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湯檔案】
小說家、教育家、學者,中國小說學會常務(wù)副會長,天津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
湯吉夫先生是與中國新時期文學共生的作家,三十年來一直筆耕不輟。出版了《湯吉夫短篇小說集》《湯吉夫中篇小說選》《湯吉夫小說選》《朝云暮雨》(長篇小說),報告文學《郭書儉印象》,以及隨筆集《津門亂彈》《湖邊記憶》等。近期出版了中篇小說《遙遠的祖父》、長篇小說《大學紀事》以及隨筆集《書齋內(nèi)外》。應(yīng)該說湯吉夫先生是以寫小說見長的學者型作家,但他的雜文、隨筆因其學養(yǎng)的深厚,同樣精彩。這里編發(fā)的是《書齋內(nèi)外》的部分篇章,以饗讀者。
許多年以前,我離開青島去上海讀書的時候,見多識廣的朋友叮囑說,到了上海碰上爭吵的事,你甭客氣,掄拳頭砸他們就是了。據(jù)說上海人打架是很君子的,即所謂“君子動口不動手”是也。而山東人的性格里有點“野”,碰上爭執(zhí)不耐煩去啰里啰唆地講理,便想向身體孱弱的上海人炫耀一下武力。據(jù)說如今到廣東深圳一帶去討生活的東北小伙,也是動不動就捋胳臂卷袖子。東北人多數(shù)是山東人的后裔,所以祖上的“野”性在血脈里留下一星半點也是不難理解的。
實際上我在上海并沒和別人打過架,但是上海人的打架我卻看見過許多次。據(jù)我觀察,上海人打架大抵是在求一個“理”字,所以那架就打得很理智也很斯文。唇槍舌劍的雙方,無非都是極力陳述自己這邊如何如何占理而對方如何如何不講理。如果有旁觀者在,打架的雙方還可能轉(zhuǎn)向旁觀者傾訴,然后吊高了嗓門問:“大家說說嘛,看他講不講理?”所以上海人的打架,充其量不過是一種情緒激動的陳述,氣氛和效果都不夠刺激的。
在異鄉(xiāng)異地生活了幾十年,后來就轉(zhuǎn)到天津來。天津地處北方,民風中自然帶有北方人的粗獷之氣。那打架的事不但比上海為多,場面上也比上海的更大。我所見到的幾次,起始好像也是各自爭理,但爭不了幾句就會轉(zhuǎn)向?qū)Ψ降闹肛?,然后水就漸漸地渾,你媽媽我媽媽他媽媽什么難聽上什么。自然也會有好心人出來勸解,不過多數(shù)的情況下是越勸越上勁,打架的雙方會隔著勸架的人一蹦一躥,且喊:“要沒人拉著,我非打折你腿不可!”“你等著,看我不給你開了才怪呢!”吼叫的聲音恨不能灌滿一條街。所以天津人的打架好像就是要求一個“勢”字,而不在乎有理或者沒理。有時我也會無端地想,何必一定要上前去勸解呢?
既然一個要“開”一個要“打”,何不就讓他們試一試,難道他們真會到了完全失去理智的地步嗎?
在我印象中,天津人打架和上海人打架也有相似的地方,那就是動口的多動手的少,不像我們老家山東,一旦打起來就真刀真槍打得鑿鑿實實。有年在泰安的街上走,眼瞅著兩輛自行車撞在了一起,人都摔倒在地上。我以為會有激烈的爭吵了,卻不料人家悄無聲息,也并不爬起,倆人就地滾成一團,你掐我咬,老拳相向。扭打過好一陣才分別站起,一個說“我日你娘”!一個說“我也日你娘”!然后撣撣身上的泥土,推上車各自走路。那架打得既不爭理也不求勢,沒有躥跳,也沒有張揚,只是實打?qū)嵉卮???上?,他們到底為什么打起來以及他們到底要打出一個什么結(jié)果,想起來多少就有點犯糊涂。
我無意鼓動打架。但我想既有矛盾和沖突,打架的事一時半會兒就不可能沒有,那么碰上這類事情的時候,能不能先想想到底為嗎非打不可呢?就為了出口氣?就為了要顯示一下自己的威風?比較起來我倒是很尊重上海人的方式,那就是稍稍理智一點,大家盡量地講理。大凡在這樣的時候,道理也許很難講得清,公說公理、婆說婆理,所以全社會公認那種理也許需要迅速地建立起。即使這樣也還是會有沖突的,但既然“君子動口不動手”,總可以避免造成更大的損失吧。
然而話又說回來,山東人那種炫耀拳頭的辦法也并非一無可取。當流氓挑釁、案犯行兇的時刻,才最需要有人挺身而出又大義凜然地揮起他的拳頭。光在一邊咋咋呼呼“我打折你腿”“我給你開了”是不解決任何問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