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

今夜我坐在柔和的燈光下，十指在鍵盤上舞蹈，那綿長的思緒卻飛過漫漫戈壁到了那遙遠(yuǎn)的版圖上在那廣袤的棉花地里飛舞。我想著勞累了一天的二姐是否讓疲憊覆蓋了她的夢，在夢里她是否依然在那潔白的棉花地里收獲她的希望，那走遠(yuǎn)的日子在這個冬日的傍晚卻像是一條解凍的小河洶涌而來，那些清貧而又苦澀的時光在我的記憶里如浮萍纏繞。

二姐在家排行第二，在二姐那個年代，村里人已經(jīng)開始送孩子上學(xué)，可是很少有女孩子，所以二姐一字不識，比她大兩歲的大姐自然也不識字。

從她倆懂事起，等待她們的就是一大堆千篇一律的家務(wù)活。到了農(nóng)忙季節(jié)她們就一起去干農(nóng)活，那時沒有包產(chǎn)到戶，所以她們就天天出工，喂養(yǎng)我們蓬蓬勃勃的食欲。到了天寒地凍的時候，大姐天不亮就起來推磨、做鞋、做飯等，幾乎包攬了所有的家務(wù)。二姐便是經(jīng)常出公差，參加村里一些修渠壘壩的事情。如果生產(chǎn)隊沒有什么活的時候，二姐天不亮就背著筐子去拾糞，等路上有了行人的時候，二姐就背著一大筐糞回來了。一個冬天，她幾乎每天都重復(fù)著相同的內(nèi)容，手上長滿了凍瘡，腳上也開滿了傷口，下雪的日子她就用雪搓洗，二姐那雙紅腫而又粗糙的手就永遠(yuǎn)定格在我的記憶中。

等到了春天的時候，她是最有成就感的，我們家的墻根里堆滿了她拾的一大堆糞便，然后她再拉到那片貧瘠的土地上，給那片土地增加營養(yǎng)。那時二姐也就是十二三歲，等二姐到了十六七歲的時候，她已經(jīng)有些駝背了，父母都知道原因，那也許就是青春歲月里給她的最具體最真實的收獲。

不管家境有多貧寒，可是女孩子的青春就如故鄉(xiāng)的季節(jié)，盡管反應(yīng)遲鈍些，可是她依然會來。大姐十八歲的時候，上門提親的人絡(luò)繹不絕，那時，父母才發(fā)現(xiàn)兩個女兒的青春已經(jīng)次第綻放了。

大姐到了枝繁葉茂的時候，她白白凈凈的皮膚、干脆利落的性格，讓村里的許多小伙子蠢蠢欲動。可是大姐就是文靜，從不輕易和小伙子調(diào)笑，所以好多人就望而卻步了。

大姐十八歲的那年冬天，當(dāng)媒人把當(dāng)小學(xué)教師的姐夫領(lǐng)到我們家的時候，故鄉(xiāng)已經(jīng)很冷了，姐夫一臉的稚氣，一身中山裝看上去很老實，大姐緊張得早就不知所措了。那一天，小院子鄰居出出進(jìn)進(jìn)，我們像過年一樣高興。父母說，小伙子老實，又有工作，就答應(yīng)了。

第二年，大姐就如期出嫁了。出嫁的那天，她哭得聲嘶力竭，她是被一個拖拉機(jī)娶走了。當(dāng)時姐夫家就在一個很偏僻的小山溝里，在那個落后而又貧瘠的地方大姐開始了她的另外一種生活。

大姐嫁人以后，二姐就像是一個小伙子一樣，她幾乎就是家里的頂梁柱，家里家外的事情她就一個人忙。當(dāng)時兩個哥哥小，都在讀書，我和妹妹更是小。

那時，在種田的時候，二姐犁地、播種幾乎樣樣精通。到了收莊稼的時候，她每天很早就駕著騾車出門了，她收割、拉田、打場、揚場……她做得嫻熟而又利落，二姐的能干是在村里出了名的。那時，母親是村上的赤腳醫(yī)生，二姐就撐起了那個家。

由于二姐的勤勞和能干，村里人紛紛上門提親，二姐都搖頭。尤其是我們隊上的一個老頭，他天天找各種借口到我們家去。他的理由就一個，在背筐拾糞的那個年代，他也算是起得早的一個，可是沒有想到我的二姐每天都起得比他早。他就看上我二姐的勤勞和肯吃苦。他說，這樣的女孩子如果娶到他們家里，日子怎么會過不好呢？再說了，他的兒子比二姐大兩歲，可是二姐就是不愿意。

二姐的青春比大姐張揚，那是不管有多忙，二姐忙完所有的活就換上干凈的衣服和同齡的女孩子說一些那個年齡特有的話題。那時正流行一種卷發(fā)，二姐就用兩根鐵絲燒熱之后把前面的劉海燙彎，青春就更多了幾分嫵媚和張揚。只要村里放電影唱大戲，二姐是一定要去的。家里誰也沒有想到，那一年，二姐喜歡上了我們村上學(xué)校的一個教師，愛情的種子在她的心里發(fā)了芽。那段日子二姐趕著車哼著小調(diào)，青春本來就夠絢麗的了，如果有愛情作為陪襯，二姐的青春綻放得就如農(nóng)村地埂上的一束馬蘭花了，淡雅而又嬌艷。

那時，在學(xué)校和我們家之間，有一座破破爛爛的橋，每逢村里放完電影，二姐和那個小伙子就站在橋頭說話，也許是二姐的舉動引起了母親的重視。有一次，父親正好回家來了。那晚，村里放電影，當(dāng)電影結(jié)束的時候，伴著熙熙攘攘的吵鬧聲，其他人都回來了，唯獨二姐沒有回來。父親便氣沖沖地出去了。很快，伴著父親的罵聲二姐就哭著回來了。那天晚上，我聽父母罵了一晚，二姐也哭了一晚。

后來聽母親說，父親找到他們的時候，那個小伙子站在橋的一頭，二姐站在另一頭，正說得不亦樂乎，我相信那一刻的二姐肯定是最嬌媚的。父親幾乎沒有任何詢問上去就是兩個耳光，說二姐是傷風(fēng)敗俗，父親的話很有殺傷力。那晚，我?guī)缀鯖]有睡覺。

第二天開始，二姐再沒有燙過劉海。一向開朗活潑的二姐幾乎沒有多少語言了，那個小伙子再也不敢和二姐說話了。放電影、唱大戲，二姐只是默默干著所有的家務(wù)，她不再去了。

不久，家里就答應(yīng)了那個老頭的兒子，也就是我現(xiàn)在的姐夫。二姐沒有多少飛揚的快樂，并且家里之所以答應(yīng)是姐夫家離我們家很近，可以在農(nóng)忙季節(jié)給我們家干活，也許這才是最主要的原因。

第二年，二姐就嫁人了。那一年，我上初一。那天早晨，二姐哭得很傷心，她和大姐的哭內(nèi)容是不一樣的：大姐哭聲大，更多的是一種表演性質(zhì)的哭。二姐的哭聲里有太多的無奈和難以言說的苦澀。

二姐嫁人之后，家里冷冷清清，我放學(xué)回來，看這屋子里空蕩蕩的樣子，眼淚就止不住流下來。我忽然就不知道以后的日子我們怎么過。從那天起，我感覺我也長大了，我學(xué)著自己做飯，做饃饃，心里總有一種無依無靠的感覺。

那時，已經(jīng)包產(chǎn)到戶了，家里地多，兩個哥哥都在上學(xué)，家里一下子就沒有了勞動力，母親就打算結(jié)束我的學(xué)業(yè)。二姐說：“讓她上吧，家里的事情有我。”那時的二姐，婚姻帶給她的就是加倍的勞作，她干完婆婆家的就往娘家跑。每個周末，再忙她也要跑回來給我們烙干糧、洗衣服。尤其到了秋收季節(jié)，二姐幾乎披星戴月。就這樣歲月一天天偷走了二姐臉上的那份潮紅，時光一天天淡漠了二姐心靈深處的那個夢想，二姐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家庭婦女了。在那片土地上揮灑著她的汗水也揮灑著她的青春。當(dāng)二姐成了兩個孩子的母親的時候，我們也都上了大學(xué)。每當(dāng)我們回家的時候，二姐就開心地跑回來給我們做好吃的，在我們的心目中，她幾乎就沒有真正意義上出嫁掉。

后來，我們都有了工作，有了我們自己的家庭，二姐身上的擔(dān)子卻更重了。我們村子里土地少人口多，那幾畝土地已經(jīng)無法滿足孩子成長的需要，兩個孩子上學(xué)之后，二姐的日子便捉襟見肘了。姐夫便每年都去打工，家里所有的事情都是二姐的，二姐沒有任何怨言。她就像是故鄉(xiāng)那片土地上的芨芨草一樣，在歲月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中青春就那樣悄無聲息地在那片貧瘠的土地上一點點凋零了。

我們給她錢的時候，她從來不要，她說她還過得去，等她真的需要的時候她會開口的。可是，我知道，二姐永遠(yuǎn)都不會主動開口的。

我當(dāng)媽媽的那一年，大姐的女兒考上了北京的名牌大學(xué)，大姐也從那個山溝溝里走出來了。我的母親也離開那片土地了，只有二姐一個人就永遠(yuǎn)丟在那片土地上了。

逢年過節(jié)，只要我們?nèi)ィ汩_心得像個孩子，她就自豪地給周圍的鄰居說，來得是自己哪個弟弟哪個妹妹，他們在哪里工作。那一刻，二姐的滄桑里都是滿足，皺紋里都是快樂，我才明白，我們一直是二姐的驕傲。可是二姐卻是我心里永遠(yuǎn)的疼痛了。

記得有一年的八月，故鄉(xiāng)驕陽似火，幾乎曬走了所有的收成。故鄉(xiāng)的女人們便成群結(jié)隊當(dāng)麥客，二姐也加入了她們的行列。她們就像是一群候鳥，哪里有需要收割的莊稼她們就到哪里，她們就為了那點微薄的收入，用汗水秤量著陽光的分量，用力氣承載著生活的重量。

過了幾天，我們學(xué)校也組織學(xué)生勤工儉學(xué)，我?guī)е鴮W(xué)生去掰苞米，一個家長說：“前幾天，我們這里來了一群你們老家的人給我們割麥子，你們那里的女人啊，可真能吃苦，其中有個女人她說有個妹妹就在你們學(xué)校教書，她想看下她妹妹去，可是她怕給妹妹丟人。”那一刻，我的心一陣尖銳的疼痛，我知道那一定是我的二姐。

那個假期，我放學(xué)之后就去看她，二姐當(dāng)麥客還沒有回家。兩個上小學(xué)的孩子放學(xué)后自己做飯，喂豬，洗衣服……那份懂事讓我格外心酸。當(dāng)我們上學(xué)的時候，二姐她是兩頭跑，她放心不下我們，而她自己的孩子，她就放心地丟下走了。

等了兩天，二姐回來了，一身的塵埃滿臉的風(fēng)塵，她說一個月她掙了五百塊錢。她說兩個孩子的學(xué)費開學(xué)就夠了，她還給兩個孩子買了書包給自己買了一件廉價的襯衣。那一刻，我心里的難過波瀾起伏，我不知道自己該說點什么。但是她沒有任何抱怨，一臉的平靜與滿足，看到我去，她就高興得一塌糊涂，腳下生風(fēng)。

臨走的時候，我掏出了三百元錢，二姐說什么都不要，她說她可以過去的，我工作時間不長，以后用錢的地方多著呢。走出二姐家的門很遠(yuǎn)了，我依然看到二姐站在故鄉(xiāng)的風(fēng)里。風(fēng)撕扯著她的頭發(fā)，她看上去憔悴又潦草。那一刻，我才知道我的那個留卷發(fā)劉海的二姐真的丟在歲月的風(fēng)里了，最飽滿的歲月都撒落在那片土地上了。我的淚水便模糊了二姐的身影。

后來，二姐的兩個孩子都考上了大學(xué)。為了供孩子讀書，姐夫幾乎什么生意都做了，可是每年的收入也就是喂飽那饑餓的光陰。

前年，姐夫到省城去做廢鐵生意，由于姐夫忙不過來，二姐就去幫忙。可是面對那些廢鐵的時候，二姐才知道不識字難度有多大，姐夫進(jìn)貨走了，二姐賣了多少，她無法記賬。二姐就找人做了一塊小黑板，有空就開始認(rèn)字。每天晚上，她一個人寫了擦擦了寫，終于把常用的銅、鐵、鋁、鋼等字都認(rèn)下了。

后來，姐夫的生意慢慢好點了，二姐也熟悉了一些最基本的買賣了。

去年，我到西安游玩，路過蘭州的時候，我想去看看二姐。車到蘭州的時候已經(jīng)是深夜三點了，給二姐打了電話就打車去到他們住的那條街。等我們?nèi)サ臅r候，姐姐和姐夫早就佇立在那條街頭。在昏黃的路燈下，他們看上去滄桑而又柔和，看著我們下了車，二姐拉著我的手，喜悅在她的眼里流淌，姐夫抱起我的已經(jīng)八歲的兒子噓寒問暖。那一夜，我和二姐幾乎沒有睡覺，說到過去的點點滴滴，姐姐沒有一句埋怨。

天亮的時候，我才看到姐姐幾乎就住在廢品堆里，就一間房子，放著一張高低床，生著一個蜂窩煤的小爐子。第二天，孩子在那個廢品堆里跳來跳去，我不知道姐姐是怎么走過那么多單調(diào)的日子，周圍沒有繁華的集市，應(yīng)該算是省城里最荒涼的地方了。

第二天，姐姐說什么也不讓走，她買了雞，買了羊肉。姐姐的熱情我無法拒絕，我就蹲在爐子跟前和她說著話，我感覺好像是小時候的那些時光又走近了，那暗淡的記憶又鮮活了。

走的時候，姐姐給孩子買了一大堆在火車上吃的東西，等火車走開了，我看著二姐站在火車下，抹著眼淚，我的心里難過得不敢回首，想想姐姐為了生活，四處奔波；為了孩子，生活在那些廢品中間，生活在那個城市的最底層。姐夫常年在外面跑，很多時候她就一個人守著那堆廢銅爛鐵，那些冰冷的東西溫暖著她的每一寸光陰。

她很孤獨，她便給我的孩子織著大大小小的一件又一件的毛衣毛褲。

二姐的日子就像水一樣流走了，時光帶走了青春，把滄桑留下，現(xiàn)實帶走了夢想，把記憶留下。如今，她就用那些廢銅爛鐵換取兩個孩子的前程。

前幾天，姐夫來電話說，二姐要到新疆摘棉花，我知道也許是生意不景氣，我就給二姐打電話說：“你別去了，太辛苦了，我給你寄些錢過去。”她說：“我的日子能過去，我不能永遠(yuǎn)活在你們的同情和救濟(jì)中吧，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我也不僅僅是為了掙錢，我呆著有點無聊了，就想去看看外面的生活。”我不知道自己再說點什么，可是，我知道那種生活的體驗二姐是不缺乏的，她也沒有那么詩意。

今夜當(dāng)我坐在暖暖的燈光下敲響上面這些文字的時候，我就想像著二姐站在那一望無際的棉花地里，汗水流過她粗糙的肌膚，她粗糲的手麻利地采摘著那些輕飄飄而又沉甸甸的潔白的希望，我的心里就有疼痛一點點蔓延，也許我們每個人的夢都在遠(yuǎn)方，可是路都在自己的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