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風,筆名曉風,桑科,可叵,1941年生,江蘇銅山人,生于浙江金華。八歲后赴臺,畢業于臺灣東吳大學,并曾執教于該校及它處,現任臺灣陽明醫學院教授。她篤信宗教,喜愛創作,小說、散文及戲劇著作有三、四十種,并曾一版再版,并譯成各種文字。六十年代中期即以散文成名,1977年其作品被列入《臺灣十大散文家選集》,編者管管稱“她的作品是中國的。懷鄉的,不忘情于古典而縱身現代的,她又是極人道的。“余光中也曾稱其文字”柔婉中帶剛勁”,將之列為“第三代散文家中的名家”。又有人稱其文“筆如太陽之熱,霜雪之貞,篇篇有寒梅之香,字字若瓔珞敲冰。”皆評價甚高。作品富有人道精神,并蘊含愛國懷鄉情感,近年因篤信基督教,流露出濃厚的宗教情緒。她曾主編《論壇報》副刊、《中國現代文學大系·散文》、《中華現代文學大系·散文卷》。其作品曾獲臺灣中山文藝獎、編劇金鼎獎、香港基督教文學獎、臺灣文藝散文獎等。
張曉風的散文作品既有慨嘆人生的虛無,亦不沉溺于文字的晦澀,其字里行間自有一股索然不磨的英偉之氣、俠士之風。而又不乏女子雅致、凄婉的纖細柔情。張曉風的文章里。有獨立山頂悲千古的英雄少年。也有站在氤氳梅香中的梅妃,還有在紅地毯那端默默堅寧的少女……在她的作品中能讀到漢代的史傳、唐朝的詩歌、宋代的散文、元朝的戲曲。她的行文善用知性來提升感性,視野上亦將小我拓展至大我。她有一雙透視平常的慧眼,將瑣碎平凡的生活,品出美麗、典雅、溫柔。同時在戲劇領域也頗有貢獻。自1971年至1977年。張曉風創作了《畫愛》、《第五墻》、《武陵人》、《和氏壁》、《第三害》、《自烹》等八部戲劇,她不僅創作戲劇,還親自參加演出。她的戲劇具有濃郁的“現代”色彩。
著有小說:《白手帕》、《紅手帕》、《梅蘭竹菊》;科幻小說:《潘渡娜》;散文:《初雪》、《孤意與深情》、《她曾教過我》、《常常,我想起那座山》、《那部車子》、《綠色的書筒》、《愛情篇》、《飲啄篇》、《衣履篇》、《春之懷古》、《步下紅毯之后》、《圣經之拓片》、《一個女人的愛情觀》、《只因為年輕啊》、《地毯的那一端》、《大型家家酒》、《花之筆記》等。
飲啄篇
一飲一啄無不循天之功,因人之力,思之令人五內感激;至于一桌之上,含哺之恩,共箸之精,鄉關之愛,泥土之親,無不令人莊嚴。
白柚
每年秋深的時候,我總去買幾只大白柚。
不知為什么,這件事年復一年的做著,后來竟變成一件鄭重其事如典儀一般的行為了。
大多數的人都只吃文旦,文旦是瘦小的、纖細的、柔和的,我嫌它甜得太軟弱。我喜歡柚子,柚子長得極大,極重,不但圓,簡直可以算做是扁圓,好的柚瓣總是漲得太大,把瓣膜都能漲破了,真是不可思議。
吃柚子多半是在子夜時分,孩子睡了,我和丈夫在一盞燈下慢慢地剝開那芳香誘人的綠皮。
柚瓣總是讓我想到宇宙,想到彼此牽絆互相契合的萬類萬品。我們一瓣一瓣地吃完它,情緒上幾乎有一種虔誠。
人間原是可以豐盈完整,相與相洽,像一只柚子。
當我老時,秋風凍合兩肩的季節,你,仍偕我去市集上買一只白柚嗎,燈下一圈柔黃一兩頭華發漸漸相對成兩岸的蘆葦,你仍與我共食一只美滿豐盈的白柚嗎?
面包出爐時刻
我最不能抗拒的食物,是谷類食物。
面包、烤餅、剔圓透亮的飯粒都使我忽然感到饑餓。現代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吃肉的一代”,但我很不光采的堅持著喜歡面和飯。
有次,是下雨天,在鄉下的山上看一個陌生人的葬儀,主禮人捧著一籮谷子,一邊灑一邊念,“福祿子孫一有喔一”忽然覺得眼眶發熱,忽然覺得五谷真華麗,真完美,黍稷的馨香是可以上薦神明,下慰死者的。
是三十歲那年吧,有一天,正慢慢地嚼著一口飯,忽然心中一驚,發現滿口飯都是一粒一粒的種子。一想到種子立刻懔然斂容,不知道吃的是江南那片水田里的稻種,不知是經過幾世幾劫,假多少手流多少汗才到了臺灣,也不知它是來自嘉南平原還是遍野甘蔗被詩人形容甜如“一塊方糖”的小城屏東,但不管這稻米是來自何處,我都感激,那里面有叨叨絮絮的深情切意,從唐虞上古直說到如今。
我也喜歡面包,非常喜歡。
面包店里總是漲溢著烘焙的香味,我有時不買什么也要進去聞聞。
冬天下午,如果碰上面包出爐時刻真是幸福,連街上的空氣都一時喧嘩哄動起來,大師傅捧著個黑鐵盤子快步跑著,把烤得黃脆焦香的面包神話似的送到我們眼前。
我尤其喜歡那種粗大圓漲的麩皮面包,我有時竟會傻里傻氣地買上一堆。傳說里,道家修仙都要“避谷”,我不要“避谷”,我要做人,要聞它一輩子稻香麥香。
我有時弄不清楚我喜歡面包或者米飯的真正理由,我是愛那熒白質樸遠超乎酸甜苦辣之上的無味之味嗎?我是愛它那一直是窮人糧食的貧賤出身嗎?我是迷上了那令我恍然如見先民的神圣肅穆的情感嗎,或者,我只是愛那炊飯的鍋子乍掀、烤爐初啟的奇異喜悅呢?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這個雜亂的世紀能走盡長街,去佇立在一間面包店里等面包出爐的一剎那,是一件幸福的事。
球與煮飯
我每想到那個故事,心里就有點酸惻,有點歡忭,有點惆悵無奈,卻又無限踏實。
那其實不是一則故事,那是報尾的一段小新聞,主角是王貞治的妻子,那陣子王貞治正是熱門,他的全壘打眼見要趕到美國某球員的前面去了。
他果真趕過去了,全日本守在電視機前的觀眾瘋了!他的兩個孩子當然更瘋了!
事后照例有記者去采訪,要王貞治的妻子發表感想,記者真奇怪,他們老是假定別人一腦子都是感想。
“我當時正在廚房里燒菜——聽到小孩大叫,才知道的。”
不知道那是她生平的第幾次烹調,孩子看完球是要吃飯的,丈夫打完球也是得侍候的,她日復一日守著廚房~沒人來為她數記錄,連她自己也沒數過。世界上好像沒有女人為自己的一日三餐數算記錄,一個女人如果熬到五十年金婚,她會燒五萬四千多頓飯,那真是瘋狂,女人硬是把小小的廚房用馨香的火祭供成了廟宇了。她自己是終身以之的祭司,比任何僧侶都虔誠,一日三舉火,風雨寒暑不斷,那里面一定有些什么執著,一定有些什么令人落淚的溫柔。
讓全世界去為那一棒瘋狂,對一個終身執棒的人而言,每一棒全壘打和另一棒全壘打其實都一樣,都一樣是一次完美的成就,但也都一樣可以是一種身清氣閑不著意的有如呼吸一般既神圣又自如的一擊。東方哲學里一切的好都是一種“常”態,“常”字真好,有一種天長地久無垠無限的大氣魄。
那一天,全日本也許只有兩個人沒有守在電視機前,只有兩個人沒有盯著記錄牌看,只有兩個人沒有發瘋,那是王貞治的妻子和王貞治自己。
香椿
香椿芽剛冒上來的時候,是暗紅色,仿佛可以看見一股血液噴上來,把每片嫩葉都充了血。
每次回屏東娘家,我總要摘一大抱香椿芽回來,孩子們都不在家,老爸老媽坐對四棵前后院的香椿,當然是來不及吃的。
記憶里媽媽不種什么樹,七個孩子已經夠排成一列樹栽子了,她總是說“都發了人了,就發不了樹啦!”可是現在,大家都走了,爸媽倒是弄了前前后后滿庭的花,滿庭的樹。
我踮起腳來,摘那最高的尖芽。
不知為什么,椿樹是傳統文學里被看作一種象征父親的樹。對我而言,椿樹是父親,椿樹也是母親,而我是站在樹下摘樹芽的小孩。那樣坦然地摘著,那樣心安理得地摘,仿佛做一棵香椿樹就該給出這些嫩芽似的。
年復一年我摘取,年復一年,那棵樹給予。
我的手指已習慣于接觸那柔軟潮濕的初生葉子的感覺,那種攀摘令人驚訝浩嘆,那不勝柔弱的嫩芽上竟仍把得出大地的脈動,所有的樹都是大地單向而流的血管,而香椿芽,是大地最細致的微血管。
我把主干拉彎,那樹忍著,我把支干扯低,那樹忍著,我把樹芽采下,那樹默無一語。我撇下樹回頭走了,那樹的傷痕上也自己努力結了疤,并且再長新芽,以供我下次攀摘。
我把樹芽帶回臺北,放在冰箱里,不時取出幾枝,切碎,和蛋,炒得噴香的放在餐桌上,我的丈夫和孩子爭著嚷著炒得太少了。
我把香椿挾進嘴里,急急地品味那奇異的芳烈的氣味,世界仿佛一剎時凝止下來,浮士德的魔鬼給予的種種塵世歡樂之后仍然遲遲說不出口的那句話,我覺得我是能說的。
“太完美了,讓時間在這一瞬間停止吧!”
不純是為了那樹芽的美味,而是為了那背后種種因緣,島上最南端的小城,城里的老宅,老宅的故園,園中的樹,象征父親也象征母親的樹。
萬物于人原來可以如此親和的。吃,原來也可以像宗教一般莊嚴肅穆的。
韭菜合子
我有時候繞路跑到信義路四段,專為買幾個韭菜合子。
我不喜歡油炸的那種,我喜歡干炕的。買韭菜合子的時候,心情照例是開朗的,即使排隊等也覺高興——因為畢竟證明吾道不孤,有那么多人喜歡它!我喜歡看那兩個人合作無間的一個桿,一個炕,那種美好的搭配間仿佛有一種韻律似的,那種和諧不下于鐘跟鼓的完美韻律,或日跟夜的循環交錯的完美韻律。
我其實并不喜歡韭菜的沖味,但卻仍舊去買一只因為喜歡買,喜歡看熱燙鼓腹的合子被一把長鐵叉翻取出來的剎那。
我又喜歡“合子”那兩個字,一切“有容”的食物都令我覺得神秘有趣,像包子、餃子、春卷,都各自含容著一個奇異的小世界,像宇宙包容著銀河,一只合子也包容著一片小小的乾坤。
合子是北方的食物,一口咬下仿佛能咀嚼整個河套平原,那些麥田,那些雜糧,那些硬繭的手!那些一場驟雨乍過在后院里新剪的春韭。
我愛這種食物。
有一次,我找到漳州街,去買山東煎餅(一種雜糧混制的極薄的餅),但去晚了,房子拆了,我惆悵的站在路邊,看那跋扈的大廈傲然地在搭鋼筋,我不知到哪里去找那失落的餅。
而韭菜合子僥幸還在滿街販賣。
我是去買一樣吃食嗎?抑是去找尋一截可以摸可以嚼的鄉愁?
瓜子
丈夫喜歡瓜子,我漸漸也喜歡上了,老遠也跑到西寧南路去買,因為他們在封套上印著“徐州”兩個字。徐州是我沒有去過的故鄉。
人是一種麻煩的生物。
我們原來不必有一片屋頂的,可是我們要。
屋頂之外原來不必有四壁的,可是我們要。
四壁之間又為什么非有一盞秋香綠的燈呢?燈下又為什么非有一張桌子呢?桌子上擺完了三餐又為什么偏要一壺茶呢?茶邊憑什么非要碟瓜子不可呢?
可是,我們要,因為我們是人,我們要屬于自己的安排。
欲求,也可以是正大光明的,也可以是“此心可質天地的”。偶爾,夜深時,我們各自看著書或看著報,各自嗑著瓜子,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下一句也許是愁煩小女兒不知從哪里搞來一只貓,偷偷放在陽臺上養,中間一句也許是談一個二十年前老友的婚姻,而下面一句也許忽然想到組團到美國演出還差多少經費。
我們說著話,瓜子殼漸漸堆成一座山。
許多事,許多說了的和沒說的全在嗑瓜子的時刻完成。
孩子們也愛瓜子,可是不會嗑,我們把嗑好的白白的瓜子仁放在他們白白的小手上,他們總是一口吃了,回過頭來說:“還要!”
我們笑著把他們支走了。
嗑瓜子對我來說是過年的項目之一。小時候,聽大人說:“有錢天天過年,沒錢天天過關。”
而嗑瓜子讓我有天天過年的感覺。
事實上,哪一夜不是除夕呢?每一夜,我們都要告別前身,每一黎明,我們都要面對更新的自己。
今夜,我們要不要一壺對坐,就著一燈一桌共一盤瓜子,說一兜說不完的話?
蚵仔面線
我帶小女兒從永康街走,兩側是餅香蔥香以及烤雞腿烤玉米烤蕃薯的香。
走過“米苔目”和肉糠的攤子,我帶她在一鍋蚵仔面線前站住。
“要不要吃一碗?”
她驚奇地看著那粘糊糊的線面,同意了,我給她叫了一碗,自己站在旁邊看她吃。
她吃完一碗說:
“太好吃了,我還要一碗!”
我又給她叫了一碗。
以后,她變成了蚵仔面線迷,又以后,不知怎么演變了,家里竟定出了一個法定的蚵仔面線日,規定每星期二一定要帶他們吃一次,作為宵夜。這件事原來也沒有認真,但直到有一天,因為有事不能帶他們去,小女兒竟委屈地躲在床上偷哭,我們才發現事情原來比我們想象的要頂真。
那以后,到了星期二,即使是下雨,我們也只得去端一碗回來。不下雨的時候,我們便手拉手的去那攤邊坐下,一邊吃,一邊看滿街流動的彩色和聲音。
一碗蚵仔面線里,有我們對這塊土地的愛。
一個湖南人,一個江蘇人,在這個島上相遇,相愛,生了一兒一女,四個人坐在街緣,的攤子上,攤子在永康街(多么好聽的一條街),而臺北的街市總讓我又悲又喜,環著永康的是連云,是臨沂,是麗水,是青田(出產多么好的石頭的地方啊!)而稍遠的地方有屬于孩子媽媽原籍的那條銅山街,更遠一點,有屬于孩子父親的長沙街,我出生的地方叫金華,金華如今是一條街,我住過的地方是重慶和南京和柳州,重慶、南京和柳州 各是一條路,臨別那塊大陸是在廣州,一到廣州街總使我黯然,下船的地方是基隆,奇怪,連基隆也有一條路。
臺北的路伸出縱橫的手臂抱住中國的版圖,而臺北卻又不失其為臺北。
只是吃一碗蚵仔面線,只是在小小窄窄的永康街,卻有我們和我們兒女對這塊土地無限的愛。
衣履篇
人生于世,相知有幾?而衣履相親,亦涼薄世界中之一聚散也。
羊毛圍巾
所有的巾都是溫柔的,像汗巾、絲巾和羊毛圍巾。
巾不用剪裁,巾沒有形象,巾甚至沒有尺碼,巾是一種溫柔得不會堅持自我形象的東西,它被捏在手里,包在頭上、或繞在脖子上,巾是如此輕柔溫暖,令人心疼。
巾也總是美麗的,那種母性的美麗,或抽紗或繡花,或泥金或描銀,或是織棉,或是鉤紗,巾總是美得那么細膩嫻雅。
而這個世界是越來越容不下溫柔和美麗了,羅勃泰勒死了,史都華格蘭杰老了,費雯麗消失了,取代的查理士布朗遜,是00七,是冷硬的珍芳達和費唐娜薇。
惟有圍巾仍舊維持著一份古典的溫柔,一份美。
我有一條淺褐色的馬海羊毛圍巾,是新春去了殼的大麥仁的顏色,錯覺上幾乎嗅得到麩皮的干香。
即使在不怎么冷的日子,我也喜歡圍上它,它是一條不起眼的圍巾,但它的撫觸輕暖,有如南風中的琴弦,把世界遺留在側惻輕寒中,我的項間自有一圈暖意。
忽有一天,我慣行的山徑上走,滿山的蘆葦柔軟地舒開,怎樣的年年葦色啊!這才發現蘆葦和我的羊毛圍巾有著相同的色調和觸覺,秋山寂清,秋容空寥,秋天也正自搭著一條葦巾吧,從山巔繞到低谷,從低谷拖到水湄,一條古舊溫婉的圍巾啊!
以你的兩臂合抱我,我的圍巾,在更冷的日子你將護住我的兩耳焐著我的發,你照著我的形象而委曲地重疊你自己,從左側環護我,從右側縈繞我,你是柔韌而忠心的護城河,你在我的堅強梗硬里縱容我,讓我也有小小的柔弱,小小的無依,甚至小小的撒嬌作癡,你在我意氣風發飄然上舉幾乎要破軀而去的時候,靜靜地伸手挽住我,使我忽然意味到人間的溫情,你使我怦然間軟化下來,死心踏地留在人間。如山,留在茫茫撲撲的蘆葦里。
巾真的是溫柔的,人間所有的巾,以我的那一條。
背袋
我有一個背袋,用四方形碎牛皮拼成的。我幾乎天天背著,一背竟背了五年多了。
每次用破了皮,我到鞋匠那里請他補,他起先還肯,漸漸地就好心地勸我不要太省了。
我拿它去干洗,老板娘含蓄地對我一笑,說:“你大概很喜歡這個包吧?”
我說:“是啊!”
她說:“怪不得用得這么舊了!”
我背著那包,在街上走著,忽然看見一家別致的家具店,我一走進門,那閑坐無聊的小姐忽然迎上來,說:
“咦,你是學畫的吧?”
我堅決地搖搖頭。
不管怎么樣,我舍不得丟掉它。
它是我所有使用過披包里唯一可以裝得下一本辭源,外加一個飯盒的,它是那么大,那么輕,那么強韌可信。
在東方,囊袋常是神秘的,背袋里永遠自有乾坤,我每次臨出門就把那裝得鼓脹的舊背袋往肩上一搭,心中一時竟會萬感交集起來。
多少錢,塞進又流出,多少書,放進又取出,那里面曾擱入我多少次午餐用的面包,又有多少信,多少報紙,多少學生的作業,多少名片,多少婚喪喜慶的消息在其中佇足而又消失。
一只背袋簡直是一段小型的人生。
曾經,當孩子的乳牙掉了,你匆匆將它放進去,曾經,山徑上迎面栽跌下一枚松果,你拾了往袋中一塞。有的時候是一葉青橛,有的時候是一捧貝殼,有的時候是身份證、護照、公車票,有的時候是給那人買的襪子、薰雞、鴨肫或者阿斯匹林。
我愛那背袋,或者是因為我愛那些曾經真真實實發生過的生活。
背上袋子,兩手都是空的,空了的雙手讓你覺得自在,覺得有無數可以掌握的好東西,你可以像國畫上的隱士去策杖而游,你可以像英雄擎旗而戰,而背袋不輕不重地在肩頭,一種甜蜜的牽絆。
夜深時,我把整好的背袋放在床前,愛憐地撫弄那破舊的碎片,像一個江湖藝人在把玩陳舊的行頭,等待明晨的沖州撞府。
明晨,我仍將背上我的背袋去逐明日的風沙。
穿風衣的日子
香港人好像把那種衣服叫成“干濕褸”,那實在也是一個好名字,但我更喜歡我們在臺灣的叫法——風衣。
每次穿上風衣、我曾莫名其妙的異樣起來,不知為什么,尤其剛扣好腰帶的時候、我在錯覺上總懷疑自己就要出發去流浪。
穿上風衣,只覺風雨在前路飄搖,小巷外有萬里未知的路在等著,我有著一縷煙雨任平生的莽莽情懷。
穿風衣的日子是該起風的,不管是初來乍到還不慣于溫柔的春風,或是綠色退潮后寒意陡起的秋風。風在云端叫你,風透過千柯萬葉以蒼涼的顫音叫你,穿風衣的日子總無端地令人凄涼一但也因而無端地令人雄壯:
穿了風衣,好像就該有個故事要起頭了。
必然有風在江南,吹綠了兩岸,兩岸的楊柳帷幕……
必然有風在塞北,撥開野草,讓你驚見大漠的牛羊……
必然有風像舊戲中的流云彩帶,圓轉柔和地圈住一千一百萬平方公里的海棠殘葉。
必然有風像歌,像笛,一夜之間遍洛城。
曾翻閱漢高祖的白云的,曾翻閱唐玄宗的牡丹的,曾翻閱陸放翁的大散關的,那風,今天也翻閱你滿額的青發,而你著一襲風衣,走在千古的風里。
風是不是天地的長喟?風是不是大塊血氣涌騰之際攪起的不安?
風鼓起風衣的大翻領,風吹起風衣的下擺,刷刷地打我的腿。我瞿然四顧,人生是這樣的遼闊,我覺得有無限渺遠的天涯在等。
旅行鞋
那雙鞋是麂皮的,黃銅色,看起來有著美好的質感,下面是軟平的膠底,足有兩公分厚。
鞋子的樣子極笨,禿頭,上面穿鞋帶,看起來牢靠結實,好像能穿一輩子似的。
想起“一輩子”,心里不免愴然驚,但驚的是什么,也說不上來,一輩子到底是什么意思,半生又是什么意思?七十年是什么?多于七十或者少于七十又是什么?
每次穿那鞋,我都忍不住問自己,一輩子是什么,我拼命思索,但我依然不知道一輩子是什么。
已經四年了,那鞋禿笨厚實如昔,我不免有些恐懼,會不會,有一天,我已老去,再不能赴空山靈雨的召喚,再不能一躍而起前赴五湖三江的邀約,而它,卻依然完好?
事實上,我穿那鞋,總是在我心情最好的時候,它是一雙旅行鞋,我每穿上它,便意味著有一段好時間好風光在等我,別的鞋底慣于踏一片黑沉沉的柏油,但這一雙,踏的是海邊的濕沙,岸上的紫巖,它踏過山中的泉澗,踱盡林下的月光。但無論如何,我每見它時,總有一絲悵然。
也許不為什么,只為它是我唯一穿上以后真真實實去走路的一雙鞋,只因我們一起踩遍花朝月夕萬里灰沙。
或穿或不穿,或行或止,那鞋常使我驚奇。
牛仔長裙
牛仔布,是當然該用來作牛仔褲的。
穿上牛仔褲顯然應該屬于另外一個世界,但令人訝異的是牛仔布漸漸地不同了,它開始接受了舊有的世界,而舊世界也接受了牛仔布,于是牛仔短裙和牛仔長裙出現了。
原來牛仔布也可以是柔和美麗的,牛仔馬甲和牛仔西裝上衣,牛仔大衣也出現了,原來牛仔布也可以典雅莊重的。
我買了一條牛仔長裙,深藍的,直拖到地,我喜歡得要命。旅途中,我一口氣把它連穿七十天,臟了,就在朋友家的洗衣機里洗好、烘好,依舊穿在身上。
真是有點瘋狂。
可是我喜歡帶點瘋狂時的自己。
所以我喜歡那條牛仔長裙,以及長裙時候的自己。
對旅人而言,多余的衣服是不必的,沒有人知道你昨天穿什么,所以,今天,在這個新驛站,你有權利再穿昨天的那件,旅人是沒有衣櫥沒有衣鏡的,在夏天,旅人可憑兩衫一裙走天涯。
假期結束時,我又回到學校,牛仔長裙掛起來,我規規矩矩穿我該穿的衣服。
只是,每次,當我拿出那條裙子的時候,我的心里依然漲滿喜悅,穿上那條裙子我就不再是母親的女兒或女兒的母親,不再是老師的學生或學生的老師,我不再有任何頭銜任何職份。我也不是別人的妻子,不管那四十二坪的公寓。牛仔長裙對我而言漸漸變成了一件魔術衣,一旦穿上,我就只是我,不歸于任何人,甚至不隸屬于大化,因為當我一路走,走入山,走入水,走入風,走入云,走著,走著,事實上竟是根本把自己走成了大化。
那時候,我變成了無以名之的我,一徑而去,比無垠雪地上身披腥紅斗篷的寶玉更自如,因為連左右的一僧一道都不存在。我只是我,一無所系,一無所屬,快活得要發瘋。
只是,時間一到,我仍然回來,扮演我被同情或羨慕的角色,我又成了有以名之的我。
我因此總是用一種異樣的情感愛我的牛仔長裙一以及身系長裙時的自己。
項鏈
溫柔之必要。
肯定之必要。
那句話是痖弦說的。
一點點酒和木樨花之必要。
項鏈,也許本來也是完全不必要的一種東西,但它顯然又是必要的,它甚至是跟人類文明史一樣長遠的。
或者是一串貝殼,一枚野豬牙,或者是埃及人的黃金項圈,或者是印第安人的天青色石頭,或者是中國人的珠圈玉墜,或者是羅馬人的古錢,以至土耳其人的寶石…一項鏈委實是一種必要。
不單項鏈,一切的手鐲、臂釧,一切的耳環、指環、頭簪和胸針,都是必要的。
怎么可能有女孩子會沒有一只小盒子呢?
怎么可能那只盒子里會沒有一圈項鏈呢?
田間的蕃薯葉,堤上的小野花,都可以是即興式的項鏈。而做小女孩的時候,總幻想自己是美麗的,吃完了釋迦果,黑褐色的種子是項鏈,連爸爸抽完了煙,那層玻璃紙也被扭成花樣,串成一環,那條玻璃紙的項鏈終于只做成半串,爸爸的煙抽得太少,而我長大得太快。
漸漸地,也有了一盒可以把玩的項鏈了,竹子的、木頭的、石頭的、陶瓷的、骨頭的、果核的、貝殼的、鑲嵌玻璃的,總之,除了一枚值四百元的玉墜,全是些不值錢的東西。
可是,那盒子有多動人啊!
小女兒總是瞪大眼睛看那盒子,所有的女兒都曾喜歡“借用”媽媽的寶藏,但他們真正借去的,其實是媽媽的青春。
我最愛的一條項鏈是骨頭刻的(刻骨兩個字真深沉,讓人想到刻骨銘心;而我竟有一枚真實的刻骨,簡直不可思議),以一條細皮革系著,刻的是一個拇指大的襁褓中的小娃娃,圓圓扁扁的臉,可愛得要命。買的地方是印第安村,賣的人也說刻的是印第安印兒,因為只有印第安人才把娃娃用繩子綁起來養。
我一看,幾乎失聲叫起來,我們中國娃娃也是這樣的呀,我忍不住買了。
小女兒問我那娃娃是誰,我說:
“是你呀!”
她仔細地看了一看,果真相信了,滿心歡喜興奮,不時拿出來摸摸弄弄,真以為就是她自己的塑像。
我其實沒有騙她,那骨刻項鏈的正確名字應該叫做“嬰兒”,它可以是印第安的嬰兒,可以是中國嬰兒,可以是日本嬰兒,它可以是任何人的兒子、女兒,或者它甚至可以是那人自己。
我將它錄胸而掛,貼近心臟的高度,它使我想到“彼亦人子也”,我的心跳幾乎也因此溫柔起來,我會想起孩子極幼小的時候,想起所有人類的襁褓中的笑容。
掛那條項鏈的時候,我真的相信,我和它,彼此都美麗起來。
紅絨背心
那件紅絨背心是我懷孕的時候穿的,下緣極寬,穿起來像一口鐘。
那原是一件舊衣,別人送給我的,一色極純的玫瑰紅,大口袋上鑲著一條古典的花邊。
其他的孕婦裝我全送人了,只留下這一件舍不得,掛在貯藏室里,它總是牽動著一些什么,藏伏著一些什么。
懷孕的日子的那些不快不知為什么,想起來都模糊了,那些疼痛和磨難竟然怎么想都記不真切,真奇怪,生育竟是生產的人和被生的人都說不清楚過程的一件事。
而那樣驚天動地的過程,那種參天地之化育的神秘經驗,此刻幾乎等于完全不存在了,仿佛星辰,我雖知道它在億萬年前成形,卻完全不能重復那分記憶,你只見日升月恒,萬象回環,你只覺無限敬畏。世上的事原來是可以在渾濁噩然中成其為美好的。
而那件紅絨背心懸在那里,柔軟鮮艷,那樣真實,讓你想起自己懷孕時期像一塊璞石含容一塊玉的舊事。那時,曾有兩脈心跳,交響于一副胸膛之內~而胸膛,在火色進發的紅絨背心之內。對我而言,它不是一件衣服,而是孩子的“創世紀”,我每怔望著它,就重溫小胎兒在腹中來不及地膨脹時的力感。那時候,作為一個孕婦,懷著的竟是一個急速增大的銀河系。真的,那時候,所有的孕婦是宇宙,有萬種莊嚴。
而孩子大了,而那里自顧自地玩著他的集郵冊或彩色筆。_年復一年,寒來暑往,我揀衣服的時候,總看見那像見證人似的紅絨懸在那里,然后,我習慣地轉眼去看孩子,我感到寂寥和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