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雨雨人

【說文解字】

公元前2100年前后，世界文明古國古巴比倫產生，而古埃及正走向沒落，同時代的中國，正進入第一個奴隸制王朝——夏朝。與世界上第一個奴隸制王朝古埃及阿姆拉特王朝（前4000～前3500年）相比，中國晚了1500年。但是，夏對中華民族的影響是極其深遠的。中國的日歷稱夏歷，凡世界各地的中華民族后代，都說自己是炎黃子孫、龍的傳人、華夏后裔。這個“夏”就指夏王朝。

開創(chuàng)夏王朝的是上古三大圣賢之一的禹，夏禹的父親叫鯀。堯帝時黃河泛濫，天下洪水成災，各部落首領舉薦夏部落首領鯀負責治水。鯀按照五行原理，機械地用土去克水，結果埋頭苦干9年毫無成效，后被放逐羽山。鯀在史書里是個失敗者，但在中國的神話里，卻是了不起的英雄。《山海經》說“鯀竊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殺鯀于羽郊”。頗有點像西方神話中的普羅米修斯從上帝那里盜竊火種一樣壯烈。“息壤”是可以自己生長不息的土壤，天帝發(fā)現“息壤”被盜，派火神祝融奪回，并將鯀處死在羽山。因此，水患未能根治。后來，鯀的兒子禹接替治水工作。禹聯(lián)合太行山東麓的共工氏以及其他眾多部落，改變了父親的治水方略，采取不是用土堵塞的辦法，而是挖土疏導水，并植樹護土，終于大見成效。當時禹結婚僅4天就出發(fā)了，治水13年，三過家門而不入。由于禹治水立功，后人尊稱他為大禹。帝堯死禪讓給舜，帝舜去世后，位子讓給了禹。大禹死后，人們出于對他的愛戴，就推舉他的兒子啟繼承部落首領的職位。從此，中國結束了原始社會的禪讓制度，進入了“家天下”時代。這就是夏朝。

當時有的部落不滿啟的做法，紛紛反抗，啟殺了伯益，又打敗了有扈氏，平定了他小兒子武觀的叛亂，終于通過暴力鞏固了王權，接著建立起龐大的官僚機器，進行了大量經濟改革。夏的農業(yè)經濟已經非常發(fā)達，夏歷（即農歷）也是在這時產生的。至此，夏王朝牢固確立了父子傳承的王權繼承制。在啟的兒子繼位時，曾發(fā)生有窮氏的造反，其首領就是著名的神話故事嫦娥奔月中的暴君后羿，后來這位號稱神箭手的后羿亡在自己的箭下。直到履癸（即夏桀）繼位，因桀的暴虐，又加內亂不止，西方商部落的崛起，公元前1600年，履癸為商湯所敗，死于南巢（今安徽巢湖北岸）。持續(xù)了約500年的夏朝在桀手里徹底完結，退出歷史舞臺，歷史進入了第二個奴隸制王朝——商朝。

夏滅掉了，但是夏的民族語言，夏的文化遺產，被商吸收了。“夏”這個字也就綿延千年，一直存活在漢字中。但是，在甲骨文里卻至今沒有找到被大家公認的“夏”字，其中有一個比較相像（見右圖），有人認為這是個“蘷”字，我認為這個字應該是“夏”：像一個魁偉、大足的人。在甲骨文里，有的“夏”字像一個頭頂著太陽的人。從人類學上說，上古華夏人曾是有六個足趾的，至今我們還可以發(fā)現華夏族人的小腳趾指甲上仍有歧指的痕跡。至今一個人是否有六腳趾已是鑒別漢民族跟其他民族的特征了。另外，夏人崇拜太陽，這也是古老的事實，夏王是太陽神的代表，所以當初后羿（即有窮氏）造反就有射九日的傳說；老百姓在詛咒夏桀的暴戾時也罵道：“時日何喪，予與汝皆亡！”也把夏桀當作太陽。到周以后，“夏”字漸漸定型，在金文和篆書里可清晰看到上部的頭臉，下部的巨足，雙手叉腰、高大威猛的形象（見左圖）。故許慎說：“夏，中國之人也。”

這樣，“夏”字就具有了三個基本意義：一代表夏朝，特指有六個腳趾的華夏人；所以《說文》里這樣解釋“夏”字：“中國之人也。從夊從頁從臼。臼，兩手；夊，兩足也。”二代表太陽的季節(jié)，即夏天、夏季；三代表中國歷史上一個時代規(guī)范，比如當初的華夏語標準話，就叫“夏言”。夏朝太康以后建都洛陽，洛陽地區(qū)的語音成為夏朝全國的標準音。后殷商都城也在洛陽周邊，語音上承夏言；周朝又是向殷商學習的文字。夏商周三朝文人知識分子所學一脈相傳，在學習的過程中，夏言強大的凝聚力讓古華夏人成為了漢族的核心。商立國后，因避諱“夏”字而取通假字“雅”，故改稱“夏言”為“雅言”。其實“雅”即“鴉”，“雅”“鴉”僅雌雄之別而已。古代稱太陽為金烏，意思是金色的烏鴉。“雅”（鴉）便是太陽神的象征。“雅”取代“夏”后，從此就有了表示標準、典雅、正統(tǒng)、美好等含義。“雅言”也漸漸成為漢語規(guī)范語言的代表。春秋時期，孔子弟子三千，來自五湖四海，他們如何聽懂夫子所言？所以《論語》說“詩、書、執(zhí)禮皆雅言也”，孔子就是用“雅言”實現跟弟子們交流的。

夏，給人的印象總跟酷熱相關，但有一個成語“夏雨雨人”卻給人特別溫暖和煦的感覺。漢劉向《說苑·貴德》說：“吾不能春風風人，吾不能以夏雨雨人，吾窮必矣。”前一個“雨”，名詞，指雨水；后一個“雨”，動詞，指下雨。意思是有如夏天的雨落在人身上。比喻及時給人幫助和教育。我在想，上古史上的夏王朝雖然曾經是暴戾的，但是它畢竟開創(chuàng)了中華文化的先河，融匯黃河流域的各個部落，凝聚成華夏民族。這段歷史將像夏雨一樣飄灑在華夏子民身上，永遠值得我們記憶。

【中西文化漫談】

Summer，雖然沒有像漢字“夏”那樣具有豐富的歷史源頭和浪漫的文化想象，但是在西方人生活中，夏天永遠是生機勃勃的，有蔚藍的天空，灼熱的太陽，絢爛的桃花，蔥籠的綠色，明潔的月輝，璀璨的星光，繽紛的夢幻，沙灘上的裸曬，比基尼的秀美，給人以浪漫的渴望。人們唱著“深墨桑”（Summer Song），舞著“什么膽識”（Summer Dance），充滿夏日的瘋狂。

在古英語中summer這個詞寫作sumor，受古法語（Old Frisian）詞sumur，古撒克遜語（Old Saxon）、古高地德語（Old High German）以及古斯堪迪納維亞語（Old Norse）詞sumar的影響，它們都源自日耳曼語，也與梵語（Sanskrit）詞samā（意為year）相關。顯然跟遠古印歐民族的放牧生涯有關。夏季是一年中最熱的季節(jié)，所以summer一詞也許跟sun有著關聯(lián)，但是，由于印歐國家地處地中海或大西洋東岸，因此天氣不似東方，沒有“赤日炎炎似火燒”的感覺，所以“夏”在西方人心理上的感覺要溫和得多。

在中國，夏天最重要的節(jié)日是端午節(jié)，到了那一天，家家戶戶賽龍舟、包粽子、喝雄黃酒、佩香囊，最初為了紀念2000年前的愛國主義詩人屈原。后來人們發(fā)現歷史上還有三位值得在這一天紀念的人物：一位是春秋時期的吳國大將伍子胥。那是吳越爭霸的事，吳國宰相受越國賄賂，讒言陷害子胥，吳王夫差信而賜子胥死。子胥死前對人說：“我死后，將我眼睛懸掛在城門上，我要看到越國滅吳。”夫差聞言大怒，令人取子胥尸體裝在皮革里于五月五日投入大江，因此端午也成了伍子胥的忌日。一位是東漢孝女曹娥。曹娥的父親溺于江中，數日不見尸體，當時曹娥年僅14歲，晝夜沿江號哭。在五月五日投江后抱出父尸。此舉震驚江南，傳為神話。人們?yōu)樗木窀袆硬橹⒈@就是歷史上著名的曹娥碑。還有一位是現代革命詩人秋瑾。秋瑾是辛亥革命烈士，人稱鑒湖女俠。她在被捕后臨刑不屈，寫下了“秋風秋雨愁煞人”七個大字莊嚴回答，最后于1907年7月15日殉國。后人把她與屈原一同定于端午節(jié)紀念。雖然秋瑾的介入使端午多了一層“革命”和“主義”的色彩，但總的來說，端午節(jié)深入人心的還是中國的傳統(tǒng)道德觀。更值得注意的是，引起民眾對端午節(jié)懷念的，也許還是廣為流傳的傳統(tǒng)戲劇《白蛇傳》的故事吧。

西方的夏季幾乎沒有什么重大節(jié)日，但是卻有一個獨特的父親節(jié)。這個節(jié)日的發(fā)起人是美國的杜德夫人。她的父親叫威廉·斯瑪特，是曾參加過美國南北戰(zhàn)爭，功勛標榜的軍人。在她13歲那年，母親突然離世，留下6個兒女。她父親立志不再續(xù)弦，自愿一人、父兼母職地撫養(yǎng)6個兒女長大成人。杜德夫人排行老二，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兒，女性的細心特質，讓她更能體會父親的辛勞。后來，兒女們終于長大成人，但是當兒女們盼望能讓父親好好安享晚年之際，斯瑪特先生卻因積年累月的過度勞累而病倒辭世。1909年，杜德夫人參加完母親節(jié)感恩禮拜后，特別地想念父親，她深感父親在養(yǎng)育兒女過程中所付出的愛心與努力，并不亞于任何一個母親的辛苦。所以在“母親節(jié)”那天，她把心里的感受告訴給教會的瑞瑪士牧師，牧師聽了深受感動，并贊許她欲推動的“父親節(jié)”運動的想法。1924年，美國總統(tǒng)科立芝（Calvin Coolidge）支持“父親節(jié)”的創(chuàng)舉，此后正式宣布成為美國國定紀念日，時間是每年6月的第三個禮拜日。這個節(jié)日體現的是道德的力量，并不賦予特別的政治色彩，也沒有把斯瑪特作為南北戰(zhàn)爭的英雄來崇拜，更沒有把父親節(jié)跟愛國主義生硬聯(lián)結，這就是西方的節(jié)日觀。現在父親節(jié)在東方也漸漸得到了重視，成為國際性的普世道德觀念。

這里我們必須提醒一下，在歐美國家，夏天的第一習俗是度長假，是追求皮膚的蜜糖色美。這顯然跟東方很不相同。

一到夏天，西方人就期待這一個長假的來臨，在長假里，人們出外旅游度假，即使老板愿意付500%的工資人們也仍愿要長假而決不加班。這是跟東方人很不同的觀念。而且，青年男女往往選擇在這個季節(jié)結婚，因為少女們相信在夏天結婚，那么他們的愛情才持久永恒。西方電影中許多精彩的片斷都發(fā)生在夏日，都跟夏日的情愛有關。白皮膚的西方人喜歡在夏日去海灣的沙灘，通過裸曬使自己變成健康的蜜糖色或古銅色，特別是女士們，她們認為這才是最美麗的膚色。但是相反，東方黃皮膚的女士們卻認為白膚色才是美麗的符號，所以我們發(fā)現很多中國女生無論是晴天還是雨天，都打著傘。晴天打雨傘為什么呢？原來無論女生還是男生，都認為皮膚越潔白，女孩兒越漂亮。晴天不打傘的話，皮膚一下子就會曬黑。看來中國人與西方人對曬太陽的想法非常不同，很多西方人喜歡夏天去沙灘，覺得曬黑了，就長得更漂亮、更健康了。

也許正是這種風尚的不一，留存在語言記憶里的文字也很不一樣。Stray birds of summer come to my window to sing and fly away. And yellow leaves of autumn， which have no songs， flutter and fall there with a sign.（夏天的飛鳥，飛到我的窗前唱歌，又飛去了。秋天的黃葉，它們沒有什么可唱，只嘆息一聲，飛落在那里。）因而夏日的太陽使人更留戀：If you shed tears when you miss the sun， you also miss the stars（如果你因失去了太陽而流淚，那么你也將失去群星了），太陽是謙虛的：The sun goes to cross the Western sea， leaving its last salutation to the East（當太陽橫過西方的海面時，對著東方留下它的最后的敬禮）。這些格調高雅的語句，映射出西方人積極的心態(tài)，仿佛在灼熱的夏天掠過一陣清涼的風。我國古代詩人何嘗沒有絕妙的夏日妙句，同樣令人沉思，試欣賞下面的唐詩詠嘆：

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王維《積雨輞川莊作》）

巖溜噴空晴似雨，林蘿礙日夏多寒。（方干《題報恩寺上方》）

綠樹陰濃夏日長，樓臺倒影入池塘。（高駢《山亭夏日》）

泰山嵯峨夏云在，疑是白波漲東海。（李白《早秋單父南樓酬竇公衡》）

難眠夏夜抵秋賒，簾幔深垂窗燭斜。（李約《病中宿宜陽館聞雨》）

人生幾何春已夏，不放香醪如蜜甜。（杜甫《絕句漫興九首》）

桃膠迎夏香琥珀，自課越傭能種瓜。（李賀《南園十三首》）

我們不妨比照一下，詩人的心緒融入季節(jié)的變幻，夏日啊，辭春迎秋，給人多少遐想啊？它們像飄落的雨珠，給我們清涼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