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藏書下個定義是很難的,給藏書家下個定義更難。什么人才配稱藏書家?擁有多少書才稱得上是藏書,藏什么樣的書才能稱得起藏書家?
我想這個問題見仁見智,各有各的標準,難求統一,也不必太認真。反正我不敢妄稱自己是藏書家,也從來沒有看不起僅有少量存書便自稱是藏書家的人。
偶讀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出版的《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第二卷,其中有關藏書的條目,我以為說得很好,似乎可以把一般藏書者同某些可以專門稱家的人區別開來了。關于藏書家,那上面說:“憑自己的愛好、評價和鑒賞力而有選擇地收藏圖書,目的不僅是為了自己參考、閱讀或消譴,也是為了把某個領域的書籍精心地、完善地收藏起來。”以我的條件來論,就不可能做到“完善地收藏起來”的水平,焉能稱“家”?不過如果說這就算定義的話也難周全,因為這當中的界線不可能劃得十分清楚,即使是專門的收藏家不也是從無到有、逐漸豐富起來的嗎?究竟從什么時候算起才能稱“家”呢?
正當的藏書家應該是從獲取知識開始而逐漸引起了藏書的興趣,然后結合自己的研究課題從一而終地搜集某一方面的書籍。但事實上也有自己并不從事什么研究,完全出于熱愛人類歷史文化的動機,甚至出于一種愛護國家民族利益的考慮而開始藏書。這同樣很高尚,也是令人尊敬的。自古以來我們便有這樣的私人藏書家。當然出于私利而藏書的人也不少,如舊時的書賈也藏書,但只要目的不是毀滅文化,那么在保存和集中書籍這一點上,對于后代還是有功的。所以對于一切有收藏喜好的人來說,我們都應當鼓勵、提倡,從長遠來看,總比整個社會都輕視收藏要好得多。這總是一項有意義的文化活動吧。
按照《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的介紹,藏書的內容和方法大體可以分為專門收藏初版書籍、按作者收藏、按主題收藏、按善本收藏這四類。
初版本的收藏是指廣泛收藏各種初版書的收藏家,古今中外都有這樣大胃口的收藏家。當然也不排除某些只收某種專業初版書的收藏家。
所謂按作者收藏,“即選擇一個作者,將其所有版本的作品收藏起來,或集中收藏某一個作者某一個時期的作品,甚至其中一二部作品的所有版本”。按《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的說法,這里說的一個作家的一二部作品的所有版本,當然是指一些名作家的名作而言,在我國如魯迅的各種書、茅盾的《子夜》、巴金的《家》等等。仍是《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所釋,“按主題收藏,那廣收群書,例如從經典著作、美國文學,以至棋、咖啡、拳擊、偵探小說,或原子能開發等均可列為收藏對象”。這種有范圍的收藏是最大量的、常見的,例如鄭振鐸同阿英的收藏都屬于文學收藏,但也各有特點。
第四類按善本收藏,它的收藏范圍最小,只是一些經過精心選擇的善本。善本的標準每個國家也不一樣,就中國而言,善本的標準也不時更易。以前只有明代的版籍才算善本,后來降至乾隆以前,現在同光年間某些精刻也被人們目為善本了。
其實這四類收藏方式,也難以完全概括盡藏書家們的興趣。比如還可以增加按出版單位來收藏,如有的收藏家專門收集某個歷史較悠久的出版社的全部印刷品。中國古代、近代、現代都有不少著名的書坊和出版社,這種收藏于研究中國出版史大有裨益。還有按年代和地區范圍來收藏的,如專門收藏抗日戰爭時期的書籍,細分又可分成解放區、國統區和淪陷區三個地區。無論是整個抗日戰爭時期,或某一時期和某一區域的,這種藏書都是很有意義、很有價值的。
寫過《陶庵夢憶》的明代散文家張岱說過:“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這話可能有點偏激,但是我覺得他大概有切身的體會,也是在歌頌那些帶點傻勁的有收藏癖好的人。德國偉大的詩人歌德說:“收藏家是幸福的。”無疑的,這也是在歌頌收藏家們對保存人類文化所作出的貢獻。經過文化大劫以后,我覺得我們更需要富有癡情的各式各樣的收藏家,包括藏書家在內,而且越多越好。
(本刊略有刪節)
【編者附記】
姜德明先生在今日中國愛書人中是知名度很高的一位學者。“少年時代,我是從天津舊城北門西的舊書攤上開始尋覓課外讀物的。”他說,舊書攤是一座開架的圖書館,將他引進一個夢幻般的世界。他從那里獲取知識,并開始了最初對新文學書籍的收藏。1998年,已近古稀的姜先生仍然很懷念以往淘書的日子:“每從書坊歸來,手提幾本殘書,步履總是那么輕快,急于要趕回家門。”“那天晚上,總是睡得那么遲。一本本書小心地擦拭修整,摩挲再三,若有所發現,便如獲至寶。”(《〈書坊歸來〉小引》)
上世紀60年代初,姜德明先生陸續寫點書話發表,“文革”中竟因此獲罪。十年噩夢之后,重又訪書,而書與人一樣,也都老了。與書相守幾十年,怎樣才算有個了結?他說:“我想最妥善的辦法還是選擇一些稀見的版本,一一寫成書話,亦不枉我們相聚一場。”(《〈余時書話〉小引》)于是,《書葉集》《書邊草》《書夢錄》《書味集》《書廊小品》《夢書懷人錄》《書攤夢尋》《書坊歸來》《余時書話》等相繼面世。姜先生謙虛地說:“我在書中尋找一些人棄我取、有益他人的物事,或作點介紹,或作點小小的考據,或補他人著譯的散佚和微不足道的差誤。”(《〈書攤夢尋〉小引》)讀者看到的則是書話佳作,篇章短小、素樸隨意而意蘊豐厚。書話家、學者唐弢說:“我曾竭力想把每段《書話》寫成一篇獨立的散文:有時是隨筆,有時是札記,有時又帶著一點絮語式的抒情。”(《〈書話〉序》)書話,要“給人以知識,也給人以藝術的享受”。(《〈晦庵書話〉序》)姜先生的書話體現了書話的神髓。
姜先生說:“買書和讀書,一直是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活動。”(《〈書味集〉后記》)“書廊里琳瑯滿目,群鶯亂飛,它不僅令我陶醉,而且填補了我生命的許多空白。”(《〈書廊小品〉小引》)他相信書是有味的。新書常帶著油墨的香味,陳年舊書的書頁之間也有沁人的馀香。朋友,你聞到了嗎?
(林 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