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識青年返城與中國的股份制
馬國川(以下簡稱“馬”):作為一個被稱為“厲股份”的經濟學家,你第一次提出股份制,好像是在一九八○年四至五月份。
厲以寧(以下簡稱“厲”):對。當時我作為北京大學經濟系的副教授,參加了中央書記處研究室和國家勞動總局聯合召開的勞動就業座談會。在這個會議上,我第一次提出股份制。
馬:為什么要召開這樣一個會議?你為什么要提出股份制?
厲:這個會議的目的是為了解決就業問題。它有一個特殊的歷史背景,就是一九七八年十月召開的“全國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工作會議”,決定停止上山下鄉運動,要求妥善安置知青的回城和就業問題。歷時十多年的上山下鄉運動中有無數知識青年從城市進入農村。其實當初動員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城市就業壓力很大。過去在“左”的思想指導下,我國的所有制形式曾片面追求“一大二公”,不顧生產力水平低、層次多的特點,人為地搞所有制形式的升級過渡,輕視集體經濟,消滅個體經濟,使所有制的經濟形式越來越向單一發展。這給我國經濟建設、勞動就業和人民生活帶來很多困難。特別是在“文革”以后,這種困難和問題首先以勞動就業為薄弱環節表現出來。因為“文革”期間國民經濟停滯不前,國有工商企業又因體制問題和政治原因,長期人浮于事,冗員充塞,無法容納更多的人員就業。到一九七九年,回城知識青年大約一千七百萬。
馬:一千七百萬?這是個什么概念?
厲:一千七百萬回城青年再加上三百二十萬沒有就業的留城青年,總數達到兩千多萬,大體上相當于當時中國城鎮人口的十分之一。
馬:這個壓力夠大的。
厲:這么多人一下子涌回城市,第一個壓力就是就業問題。“待業青年”就是那時候誕生的一個新詞匯,比“失業”好聽一點。
馬:九十年代的“下崗工人”一詞和八十年代初的“待業青年”一詞一樣,都是具有中國特色的名詞。
厲:那時的就業壓力比后來因為國企裁員造成的“下崗工人”再就業壓力要大得多。成千上萬的返城知識青年要求政府分配就業,而政府和企業又無法滿足這么多待業人員的要求。矛盾非常突出,甚至出現了包圍火車站、包圍市政府要工作的群體事件。因此,中央召開勞動就業座談會,尋求解決辦法。在會上我就提出,可以號召大家集資,興辦一些企業,企業也可以通過發行股票擴大經營,以此來解決就業問題。
馬:你的觀點在會議上沒有什么響應者吧?會議期間你寫了一首詩:“隋代不循秦漢律,明人不著宋人裝。陳規當變終須變,留與兒孫評短長。”這是不是有感而發?
厲:我的提議沒有什么反響,但我堅信“陳規當變終須變”。所以,三個月后在中共中央專門召開的“全國勞動就業工作會議”上,我再次提出要實行股份制。在這個會議上,提股份制的人就多了,于光遠、童大林、馮蘭瑞、蔣一葦、董輔、王玨、趙履寬、鮑恩榮、胡志仁等學者都表示同意,說股份制是好辦法。
馬:但是,大家對股份制的了解其實并不一致。
厲:那是改革開放初期,大家對西方經濟學不熟,對資源配置的理論也不熟,實際上,許多人僅僅把股份制作為一個解決就業問題的政策,而沒有認識到股份制將重新構造微觀經濟的基礎。但不可否認的是,大家在呼喚中國股份制上都是有功勞的。我記得,那次會議由萬里主持,萬里對股份制一直是非常支持的。
馬:那時萬里已經從安徽調回北京,擔任國務院副總理、中共中央書記處書記。
厲:“全國勞動就業工作會議”結束后,萬里告訴北京市,可以用股份制解決北京知識青年的失業問題。市委書記段君毅說可以,我們考慮考慮。過了幾個月,段君毅說不用了,我們通過銀行貸款都已經解決了。其實,這時候股份制已經開始在農村出現萌芽。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后,我國農村的某些社辦企業,為擴大生產能力,自發地采用了集資入股、股份合作、股金分紅的辦法,使企業規模越搞越大,企業經營充滿活力。農民通過各種生產要素入股,形成了農村股份合作制企業,這就是股份制的雛形。當然,還很不完善,所以后來才要進行鄉鎮企業的股份制改造。
馬:是不是可以說,是知識青年返城催生了中國的股份制?
厲:某種意義上可以這樣說。“無心插柳柳成蔭”,知識青年返城帶來的就業問題,讓我在思考解決問題的方法時提出了股份制,但是我提出股份制并非權宜之策,而是在思考中國經濟體制改革路徑中得出的結論。
從一九七八年開始,我就和恩師羅志如先生開始撰寫《二十世紀的英國經濟 ——“英國病”研究》。英國曾經是一個龐大的殖民帝國,由于工業的發達,曾把自己炫耀為“世界工廠”。但自二十世紀初葉以后,它卻逐漸衰弱,患上了人們所說的“英國病”。其癥狀是:停停走走的經濟、通貨膨脹、失業并發癥與國際收支危機的交織、收入分配與經濟效率之間的矛盾、地方經濟發展的不平衡性和地方分權日益嚴重的趨勢。為了確認其癥狀,查明其根源,預測其發展趨勢,我們研究了二十世紀以來英國宏觀經濟政策的演變及其對英國經濟的影響,認為“社會主義試驗”、“國有化”、“計劃化”都不是英國經濟走出困境的根本出路。從那時起,我就把所有制問題放在了首要位置。我開始認識到,所有制改革對社會主義經濟體制的轉換具有關鍵意義,必須以新型所有制取代傳統所有制。
一波三折的國有企業改革
馬:所有制改革在當時還提不到議事日程,主要是講國有企業的改革,國有企業的改革堪稱中國改革一塊難啃的“硬骨頭”。
厲:是一塊啃了多少年的“硬骨頭”。單純從詞匯上講,“改革”可以追溯到一九五六年。一九五六年中共第八次全國代表大會決定對中國的“經濟管理體制”進行改革,但是這種經濟改革并沒有經過理論的科學論證,而是按照領導人的意志來進行的。毛澤東一九五六年發表的《論十大關系》講話中,把從蘇聯引進的高度集中的計劃經濟體制的弊病歸結為管得太多,統得過死,權力過分集中于中央,以致只有中央的積極性,而沒有地方政府、企業和職工的積極性,造成了整個經濟沒有生機和活力的局面。為此,毛澤東開出了“放權讓利、調動積極性”這個處方。在一九五六年以后的二十多年里,中國的“經濟體制改革”就是以毛澤東提出的“放權讓利”,特別是向地方政府放權讓利的方針為指導的。
馬:但是實踐的效果并不理想。
厲:也不可能達到理想效果。當時的領導人把“管得過多、統得過死”等現象看成是問題的本質,企圖在保持行政性資源配置框架不變的情況下用向地方政府分權的辦法來“調動一切積極因素”,以為只要把各方面的積極性“調動”出來,將“人的主觀能動性發揮出來”,經濟就會飛躍發展。其實計劃經濟用行政命令配置資源的本質決定了要求社會的高度集中統一,由行政性分權造成的分權型命令經濟體制既不符合計劃經濟的這種要求,又因為造成地區分割和地方保護主義而與建立統一市場的市場經濟要求南轅北轍,再加上“文革”的混亂,使中國陷入了一場大災難。
馬:是不是一九七八年末開始了“擴大企業自主權”的改革?
厲:“擴大企業自主權”的改革仍然延續了向企業放權讓利的思路。最早是一九七八年十月四川省選擇了若干工廠進行試點,擴大企業在生產和銷售超計劃產品、提取和使用利潤留成、任命企業下級干部等方面的權力。試點的效果不錯,于是中央有關部委推廣了這種擴權試驗,首都鋼鐵公司、天津自行車廠、上海柴油機廠等八家大型國企率先擴大企業自主權的試驗。到一九八○年已經擴及到六千六百多個國有大中型企業,這些企業占到全國預算內工業產值的60%、利潤的70%。
馬:這是不是說明了“擴大企業自主權”是有效的?
厲:一開始確實是有效的。尤其是在“擴權”開始的幾個月中,因為企業自主權增大了、物質刺激增強了,顯著提高了企業職工增產增收的積極性。但是,后來人們發現,工資獎金發得越來越多,職工的胃口越來越高,刺激的效果卻越來越小。其中的秘密并不深奧:擴大企業自主權的企業并沒有建立一套妥當的企業制度安排,沒有正確處理企業所有者、經營者和一般職工的關系。結果是企業發放的獎金、補貼等越來越多,而完成國家下達的生產和財務計劃的情況卻越來越差。
馬:一九七九年作家蔣子龍發表了小說《喬廠長上任記》,在社會上反映強烈,群眾爭相傳看。有的工人特意買一本《人民文學》第七期送給廠長,希望廠長像喬光樸那樣領導工人干“四化”。小說塑造了一個企業改革典型——喬光樸,他果斷地把全廠近萬名職工都推上大考核、大評議的第一線,把不稱職人員撤離崗位,并迅速提高了生產人員的素質,使全廠勞動生產率節節上升。但是他去搞廠際外交搞原材料時,卻因不滿新興的“關系學”而大敗而歸。
厲:這是一個改革者的悲劇。因為擴大企業自主權的改革是治標不治本的,并不足以使國有經濟單位成為真正的企業,所以不能從根本上改善企業經營。也正因為如此,國有企業的改革在八十年代初期陷入了困境。
馬:國有企業改革沒有改觀,農村的改革卻大見成效,一首《在希望的田野上》就描寫了改革開放后的農村新形勢,唱響大江南北。
厲:在八十年代初,農村的聯產承包責任制出現了明顯的成效,以集體所有制為主的鄉鎮企業也蓬勃發展起來。進入一九八三年,要不要在這個基礎上將改革向城市全面推進,就成為大家思考的問題。鄧小平主張改革可以向城市推進。怎么推進?一些領導人提出“包字進城,一包就靈”的口號,要求在城市工商業中全面推行企業承包制。在短短兩三個月內,全國國有企業普遍實行了承包制。其實在此之前,在農村改革的巨大影響下,企業改革在當時機制相對靈活的中小企業,特別是地方國營企業以及所謂“大集體”企業中已經悄悄地開始試驗了。
馬:地處偏僻一隅、名不見經傳的浙江省海鹽襯衫廠成了這次改革的明星。海鹽襯衫廠廠長步鑫生學習農村的聯產承包責任制,在車間實行了“聯產計酬制”。當時時髦的概括是:“打破大鍋飯!”該廠成為浙江省的先進企業,步鑫生也成為一九八三年的改革典型。“步鑫生神話”轟動全國,據說通往海鹽武原鎮的沙石路上車水馬龍,擠滿了前去“參觀學習”的人們。但是到一九八八年因決策失誤和管理不善, 步鑫生被免去海鹽襯衫總廠廠長的職務。
厲:國有企業經理人的光芒之所以難以持久,根本原因在于國企改革的核心命題一直難以破解。市場化企業的成長,必須建立在產權清晰的前提下,否則,即便是一個天才型的企業家仍然難有作為,“步鑫生現象”無非是無數例證中的一個。
從企業來看,實行了承包制的企業在開始的短時期內對于促使企業增產增收有很強的刺激作用,但是經過一段時間,問題逐漸暴露出來:承包基數因為沒有客觀科學的標準導致企業“苦樂不均”,承包辦法大大刺激了短期行為等,結果導致了經濟秩序的混亂和物價的上漲。面對這種情況,中央決定停止在城市推行工商承包制,加快“利改稅”。
馬:“利改稅”是國有企業改革的第三階段?
厲:可以這樣說吧。經過廣泛的調查研究發現,世界其他國家除蘇東國家外,國有企業對國家不交利潤,而是交所得稅。國家制定一個企業所得稅法,企業按所得稅法依法交稅,利多多交,利少少交,沒有不交。由此我們改成利改稅或稱以利代稅制度。但因為財政負擔大,不可能把稅率定得很低,只好定了一個世界上最高的稅率:55%,企業很不滿意。而且即便是余下的45%也不能完全留給企業,否則財政還是活不了。因此還要通過企業與國家的談判,給國家交一筆利,起一個名字叫“利潤調節稅”,實際上是利多多交,利少少交,絕大多數給了國家,企業的積極性不可能高。由于其他方面的改革沒有到位,僅僅“利改稅”仍然沒有實現企業的自負盈虧、自主經營和平等競爭。搞了四年,結果連續二十多個月企業上交財政任務完不成。一九八六年底,財政收入上不來,企業交不上稅。
股份制試點的夭折
馬:國有企業改革的波折,也使得股份制的思路開始受到重視了吧?
厲:談不上重視,但是在大家的呼吁下,對國有大中型企業進行股份制改造的改革方案開始出現。一九八四年我在安徽馬鞍山市所作《關于城市經濟學的幾個問題》的報告中,直接論述了中國所有制改革問題,包括企業發行股票、職工入股、組建公司集團、居民成為投資者和創業者等設想。從那時起,我一直堅持認為所有制改革是中國經濟體制改革的關鍵。
大概在一九八四年前后,世界銀行的中國經濟考察團也向中國政府遞交了一份多卷本的調研報告,對中國存在的經濟問題和可選方案提出系統的意見。報告提出,國有企業改革需要解決的根本問題在于建立國家和企業間的恰當關系。為了做到這一點,可以將國有企業的財產劃分為股份,分散給若干不同的公有機構,如政府、銀行、養老金基金、保險公司、其他企業等持有,以此將國有企業改造成為公司制企業。股份制為企業改革提供了一個新思路。
馬:在這一年召開的中共十二屆三中全會通過了《中共中央關于經濟體制改革的決定》,提出要突破把計劃經濟同商品經濟對立起來的傳統觀念,明確提出“有計劃的商品經濟”的概念。同時提出把改革的重點從農村轉向城市,而城市改革的重點就是國有企業。
厲:為什么把國有企業改革作為城市改革的重點?因為這時期非國有部門活力提高,有了長足發展,但是作為國民經濟支柱的國有企業改革卻遠遠落在后面。因為國有經濟在很大程度上仍然保留著計劃經濟下形成的企業制度,效率沒有多少提高,生產增長仍然主要依靠大量能源投入,特別是投資支撐。而僅僅“擴大企業自主權”不能建立有效的產權約束和市場競爭約束,企業財務預算約束反而更趨軟化,作為國民經濟支柱部門的國有經濟大量“失血”。
馬:在國有企業的改革中,世界銀行的方案沒有被采納。
厲:當時世界銀行建議中國采用休克療法,通過放開價格的方式進行改革。“二戰”后,西德經濟部長路德維希·艾哈德在一夜之間廢除了價格管制,讓價值規律發揮作用,取得了良好的效果。但是我們北大的學者認為,中國的情況和西德不一樣,西德的放開價格可能有效,因為它是私有經濟,中國的公有經濟放開價格可能就沒有效果,所以中國必須進行所有制改革,首先把微觀基礎調整好。
馬:也就是說,先要突破單一所有制形式,而不是先放開價格。
厲:如果先放開價格,廢除命令式的體制,從直接控制轉向間接控制以后,是否就具備了市場運行的充分條件?我認為并非如此,因為商品價格以生產要素價格為基礎,生產要素價格又以所有權為基礎,所以價格說到底是市場當事人之間轉讓所有權的交易條件。沒有有效的所有權結構,就不可能有對企業和消費者都有有效的財產權利關系的約束,也就不可能有真正合理的價格體系。
當時企業搞承包制,也出現了一系列的問題。為了提高利潤多分成,有的承包者采取了殺雞取卵的辦法,設備該維修的不維修,拼設備;該提折舊的不提折舊,或者少提折舊,把折舊變成利潤,使國有資產流失,企業的設備造成損害,表現的上繳利潤和財政的增收實際是企業的存量資產,承包者所得是挖財政的墻角,挖國有資產的墻角。在這種情況下,我就提出,僅僅從所有權和經營權的分離的角度,對企業的經營權進行改革已經不行了,必須深入到企業所有權的改革,深入到企業財產組織形式的改革上來,改革的方向就是實行股份制。
馬:你亮出了自己的觀點,雖然看似與一九八○年提出的股份制一樣,但是此時你已經把股份制看成了改革的方向。
厲:名同而實異。一九八○年是解決問題的手段,到八十年代中期我就明確說實行股份制是改革的方向。
一九八五年,德國一個稱“五賢人委員會”的訪華代表團,由“五賢人委員會”主席施耐德為首,在會見國務院領導時,國務院領導曾咨詢他們對中國國企改革的建議,德國專家當時沒明確表態,說研究不夠,等思考成熟再回答這個問題。第二年他們真來了,住在釣魚臺,時任國家體改委副主任的安志文去談這個事,他們明確提出,發展股份制是一種好形式,既可以保持國有企業的國有性質,又有可能避免國企的政企不分積弊,哪怕是國家股份很大,但它的一套操作辦法可避免政企不分的問題。
馬:一九八五至一九八六年間,當時的政府領導提出“價稅財配套改革”,不少“整體協調改革”論者參加了改革方案的設計。而你對這個方案明確表示反對。
厲:當時國務院關于價格改革的決定要出臺了,要求放開價格的呼聲很高,國務院主要負責人派國家體改委副主任安志文征求我的意見。我直言:中國經濟改革的失敗可能是由于價格改革的失敗,而中國經濟改革的成功則必須取決于所有制改革的成功。
馬:這個觀點你在一九八六年五月北京大學“五四”科學研討會上也講過。
厲:聽眾有上千人吧,我仍然堅持自己的觀點,并且對價格改革和所有制改革進行了比較。兩年以后的一九八八年,因為價格闖關而引發的搶購風潮初步證實了我的論斷。
馬:一九八六年你已經擔任北京大學經濟管理系主任,你的意見與當時決策層和學術界的主導觀點有分歧。
厲:“文革”前我到湖北江陵縣參加“四清運動”時寫過一首詩,其中有一句 “布衣莫問官場事”。系主任不是官,我也從來不想當官,只想做一個學者,堅持自己經過認真思考得出的研究結論。這時候談股份制和一九八○年就不一樣了,一九八○年談股份制主要是為解決就業問題,到了一九八六年就是整個中國改革思路的大問題。
馬:而你個人的思想是以一貫之的認為股份制是中國經濟體制改革的方向。
厲:對。但是當時不好提啊,人們的思想不能接受啊。
馬:當時社會上反對股份制的聲音仍然很大。甚至有人說,“厲股份”實際上是在“明修國企改革的棧道,暗度私有化的陳倉”。
厲:壓力很大,總起來說反對的多、贊同的少。不少人認為股份化就是私有化。這個大帽子當時是很嚇人的。即使是經濟學界人士,也對股份制的性質有顧慮。不少人反對股份制,提出各自不同的見解。如有的學者針對利用股份制可以克服國有企業的短期行為的觀點,提出全民所有制并非必然產生企業短期行為,克服短期行為也不必采用股份制的辦法;有的學者站在搞活企業的角度,認為股份制與搞活企業沒有必然聯系;有的學者針對國有大中型企業實行股份制會產生一系列弊端,如擴大社會的不平等感、助長投機心理以及為新的不正之風開辟門路等問題,提出股份制絕不是什么公有制,全民所有制企業實行股份制,就會變公有為私有;有的學者則對股份制的程度提出自己不同的見解,認為國有企業可以推行股份制,但不應該推行股份化。還有的學者擔心,推行股份制企業并不一定能夠使產權明確,不能制止企業的短期行為和浪費等等。當然也有學者同意引進現代公司制度來改造國有企業,同意在國有企業中采用“股份制”,可是許多人對到底什么是股份制不甚了了。在他們心目中,“股份制”就是保持國有的“國有股份制”,而對于現代公司制度的性質特征與基本架構并不甚了了。
馬:從八十年代中后期,理論界開始了關于股份制的激烈爭論。
厲: 爭論的焦點集中在股份制是不是國有企業改革的目標這個大方向問題上。在這場激烈的爭論中,我是積極主張以股份制作為國有企業改革目標和方向的。我當時就明確提出,股份制本身沒有什么社會性質,其性質取決于投資者的性質,二者的關系如同形式與內容的關系一樣。股份制是一種符合商品經濟發展的企業組織形式,并不是資本主義制度所特有的,社會主義實行股份制并不意味著改變企業的公有制的性質,而是以新型的公有制代替傳統的公有制。一九八六年九月,我在《人民日報》上發表了《我國所有制改革的設想》一文,從理論上詳細地討論了我國改革以后的所有制體系以及股份公司的構造。以后,我在一系列著述中,不斷地為國有企業股份制改造大聲疾呼。
馬:一九八六年你多次論述股份制,從此你享有了“厲股份”的稱號。
厲:張勁夫看了我的文章,把我的文章推薦給國務院主要負責人,說北京大學有一個新的思路。一九八六年十一月我隨胡啟立到四川去考察,想在那里搞股份制的試點。當時四川省委書記楊汝岱很支持。為什么選在四川呢,就是因為那里國有企業多。但是我們從四川回來才兩個月,耀邦同志辭去了總書記一職,股份制改革的設想也就不了了之。
馬:實際上,把四川作為股份制試點的方案中途夭折了。
厲:夭折了。前不久,楊汝岱還講過,如果當初聽了厲以寧的建議,四川把股份制搞起來,那么四川就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但是當時耀邦同志都下臺了,誰還敢搞呢?耀邦是支持股份制的,以四川為試點搞股份制也是耀邦支持的。但是耀邦下臺之后,就不再提了。一九八七年五月份,承包制正式出臺了。
又選擇了承包制
馬:企業改革就轉向了承包制。
厲:承包制是作為股份制的替代方案提出來的,股份制原來也有試驗,但是股份制已經被批為“自由化”,就開始試驗承包制。
馬:為什么又選擇了承包制呢?
厲:雖然大家看到了承包制有問題,但是又認為這些問題是可以克服的。如,認為企業“苦樂不均”的問題可以通過基數的平均化來克服,用延長承包期的辦法抑制短期行為等等。于是,在一九八七年掀起了企業承包的第二次高潮。到一九八七年底,大中型企業有80%實行了承包制。
馬:這時候出現了另一個改革典型馬勝利,被稱為“中國企業承包第一人”。他先后獲得“五一”勞動獎章、全國優秀企業家等四百多個榮譽稱號,獎狀、證書填滿七個箱子。一九八七年,馬勝利跨越全國二十個省市承包一百家造紙廠,組建“中國馬勝利紙業集團”。一九八八年,由于擴張速度過快,紙業集團效益出現大面積滑坡,馬勝利最終被免職。
厲:周冠五也是改革風云人物,他以“承包制”和大規模的并購而成為中國企業改革的先鋒。周冠五嚴格管理,激發工人積極性,改革似乎一夜成功。改革后的前三年,首鋼利潤凈額年均增長45%,上繳國家利潤年均增長34%,到一九八九年,首鋼實現利潤年均增長依然保持13.5%,是當時全球鋼鐵公司年均利潤增長率的二點四倍。首鋼的業績,足以讓全國產生幻覺,以為國企的痼疾在于內部管理無序和自主權不足,只要解決好這兩個問題,它們是完全可以在產權不變革的前提下完成改造。
馬:但是到一九九五年,首鋼因過度擴張而陷入困境,領導班子也出現了問題,周冠五被免職。從步鑫生到馬勝利,再到周冠五,這些改革人物從輝煌走向黯淡,是偶然的嗎?
厲:當然不是偶然的。在各種看似不同的個人因素背后,國有企業選擇的改革路徑是他們最終失敗的根本。承包制作為一種制度安排,具有本質性缺陷,即它在把部分剩余控制權和剩余索取權交給承包者以后,企業產權的界定不是清晰了,而是更模糊了,發包者與承包者之間的利益沖突加劇,雙方侵權的行為更容易發生。承包制沒有也不可能使企業獲得充分的自主經營權,也不可能實現政企分開和企業間的平等競爭。它不但沒有改革現行體制,反而在一定程度上固化了現行體制,加大了改革的難度。
馬:在多年的國企改革中,因為試圖繞開產權這個核心命題,無數企業家沉沙折戟。
厲:想繞過去,但是繞不過去的。當時全國對企業改革有幾種不同的看法。第一種是以楊培新為代表的觀點,認為承包制是企業改革的目標模式;第二種,是主張企業應該向股份制發展,從承包制走向股份制;第三種,主張實行租賃制;第四種,主張實行資產經營。我是第二種觀點的代表。
馬:楊培新有一個綽號就是“楊承包”,他認為承包制是企業改革的唯一出路,承包制是企業改革的目標模式,他公開喊:承包制萬歲!直到一九九一年,他還說:承包制是企業發達必由之路。
厲:承包制不解決問題,它不動產權,怎么解決問題?事實一再說明,解決不了問題。承包制改革對激活國有企業仍然沒有產生根本性的影響。而且,與如日初升朝氣蓬勃的民營經濟相比剛好形成反差,國有企業每況愈下。到一九九○年,不僅沒把企業利潤包上去,反而在全面承包下,盈虧成了“三三制”,以前國企80%盈利,虧損只有20%,但承包制后,變成了三分之一盈利,三分之一虧損,三分之一虛盈實虧,即三分之二沒利潤可包了。承包制不解決問題,股份制不讓搞,就回到價格改革。
馬:一九八八年五月,中央主要領導人提出要不怕風險,用五年左右時間解決物價、工資問題。
厲:當時中央已經決心進行價格改革。六月一日,國務院總理李鵬在中南海接見了五個經濟學家,有我、吳敬璉、王玨、張卓元、吳樹青。我預見到可能要發生通貨膨脹的后果,在會上提出防止人們提取存款的五項措施:提高利率、發行國有企業股票、賣掉小企業、有償轉讓土地使用權、發行黃金保值儲蓄券。此外,還可以把工商銀行和農業銀行改造為股份銀行,有計劃放開小城鎮戶口。
馬:這些措施大部分沒有得到采納?
厲:沒有。一九八八年放價格,還沒放就亂了,搶購了,所以暫停了,開始治理整頓。一九八九年重又提,準備再討論,這時贊成股份制的人就多了,誰想到又碰到了一個政治風波,又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