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是靈魂生長的源頭
人都有一個靈魂。只有把自己的靈魂安頓好,你才會安寧,也才能去想象和創造。否則,靈魂會到處游蕩,正如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土耳其當代著名小說家奧爾罕·帕慕克所說:“在我的生命中,我一直都穿梭在混亂、麻煩、快速運轉、嘈雜喧鬧的世界中,我被生活的漩渦時而扔到這里,時而甩到那里,試圖尋找開端、中途和結尾。”
但是,人的靈魂是怎么獲得的?周國平先生作了最簡潔、最明確的回答:“通過往事。”“通過往事”也許就是帕慕克所說的:“尋找開端”。
于是,我尋找“開端”。
其實,人生的開端就在童年。但是,人往往淡忘自己的童年,而淡忘的原因在于自己的“成熟”。因此,“成熟”有時是很可怕的。不過,有時“成熟”可以讓我們重新審視自己的童年,給童年以新的解釋,這也許是對童年最好的珍藏,最好的呵護,以及最好的開發。從這個意義上說,童年成了靈魂生長的源頭。靈魂找到了自己的開端,然后,我們懷揣著童心繼續去尋找“中途”和“結尾”。此時,“靈魂無非就是一顆成熟了的童心”——周國平先生對靈魂與童心作了最精妙的詮釋。
我的童年既在苦難中度過,又無時不浸潤在幸福之中。說其苦難,是因為家庭經濟的拮據窘迫,直到九周歲才上小學一年級,而且交不起學費,也交不起書本費;說其幸福,是因為南通師范學校,這所全國第一所獨立設置的師范學校的第一附屬小學,給了我最燦爛的童年。在苦難與幸福的交織中,我知道,苦難是可以轉化為幸福的,幸福是可以征服苦難的。于是,“對我影響深遠的”是一所學校,她讓我尋找到自己人生的“開端”,也尋找到靈魂生長的源頭。
上世紀五十年代我就享受了免費的義務教育
在記憶中,每學期開學報到、交費是我最“羞愧”、也是最尷尬的時候,因為我家里拿不出那幾塊錢。我會在交費處的外面轉來轉去,期盼奇跡發生:多想突然間有了錢,交了費,捧著心愛的課本!這種矛盾的心理不是聽有人都能了解,更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的。可是,母校的老師們卻了解我、理解我——一個窮苦家庭兒童的心。奇跡真的發生了,一會兒,總務處的張老師,把我喚到他的辦公室,對我說:“學校研究,你的學雜費免了,你的書本費學校也給你免了。”我已記不清張老師說話時聲音的高低與輕重,只記得他的眼神是嚴肅的,又是溫柔的。就這樣,最后幾年,每學期、每學年如此,我沒有出一分錢學雜費,也沒有出一分錢的書本費,讀完了小學。這就是說,在解放初,我就享受了免費的義務教育。對我個人來說,我國的義務教育早在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初就開始了。直至今天,我都不知道是誰提出來給我免費的,這筆費用又是從哪里支出的。五十多年后的一天,我在母校的一次聚餐會上,看到了張老師,他已年屆九十。當我提起此事,他只是笑笑,說:“不是我決定的,是學校決定的。”一股暖流漫上心頭,我含著熱淚給他敬了一杯酒,輕輕地說了聲“謝謝”。
藍長褲上的一根皮帶
大概是五年級,學校選我,還有另一位六年級的女生,練習朗誦,要給市委會議獻辭。那時的獻辭不需要化妝,只是身著的衣服有要求:上身白襯衫,下身藍褲子,當然,少不了系一根皮帶。為了達到這些要求,我借到白襯衫、藍褲子,可偏借不到皮帶。也許出于自尊或虛榮,也許怕給老師添麻煩,一直沒有告訴老師。直到獻辭前一天,班主任薛老師問起我的準備情況,我才如實交代。薛老師沒有一句埋怨和責怪,立即轉身,不知從哪兒拿來一根皮帶,幫我系上。第二天,我以最漂亮的衣著,最甜美的童聲,最標準的少先隊隊禮,完成了獻辭任務,握住市委書記伸過來的大手,真想找到當時攝影師拍下的那張照片,不知道獻辭的照片存在哪里,但它永遠存放在我的心里,輕柔地撫摸著我的靈魂。
現在回想起來,在我的母校——通師一附小,窮人家的孩子不但沒有遭到冷漠、歧視,相反,受到特別的關心和照顧,窮與富在學校里沒有高低之分,我從小就嘗到了教育公平的甜頭。那身白襯衫、藍褲子的穿著,不僅閃現著那個時代的色彩與特征,也記錄了對教育的公道、公平與公正的追求;那根皮帶,使我的穿著完整,也使我的靈魂完整、圣潔起來。它使我有了最美好的童年記憶,它把幸福、陽光、溫暖和一切美麗永遠系在我的心靈深處,永遠豐盈著我的靈魂。這是母校給我的“文化基因”。
十年后,也就是1984年,我調省教育廳工作,負責初等教育普及和義務教育普及。我充滿熱情,不,是充滿激情,在嚴寒九冬,冒著漫天飛舞的大雪幾下蘇北,去調研,去推動,正是母校的“文化基因”悄悄地然而卻是頑強地起著作用:要延續童年的夢想與記憶,把義務教育從個體延續到所有符合規定的兒童少年,延續到整個民族,把教育公平從個體的享受變成所有學生都能享受的現實。
母校給了我“帶得走”的東西
母校帶給我的正是這種“帶得走”的東西:理想、夢想、價值理性,意志、勤奮、好學,以及知識、能力、智慧……
那是一天早晨,我早早來到學校,經過教師宿舍樓,樓下的一間,住的是校長吳志儀老師。門開著,我看到一本本的筆記從地板上疊起,一直疊到書桌邊,整整齊齊,每本都閃著光彩。我的第一反應是:校長真有學問。我問老師,校長為什么有這么多本子,她在本子里寫了些什么。老師說:這是校長的習慣,每天都要寫,記下學校里發生的一切,這叫日記。校長應當是學校最勤奮的人。我天真地想,校長的日記本里有沒有記下我的故事?我不知道,但我相信,她會的,她記得我的名字,直到前年,她93歲的時候。
后來,我做了校長,再后來,我到省教育廳工作,我也寫些東西。校長那一疊高高的日記本似乎是對我的召喚,是對我的要求。現在,我家里的地板上、書桌上也堆滿了書和本子,不是裝樣子,是因為房子小,書櫥里已放不下了。不過,我喜歡這種樣子——母校給了我“帶得走”的勤奮的品質和讀書的好習慣。
大概是一次學校的少先隊活動,在大禮堂里舉行。不知什么原因,禮堂的主席臺上,只有我一個人,校長只站后臺邊,校長說我是這次活動的主持人。臺下的同學看著我,老師也看著我,他們一個個聚精會神,聽從我的主持。最后,我請校長講話,校長贊揚了我們,也贊揚了我。她說:“今天會議的主人是你們,今天會議的主席是成尚榮同學。同學們,要記住,你們是學校的主人,你們也是國家的主人。”如今,我研究教育,大聲疾呼,要讓學生成為學習的主人,要把這一理念變成教育的信念。其實,這種理念,早在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就在我的母校踐行,母校早就把舞臺的重要位置讓給了學生,早就把教育的舞臺讓給了學生。母校給了我“帶得走”的理念,這種理念深植于我的心靈深處,慢慢地,成了教育的信念。
母校組織的活動使我難以忘懷。一年的夏天,現在想起來可能是七月初,整個年級要夜行軍,凌晨登上南通的狼山,觀看日出。傍晚來臨,同學們陸陸續續來到學校,在教室里睡覺,等待集合的命令。怎么睡都睡不著,心中的那種激動啊,像是一只又一只兔子撞擊你的心房。剛剛瞇上眼睛,起床的哨音吹響了,大家以最快的速度在操場集合,接下來的一切,大家以最快的速度在操場集合。接下來的一切,都由學生自己來組織:點名,提出要求,部署任務,編隊出發,在路上開展一個又一個游戲……凌晨,太陽從東方的地平線上升起,一會一個樣,不斷變化,越變越大,越變越美。同學們在小組長的組織下,各自描繪眼前壯麗的景色,抒發對太陽的贊美。后來,我做了教師,也常常組織孩子們的活動。其實,我是學著母校教給我的辦法,給孩子以夢一樣的期盼,給孩子們自己組織自己活動的機會,這樣的活動,才是孩子們最喜歡的活動,這樣的教育,才是最良好的教育——母校給了我“帶得走”的能力。
母校是我人生途中的一口水井
我回憶著在母校的往事,搜尋著母校給我“帶得走”的東西。周國平先生說,這樣的回憶,往事才是活的,透過活著的往事可以看世界,當然也可以看自己:懷著活著的往事,可以孕育創造力。這樣,你的心永遠是一顆童心;這樣,靈魂就變成了一顆成熟的童心。我一直堅信,童心就是創造力,成熟了的童心才會永遠熱愛兒童,永遠熱愛教育,永遠創造奇跡。若此,靈魂有了安頓,有了安寧,而且充滿活力,在尋找中途和結尾時,才是滿懷信心的,從容不迫的,幸福的,快樂的。
文章本該結束了,但總覺得還要回到母校上來:母校給我的是一個美好的靈魂。我想把圣埃克絮佩里創作的童話中小王子說的話,演繹一下:母校,是我人生途中的一口水井,那是愛和幸福的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