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怡,原名李新,文學愛好者。山東散文學會會員。為母親黃河的治理工作奮斗三十余年。業余時間喜歡寫作,多年來在《黃河報》、《鄭州晚報》、《鄭州廣播電視報》、《新綠洲》、《主人翁》等報刊雜志上發表詩歌、散文。
姥姥家院外的老榆樹
隨母親回到舅舅家,才發現院外那棵老榆樹沒有了。
說它老,是因為當年連高壽的老外公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時候,誰栽下的,好像姥姥家的小院修好之前它就立在那里了。
小時候跟母親住姥姥家,總是與一大群表兄弟妹在昂然挺立的大榆樹下看它披蔥掛綠,圍著它嘻嘻哈哈哈的捉迷藏,兒時,姥姥家老榆樹是我的樂園。
老榆樹的根像幾條粗麻繩,擰得緊緊的,彎彎曲曲,硬是撐起一棵大樹。有倆根裸露出來,很像姥爺手上暴起的青筋,隆的很高,似乎能看得清血液的流動。我們一伙孩子坐在上面當馬騎,嘴里還念叨著:咕嘟,咕嘟,吧噠,吧噠,騎上大馬,去北京了…,,
春天,春風吹著老榆樹,榆錢兒開始慢慢地長,等到銅錢那么大的時候,表弟狗剩會像猴子一樣爬上去,大把大把地捋榆錢。樹下的小伙伴們爭著搶著往嘴里塞,嘴里的綠沫染污了白衣衫。狗剩在樹上看到小伙伴在樹下搶吃榆錢,會說:“留一把給桃花?!碧一ㄊ谴逯膶O女,嬌小秀美,有一雙大眼睛,黑亮黑亮,狗剩常護著她。
我們吃夠再捋些榆錢,脫下上衣兜了拿回家。妗們會在清水里洗凈,撈在筐子里涼干,攙和些高梁或玉米面,蒸成榆錢窩窩就是全家的飯食了。
夏天,老榆樹高高地撐著一把綠傘,把姥姥家的大半個小院遮起來。中午飯后,我隨姥姥、母親一起坐在樹下乘涼。這時,妗子表嫂們就會偎過來在樹下閑聊做針線。我會半躺在姥姥懷里,聽風吹榆葉的響聲,那種聲音極細,不像楊樹葉子嘩嘩只響讓人心煩。聽榆葉說話煩了就聽妗們嫂們的家常里短,樹下儼然是個課堂,那些女人是鄉村生活的主角:誰家的姑娘納花銹鞋墊給未來的女婿了,誰家的漢子給寡婦妗子打水吃等都是她們的談資,他們或譏笑或褒貶,說話全無遮攔。
記憶深刻的就是對老榆樹動刀子了。那是國家最困難的60年代,家家斷糧缺食。一次秋季,我隨媽媽帶著幼小的妹妹來到姥姥家,姥姥拿不出純糧食的事物招待我們。榆樹葉早就吃光了,姥姥就對媽媽說:“榆樹皮能吃,還吃這老榆樹吧?!蔽衣犃诵睦锟┼庖幌?,跑到院外看看老榆樹,它很安靜。
當時,我撫摸著它的樹干,只見媽媽拿起菜刀向它剜去,樹干流出米粒大的液汁,我用手去摸它,粘粘的,粘得讓我傷心。媽媽好像很有經驗,一條條豎著剝,媽的嘴里還不停的嘟囔:“榆樹呀,你別恨俺,俺不吃你,俺家人就得挨餓?!敝宦犞ɡ惨宦暯蚁聛硪黄?,接著樹身上露出一片白骨……那天的飯桌上就是用老榆樹的皮碾壓后摻上野菜做的菜團子。
我以為老榆樹沒了皮會死的,心里很難過。但它很頑強,撥過皮的地方雖然干黑了、裂紋了,姥姥說它的內里還有水脈。留下榆樹皮的地方逐年增厚,記得后來結了一層厚厚的結,隆起來好像要把撥過皮的地方淹沒似的。經過60年代那場災難,它的元氣大傷,斷枝殘臂處仍無法愈合,終年流著黃黃的液汁,每次來我都看要抱著它的樹干聽聽,我好像能聽到老榆樹在呻吟。
后來災荒逃離了村莊,姥姥一個大家族伴著榆樹彌合創傷的呻吟也慢慢復蘇了,隨著生活的改變,人們對老榆樹的恩賜也漸漸遺忘了。我兒時的表弟表妹也都出落成俊美強壯的大姑娘小伙子。狗剩始終鐘情的桃花,因她父親是村支書,我老舅是老實的莊稼漢,門不當戶不對,桃花遠嫁他鄉,再也吃不到那老榆樹的榆錢了。記得1975年回姥姥家時,聽妗子說桃花與丈夫性情不合,憂郁成疾去世了。那時老榆樹還在,但它已是渾身創傷,被蟲蛀的軀體流下長長的污水,散發出一種難聞的氣味。 它沒了,捋榆錢吃榆樹皮的日子也不會再有了,但老榆樹蒼老的形象在我腦海里是永遠抹不掉了……
奶奶煮的臘八粥
記得兒時,在山東老家,奶奶總是在臘月初七晚上揀豆子、剝花生,焙芝麻,預備好幾樣鮮果片和冰糖、青紅絲,我看著她把干果、雜糧、干菜逐一淘洗發泡,然后撈出放在籮筐里風晾。臘八節這天,日頭還沒有冒紅,奶奶就早早起身,抱柴點火,添水放料的忙活起來。
奶奶熬粥很有耐性,她先把最耐火的幾樣干果、雜糧下鍋,用小火不急不躁地熬煮,待它們脹裂了口兒,再加入比較易爛的其它幾樣干果、雜糧,一直熬到張口開花,才把發泡好的干菜加進去,用文火慢悠悠地細煮。這時候,濃濃的香味兒飄散開來,我倆不用媽媽喊,一骨碌從床上爬起,匆匆地用水摸一把臉,來不及擦干就饞得走到大鍋前,一遍遍催問。最后,奶奶放入梨片、山楂片、桔子瓣兒和少許冰糖、青紅絲,趕緊熄了灶火,用那暗紅的余火再燜上一會兒。這樣,一鍋熱氣騰騰、醇香誘人的臘八粥才算熬透。
奶奶揭開了鍋,我看到那鍋里,紅中透白,白里帶黃,黃中潤綠,濃稠稠、亮晶晶。小小院落彌漫著那股子甜絲絲、香噴噴的味兒,性急的我們手捧著藍花海碗,踮起腳尖,你叫我嚷地催促奶奶趕緊盛粥。奶奶直了直酸痛的腰,笑嘻嘻地說:“別猴急呀,佛神、祖宗還沒敬拜,吃不得!”于是奶奶便拿起勺子盛上一碗香氣撲鼻的臘八粥,擺在院子里那張供桌上,敬奉過佛祖神位,跪拜過祖宗先人,才給早已唾液潛溢的我們盛起一碗,我們姊妹倆才美滋滋地吃起來。
臘八粥香醇熱切,甜柔美氣,我們顧不上燙嘴,稀溜兒稀溜兒抿上兩小口,那滋味甭提了。太奶奶拄著拐棍兒走過來,癟著嘴兒念叨開了:“孩兒們,光顧自己吃,怎么忘了那些不說話的生靈呢?”太奶奶說的“啞巴生靈”,我們心中知道,爺爺會端起粥,先到欄里圈里,給那些雞、鴨、牛、羊、豬、狗們喂上一些臘八粥,再到不遠處的麥田、果園、菜地,給果樹、麥苗、青菜抹上一些粥汁兒,口里念念有詞:“牛羊雞鴨吃臘八,膘肥體壯頂呱呱;果樹莊稼吃臘八,來年多結大疙瘩……”其實煮臘八,吃臘八,圖的就是個吉祥,祈盼新的一年里,五谷豐登,六畜興旺。
后來離開家,我已不可能回家和親人一起過臘八。當年奶奶煮的臘八粥,集四野之精華,賜萬物以祥瑞,它那清靈甘爽、香甜潤腑的美味,總在我夢中縈繞,讓我久久回味。在許多冬春交替之際,我復制著我熟悉了大半輩子的老家臘八的風俗,特別是成家后,總是在臘七的晚上,學著當年奶奶的樣子,準備大棗,花生、紅小豆、江米,桂圓、蓮子、百合等原料,親手熬制一鍋“臘八粥”,盡管鍋里也飄出一陣陣香氣,但不是奶奶煮的臘八粥的味道。
熬好臘八粥,我就先給去世的奶奶爺爺盛一碗,愿她們在天有靈,能接到我的祝福;然后再打電話給父母,問他們熬臘八粥沒有?祝他們身體康健長壽;最后給孩子老公和自己盛上,祈求在新的一年里全家闔美平安。
看著兒子老公幸福地喝著臘八粥,當年我與妹妹圍著鍋臺催奶奶盛粥的情景就會重現。臘八有多樣不同的版本詮釋:有的說是古人年終祭祀八神的慶典,又有說是佛祖受奉飲粥,成道菩提樹下的日子,再有一說就是該日為孔子敬奉祖先之儀;林林總總的傳說,不論故事真假,總是一念這善,傳承了華夏民族善生追遠的虔敬之心,此時我會強忍著對親人錐心的思念,盡情地豐富我童年時代美好的回憶。
如今,大街上早餐點熬制的也有類似臘八粥的稀飯,粥中星星點點的紅小豆、花生、紅棗、芋頭、杏仁、瓜子、桂園、以及大米、小米等等,也已不拘泥于八樣之數了,其實所有的心思,只在完成一種多樣、多式、多懷念的迎春辭舊的道傳延續。
多少年來,我們豐食美味不缺,卻始終有一份心底的無奈缺憾,牽系著我年年歲歲地回望北方天邊流浪的那片云。在日趨文明的生活里,在飲食文化的多樣繁復中,“臘八粥”已是一種銘心的記憶,現在的臘八粥對于我有實質的陌生感,曾讓我有過小小的猶豫,但我卻另有一種渴念欲在強烈地呼喚~我不能忘懷的是太奶奶、奶奶、是母親,是她們存活過的歷史,而我,是她們血脈的延續
窗外那群鴿子
在明亮的辦公大樓里辦公,辦公之余,我的目光透過一扇透明的玻璃幕墻看到那些棲居在我們院里的鴿子,那是汽車班的班長養育的心愛之物~那些灰的、黑的或白色的鴿子是在天空自由飛翔的高貴的精靈。記不得什么時候,我曾在一本紙頁都泛黃的書中,看到一個叫普勞圖斯的人說過這樣一句格言:“沒有羽毛是難以飛翔的,我的雙翼就沒有羽毛?!蹦切┨?,我總在默默思索這句話,覺得里邊含著一種無法言喻的憂傷和悲憫,一個能帶著悲憫情懷看事物的人在寫下這句話的時候,也許和我一樣坐在窗前,寬闊的天空也許有飛禽正在經過。無論當時他在城市還是在鄉村里棲居,不管他是年輕還是白發蒼蒼,他的心靈一定為空中的飛鳥震撼過。
大多數日子里,我的目光只要透過長窗往外看,就會發現天空中時常有幾只悠然飛翔的鴿子,時間長了,就成為我們院里的一景,更成為我生活中一個熟悉的親切的場景了。我多年棲居在這個城市里,每天在嘈雜的街道上看喧囂的車輛飛奔,那熱鬧卻是無以言喻的冷冰冰的感覺,有時讓人會驚異城市為什么會有這樣令自己心神疲憊的感受。但只要回到辦公室,拉開窗簾,看到對面樓頂上的鴿子,看到它們安詳棲地居在離我不遠的樓頂上,我就感動,沉迷,我不知道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沉迷。棲居也是一個叫我迷戀的詞語,看棲居的鴿子們安詳的散步、飛起或落下,這就讓我倍感親切
我的目光透過玻璃幕墻,看下面街道上的人群匆忙地涌動,像一條紛亂的河流,下面的人顯得很渺小,總是讓我想起滾滾紅塵這個詞。在高處這個房間里,我仿佛是山頂的一個隱者,可以用俯視的眼光遠遠地看著這個我自己也置身其中的世界,使我樂于從另外角度去考慮一些問題,想一些和現實無關的東西,比如,一句著玄妙意味的詩或者一句警句般的話。
鴿子們棲居在我的對面這真是一件很奇妙的事,鴿子們是很近的一個山頭的居住者,是我最親密的鄰居,我很想熟悉和了解它們,可要真實地接近它們卻有著無法跨越的障礙。這在這座城市里又是司空見慣的,一個樓洞里住著的鄰居互相不知道名字,很多人從生到死都居住在同一屋檐下,卻只是在樓梯上相遇的時候偶爾點頭相識而笑;在互聯網上一晚上對一個一無所知的人說的話比與鄰居十年間的交談多得多。
因為巨大透明的玻璃幕墻,我的辦公室介于明亮和黑暗交匯錯綜的反差之中,有一種非常奇特的視覺效果。往外看,景物清晰明亮,而從外面往里看,卻無法看到我在做什么。從鴿子對我存在的毫無感覺的行為里能驗證這一點。對面的樓頂很高,很少有人出現,這里便是鴿子的領地。雖然它們棲居在城市里,命運掌握在人的手中,但我想,一般情況下,它們還能自由地飛翔,自在的在這里度過它們一生的日子,雖然這種自由是相對的,遠沒有它們在遠離人煙的高山之顛上的自由,盡管在那里時常有饑餓和天敵相伴,但這是我個人的想法。理想與現實總是隔著難以跨越的距離。
鴿子們很多時候是站在對面的樓頂邊沿,背后就是深遠澄澈的天空,從我這個角度看,它們像一排剪紙的影子,乍一看,黑黑的,很質感,只是它們在不安靜的走動,像動畫。它們走動的時候,頭向前一伸一伸的,很有節奏。偶爾翅膀會乍起來煽動著,露出翅膀下的毛色,灰色鴿子翅膀下和肚腹上顏色大多有些雜,摻著白色和黑色的羽毛,這黑白反差很大的羽毛在煽動的時候就會突然紛亂起來,像一個人不經意張開的隱秘內心,令人突然陷入瞬間而至的驚奇。然后鴿子身子重新平衡下來,然后又開始走動,不厭其煩。
鴿子在天空飛翔時,有時候是鼓動羽翼向上,很奮力的樣子。我說“向上”這個詞多少有些矯飾的意味,但我總覺能從鴿子翅膀很頻繁很有力的煽動中得到力量,那是一種明亮爽朗的感覺。在清朗的天空上,它們盤旋著繞過樓群,擋在樓群的背后,在我的視野里消失,不一會,又從樓群的那一頭重新出現。一大片的鴿子在空中飛來飛去,使原本空蕩蕩的天空變得很生動充盈。我記得小時候,我的外祖父喜歡養鴿子,他養的鴿群里有兩只飛的很好,能在天空中反轉,耍斤斗。我住在外祖母家,夜里做夢夢到鴿群圍著我飛,清晨一覺醒來,枕頭邊總是放著兩個白白的小小的煮熟的鴿子蛋,那是外祖母放的……那久遠的往事遙遠得像一個若有若無的夢,其中那些美好的細節總讓我懷想……
鴿子們張開翅膀很平穩的滑翔著向下,卻似乎含有一種游刃有余的愜意,多少有些游戲和得意洋洋的成分,它們先落在對面的樓頂,那附近有它們的巢穴,小車班長給它們安的家一幾個很好看的小木箱。我想,這個時候,它們大概是最愉快的,有回家的感覺,然后我就跟著愉快起來,它們翅膀張開,保持不動、像放風箏,腿很努力的伸開,在我的角度看,它們的腳變得很長,纖細,然后,腳先落在樓頂上,翅膀煽動幾下,平衡下來,又開始走動。
走動、起飛、滑翔落下,這是棲居在城市里的鴿子們日常生活的基本狀態,它們就這樣日復一日安寧地棲居著。讓我的心靈平靜而又愉快。暴風雨來臨的日子,它們早早地躲到窩里,那木箱子上有主人細心做出的雨搭,即是暴雨也淋不到,在暴雨中,我也許對這一種安穩的感覺體會的更深刻一些:在夏季滂沱的大雨中,我透過長窗凝視街頭,看見有許多人依舊匆匆地走,裸露在雨中。對面的鴿子偶爾會把白色、灰色、黑色的小腦袋伸出來看看,又縮回去,我似乎聽到它們咕咕的叫聲,那聲音應該是細小的、平靜的,很超然的。這叫我油然想起小時候讀《斯巴達克斯》時記住的一個細節:在暴雨紛飛的夜,一個人躺在被窩里,聽到門外匆匆來去的踏踏的馬蹄聲,想到這樣的夜晚還有人辛苦地在路上,內心卻感到格外的溫暖。其實,這種感覺我也有過,雨雪天躲在被窩里讀讀輕松的小說確實是件十分愜意的事情,特別是聽到外面還有人紛亂的聲響的時候,這樣說不是因為缺乏同情心,每個人都曾被別人做過參照。在很多時候,行走在雨雪紛飛的路上,固然會有凄涼的感覺,但是,也有時會感受到一種躲在被窩里的人無法體會到的愉悅。生活就是這樣,得到什么、失去什么,并不是每個人都有完全相同的感受,關鍵看心境和人生的態度。然而,鴿子們這樣安靜的呆在巢里,遠離暴風雨的侵襲,卻叫我感受到一種寧靜和溫馨,雖然有時我也會為它們偏離自己本來的生活習性而悲哀。
有一天早晨,我來的早,拉開窗簾,打開窗子,一股格外清新的空氣撲面而來,直襲肺腑。閃爍的光線像一條條橘紅色的河流從天空中毫無遮攔地抵達我的眼睛,我看到滿天的鴿子在橘紅色的天空上飛來飛去,它們分外努力的煽動著翅膀,在微風中閃爍著,密集地布滿天空,這就是我朝夕相伴的棲居在城市里的鴿子嗎?這飛翔的鴿子,像一群奇異的精靈,自由的、興奮的、熱烈的在早晨張揚袒露著有關它們的亙古傳說和平時內斂著的秘密,這些秘密和城市的喧囂無關,是屬于天籟和自然深處的,它們本身就是飛翔的高貴的飛禽,即使我對它們如此熟悉,還是無法知曉關于它們的所有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