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幾朵“勿忘我”

有一種開在山野上的小花，

它的名字叫“勿忘我”。

晨露中盛開，風雨中凋謝，

用那美麗而樸素的生命，

裝點被人們遺忘的角落……

偶爾的一個機會讀到這首清麗淡雅的小詩，那平實質樸的語言，俊逸豐美的詩意，使我深深地愛上了它。年初來到鑒湖鎮中心校支教，在這兒呆久了，再細細品味這首詩時，覺得詩中的“勿忘我”實在是對這方教育園地中的老師們最貼切傳神的寫照。

深秋時節，到完小調研，謝墅是第一站。九位老師、六個班級，不大的學校坐落在一片金燦燦的田野上，空氣中不時飄來一陣陣醉人的稻香。旁邊還有一畦畦的菜地，青菜、毛豆、茭白鮮活地長在那兒；絲瓜已皺著泛黃的皮，挺著飽脹的肚子沉甸甸地垂掛在藤蔓下。老師們一年四季可以和著自然的更迭變化同孩子們一起游弋在學海里，這其中的滋味應是久被幕墻水泥包圍的都市人頗為傾羨向往的。

上午隨堂聽了幾節課，發現許多孩子不像是本地人。聽班主任介紹，班中大約有近三分之二的學生是外來建設者的子女。哦，原來如此。孩子們來自五湖四海，生活習慣也各不相同，但走進教室，基本上一眼便能認出他們——菜色的臉，瘦小的身材，有些木訥的神情，大多穿著因為臟或多洗而看不出圖案花紋的外衣。這些天早晚已很涼，可我依然見到有些孩子還穿著薄薄的背心，赤腳穿著一雙拖鞋。從穿著打扮上就看得出這些孩子家境的窘迫和拮據。

秋陽融融的午后，走進辦公室，我看見老師們正分別和幾個孩子在促膝談心。這些孩子清一色是外地來的，大多因為成績不太理想或昨晚的家庭作業未完成才被老師請到辦公室。其中一個看上去像二年級的孩子，老師卻說他已是五年級的學生了——嚴重的營養不良。另一個看上去該讀四年級的孩子卻還在讀二年級——幾次重讀了。隨意地和老師們一起閑聊，聽得出教學中讓他們最感無奈的就是本校學生的特殊性，因為村里有一個規模較大的印染廠，工人大多是外地來的。全校260多個學生中有156個是外來建設者的子女。由于家長們大多忙于生計，對孩子的學業疏于關注，形成家校合力比較困難，要使這些孩子養成良好的學習習慣，老師們得付出更多的時間和耐心。這致使許多本地孩子的家長因擔心自己的孩子受到影響而紛紛轉學。

確實，對這些孩子的父母來說，常年飄泊在外、以打工為生，工作三班倒，加上自身文化程度不高，極少有時間和能力去關注孩子的學習現狀。而更讓人憂心的是這些還在生存線上掙扎的孩子的父母，他們對孩子受教育重要性的意識是那么淡薄。在這兒當了近二十年校長的沙校長告訴我，開學至今才一個多月，學生已走了5個，走時也不和老師或學校打個招呼；而年底不參加期末考試提前回老家的孩子更是不計其數，因為早些回去票價可以便宜些。許多孩子只有一支鉛筆，筆頭粗了，老師再三說讓爸爸媽媽削尖些或再買一支，可第二天孩子們依然捏著短短的筆做作業。至于對孩子的學習，平時極少有家長來校主動詢問，孩子有了不良習慣，老師和父母交流溝通更是基本無效。因為在這些孩子父母的眼里，養家糊口是第一位的，而教育卻是可有可無的。也難怪，連生計都異常艱難的人，又如何讓他們對更高層次的教育有更大更多的重視和投入？這和城里家長隔三差五便到老師那兒詢問孩子情況形成了鮮明對比。地區差別、城鄉差別、貧富差別導致了教育的懸殊。怪不得有識之士要大聲疾呼——農村教育決定著中國的未來！而目前全國有一億多流動人口，農民工子女的教育問題確實是一個大問題。正因為切實而又憂患地意識到了這些現狀，“十七大”已把農村教育和外來務工人員子女的教育擺在了一個十分重要的位置。

對這兒的實際情況有了更感性的認識后，我繼續像拉家常一般和大家輕松而又隨意地聊著。我真誠地對老師們說：“從某種程度上看，這些來自經濟落后地區的孩子能在較為富庶、教育條件相對優越的江南就讀，應該比在老家強多了。只是你們肩上的任務更重了，比起城里的老師，你們的工作對象更特殊，更加要求你們意識到學校教育的重要性和課堂教學的有效性。你們身兼教師、父母兩職，其實你們也是特殊意義上的扶貧和支教。不過，教好這些孩子不是一蹴而就、一朝一夕的事，需要你們付出極大的耐心和愛心。加上這些孩子流動性太大，即使以后成才了，極少有可能會記著或來拜望老師，感激老師”。

“從事著這樣一份默默無聞又格外艱辛的工作，工資待遇又不高，你們有沒有想過要調到鎮里或城里去？”我問。

話音未落，我看到的神情幾乎一律是輕輕淺淺的微笑或搖頭。接著是他們的回應——

“呵呵，沒想那么多。”

“包班上課常改不出作業，帶回家、熬夜才改得完。不過也已經習慣了?！?/p>

“這些家長也挺不容易的，他們對孩子管少了，只有我們多管管?！?/p>

“孩子們比較淳樸，家長也不太挑剔，很信任我們?！?/p>

“教師之間相處得特別融洽，像一家人一樣。這兒還是挺讓人留戀的?！?/p>

……

我一時無語，心中卻悄悄滋生出一些羨慕和敬意。和他們相比，在城里一些條件好的學校上班的老師，工作環境似乎更為優越：大多數學校地處市中心，交通便捷，校舍美觀，且各種教育設施齊全；有的作為名校，又能受到社會較多的承認、關注；家長們大多有較高的修養和文化程度，對子女的教育極度重視；生源相對較好，孩子們興趣廣泛、才思敏捷、見多識廣……可我卻常常在老師們肅然的神色和匆匆的身影中，讀到這份職業帶給他們的過多的疲憊和壓力、倦怠和沉重，也常常聽到他們對福利待遇的種種不滿和抱怨。我不敢想像，一個腳步不再從容，神情不再恬淡，頭腦沒有了思考的時間和空間，被家長和社會過多關注、干擾，過高期望著的教育者，他們思想的靈性是否會被慢慢磨滅？工作的激情是否會被漸漸澆滅？而一個功利而又麻木地應付著太多考核、評優、“展示”，不會自我調節放松，過多地在乎自己的所得所失，卻不在乎自身的真正發展、學生的真正提高的教育者，他對工作還會有多少真誠投入？他對學生還會有多少耐心細致？

而這些在農村完小工作的老師們，雖然物質條件不那么舒適，但他們的工作環境絕不會讓人有逼仄和壓抑之感。相反，淳樸融洽的人際氛圍、潔凈信任的家校關系、淡泊名利的良好心態、秀美自然的四時風光，使老師們覺得自己從事農村教育工作另有一份別樣的踏實和樂趣。從風華正茂、活力四射的青年教師到心氣平和、華發漸生的中老年教師，不管環境如何簡陋，季節怎樣更迭，他們總是懷著對教育的那份質樸、單純而又寧靜的摯愛，對學生的那份恒常、細密而又綿久的真愛，無怨無悔地從事著這份平凡、平淡、平常、平實的守望孩子童年的工作，用自己的拳拳愛心撥動著學生的生命之弦，給頑皮的孩子以感動，給自卑的孩子以力量，給膽怯的孩子以勇氣，給愚鈍的孩子以智慧，不計回報、真誠地關注著這些本不該被忽視的弱勢群體。

因而，就如前面小詩中所寫的“勿忘我”一樣，他們小小的身影依然一如既往地、堅定而又豐姿妖嬈地搖曳在鑒湖的清山秀水間，他們心甘情愿、自得其樂地用自己美麗而樸素的生命，裝點農村教育的絢麗春色，在這廣袤而又寂寥的山野間，靜靜地散發著屬于他們自己的那一份獨有的、素凈明麗的春香秋韻……其實，不止是謝墅，在我走訪過的坡塘、玉山、長寶、秦望這些完小中，幾乎所有的老師都給我留下了這樣的印象?？煲x開謝墅時，我不禁對一位優秀的年輕教師說，其實這兒的孩子尤其需要像你這樣的老師。

而誰都知道，一個人最大的幸福莫過于被人需要著。

（作者單位：浙江紹興市魯迅小學教育集團）

責任編輯鄒韻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