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年前,《中國人,你為什么不生氣》一聲怒吼,龍應臺在臺灣《中國時報》“人間”副刊開始了她的雜文《野火集》專欄,短短一年,就像野火般地向四面八方奔竄燃燒起來,掀起一股“龍卷風”,鋒芒所至,震撼了臺灣島無數(shù)讀者的心靈。隨后,《野火集》有了大陸版,同樣震撼了大陸讀者的心靈,并且使龍應臺這個名字家喻戶曉。作為一個著名的專欄作家,龍應臺以她銳利的詞鋒、靈轉的文字、縝密的思慮、悍然無畏地揭開社會中的種種病象的文筆,激起了社會輿論熱烈的掌聲與兇猛的罵聲。批評她的人指責她丑化社會,贊許她的人則把她看作剖析病態(tài)社會的勇士。不管掌聲還是罵聲,龍應臺始終走著一條屬于她自己的道路。
(編 者)
作家檔案
龍應臺,作家、社會批評家、思想家。祖籍湖南衡山,1952年生于臺灣高雄。1974年畢業(yè)于成功大學外文系,后赴美深造,攻讀英美文學。1982年獲堪薩斯州立大學英文系博士學位,一度在紐約市立大學和梅西大學英文系教美國小說和現(xiàn)代戲劇。1983年回臺灣,此后幾年曾任中央大學英文系客座副教授、淡江大學外國文學所研究員。1986年至1988年龍應臺因家庭因素旅居瑞士,專心育兒。1988年遷居德國,開始在海德堡大學漢學系任教,開臺灣文學課程,并每年導演學生戲劇。1999年出任臺北市文化局局長,2003年辭職。現(xiàn)任香港大學傳媒及新聞研究中心客座教授、臺灣清華大學徐賢修講座教授。著有《野火集》《龍應臺評小說》《孩子你慢慢來》《我的不安》《百年思索》《親愛的安德烈》等作品多種。在歐洲、中國兩岸三地文化圈中,龍應臺的文章成為一個罕見的檔案。
作品選讀
歷史課
龍應臺
香港大學的國際招生愈做愈好,來自歐美的學生愈來愈多。有一天,和一群德國學生聊天,剛好是臺灣的歷史教科書問題正鬧得沸沸揚揚的時候——民進黨政府試圖在教科書里進行所謂“去中國化”,反對者則抗議紛紛。我問這些德國學生:“你們高中的歷史課是怎么上的?”
德國的教育權下放到各州自治,因此不同的州會有些差異。但是在七嘴八舌的爭相發(fā)言里,我發(fā)現(xiàn)兩個共同的特點:一是教科書并不重要,二是開放式。
如果這一課是1870年的普法戰(zhàn)爭,那么老師會在上課前要求學生讀很多第一手資料,譬如俾斯麥首相的演講原文,要學生從演講稿中探討當時普魯士的外交策略,從而分析普法戰(zhàn)爭的真正原因。除了了解德國觀點,學生還必須知道法國觀點,老師可能用電腦放映圖片,反映當時法文報紙上的時事諷刺漫畫、評論或者畫家筆下的巴黎街頭。分析戰(zhàn)爭本身,老師可能出示一張1870年普魯士的經(jīng)濟發(fā)展指標圖,用來解釋當時的“新科技”──譬如鐵路的廣泛使用和新制大炮的威力,如何使普魯士在戰(zhàn)場上占了上風。
也就是說,在整個講課的過程里,教科書非但不是唯一的教材,而且不是核心的教材,甚至可能根本沒用到。
第二個特征是開放式的教學。教學的主軸不是讓學生去背誦任何已經(jīng)寫進某本書里的敘述或評價,而是要學生盡量從第一手資料里看出端倪,形成自己的判斷。如果這一堂課的主題是納粹,學生可能必須去讀當時的報紙、希特勒的演講、工會的會議記錄、專欄作家的評論、紀錄片等等,然后在課堂里辯論──納粹的興起,究竟是日耳曼的民族性所致,還是《凡爾賽和約》結下的惡果?或者是經(jīng)濟不景氣的必然?各種因素都被提出來討論。至于結論,學生要通過資料的分析和課堂的論辯自己來下。
滿頭卷發(fā)的盧卡斯說:“我們那時就讀了托馬斯·曼的哥哥亨利希·曼的《臣仆》,因為他就認為德國人有慣性的服從性格。我們在課堂上就此辯論了很久。”
如果主題是1848年的歐洲革命,學生必須從經(jīng)濟、社會和政治的不同層面分析革命的起因,然后還要試圖去評價這場革命的后果──這究竟是一個失敗的革命,如法國的Alesis de Tocqueville所說,“社會頓時撕裂成兩半:羨妒的無產(chǎn)階級和恐懼的有產(chǎn)階級”;或是一個成功的革命,因為20年后,德國和意大利都統(tǒng)一了,而法國擴大了選舉權,俄羅斯廢除了農(nóng)奴制?事情的是與非,人物的忠與奸,往往沒有定論。學生必須自己從各種數(shù)據(jù)的閱讀里學習梳理出自己的看法。
“我們還常常要作報告,”剛剛來到香港的漢娜說,“一個人講45分鐘,等于教一堂課。”
“你記得講過什么題目?”
“當然記得,”她說,“因為要做很多準備。我講過英國的殖民主義。”
在這樣的歷史教學方式里,教科書的地位,只不過是一個基本的參考數(shù)據(jù)而已。在眾多一手和二手的資料里,包括演講、漫畫、照片、統(tǒng)計圖表、新聞報道、學者評論、人物日記和法庭記錄等等,教科書只是一個指引,不具任何一錘定音的權威。
開放式的歷史教學,著重在訓練學生運用材料的能力,尤其是培養(yǎng)學生面對紛雜的史實做獨立思考和獨立判斷。教科書充其量只是路邊一個小小指路牌,不是燙了金的《圣經(jīng)》。
至于考試,他們解釋,也不會以教科書為本,而是開放式的題目,都是要你寫文章回答的。譬如,“試分析俾斯麥的外交政策”或者“試分析魏瑪共和國失敗的原因”;測驗的是一種融會貫通的見解,教科書根本沒有答案,也不可依賴。
如果教科書根本不被看作一錘定音的權威,如果課堂中的歷史老師有獨立見解,又有旁征博引的學問,如果我們的考試制度不強迫老師和學生把教科書當《圣經(jīng)》,我們需要那么擔心教科書的問題嗎?歷史教學的真正問題所在恐怕不在教科書,而在教育的心態(tài)、制度和方法本身吧。
“可是美國的歷史教育比較跟著教科書走,”來自奧地利的約翰在美國讀過一年高中,他插進來,“而且他們的歷史課教得很細,不像我們在歐洲,著重在大事件、大歷史。”
克里斯說,“那沒辦法,他們只有兩百五十年歷史可以談,所以連什么‘30年代流行時尚’都可以在歷史課里討論一整節(jié)。”克里斯也去美國交換過一年。
話題轉到美國去了。克里斯接著,“我發(fā)現(xiàn)美國人跟歐洲人真的很不一樣。譬如說,有一次老師出題,要大家挑選20世紀本國某一重要人物來作報告,結果,你知道嗎?有五個人,選的是蝙蝠俠!不可思議,是高三呢!”
大家哄一下笑開了。我忍住笑,說,“如果是你們德國班上做這個題目,大家可能選什么樣的人物呢?”
克里斯回答:“阿登瑙爾、希特勒、布萊希特、托馬斯·曼或者舒馬赫、貝肯·鮑爾什么的,都可能。可絕對不會是米老鼠、蝙蝠俠或超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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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問龍應臺
1.請問散文創(chuàng)作對你這位癡迷的文化說夢者,最大的意義是什么?
當我?guī)е鴫粝肭斑M時,它是我披荊斬棘的劍、照亮夜路的燈,使我不知畏懼到近乎愚笨地往前走。當我想后退時──現(xiàn)實的塵埃滾滾又常使我想后退想躲藏,它是我留著縫的逃生門、“仿佛若有光”的桃花源,使我寧靜,使我從容。寫作是一個內(nèi)在大宇宙,使我可以溫潤地看待本質(zhì)上悲苦無常的人生。
2.早年楊牧曾將中國近代散文分為小品、記述、寓言、抒情、議論、說理、雜文七類。如果請你為散文分類,你會如何分?如何看你自己的散文風格?
分類確實很困難,因為被界定為“抒情”體的往往蘊有“說理”,而被認為是“說理”的文章又可以“筆鋒常帶感情”。以古典散文來說,譬如司馬遷的《報任安書》,“抒”的是神鬼哭泣的大痛,但是“說”的又是深刻入骨的道理。它究竟是抒情還是說理呢?莊子的“寓言”貌似“抒情”其實在“議論”。在中國的散文傳統(tǒng)中,純粹抒情的──以美文表達意境,屬于少數(shù),因為這種表達往往用詩歌更有效;多數(shù),不論是“抒情”體還是“說理”體,其實還是在“說理”,有的選擇氣勢磅薄,有的選擇綿密細致。
我自己的散文,可能受今人影響少,得古人影響多。雖然用的是白話文,在風格上其實和古典散文是一脈相傳的。在寫作的邏輯感和修辭“策略”上,譬如說,我自覺和韓非、和蘇軾是心靈相通的。
3.中文文學有十分壯麗的散文傳統(tǒng),西方如英國以培根為代表也發(fā)展出一個平易而不平淡的散文傳統(tǒng)。散文體裁多樣、筆鋒各異,請問能否舉出幾位你欣賞的散文大家?
在中文作家里我欣賞韓非的冷峻,莊子的放肆,柳宗元的內(nèi)斂,蘇軾的舒展,張岱的清澈。外文作家里我覺得柏拉圖才氣縱橫,尼采的文字有性格魅力,寫《湖濱散記》的梭羅用文字創(chuàng)意境的本事很高。活著的作家里我欣賞德國的Enzensberger(恩岑斯伯格),可惜中文讀者不太認識他。
4.請談談你的散文創(chuàng)作觀,有何古典理念?有何現(xiàn)代精神?
我寫批評文章的時候,有幾個“堅持”,第一是事實的掌握盡量完備,批評絕不超過事實范圍,也就是以事實論斷,但不做動機揣測。第二是對自己存疑,保留一個空間:會不會有一個我看不見的死角呢?第三是我自己必須經(jīng)得起實踐的考驗。我所高舉的道德標準,必須是我自己做得到的,也就是言行的一致。“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都是高標準。一個人往往要被測試了,被誘惑了,才知道自己的品格真正是什么。
這些原則我當然不見得做得到,但它至少是我在暗示中檢驗自己的標準。我常覺得,寫虛構文類(譬如小說)的作者,是可以言行不一致的,也就是說一個偉大的小說家在現(xiàn)實生活里可以是個委瑣不堪的人,但是寫雜文的作者不可以。
至于比較廣義的散文,我覺得人們有兩個誤解,一個是以為說理的文章把道理說出來就好,另一個是以為抒情的文章把感覺抒發(fā)出來就是。前者忽視了散文對文字這門藝術的要求,后者忽視了散文對深刻的要求;深刻,可以是思想,可以是感情。
議論文章要成為散文,不能只有精辟的論點,見人之所未見,它一定要有文學的標準:邏輯的縝密、字句的精準通暢、結構的呼應關系、氣勢的拿捏、典故或意象的運用等等,也就是說整體文字的魅力,才是靈魂所在。再好的思想如果沒有精煉的文字載體,亦即文采,也進不了散文的領域。
至于抒情文章,我沒見過好的抒情文章是沒有“洞見”的──讓讀者看見他之前看不見的東西:一陣美的悸動,一個瞬間的頓悟,一種揮之不去的悲涼,一個剎那間的發(fā)現(xiàn)。好的抒情散文絕不只是浮面的美文,它以作者感情或思想的深刻為讀者帶來“發(fā)現(xiàn)”,《赤壁賦》如此,《春夜宴桃李園序》也如此。
5.請談談你的生活美學,什么是你心中永恒的意象,什么是你渴望的探索?
40歲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不懂歷史;不懂得歷史,怎么可能懂得現(xiàn)在?于是我開始探索歷史,想從歷史那個巨大的坐標里找到自己渺小的位置,張大了眼睛想看清楚。
51歲的時候,父親過世,第一次經(jīng)驗至親的人的死亡。我發(fā)現(xiàn)自己不懂死亡;不懂得死亡,怎么可能懂得生命?我才發(fā)現(xiàn),面對深不可測的死亡,連一萬年的歷史也不過是一粒星塵。
那“永恒的意象”就是:我像一粒灰塵在無邊無際無終結無起點的空曠里,張望意義。
(選摘自《南方周末》第105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