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生命的價值何在?凡是人,都會遇到這個問題,只是有自覺、不自覺之分而已。《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的作者尼古拉·奧斯特洛夫斯基說過:“人生最美好的,就是在你停止生存后,也還能以你所創(chuàng)造的一切為人們服務。”從年輕時候開始,這就成為我的座右銘,并影響著我的人生道路。
我生于1934年,這是一個中華民族遭受日寇蹂躪的年代。1937年家鄉(xiāng)淪陷,過了八年亡國奴的生活。我的童年是在日寇的鐵蹄下度過的,在我幼小的心靈里,烙下了父母帶著我們棄家逃難,日寇隨時隨地都可以屠殺中國人的不可磨滅的悲慘印記,讓我從小就種下了“沒有國,就沒有家”的思想種子。
1950年7月初中畢業(yè)后,我考進了當時的國立南京大學師范學院附屬中學(現(xiàn)南京師范大學附中前身)高中部。1953年7月畢業(yè),志愿當醫(yī)生,但體檢查出肺結核,剝奪了我報考大學的資格,只好回家休養(yǎng)。11月,應學校邀請,回母校代課教初二物理,準備第二年再報考大學。1954年5月,為了一個美好的信念,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后服從組織決定,正式留校工作,從此走上了教育工作崗位,與青少年學生結下了不解之緣。
開始,我并沒有從事教師職業(yè)的思想準備,要我放棄原來上大學做醫(yī)生的理想,不是一下子就想得通的,也曾產(chǎn)生過做中學教師沒有做科學家貢獻大的思想。由于黨的教育,經(jīng)過了激烈的思想斗爭,我認識到:一個共產(chǎn)黨員,就要像保爾·柯察金那樣,把個人的利益服從人民的利益,當自己志愿和國家的需要矛盾時,服從組織決定應該成為我們這一代人理所當然的行為準則。我雖然沒有實現(xiàn)做醫(yī)學科學家的理想,但是我仍然可以在教師的崗位上,用自己創(chuàng)造性的勞動為人們服務。
從當教師到熱愛教師工作,又經(jīng)歷了一個漫長的過程。
一個人能否做出成績,原因是多方面的,但首先是事業(yè)心,不斷培養(yǎng)對自己所做工作的感情,熱愛自己所從事的事業(yè),這樣你才會達到為她獻身的境地,才能使事業(yè)成為你生活的一種需要。
實踐是最好的老師,我就是在教育實踐中,在和自己的學生共同生活和學習的過程中,逐漸愛上了教師這個職業(yè)。在我的一生中,有許多令我終身難忘的故事。這里僅舉一例。
有一個1958年附中高中畢業(yè)的學生,畢業(yè)后考入無錫輕工業(yè)學院。初中時我曾做過他的班主任。那時他在班上是屬于個子矮小的,坐在前排,是個遵守紀律、勤奮學習的好學生。“文革”中我曾聽說,在發(fā)給群眾討論的“反革命案例”中有他的名字。粉碎“四人幫”后,我曾多次打聽他的下落,但都沒有結果。1979年10月,我突然收到了他的一封長信。他在信的開頭寫道:“20多年不見,但我并沒有忘記了先生對我的啟蒙教育。”接著他說:“回顧十幾年的學生生涯,我感到最美好的一段記憶是初中時代。”“現(xiàn)在我們這些初中的同學中,有當研究生的,大學教師的,中學教師的,有在科研單位工作的,有在工廠工作的,可以說是桃李盛開啊!這些同學,現(xiàn)在都在40歲上下,已是四化征途中的骨干力量,這一切都是和您的教育分不開的。”“在您當班主任期間,有兩件事我終生難忘:一次,我生病了,一個人躺在宿舍里,又難過又著急。沒想到您來看我了,親切地安慰我。這以后,我在老師身上學到了關心同學、關心同志的美德,一直保持到現(xiàn)在。還有一次,是為了元旦慶祝晚會,我和一位同學到學校對面的解放軍營房,為班級借軍服,上課遲到了,為此我班長期保持的無人遲到的錦旗丟了。我難過得伏在課桌上痛哭流涕。您不但沒有批評我,反而在我這學期的成績單上寫了‘該生對自己要求嚴格’的評語。這對我是一個巨大的鞭策和鼓勵,直到現(xiàn)在,我在各方面都比較嚴格要求自己。坐了五年牢,我得了心臟病、精神病,吃了許多藥,體重猛增到150斤,上三樓都氣喘得要命。幾年來我天天堅持爬山、跑步,終于控制住病情的發(fā)展,體重也降到120斤。”
這是一個曾經(jīng)受了多年折磨的精神病患者,在療養(yǎng)期間寫給他少年時代的老師的一封信。使我極為感動的是,很多往事,我都忘記了,但是他對過去學生時代的記憶是那樣清晰難忘!使我深受教育的是,老師對學生的影響是如此深刻。這封信是寫給我的,也是寫給所有熱愛學生的老師的。
教師職業(yè)的意義何在?這些不就是最好的回答嗎?
教師是為學生而存在的。教師工作的全部意義,就在于對學生的愛。這種愛是和對人民的愛、對祖國的愛融合在一起的。
有人說教師像蠟燭,“照亮了別人,毀滅了自己”。這種說法的感情是消沉的。我們應該像蕭楚女說的那樣:“人生真該如蠟燭一樣,從頂燃到底,一直都是光明的。”
教師的生命是最長久的,因為他的思想、品格、感情和理想,會由他的學生延續(xù)下去。教師創(chuàng)造性的勞動會留在學生的心理,融合在他們的事業(yè)之中。
當你和青年學生在一起時,你一定會深刻感受到:他們多么希望能遇到好老師,不僅教會他們知識技能,而且能引導他們去正確認識人生的意義,使他們能經(jīng)受住未來歷史風浪的沖擊。這就是一個教師勤奮學習與工作的根本動力!幾十年來,正是這樣的理想,推動著我去刻苦學習,努力探索,和自己的學生一起前進。
在我逐漸懂得了教師事業(yè)的真實價值之后,命運又安排我去做校長。開始,我不愿意:當校長比當教師更復雜,會使人更煩惱,并且要學會與各種人打交道,這并不是我的長項。我又遇到了老問題:主觀上不想做的事,客觀上偏要你去做。組織上決定了,只有服從,這是我們這一代人的做人準則。漸漸在工作中我又看到了另一面:一個校長擔負著比一個教師更大的責任,能對學校教育起更大的影響;不是任何人都有機會當校長的;也不是任何人都可以當好校長的。既然命運選擇了你,你只有用創(chuàng)造性的勞動,去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價值。于是,我又全身心地投入了校長的工作,一邊學,一邊做。
讓我做教師,一定要做一個好教師;讓我做班主任,一定要做一個好班主任;讓我做校長,一定要做一個好校長。
我和學生有很深的感情,特別是做過班主任班的學生,真是終生難忘。1994年退休那年,我和夫人的60歲生日,是由我1953年剛參加工作時擔任過班主任的初二乙班的同學和1963-1966年擔任過3年班主任的1966屆高三丁班的同學分別為我們過的,過了兩次。讓我特別感動的是,1954年回國的日本籍學生內野紀久,偕夫人專程前來參加我們的60歲生日聚會。1988年2月我訪問日本時,他帶著他的夫人和兩個孩子還專程到東京來看望我。
2000年在我夫人病危期間,50年代和60年代的學生輪流到醫(yī)院陪夜。夫人去世后,他們變得更加關心我,平時常給我打電話問候,節(jié)假日帶我參加他們的集體活動,過年過節(jié)常來看望我。2003年6月,1966屆高三班28位在寧同學,在月牙湖會所又為我過了70歲(虛歲)生日。2004年5月,1953年初二乙班的部分同學,在杭州西湖又為我過了一次70歲的生日。現(xiàn)在我老了,覺得自己又變小了,而他們長大了,成熟了,許多學生自己也已經(jīng)退休了。從他們身上,我強烈地感受到一股人間的暖流,他們給予我的關愛,遠遠超過了我曾經(jīng)給予他們的。
人生就是這樣,充滿著苦辣酸甜,喜怒哀樂,生離死別,并且不會隨人們的意愿而改變。但是一個人,又必須通過挫折才會成熟起來,所以,挫折也是人生最寶貴的財富。漫長的人生經(jīng)歷,讓我悟出了許多道理:痛得切是因為愛得深;失去的常常是最寶貴的;有挫折才能使人成熟;受委屈才會讓人大度;是真愛就要不惜付出……
我這一生最大的體會是:一個人一生做什么,常常是很偶然的,并不一定都是自己本來想做的事,但是,只要能夠服從客觀的需要,堅持正確的人生目標,熱愛自己所從事的事業(yè),不惜為她付出畢生精力,執(zhí)著地追求,不懈地探索,有所創(chuàng)造,就一定能為人民和社會做出自己的那份貢獻。
半個多世紀過去了,沒有想到,我竟從事了一輩子的教育工作,如今公職有退而事業(yè)無休,每天還想著教育。退休以來,我學會了用電腦寫作,已經(jīng)出版了三本教育專著(1998年由江蘇教育出版社出版的《中學物理教學實踐與研究》、2002年由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的《胡百良教育文集》、2006年由教育科學出版社出版的《校長的特殊使命》)。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74歲了,回首往事,常常會更加強烈地感受到奧斯特洛夫斯基的那句“人生最美好的,就是在你停止生存后,也還能以你所創(chuàng)造的一切為人們服務”話的巨大的精神力量。雖然我這一生沒有當上醫(yī)生,但是,教育賦予了我特殊的人生價值。現(xiàn)在每年都會有許多已經(jīng)畢業(yè)了20年、30年、40年、50年的學生,邀請我參加他們的聚會,每次都會讓我激動不已,也常會讓我想到,在我停止生存后,還可以用自己所創(chuàng)造的一切為人們服務,這是多么美好的人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