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清生,客家人。祖籍江西,出生于湖北。曾從事地質勘探、宣傳和專業寫作等公職,1994年辭職到北京從事職業寫作。自由撰稿人,著名暢銷書作家。他以其地質隊員的姿態步入流浪寫作,將流浪、生命、寫作融于一體。創造出奇特的充滿個性化的行走文學文本?,F主要做產業研究、地域文化考察、獨立評論和美食美文寫作。已出版散文集《男人的蛻變》、《漂泊者的晚宴》、《風中的身影一一古清生自選集》、《比路還長的日子》、《左燒烤右煨湯》、《美食最鄉思》、《魚頭的思想》、《坐在黃河岸邊的小鎮上品飲》、《味蕾上的南方》、《食在江湖》、《徘徊的魚》、《陽光八萬里一一古清生散文精選》《大嘴吃八方》,長篇小說《追殺索羅斯》、《把我寄出去》、《2038》。紀實文學《商危地帶》、《黃河彎黃河長》、《金絲猴部落一一探秘神農架》等二十余部。
味蕾上的故鄉
人對食物依賴的慣性,可能要超過語言,所謂鄉音未改鬢毛衰,那是在沒有統一的標準語音以前,相同的漢字,在不同的地區作不同的發音,今天有了全國的統一音標,有了現代傳媒,普通話有較大普及,到上海、廣州、武漢、天津、重慶這些大城市走一走,它們仍是方言城市,鄉音不改,可也能雙,語,或多音表達。尤是少年學子,在學校受到普通話教育,改變的幾率大得多,至少也改它個南腔北調。那么味覺呢?一個少年離鄉,在外面闖蕩生活了數十年,口音也完全異化了。然對故鄉的一味普通食品,卻懷著無限憶念。《溫州晚報》的程紹國說,歷次進京前打電話問林斤瀾先生要帶點什么,林斤瀾先生只說要帶魚生。林斤瀾原是溫州人,以前一直以為他是北京人呢。魚生,小帶魚和蘿卜絲混合鹽腌,加紅曲,但它仍是生的,外地人難以吃出其妙處。據說溫州人把它帶往海外,歐美國家海關的檢測警報響起,拿去檢測,細菌超標300萬倍,海關檢查官問做什么用(人家以為是毒品吧),溫州人說是吃的,檢查官就如見到外星人:這也能吃?啊,這也能吃?溫州人再帶魚生去海外,就包數層塑料袋,不讓海關檢測儀測到。
能吃。溫州人的胃里早已培養出消化這種細菌的酶,也有了魚生的味覺記憶,它不會被歲月漂白,不會被時間磨滅。我吃過魚生,它咸得厲害,微苦、微澀、微腥,有陳腐蛋白質的味道,這味道極好下飯,我能夠接受它,然不會與溫州人一樣,對它產生深刻的懷想。我知道,我不是溫州人,它內在的因素是我沒在童年吃到它,這十分重要。我的童年在江西的南方度過,最喜歡吃一種粉蒸肉,這粉蒸肉的做法與湖北的粉蒸肉完全不同。其做法是將豬肉切片,蘸過鹽水,裹精細米粉放進一個大瓦缽里,過些天油滲出來,放簸箕上擱到屋瓦上曬。曬的天數越多越好,也可以用鐵鍋烘,烘得油完全滲透米粉,外層的米粉略焦,則有另一番味道。由于癡迷這種有臘香味的粉蒸肉,其他做法的肉類,我不愛吃,尤見瘦肉,如臨大敵。童年喜歡上的味道,再不可以改變,它不可能從心靈中格式化。所以,味覺是故鄉給出門人裝置的終生的味道識別系統,它是故鄉物產與人文在靈魂深處的烙印。帶著這個系統,它像防火墻一樣自覺地抵制客鄉味道進入心靈最深處。
人都有一種味覺固執,堅守故鄉的味覺比永久還久。人到中老年,尤甚。老年人對味覺的執著,還希望傳給下一代和下下一代,用味覺維系鄉土親情,是最為有效的方式之一。這還不像廣東女人的口號:要想老公回家睡,你要拴住他的胃。廣東女人很功利性地練習煲湯,那是她們情戰的輔助手段。你可以不愛我,難道你不愛我煲的一罐好湯嗎?廣東女人,不愛紅妝愛煲湯。然血緣之親不一樣,做祖母的可能將她最喜歡的東西喂給孫子或孫女,比如她喜歡的腐乳,豆瓣醬、泡蘿卜或薯片等等小事物,久之,兒童便對祖母產生味覺依賴。因此,在他讀中學或大學時,一定會在某篇作文中提到“奶奶的酸蘿卜”之類,但是這好么?我現在不喜歡二元對立論,非黑即白,不好就是壞的,不是壞的就是好的,世界上的事情不該是這樣簡單和絕對,惟感覺孩童們清純的味蕾,不宜讓奇怪的,尤是陳腐的味道覆蓋,這會導致他的味覺取向與社會價值觀產生偏離,會積淀為頑固性的味覺偏執,為人之性格也就孤僻。孩童的味覺,這個人生的初始階段宜品嘗健康、新鮮、營養全面的食品,這個味覺定形之后,一生受用。
我心中的梯田
樟木溪有兩條河,一條從西南高山發源,那里終年云遮霧罩,水從云端里流出,帶著清涼的味道亮亮地沿山的峽谷蜿蜒而下;一條從西北的神秘大山里流出,在我家的下游匯合成一條河向左安鎮流去,流入遂川江后匯入贛江。兩河匯合問的地臺上,有幾株百年古松,筆挺蒼翠,約三人合抱粗,松皮斑駁,遍身暗紅鱗片,鄉人以為神樹。
樟木溪兩河之間的山上,正中是依山勢柔波狀次第上升的梯田,直到看不見的山頂,那里叫做妹子嶺,據稱有虎出沒。妹子嶺,我只在收割時去過一次,幾片新割的小田,陽光熱烈地照著,彌漫稻禾的新鮮清甜氣息。禾樁上跳著綠螞蚱,飛著紅蜻蜓,蜘蛛和螞蟻在軟泥的裂痕邊爬來爬去,花青蛙蹦向田邊的山溪。田的三面皆是茶樹、杉樹和茅草,間或有竹。梯田以外的山坡,亦多為種植的茶樹,茶樹四季常青。陽光燦爛的日子,從妹子嶺向下看梯田,梯田如橫切的小半檸檬片鑲嵌而起,從家門口往上看梯田,梯田如剝去筍衣的筍的密節,一層層的,歷歷可觸。
梯田是生長稻谷和黃豆的地方。谷子里,有白米、紅米和糯米。自小就吃那谷子碾出來的白米飯和紅米飯,糯米是做米酒、糍粑、粽子、湯圓、米泡糖、芝麻糖的物質,我愛糯米。黃豆也是有味道的東西,黃豆種在田塍上,從夏天吃毛豆開始,到秋天的炒黃豆、煮黃豆、炸黃豆、做豆豉、發豆芽、磨豆腐;磨豆腐又分支出豆漿、豆腐腦、腐竹、豆腐渣;豆腐又做成煮豆腐、煎豆腐、炸豆腐果、臭腐乳。梯田里,總是生長著希望。
梯田總是要整理,春天了,用劈鐮劈田塄,劈鐮尺長,三角形,中間厚兩邊薄,鐵制,后安一根丈長木柄,似放大了的紅纓槍。劈田塄時,人向外站在田塍上,弓腰,雙手垂握鐮柄,向右揚起,鐘擺樣劃過一道銀亮的弧線,劈鐮便劈向田塄,將田塄的雜草連一層薄薄的泥削下,使田塄露出新土,光潔一新。那草,就在田里腐爛漚肥。劈鐮厚鈍,是依了擺動的重力削去草和土層的,新手往往如剃頭的學徒,劈得毛毛糙糙,我在學農時劈過,奶奶說我剃的癩痢頭。劈罷田塄,又用田鋤平田塍。田中,生著冬天種的紅花草(紫云英),堆的牛糞、生石灰、茶枯(榨茶油的油渣)和草木灰,以充肥料。劈過田塄平過田塍,就犁田和耙田,耙平了田,起田水溝,田溝做排水用。田水溝貼著田塍起,用寬闊的四齒鐵耙挖起田泥,堆在田塍內側壓住田塍的一半,然后一手拄鐵耙的柄,抬起赤腳的右腳掌將田塍內側抹成光潔的弧形,最后一道在田塍留下腳的五趾抹出的五條印痕,以作美觀。此時,田里田外,煥然一新,就插秧了。
犁田的時候,有美好的事物,那就是捉泥鰍。我熱愛干這活兒,家里有一個泥鰍筒,尺長,直徑三寸的竹筒,削成六角形,上沿兩側鉆洞穿索,底部是竹節,竹節鉆有若干小孔,以排水用。我穿著開襠褲,高綰褲腳,興致勃勃地跟在叔叔后面,他一犁出泥鰍,我就趕緊將泥鰍捉起裝進泥鰍筒里,滿一筒就飛也似的跑回家,裝水缸里養起,水缸放在天井邊,不過一次滿的時候不多。好像樟木溪的人,愛泥鰍比過黃鱔。泥鰍養了若干天,吐盡了泥,就可以吃了,通常是干煸,要淋花椒油,放薄荷葉,清涼且香。
插了秧,各家又會選了田放魚苗。一般這時節,就有賣魚苗的人走過村子,遠遠能看得見他們戴箬葉斗笠,挑著鼓形的篾簍,簍內刷了數層棉紙,用桐油浸透晾干,盛水不漏。魚苗就是水,肉眼極難看見魚苗,看上去是挑了兩大簍水,簍索短,扁擔長而軟,挑著水不晃蕩。賣魚苗的人有一個能盛一中號碗水的木勺,兩塊錢一木勺水,買魚苗時,就盯著他舀水,說舀滿一點舀滿一點,賣魚苗人就說夠滿了夠滿了,還是蕩蕩灑灑,一勺水倒進田里了,什么也看不見。養魚的田,排水的田缺已用竹箢箕插好,堵得嚴嚴實實。賣魚苗的人,多結對而行,一簍是鯽魚苗,一簍是草鯇魚苗,一簍是青鯇魚苗,一簍是鯉魚苗,鯉魚是紅鯉魚(小時沒吃過白鯉魚),如此可供選擇。每至此時,我總擔心他那是空水,什么也沒有,只是待挪田的時候(手拄一竹竿,用腳圍秧苗劃圓周將水草撥一起踩入泥內,除草。雙腳輪替在田里挪來挪去,日挪田),魚苗有寸長了,鄉規鄉俗,用箢箕堵了田缺的田,不能放鴨。待稻禾抽穗曬田時,田內要挖若干條養魚溝,割谷時,就將魚撈起,放大塘里或深水田里養,數家人的魚放一起養,便要做記號,在魚尾或魚鰭上剪一三角小口,過年時將魚捕撈起來,便可以分清誰家的魚。
梯田還有一個冬季,那不是一個無作為的季節。梯田四季有水,所以育有一些小魚蝦,以蝦為多。有一種小魚,其狀如小羅非鯽魚,只有一寸長,五彩斑斕。還有蜻蜓的幼蟲,像無翅的螳螂,也是綠的,都可以吃。捕蝦卻是婦人的活,男人不干,只我這男人去干過。客家人有諸多規矩,比如砍柴,男人不干,所以我叔叔再閑也不砍柴,我奶奶要他娶老婆,理由之一就是砍不動柴了。婦人撈蝦,也有一套行裝,穿繡花圍裙,戴繡花頭帕,斜背蝦簍,用小瓷碗做蓋,扛著撈蝦網出發,卻像去采集昆蟲標本。那撈蝦網是一個竹片繃起的葫蘆狀的框,寬一尺至一尺五寸,網密,是個小圓底,框后端扎一長竹竿。撈蝦的過程十足簡單,將撈蝦網口朝下斜伸到田塍內邊的溝里,人稍前,撈蝦網稍后,二人或三人等距離排列斜拖著撈蝦網走,保持這個姿勢,均步往前,從田的這一頭走到另一頭,就收起撈蝦網,用小瓷碗在網里一挖,把蝦和小魚挖起,裝進簍子里,動作極一致。小魚小蝦身手靈巧,往往會從前面人的網前彈走,所以,后面的網也是還有蝦可撈的。公平起見,換一丘田時,走后的人,就改走前,如此一丘田一丘田地走,那步伐與姿態,略約像執平衡竿走平衡木,從山腳的梯田撈到妹子嶺,就返回,總是有收獲。我是覺得,那梯田無奇不有,要什么有什么。男人也可以從梯田里打到野兔、野鴨、秧雞什么的。我叔叔有一次和獵友將一只野山羊趕入田里陷住,分得三斤野山羊肉,我吃了,真是香啊!那是我第一次吃野山羊肉。
我奶奶每年要給我撈蝦,她都要約人去的。我喜歡吃蝦,樟木溪的田,種一季稻,未施化肥與農藥。我叔叔說,搞科學化,谷打不多少,成本增高去了,人還多勞。所以,蝦是清水蝦,放鍋里烤,蝦曲起,是一種艷紅,烤熟曬干,佐青蒜炒,只放一點鹽,幾?;ń?,幾片姜,香酥香酥的。也可以用蝦米煮白蘿卜,此湯清甜且鮮。
梯田最令我心動的時候,是春天的雨后。連續幾場春雨,小河漲水了,晚上躺床上,可以聽見小河嘩啦啦的浪濤聲。早晨起來,雨過天晴,陽光如洗,十分新鮮地映照在山上,青蔥的山林上有霧彌漫。山上的梯田,每一丘田都有一個缺口排水,又都錯開著,一丘田是右邊開缺口排水,上一丘田就在中間開缺,再上一丘田則在左邊開缺,這樣錯落有致,田缺上都懸著一條銀瀑布,因此漫山的梯田,懸有無數的銀瀑布。山頭上一道彩虹,薄霧從林間輕輕飄移,有山澗將一條大的銀瀑布從上至下貫穿到底,鳥在屋后的老樹林子里啼鳴,狗在村前的曬場上空吠,看那梯田,只覺得春天被山雨送來了。
秋椒小燒
秋天的南國,諸多的美麗都可以忽略,譬如那曠野如雪的巴芒,秋水上的紅菱,山岡上的楓樹,歸雁與棲鷺,橙黃一片的晚稻谷,還有暗香浮動的丹桂和巖桂,南竹林與依岸垂柳,此般景色擱到一旁,就到辣椒地里去收摘秋椒,總是有著無盡的意味。
秋椒是一點點小的,大些而成熟的秋椒,極度的辣,刻意要把舌面鉆破,像無數的蟻子啃咬味蕾。我喜歡這樣的秋椒,較嫩的秋椒,則有一些辣椒獨有的青味,這樣的味道可以體察秋涼,就是望著空闊的藍色秋天,高嘆一聲:天涼好個秋。
想一想,春天沒有過去多遠,就像送一個朋友,他的背影剛消失在林陰彎道,夏天在那里熱熱地一閃,秋天就悄然來臨。春天的小辣椒苗,在風中柔弱地抖動,似乎想不到它的枝頭可以結下性格如此暴烈的辣椒。在春天,蟻子列隊爬上辣椒苗,它們去捕嫩苗上的蚜蟲。實際上也不是捕蚜蟲,它們是到蚜蟲后面,用觸須抽打蚜蟲的臀部,蚜蟲于是就分泌出一滴蜜露,蟻子吸食蚜蟲的蜜露,或裝在食囊里,帶回去喂給蟻后。在南國,春天的辣椒苗頗是寫意,尤是辣椒花初開,打開了新一年辣椒季節的美意,還有我的想象。
夏天,辣椒成長與收獲的季節,太陽有多辣,辣椒就有多辣。秋天,天高氣爽,風清云白,在秋天去摘下最后的辣椒,這個茄科植物,辣得人想哭泣的東西,沒有它,日子就變得極其無味。辣椒來自亞馬孫河流域,來自熱帶,出走美洲,仍保持個性。辣椒,是凝固之夏,是田園風光之上的野性。
一點點的小秋椒,結在葉子漸疏的枝頭,有些一點點大就紅了,紅得像一顆圓亮的寶石墜子。摘很久,也摘不多,會將小的辣椒枝和葉子連帶摘下來,紅辣椒和綠辣椒,一粒粒堆積一起?;丶蚁戳?,晾上一晾。秋椒可以干煸,我喜歡先不放油煸,一邊炒動一邊用鍋鏟按壓辣椒,這種做法如我做虎皮青椒,漸漸的辣椒的水分被煸出來,辣分子也隨著水分蒸發,廚間是比硝煙還要濃烈的戰爭氛圍。人,似乎與辣椒一道上刑,鍋煸辣椒,辣氣辣人。坊間有一說,辣不是味覺,因為黏膜及皮膚都可以感覺它,辣椒可以把手辣得火燒火燎。但是,人還能吃到其他辛辣物,比如胡椒、花椒、生姜、蒜、洋蔥,這些辛辣物是吃出來的。在溫州,我還吃到一種辣螺,這種海螺的肉質里面嚼得出與辣椒一樣的辣味。從生物里面品味辣椒的辣味,令我記住了雁蕩山,也令我堅信辣是味覺可以感觸到的。
把辣椒煸得夠嗆,扁了,綿了,沒有脾氣了,起鍋,再放油到鍋里,將油燒熱,復將辣椒放回鍋里去,放點鹽,設若是喜歡醬味,可以擱一點豆瓣醬,擱一點姜絲,提辣椒的鮮味,這是干煸小秋椒。
有一年秋天,我從溫州回湖北黃石,見到馬家堰水庫周邊的秋椒收摘了,就買了許多,細細地吃。在機修廠的門口,有一個肉攤,每天賣一頭豬的肉。我是食肉族,很快就與攤主熟了,過路都要點頭,成了朋友。與屠夫交朋友,絕非壞事,這位青年屠夫同志,有好的豬肉來,就叫我買,豬肉不甚好,他就叫我別買。一天,他告訴我,今天有了黑毛豬,你多割一些去。就割了三斤前胛肉,黑毛豬,農戶養的,重量180斤左右,它是本質的豬,鄉土的豬,有濃郁的豬肉之香,現在只有在小地方可以吃到這樣的豬肉了,且要做到有心。
把小秋椒煸好,再將豬肉干燒,燒去肉質中的水分,油中可以放兩?;ń罚齼善瑹截i肉有十足的韌性,放入小秋椒合炒,如果是喜歡重味的,擱些“老干媽”豆瓣醬無妨。早年我喜歡用四川郫縣豆瓣醬,現在感覺它有些偏咸,故少用了。同類可用的資源,還有四川的“老干爹”豆瓣醬,它重醬香,“老干媽”有咸鮮的傾向,微甜,味道內斂。這種本色的道地之菜,味精可以省卻,甚至五香粉和胡椒粉也可以省卻,擱兩瓣蒜則有必要。
秋椒小燒肉,是動植物兩味的組合,豬肉尤香,此香從韌質的肉纖維中釋放出來,肉表有些秋椒的青味,辣味,醬味以及姜蒜之味,干鮮之香融合。小秋椒,有肉香融入,咸鮮香辣,香馥悠久,小日子的閑適與自得,就在此間獲得。若是能夠找到鄉間農家自燒的純谷酒,用小盅細飲二兩,當然會增添些許快意,再聽窗外的樟樹上的斑鳩鳴叫,那就做一個鄉人吧,這也是歲月中的一樣情境。
燕坐華榭
一直喜歡磨山。南來北往的奔走,很多年沒有來磨山了,黃慎如說,去磨山吃魚?我說去,他說磨山有臭鱖魚,非常值得一品。我想,在那樣的風景里,喝杯白開水也是很有情趣的吧!我記得跟程紹國在雁蕩山大龍湫旁的茶亭里,一個人喝一杯雁蕩云霧,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話,秀麗的風光,優雅的心情,時隔兩年仍然記憶猶新。
車沿著長堤駛向磨山,一邊是林陰大道,路旁枝繁葉茂,清涼且綠意蔥蔥,一邊是東湖的水,水光漾動,煙波浩淼,武昌東湖的面積為杭州西湖的六倍,尤東湖的水鳥多,每每看到東湖堤旁護堤木樁上孤立的水鳥,不禁啞然失笑,不能想象一個沒有水鳥的湖,它是一個什么湖。黃慎如開著他的別克車,他說每走這一段路,心里都有一種感覺。我以為,這樣的路騎摩托走比較好,最好是坐馬車,且要慢悠悠地走。夏天時,南京的張久先生開著寶來也這么拉著我往明孝陵轉了一圈,感覺那是另一種情調。
還是在地質隊的時候來過幾次磨山,叫做春游吧,過五四青年節。那時候,我找裁縫用灰滌卡布做了一件五四青年裝,刻意要做大一些,穿著松垮垮的,要那一種感覺。后來,我把它也帶到了北京,現在穿不得了,事實上,每個人都回不到歷史中。
磨山有很好的梅花,堪稱中國梅苑之最,但是在五四青年節看到的花,都是桃花?;ǘ洳畈欢?,然時間不一樣,梅瘦桃肥,我覺得一個人保持良好的賞花心態是一種造化。我有幾年時間都設想拍出一本植物花集,自己配文字,然都沒有實現,我以為最好從野生植物開始,園林植物的花,怎么看來都有一樣媚態。比如看梅花,真正好的梅花,還是小時候在贛南老家看的,學校有兩株梅樹,平時蔥蔥郁郁,入冬落盡了葉子,我上小學那年,下了雪,雪后的早晨大地上泛著白光,我去學校轉悠,忽然看到梅花開了滿樹,鐵絲般的枝條上,猛烈地爆開了許多嬌嫩的花朵,它們迎著寒風怒放??梢韵胍姡液髞碜x到課本中那首詩“笑也不爭春,只把春來報,待到山花爛漫時,它在叢中笑”,我腦海里就出現那滿樹梅花,以及一粒粒飽脹的花骨朵。但是,我卻覺得梅花不一定有老師講的城府那么深,它不過是喜歡雪罷了,跟小孩子一樣,對雪又怕冷又喜歡,人每次看到大地上鋪著白茫茫的雪,就忍不住想脫掉鞋子,打赤腳在上面走一走。又愛又怕,雪天風中的梅花,驚喜地開放且凍得哆嗦。梅花就是小孩。
穿過長堤繞上山坡,長江中游,亞熱帶與北溫帶過渡地帶的植物,以松和櫟為主的針葉和闊葉混交林呈現面前,遠遠看到一排松木結構的房子,房子后面有一片水,那是一個大的池塘,因位居磨山之上,因此取名小天池。小天池農家菜,我們要來品飲的地方就是這里。
停了車,穿過松木房,到臨水一邊,別有風景,這邊是從水里打樁搭起的一個大木頭平臺,約等于在水面上搭起一個大戲臺,都是粗加工的原松木拼起的,它可用一個字:榭。將謀于榭——《左傳》。我們……我們則“將飲于榭”,這豈不好?我們找了一個靠角落的地方,挨著原木的欄桿,此地可以看山看水看人。入座,喝茶,看小天池的水面。正是仲夏,綠浮萍在西北角生得茂密,邊上還有一條紫浮萍帶,幾只水鳥悠游,將浮萍游出幾道水路。一會兒,童志剛來了,還有文教界的兩個朋友也都到了,開始點菜,農家菜照例是土雞瓦罐湯,杭椒小炒肉等等,黃慎如特別高聲點了一個臭鱖魚,他是武漢昭明文化公司老板,儒商,能同桌共飲的理由是我們都從黃石出來,很多年的朋友。
喝“白云邊”酒,近幾年在枝江大曲與稻花香濫市之后,重新迎來了“白云邊”時代。鄂省的酒市,一直被鄂西的酒占據,不能不承認,山清水秀的自然環境,就是造好酒的地方?!鞍自七叀睂偌嫦阈偷木?,濃香、醬香、清香和米香四大基本香型都不是,“白云邊”乃濃醬兼香,“白云邊”我是一直喜歡的,坊間傳言,“白云邊”定香型時,某位白酒大佬已醉,酒后隨意道出一個兼香,遂白酒又多出一個香型。不過,“白云邊”這個名字卻有想象力,乃取之酒仙李白的詩句“且就洞庭賒月色,將船買酒白云邊”。
童志剛能喝酒,我相信他能喝一斤,他是長得像南方人的東北人,老家吉林,我大約就是長得像北方人的南方人,我們一開始就拼起酒,他是《讀書文摘》主編,我們在真名網一度天天干仗,從網上干到網下,臭鱖魚就上來了。臭鱖魚雖然上了一點醬色,狀似松鼠鱖魚,然細看還是土氣,經過腐敗霉變的物質,與其新鮮時代的質地大有區別。夾了臭鱖魚來嘗,它倒是不用捂鼻子,屬于內臭型而不是外臭,聞著不怎么臭吃起來臭,一股子強烈的臭味撲來,再接下來是其臭鮮味出來了。據說臭味食品,乃蛋白質腐壞而猛增氨基酸,大約是六倍,氨基酸令人感覺味道之鮮。
大啖臭鱖魚。臭菜吃得慢,偏最快消滅的是它,黃慎如又點了一份臭鱖魚,令我感到十分滿足。這鱖魚本來是淡水魚之極品,肉鮮嫩細膩,清香有回甜,可是一臭天下香,這個特別制作的臭鱖魚,人吃時反不問新鮮不新鮮了,魚都是臭的么,還鮮什么鮮?然而,比較之寧波的雙臭,紹興的霉千張肉餅,還是區別大焉?;蛘吲c武漢本土的臭干子也不同,可能與鱖魚本身的肉質纖維密結相關,加工時煎炸之后復燜,這些元素綜合起來,臭鱖魚就上升了一個高度,占據了一個臭味山頭。黃慎如說只有在東湖邊上能夠吃到臭鱖魚,其他地方都沒有。這就對了,它是環東湖食圈新開辟的味道,考察食臭之地,皆為水鄉,估計與空氣之濕度有關聯。美麗的明珠湖泊東湖,秀麗的磨山梅花圣地,夏天的風長長吹拂,大面積的松樹林上棲著點點白鷺,這優美風光,有“白云邊”酒,吃著臭鱖魚,恰是快意,燕坐于華榭也。
吃著臭鱖魚,別的事物都是寡淡,不過是成了清口之物,這一頓時間比較長的筵席,味蕾統統被臭鱖魚霸占了,一種厚實而尖銳的臭挾著陳香與臭鮮轟炸般占據了味神經,滔滔涌涌,奔流不息。臨走時,仍想帶它一兩尾走,但這樣的物質帶在路上,也實在冒險,如果坐在飛機上,不留神讓它的味分子逃逸,滿飛機人還不要怒目?也罷,味道很好,不要太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