十月的記憶

一

人世間的悄悄話，可以分為多種：有留守親人對遠行者的叮嚀，有青春兒女之間的癡情呢喃。時代里還有另一類“悄悄話”，雖然話音也是輕如落葉，但是其內在成分，卻有著金子般的沉甸，讓人永生難以忘卻。

記得，那是在1976年的秋天，我當時身在山西永濟監獄三中隊，身份還是個沒有解禁的右派囚徒。一個周日，奉命騎著自行車去買紙筆(我當時擔任勞改隊的統計員工作)。我從縣文具店里買完紙筆，因為那兒地靠黃河風陵渡，便想借機騎車去看看母親河，以舒解心情的惆悵。當我走出文具店，跳上自行車路過火車站的時候，后邊突然有人一把拉住了我的自行車。扭頭一看，是從北京探親歸來的同類阮祖泉。他肩上背著沉甸甸的背包，手里還提著一個網兜，不用問我也知道，他是想讓我馱他回隊。

開始我有點沮喪，因為去風陵渡散心的愿望泡湯了；但老阮是個正在辦理“保外就醫”的重病號，縣城離監獄有三十華里，讓他從縣城徒步走回到勞改隊去，我又于心不忍。于是我調轉車把，準備馱他一起“打道回府”。但他卻像有什么心事似的，不急于坐上自行車的后座。

我說：“老阮，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東西丟在火車上了?”

他搖搖頭神秘兮兮地回答我：“沒丟什么，只是靈魂兒嚇得出殼了。”

“此話怎講?”我不解其意地望著他，“遇到小偷了?”

“沒有碰上‘佛爺’(勞改隊中小偷的代稱)，我的耳朵倒是當了一回‘佛爺’?！彼f，“我穿過軟臥車廂時，聽到兩個身穿軍官服的軍人，在輕聲說……說……什么……”

我瞪了他一眼：“你怎么變成結巴磕子了，是不是你的病又犯了?”

他看看我們周圍沒有行人，把嘴巴伸到我的耳邊，輕輕地吐出一句輕如落葉的低語：“我告訴你……你可不能外傳，江青被抓起來了?！?/p>

我頓時愣住了，久久沒能吐出一句話來。因為這對整個中國來說，如同一聲驚天霹靂。老阮讓我把自行車靠在一棵大柳樹上，盡管周圍沒有一個人影，他還是把嘴對準我的耳朵，對我述說他沒說完的故事：“當時我心跳得雖然如同擂鼓，但還想聽聽下文，便假裝網兜掉在了車廂通道上，蹲在那兒拾網兜的樣子，聽那兩個軍官繼續說出下邊三個人的名字：王洪文、張春橋和姚文元。還想有滋有味地聽下去，兩個軍官似乎發現了門外有人，便將軟臥車廂的門狠狠地撞上了。”

輪到我魂飛膽戰了。因為老阮與我咬耳朵的悄悄話，分量太重了。它不僅關聯到中國的前途，還關聯到我們這些倒霉的老右們的命運。1957年至1976年，我們已然身陷囹圄二十個年頭了，在這6000多個日日夜夜中，慘烈的十年“文革”讓我們深信物極必反的人間哲理；王、張、江、姚不僅把中國經濟推向毀滅的深淵，還使我們這些受難的知識分子成為他們的甕中之鱉，從理智上判斷王、張、江、姚到了橫行的末日，也符合歷史發展的邏輯。

但火車上聽來的悄悄話，畢竟不是文件傳達，因而我叮嚀這位來自商業部的同類說：“你耳朵當了一回‘佛爺’的事，回隊后千萬不能宣揚；萬一是謠傳，怕是要先關進禁閉室，后按反革命罪論處的?！?/p>

老阮感謝我的提醒說：“我是要管住我的嘴。可是這事太刺激了，讓我在嘴巴上貼封條，確實有點困難?！?/p>

記得，我當天馱他回囚巢的路上，我忘記了路途的顛簸疲勞。雖然沒有看上母親河一眼，但老阮帶來的悄悄話，已然彌補了我心中的缺憾。因而盡管鄉間土路上無人擋道，我還是不斷地按響車鈴自樂——那不僅是我們落難群落的一支希望之歌，更是迎接中國曙光的交響曲……

二

沒有料到的是，老阮僅僅回到隊里兩天，勞改隊長陳大琪就來到我工作和居住的窯洞。起始，我以為是來詢問全隊勞動情況的，但他走進窯洞后并沒有查看攤在桌子上的統計資料，反而掏出一包煙來，坐在一把木椅上，獨自噴云吐霧起來。

盡管這位勞改隊長十分關愛受難的知識分子，對我個人也盡力呵護(他讀小學時，曾在六年級語文輔助教材課本上，讀過我的一篇散文《故鄉散記》)，但他畢竟是監獄部門對我們執行專政的干部，今天何以會到一個囚徒的窯洞來閑坐?我開始不安了。正在我肚子里捶鼓之際，他讓我關上了窯洞的那扇木門，把我叫到他的身旁，對我耳語道：“阮祖泉近日剛從北京回來……聽有人匯報，是你用自行車把他馱回到隊里來的，他沒對你說些什么?”陳隊長平日講話時嗓門十分豁亮，此時卻語細如絲。

響鼓不用重捶，我立刻明白了他來窯洞的主題。一時之間，我腦子里亂成一團，我要是實話實說吧，等于出賣同類；裝傻充愣吧，又對不起這位好心腸的隊長——因為他一直比較關愛勞改隊中的知識分子。我陷入兩難之中，本能地低垂下頭來。

讓我意想不到的是，他對我低聲說出了下面的一番話來：“你別想得太多，我來只是向你核實一下此事的真偽。該怎么對你說呢，有一些問題，你們知識分子心中想的，也是我們勞改干部心中想的。中國何去何從，是每個中國人心里共同的問號。本來，我聽了別人的匯報之后，可以直接找阮祖泉去詢問的，第一、他有病，我怕嚇著他；第二、我怕他不敢說實話，所以我就找你來了……

至此，我心里已然完全明白了：一定是老阮按捺不住內心的興奮，把在火車上耳朵當了“佛爺”、聽到兩個軍官之間的悄悄話，又以悄悄話的方式，告訴了與他同號住著的別人；而別人又用悄悄話告訴了友好的相知——最后，有人匯報到了陳大琪的耳朵里。事已至此，我別無出路，只有像竹筒子倒豆子那般，把那天與阮祖泉相遇的經過，仔細地對陳隊長描述了一遍。

我等待著挨批——兩眼不敢直視陳大琪的臉。

沉默。

無聲。

片刻之后，只聽他“啊”地叫了一聲。我抬起頭來一看，才知道他只顧聽我說話而忘了吸煙，那只煙頭燒疼了他夾著煙的手指。他甩掉煙頭并把它踩滅之后，對我笑了。然后悄聲地對我叮囑了一句：“別說我來問過這事?！?/p>

我驚魂未定地應了一聲。

他又低聲地對我耳語了一句：“但愿這不是謠傳，而是真的。”之后，他拉開窯洞的門，走出了窯洞。至此，我懸著的一顆心，才算落到了地上。

不久，這個“悄悄話”再也不是人間秘密。當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播出了“四人幫”被繩之以法的消息時，全民歡呼雷動。為此，在一段時間內，老阮因傳播出春雷般的悄悄話，成了勞改隊中的一段傳奇。不久，中央關于為錯劃右派改正的“55號文件”下達，我們先后被解禁，走出沉冤的囚籠。

至今，這段往事雖已過去三十多年，我之所以難以忘卻，實因在那段“悄悄話”的記憶中不僅藏有中國歷史的黃金，它還如同娛樂競技場上的過山車，讓人心驚肉跳。

俱往矣!中國從那一刻起，當真翻天覆地開始了一個新的紀元……

(選自2007年10月26日《今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