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不見路子問老鄉,
打不起調子上固陽。
這固陽地廣人稀,“口里”災民流浪漢,在城里找不見路子、打不起調子,便背了鋪蓋上固陽大后山,混個一家子口糧沒問題。
這固陽距包頭市區58公里,到那里稱“上”,回來則叫“下”包頭。因為要翻過大青山,一個勁地扶搖直“上”,過去上到魏君壩,俯瞰盤腸曲折的來路,懸壁陡峭,膽戰心驚!再過去聽搞“土改”的河南籍干部老許說,不坐地主老財的膠皮大車,偏挎貧下中農的牛牛車,繞道百里路,趕車的老倌“梢”(寂寞)得慌,岔開嗓門吼爬山調:
牛牛車,慢悠悠,
多會兒才能到包頭?
如今,從包頭到固陽,也就個把鐘頭。重修棧道,經忽雞溝(地名)竟然劈山鑿隧洞;路況甚好,介于“高速”和“國道”之間,公路通縣城而過,直達白云鄂博礦區。如今,小縣城也要開發旅游,正是:
一條條水來一道道山,
相跟上哥哥轉大后山。
固陽縣城東邊的制高點春坤山,海拔2321米。山頂上有天池水似的平坦的春坤草原,風從溝壑卷起如野火舔過草尖如麋鹿一般奔跑。只見重重疊疊青茫茫的群峰,敕勒人驍勇的馬隊似的,歷史的雕塑在這里定格了。
陰山山脈橫貫全縣縣境,不遠處依山就險,因坡取勢的秦長城,在境內綿延100多公里,殘存部分石筑的城墻,5米高,可登而望遠,“城頭殘月勢如弓”,佇立烽燧遺跡,該何等的秦漢氣魄!
我已經不記得第一次到固陽縣的準確時間,反正那時我還是個青年小干部,市里搞什么中心運動得下鄉,勞動鍛煉得下鄉,“體驗生活”也得下鄉,城里有家的,得空便“下包頭”,而沒有后顧之憂的,領導讓“上”多久便多久。
禿囫圇蒜(獨頭蒜)不分瓣,
可憐哥哥光棍漢!
短期搞中心工作,可住招待所,但只配住六個人或四個人一間的。和所有的北方小縣城相仿,平房在院,冬掛棉的簾,煤煙熏得墻皮發黑,院子里每個房間門前都有一攤藻冰。廁所在后院犄角,起夜就尿到臉盆里……還是趁早走馬下鄉吧!全縣四分丘陵五分山,只有一分是灘川。趕到那爬山山云彩起山山霧的陽坡自然村去吧!到那胡麻開花一片片藍的山野去吧!那里,無風的晴日也會有微颶的瑟瑟;那里,寡言的憨漢也會唱煽情的山曲。
明雀兒叫喚東梢梢亮,
趕緊馬“趴榆樹”(地名)見老鄉。
莜麥開花鈴鐺鐺多,
你走后山拉引上我。
說到山曲兒,這山曲兒不說“唱”,叫“吼喊”,在炕沿畔吼憋屈,在亂哄哄酒會上潲色,在裝模作樣———當今流行的詞兒稱“作秀”———的場面丟人現眼。必得“妹妹任的一家村,多見石頭少見人”;必得一馬平川的曠原或是壩上、梁上、山垴頭上,讓大自然來調整你的音色,空間的廣袤距離你的抒情,時間的深邃晶化你的詞曲,風兒或延緩或吞噬你的真摯的浮躁。我依然在聽,依然在聽……
山曲兒吼喊銅鐘鐘音,
順風風刮上專叫哥哥聽。
60年代初,城里的干部吃“康復(糠麩)餅”、瓜菜代,餓得心慌,四肢浮腫。市政府可能是立本地土政策,叫直屬機關干部下鄉“秋收就食”。別處遭年景,偏偏固陽大后山豐收。我們幫著拔麥子,那才叫丟人哪!大姑娘都拔了三壟,我卻哼嘰嘿呀一壟還不到頭。
去了一回固陽拔麥子,
手掌上滿是那血裂子。
到起土豆、收大白菜,干得還湊合。急巴巴盤腿在炕頭上,只等吃暄暄的黑饅頭大燴菜哩!
我們的刊物,因為紙張困難肚子里困難,早停辦了。那時正時興大寫工廠史公社史,目的是歌頌“三面紅旗”,反“右傾”。頭兒把“秋收就食”和寫“公社史”結合起來,這點子出得妙。餓漢之意不在史,扛起鋪蓋就出發。先是固陽縣最僻遠的白靈淖公社,再往北便是蒙古草原了。我們行走在羊腸小道,行走在無路荒原。
上一回山來爬一道坡,
銀、明暗、烏蘭唿洞(均為地名)……
只聽得放羊的老漢吆喝:“毛二旦!毛二旦!城里來干部啦!”拉風箱的娘娘稱我們“五道扣門門”———即干部穿的干部服五粒紐扣。隊長風風火火進屋,介紹信撂一邊,(半晌,卷煙葉子抽了)“上炕!上炕!什么‘屎’(史)?先吃了再說。”隨即命令保管去庫房約三斤“九○粉”。唉,那一頓熱氣騰騰的饸饹面呀,吃得我嗦嚕嗦嚕扔了皮帽脫了小襖三碗不下“崗”(炕),此時即使“大蟲”來了也不舍得放碗去舉棍棒……
寫“史”的不能光關心肚子,總得網撈一些真正的歷史。就在我吞吃面條處,一條干涸的古河床里,挖掘出三件輕齡象化石———門齒、巨齒、臼齒。據考,輕齒象生活在新生代第三紀上新世,距今已有1000萬年。以后,人類經歷了石器時代,固陽西沙塔的新石器遺址便是明證。此地白靈淖,蒙古話的意思是富繞的海子,如果雨水好的年頭,真會積貯一個小小的湖泊,還有野鴨子飛來棲息哩!白靈淖附近發現了北魏時期的“城圜圇”古城,歸屬“北方六鎮之道”的懷朔鎮。懷朔城里經常熱鬧集會唱山曲,歌詞唱的是:“敕勒川,陰山下……”
我們此來的任務是寫“公社史”,而不是“史前史”,跑題不能太遠了,還得從舊社會說起:
高山上放羊草灘上臥,
苦哇哇攬長工的心難活。
地主老財勾結土匪鄂毛驢如何如何,然后是斗地主,分土地。
陽婆婆一出紅滿坡,
共產黨來了解放了我……
然后是合作化、公社化:
人走時運馬走膘,
房檐上長出靈芝草。
公社史寫完交了賬,如今是記不得了,餓肚子的小“作家”走到哪里吃到哪里,卻記憶猶新。
當年縣里配給我們結合進寫作班子的,便是“土改”時參加革命“支邊”到這里的河南籍老許,有老許引領,我們才能深入。這老許披著在江南搞“土改”的干部發的那種灰布棉襖(不是白花羊皮襖),戴的干部帽經風吹日曬,洗了又洗,早褪成灰白色了;年紀輕輕,口叼旱煙袋,為了上飼養員老漢熱炕就著燈火吸水煙。他可是縣里著名的大知識分子,可是當不成官,至死還是個股級干部!行啦!關于他,打開加快的閘門就閂不住啦!還是記下老許和我們寫公社史時難忘的幾回“打牙祭”……
印象最深的是那年深秋一場初雪,白毛旋風刮了一夜,老家子(麻雀)、河半雞撲楞楞撞到電桿和電線上,都傷了死了。老許沒手套,雙手籠在棉襖袖筒里。“走,今天跟我走一趟,改善生活……”我們踏雪去撿拾凍僵的沙雞,回屋烤了紅燒了,到村頭供銷社打二斤薯干酒,斟在大碗里,輪著喝。老許喝醉了,竟不唱山曲兒,也不唱河南墜子,用地道的古韻,吟哦起高適的詩句:“古城莽蒼饒荊榛”,“年代凄涼不可問”。
還記得一次老許引領我們派飯到一戶農家,小媳婦為眾客搓莜面,左右開弓,一手四根,連綿不斷,白胳膊戴的珊瑚鐲,手腕手心都能搓;莜面下了籠屜,用腌酸菜的湯拌食,澆上油熗的昨蜢花(記音,野蔥開的紫色碎花,晾干后作調味),噴香噴香,這是剛收的新莜麥,嚼在嘴里那咬勁兒,真該寫入“史”炫耀一番哩!
吃飽了,吸羊腿棒閑嘮。主人家的小媳婦說,娘家戶是固陽梅令山的。老許立刻接茬如數家珍:這梅令山就在古代懷朔鎮古城的邊上,《漢書·地理志》有記載,我們現在吃莜面的地方,北魏孝文帝曾出巡駐蹕于此哩!
我回去查《北史·高車傳》,果然有記載:世居懷朔的敕勒高車,“其人好引聲長歌”,“男女無大小,皆集會,平吉之人,則歌舞作樂。”怪不得這山曲兒由來已久呢!
叫唱,懷朔城的小媳婦有股潑辣勁,也不推辭,即興道:
初生生見面有些生,
看你是不是唱曲兒的人?
掏筆記本寫字的都叫記者,搞文藝的都會吼兩嗓,問你哪,五道扣門門,是不是唱山曲兒的同伙?
內部發行的《公社史》中,收錄了老許的兩篇文章。他眼高手低,性又懶,催了許久才交稿。“文化大革命”中,他雖不是官,也被劃為“牛鬼蛇神”,“群專”了,幾經折騰,距今十多年前就中風逝世了。
而今固陽縣早變啦!也有柏油馬路縱橫交錯啦!也有洋樓連片啦!賓館標準間夠標準,來客照樣可擺桌,洗桑拿,卡拉OK。全國掛了號的貧困縣,要脫貧致富奔小康啦!固陽縣有的是歷史,有的是現在,也有的是未來,因為有的是各種各樣的資源。大理石礦開采了,白銀洞鐵礦,大廟磁選礦,紅泥井老羊壕全礦和十八頃壕全礦……地底下埋的是黃金哪!縣委書記走馬燈似的換了多少茬!新上任的掛在嘴邊的是:農業、農村、農民,這應該是不變的。正如放羊的老漢死也不肯跳“跌死哥”(迪斯科),還非得吼一嗓門爬山調:
春風不刮地不開,
山曲兒不唱哥不來。
責任編輯 王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