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中國民族主義的表現形態與反思

2008-01-01 00:00:00陳舟

理論觀察 2008年5期

(北京大學社會學系，北京 100871)

[摘要]民族主義不是一種系統的思想體系，它可以與各種思潮相結合，因而對于民族國家具有建構和解構的雙重作用#65377;近代中國民族主義思潮中缺乏對公民民族主義的重視，對于民族主義的消極一面，有必要重新審視公民民族主義和傳統文化主義的價值#65377;

[關鍵詞]民族主義;文化主義;公民民族主義

[中圖分類號]D633.1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9-2234(2008)05-0136-03

一#65380;引言

民族主義仍是我們這個時代的主題之一，正如安德森(2003:2)所說，當前許多過去被認為已經完全穩固的“老民族”如今卻面臨境內一些“次”民族主義(sub-nationalisms)的挑戰，事實擺在眼前:長久以來被預言將要到來的“民族主義時代的終結”，根本還遙遙無期，民族屬性(nation-ness)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政治生活中最具普遍合法性的價值#65377;

總的來說，從當前的世界局勢中可以看出，各個國家面對的挑戰之中民族主義問題無疑是最難處理的問題之一#65377;印尼的亞齊獨立運動#65380;中國的藏獨問題以及正在發生的南奧塞梯問題等等都是民族主義造成的世界性問題#65377;民族主義遠未達到其終結的時代，各種運動潮流和政治勢力對民族主義思想的挖掘也遠未結束，民族主義研究仍應當成為未來學術研究的重點，本文正是在此基礎上對中國民族主義做一概述#65377;

二#65380;民族主義的定義與性質

要初步了解民族主義，我們可以先大致看看民族主義的各種定義，關于民族主義的文獻在歷史上非常繁多，我們只能擇出其中一些具有代表性的觀點進行考察#65377;關于民族國家和民族主義的著作，首先不能不提到的就是美國學者本尼迪克特#8226;安德森寫作的《想像的共同體——民族主義的起源與散布》一書，他認為民族是一種想像的政治共同體——并且，它是被想像為本質上有限的(limited)，同時也享有主權的共同體(安德森，2003:5)#65377;

凱杜里則將民族主義定義為民族要求自治的學說，他認為(凱杜里，2002:1)民族主義是19世紀產生于歐洲的一種學說，它自稱要為適當的人口單位作出獨立地享有一個自己的政府的決定#65380;為在國家中合法地行使權力#65380;為國際社會中的權利組織等，提供一個標準，政府的唯一合法形式是民族自治政府#65377;

國內學者徐迅(1998:40)將民族主義定義為“對一個民族的忠誠和奉獻，特別是指一種特定的民族意識，即認為自己的民族比其他民族優越，特別強調促進和提高本民族文化和本民族利益，以對抗其他民族的文化和利益#65377;”這種觀點頗有族群民族主義的味道，沒有涵蓋所有的民族主義形態#65377;

由于對民族主義的定義和理解形形色色，我們無法一一列出，但從中我們可以看出不同的學者看待民族主義的態度是不一樣的，民族主義成為不同價值立場學者汲取學術資源的領域#65377;民族主義這個詞匯是如此曖昧，它的表現形態是如此多樣，以致于人們對它的評價既有積極的也有消極的#65380;既有肯定的也有批判的#65377;它既可以與極權主義聯姻，也可以與自由主義聯姻#65377;一方面，正如以色列學者塔米爾(2005:93)所說，民族主義在倫理領域是最臭名昭著的，它一直被指責為鼓勵不寬容#65380;集體的自我中心#65380;傲慢的愛國主義#65380;種族主義的暴虐以及群體滅絕;另一方面，民族主義也提供了一系列值得尊重與嚴肅思考的道德價值，它與自由主義和啟蒙也有著內在聯系，為民族國家個人自由的實現提供了基礎，也為后來的殖民地半殖民地國家的民族獨立提供了思想資源#65377;

三#65380;中國民族主義研究的范式

中國民族主義是如何興起的?中國的民族主義研究又有何特點?對這些問題，我們不妨先看看

以Wright等人為代表的“文化主義——民族主義”范式的觀點#65377;Wright(1968:3)的視角將民族主義的興起看作中國長期革命時代的一個或者唯一一個恒久因素，民族主義的洪流吞沒了所有站在其前進路上的一切——無論是帝國的#65380;共和的還是共產主義的制度，無論是精英還是大眾階級，無論是沿海還是內陸地區，無論是改革集團還是保守集團，無論是國內人民還是海外華人#65377;主導這種觀點的范式被Townsend稱之為“文化主義(culturalism)向民族主義轉變的模式”，其核心命題就是一系列標記為“文化主義”的觀念主導著傳統中國，它與現代民族主義是不相容的，因此，現代中國的歷史就是民族主義取代文化主義成為中國人識別自我身份和立足世界的方式的進程(James Townsend，1992:97)#65377;

文化主義有什么特點呢?Townsend(1992:98-99)認為文化主義建構有兩個最主要的要素:一是認為中國是唯一的真正的文明，它的文化優越性不可挑戰;另一個則是認為統治者必須受儒教教育并按其原則統治的政治處方，因為儒家思想是普世價值，政治精英的忠誠是對于這些約束行為的原則，而不是對于某一特定政權或國家#65377;而近代隨著外國帝國主義的入侵，以文化為基礎的自信和認同受到了懷疑，由于缺少民族主義的基礎，帝制中國分裂了#65377;這種危機的自然結果就是對文化主義的拒斥和能夠為中國防衛和重建提供基礎的民族主義的發展#65377;

從文化主義向民族主義轉變的模式對于現代中國民族主義的興起是個很有用和煽動性的概括，但是它對于中國民族主義的理解和研究依然是貧乏的和不充分的#65377;Townsend總結了對這一研究范式的批判，他認為這一范式主要存在兩個方面的問題:

一是概念的問題#65377;比如Akzin引用中國的例子試圖證明民族性和民族主義在前現代社會也是存在的，作者承認前現代民族主義存在的可能性，但認為它缺乏現代民族主義的核心主張:即民族必須成為國家，其成員是擁有平等權利和義務的公民#65377;Joseph Levenson認為，“文化主義作為認同”(culturalism as identity)的觀念中，文化主義這個概念也存在兩點難于把握的地方:第一是文化主義作為認同與“文化主義作為運動”很難區分開來#65377;第二是文化主義的運用作為一個事后的解釋在其關于儒教中國及其現代命運的分析中所存在的二元性，即主觀與客觀#65380;知識的與情感的#65380;歷史與價值#65380;傳統與現代#65380;文化主義與民族主義#65380;儒家主義與法制主義等等的對立，Levenson提出這種諸如文化主義與民族主義的對立觀念只是“啟發式的策略”，并不是歷史的真實(James Townsend，1992:105-107)#65377;

二是經驗問題#65377;一方面，在時代劃分上，一般將中國劃分為三個時代:文化主義階段(帝制中國)，向民族主義轉型階段(1860-1919年)，民族主義階段(1919年之后)#65377;這種劃分方式也是“啟發式”的#65377;事實上單一的認同方式在中國歷史上的任何階段都是不存在的，而這兩種認同方式可能是以復雜的形式共同發揮作用的，我們要做的是進一步研究文化主義在不同時間的不同群體里發揮作用的強度(James Townsend，1992:109)#65377;另一方面，Townsend(1992:110-112)認為在研究中過高估計了文化主義的作用，提出其在兩個方面的局限性#65377;第一個局限是它僅僅限于一個階級，文化主義根源于一個依靠學術研究和官方實踐而延續下來的精英傳統，它不可能被很多普通臣民所理解或接受其核心信念，因此文化主義在多樣族群的中國社會中只是在上層的精英群體中影響最深#65377;第二個局限是除了文化主義之外，國家管理的能力和種族劃分也同時與文化主義思想有著競爭或者混合關系，“純”的文化主義同時被國家實力和中國人的種族劃分所影響，如在元朝和清朝時期就立法以區隔中國和非中國臣民，一些非中國臣民在幾乎全部被同化的很長時間之后仍被區分為外國人，而在清代長達兩個世紀里就一直存在著反對滿

族統治的秘密社團#65377;

四#65380;對中國民族主義的反思

本文認為“文化主義-民族主義”范式的類型化模式雖然提供了一種很好的研究視角，但它簡化了中國民族主義轉型的復雜情況，在民族主義轉型的過程中，不僅存在文化主義和民族主義的相互作用，也存在著各種不同類型民族主義的相互作用，這些對于理解當代中國的民族主義問題是必不可少的#65377;我們也有必要重新審視傳統文化主義和現代公民民族主義對于當代中國的價值#65377;

臺灣學者沈松僑(2002)依據James Kellas對民族主義所作的類型區分，把二十世紀初期的中國民族主義分為三種:社會或文化民族主義(social or cultural nationalism)#65380;族群民族主義(ethnic nationalism )與國家民族主義(state nationalism)#65377;

一是族群民族主義，沈松僑(2002)認為族群民族主義以章太炎等人為代表，清末革命黨人所鼓吹的民族主義，則是一種排拒性的(exclusive)族群民族主義#65377;一如康有為的文化民族主義，這種族群民族主義的入手把柄也是對傳統文化資源的動員與重構#65377;但是，他們所理解的“漢族”，同時卻又摻入了來自西方的“種族”(race)概念，從而泯除了傳統族類觀念原有的彈性空間，進一步固定化為一個完全以根基性血緣紐帶相連系的生物性范疇#65377;在這套民族主義論述中，共同祖先的血緣傳承，成為判定民族成員資格的嚴格界線#65377;所以當1907年，章太炎與康有為不約而同地主張將中國改名“中華”時，他所設想的“中國”，便完全是由漢人族群所組成的群體，中國的疆域也應該以漢代華人活動的范圍為經界，至于滿#65380;蒙#65380;回#65380;西藏等族群，血統既與漢族殊異，自應“任其來去”，否則亦應全面同化于漢族，而即便如此，仍不能取與漢族平等之地位，“吾之視之，必然美國之視黑民若”#65377;

二是官方民族主義或者國家民族主義，安德森(2003:117)認為官方民族主義的性質其實是當一個民族的想像共同體正在浮現時，面臨將要從這個共同體之中被邊際化或被排除在外威脅的支配集團所采取的一種防范性的先期策略(anticipatory strategy)#65377;這些措施包括:國家控制下的初級義務教育#65380;國家組織的宣傳活動#65380;官方的歷史重寫#65380;軍國主義等#65377;國家民族主義在中國近現代史上表現得特別突出，各個政黨都受過這種思潮的影響#65377;

三是由傳統的文化主義所繼承下來的文化民族主義，晚清的文化民族主義可以舉康有為作代表，早在戊戌變法期間，康有為即已主張“立孔教”，以孔子紀年#65377;表面看來，康的主張與傳統以文化為華夷之判的族類思想并無二致，實則已將孔子所代表的普世性道德文化秩序，轉化而為厘定中國民族邊界#65380;界定民族本質的一套符號系統(沈松僑，2002)#65377;它與文化主義以文化作為民族身份認定的精神是相似的#65377;

由此可見，中國在民族主義的轉型中，主要是官方民族主義在其中起著主要作用#65377;文化民族主義和族群民族主義也深深地受到了傳統文化主義和西方民族概念的雙重影響，作用和影響卻相對弱小#65377;這些民族主義思潮的共同特點是追求“國族”的生存，而忽略了西方啟蒙中民族主義與自由主義(或曰公民民族主義)聯系的另一面，即早期民族主義的形成本來就是啟蒙思想的產物，民族的形成是個人自由的必要保障#65377;以色列學者塔米爾(塔米爾，2005:74)認為自由主義的民族主義的主要特點是:它在鞏固民族理想的同時并不無視其他的人類價值觀念——民族的理想應該依據這種人類價值來衡量#65377;這個過程的結果是:對于合法的民族目標以及追求整個目標的手段的重新界定，自由主義的民族主義因而珍視民族文化的特殊性和人權的普遍性，珍視個體的社會和文化嵌入性以及人的自治#65377;這正是中國現代化進程中所缺少的，沒有自由主義的民族主義造就出來的公民，現代民族國家是缺乏堅實基礎的，這也造成了當前中國民族主義的一些問題#65377;

在近代中國的歷史脈絡中，民族主義的發展卻與民主政治彼此脫鉤，對一個強固有力之國家組織的追求，取代了對自由民主的關懷#65377;國家主權(state sovereignty)，而非人民主權，在近代中國民族主義的論述與實踐中，占據了最具優先性的核心地位，中國民族主義走的是一條以“國家”為中心的道路#65377;在這種民族主義的形構中，“國權”絕對凌駕于“民權”之上，“民族”與自由主義式的“民主”兩相判離，略無交會(沈松僑，2002)#65377;對于當代的中國民族主義現狀，Townsend(1992:120-122)指出，盡管國家強調少數民族的中華民族性質，但是它同時通過給予少數民族各種各樣的代表權和自治權賦予了其特殊性的感覺#65377;這導致種族意識在中國成為沖突和暴力根源，尤其是西藏和新疆地區的種族民族主義，排外情緒如反日情緒也一直存在#65377;官方媒體譴責所有的民族主義#65380;沙文主義或種族主義的觀點和行為，將其歸結于中國封建和半殖民地歷史的影響#65377;總而言之，作者認為中國的國家民族主義影響要比官方所宣傳的弱小，存在于漢族和少數民族之中的族群民族主義的影響卻要比國家所承認的強大得多#65377;這是實施單一官方民族主義影響的必然結果#65377;

五#65380;結語

如何解決民族主義消極的一面對中國造成的影響?許紀霖(2007:162-164)認為在全球化時代，隨著中國經濟增長#65380;“現代性”增強，一味咒罵民族主義之“反動沒落”，不僅無濟于事#65380;反而會壓迫民族主義真正朝“極端”“狂熱”方向發展#65377;真正值得關心的問題其實是:選擇合適的民族主義才是最重要的#65377;如何建設“明智的民族主義”，或者說在中國打造成熟的“政治民族”?未來中國的民族國家形象，必須直面三個現實具體問題:一是在全球化背景下，如何調解國家民族與全球化的緊張關系#65377;二是如何進行內部制度創新#65380;以應對日益高漲的公民權利要求#65377;三是如何應對中國作為多民族國家的現實#65377;中國民族主義的未來構建，另一個不容回避的問題，就是如何處理同自由主義的關系#65377;

當代中國民族主義的出路在哪?這一問題值得我們思考，我想正如塔米爾(2005:172)所說:“民族主義將不會消失，而仍然懸而未決的問題是:民族主義的姿態將是某種有害的種族中心主義形式，還是一種以對自由價值的尊重為指導的#65380;清醒的民族主義形式#65377;”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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