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福的房子塌了,隨后,村莊里的房子差不多全都塌了。大家都提心吊膽地四處找房子。村里請了風水先生,全村人都拿了雞血祭土地婆婆。但是房子還是一片一片地塌。這到底是為什么呢?
1
出殯那天,左福被茂老漢家里的人連推帶哄地弄出了門。他直著脖子喊,但鼎沸的人聲和嗩吶很快把他淹沒了。接著出來兩個胖得像熊一樣的人叉著胳膊看著他,他一往前靠就硬生生地被拉下來,試了幾次,左福終于弄得筋疲力盡,索性回家了。
再出門的時候,左福發現,一切突然都有了變化。人們有意無意地開始躲他,遠遠地見一群人說得正熱鬧,他一過去立刻散了,人們連招呼都不和他打。看見四兒也站在那兒,他齜開了豁牙,可還沒等他說話,四兒就一溜煙似的跑了。那以后左福的豁牙就只有風嗞嗞地往里灌,好幾次,他遠遠地看見有人朝他走了過來,他的豁牙也明朗地露在外面,但每次人們一看見他在門口站著,總是立刻就躲開了,實在躲不開的,他們也會像繞障礙物一樣,轉個圈子繞過去。
這一段時間,只要左福在門外多站一會兒,回了院子就不由得要和老婆說,他又看見誰了,誰又和他說什么了。老婆一般都不吱聲兒,只是抬眼往他身上照一下,然后就繼續忙手里的活計。隨著時間的推移,左福說謊的次數也與日遞增,有些他前面說過的謊,后來又搬出來說的時候,無形中就有了熟悉,親切的感覺。仿佛那些事不是他編的,而是真實發生過一樣。在無數次的不斷重復中,他每次都會人為地讓一些無中生有的情節盡可能地完善,盡可能地合理化。以至于到后來,連他自己都很難分清楚,哪些是曾經發生過的,哪些是他自己憑空編造的,因為那些憑空編造的情節看起來比真實發生的事顯得還要可信,還要生動。
天色暗下來的時候,左福坐在院子里的棗樹下等著吃晚飯。雖然并不感到饑餓,但每天還是按著鐘點吃飯,他總覺得這么做是為了讓老婆放心,其實也有可能是為了讓自己放心,活著就總是要吃、要睡,反過來說,吃了、睡了就說明還活著。這么簡單就能證明自己還活著,左福當然愿意去做,而且幾乎當成了一種任務去做,吃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地認真,更加地準時。中午因為在炕上吃,所以用不著他去惦記時間,晚上那頓飯,卻要在院里吃;從六月起一直要到秋收,甚至會更晚一些,只要到那個鐘點天還亮著,而天氣也還不至于凍得讓人哆嗦,他們家的晚飯就一定會在院子里吃。每天下午睡起來,左福就開始不斷地抬頭看屋里的窗戶,當太陽從靠東邊的窗戶完全移到西邊的窗戶時,他就準時放下手里的木盒子,踱到院子里準備吃飯。擱在以前總是老婆喊他吃飯。一年前,南面的半個屋塌了以后,老婆明顯被嚇壞了,做事情開始顛三倒四的,常常忘了喊他吃飯,等到他吃時,飯早就涼成一坨了。本來他還想說老婆幾句,但看著她失神的樣子,索性忍了。后來,身上就像裝了個鬧鐘,時候一到,就自己走出來等著。
左福并不是沒有表,光他的屋子里就擺著兩個。一個是十年前自己買的,一個是兒子前年給買的。但從去年開始,左福越來越少看表了,最近更是完全不看了,只是看自己窗戶里的太陽。反正他的時間大把大把地堆在那兒,沒有人拿,更沒有人搶,根本就用不著去看表。對他來說,已經沒有什么事能具體到分,具體到秒,一天無非就是吃飯而已。他的表基本上就是個擺設。不止表,屋里的麻將桌也是擺設。那個麻將桌才買了三年,平日里承載的無非是八條胳膊和136張牌的重量,但說垮就垮了,說不能用就真的不能用了,輕輕一碰就桌腿分離。不過,即使它不壞,恐怕也擺脫不了被閑置的命運。自從南屋塌了后就沒有人來打麻將了。壞了,對它而言,多少是個借口、是個托詞,不至于顯得它那么凄涼、那么落寞。與它比起來,院子里擺的桌子和椅子卻出奇地結實。那都是十幾年前他自己鼓搗做出來的,不中看,但中用。每年從擺在院子里吃第一頓飯開始,一直要到天冷了才會放到柴房里。就那么日曬雨淋的,也沒見它們徹底變壞了。而且平時左福還時不時會碰倒它們,那種時候,左福齜牙咧嘴地吸著氣,罵著,它們看起來卻沒有一點兒事。
南邊塌下去的屋像左福的豁牙一樣,既擋不住風也擋不住聲音。此刻,從不遠處傳出嘈雜的聲音,那些聲音近乎喧囂,細聽卻又聽不出任何頭緒,左福不耐煩地往地上“呸”了一口,用腳搓了一下,似乎還不解氣,又嘟囔著:
“狗日的,誰說有人要和我分錢,分房子,狗日的,沒一個好東西……”
女人端出的飯適時地堵住了左福的嘴,但表情上仍在延續著一圈一圈的不滿。那種不滿經過時間的打磨、消耗,早就剔除了表面的筋肉,只剩下實實在在的骨頭,結結實實地擺在那兒。發作起來,根本不需要任何的醞釀、前奏,一不留神,白花花的骨頭一樣的情緒就會沖過來直撲在左福身上。老婆早就見慣了,所以并不以為然,就像聽到他說的任何一句別的話一樣,只是淡淡地瞟一眼。有時候,為了老婆的無動于衷,他也會突然把聲音放大、放高,當然也確實起到了一定的效果。老婆往往會嚇得一哆嗦,手里拿的東西通常也會跌落下去;然后一整天都像塌房那天一樣失魂落魄的,弄得左福一天的飯都沒有任何著落。所以后來左福完全放棄了這種做法,自己該說繼續說,一樣對著老婆說,但老婆聽不聽,聽沒聽進去,他都權當老婆是聽進去了。這樣一想以后,左福心里立刻變得順暢多了。看來,有時候,事情怎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么想。說雖這么說,他還是懷念老婆以前嘮叨的日子,雖然瑣碎,麻煩,卻熱乎乎的。現在,老婆的話越來越少了,以前的嘮叨隨著南屋的塌陷徹底沒了蹤影,仿佛和下陷的房子一樣植入了地下。有時候,他甚至想,為什么自己要姓左呢,為什么不是右?至少聽起來會覺得順溜多,也習慣許多,偏偏是左,看著聽著都別扭,用起來更不方便,就和他的日子一樣,完全擰得沒了以前的面目。
2
去年的那個夏天,風熱烘烘地一浪一浪地撲過來,貼在人臉上軟得像剛能吃的粉坨一樣。四兒和一幫人一進門就吵著要打麻將。左福含著飯說,等等。四兒直接繞到左福身后,探著頭看他碗里的飯,還沒說話,先大聲笑了:
“哈哈,福叔,行啊你,吃那么多韭菜,這才晌午,不怕下午把自己給燒壞了啊?”
一群人也跟著哄笑,“哈……要不你別打了,去瀉火吧哈……呵呵只要別把炕干塌。”
四兒一說完,人們笑得更歡了。左福邊往嘴里扒飯邊罵著四兒,但因為含著飯,他的話很快被笑聲和那些飯埋沒了。到頭來,只是看見嘴動而已。四兒邊笑邊招呼王墩子和王小去里屋搬麻將桌,嘴里還嘟囔著:
“咱們給你騰地兒……我們在外面摸,你們在里面摸……看誰和得快啊……”
左福還在那兒賣力往嘴里送飯的時候,這邊已經噼里啪啦地摸上了。四個人在摸,倒有五個人在看。看的人比親自摸的人看起來還要興奮、還要高興。因為輸贏都與自己無關,當然主要是錢的進出不用他們操心。看著又能隨意地說,碰到看的人輸了,雖然嘴里不免噓著氣,但心里著實是沒有什么感覺;若看的人贏了,還能混著去買煙多抽幾口。所以來左福家摸麻將從來都是一群一伙地來,玩的玩,起哄的起哄,好像只有這樣才能叫打麻將。習慣了這樣的局面,偶爾碰巧只有四個人打的時候,打不了三圈就散了,似乎人手沒湊夠一樣。平常左福總是第一輪就上,打贏了就下來歇歇,混著抽別人的煙,順便也看著別人打,但如果輸了就會一直打下去,總是邊打,邊狗日長、狗日短地罵著,他一罵用不了多久就會和一把。大家背地里都叫他狗日的左福,都說,狗日的左福還真是有福,老他狗日的贏。其實村里每天常玩的就那么幾個人,長期算下來根本就沒一個贏的,但每天打著總是讓人覺得不斷有人在贏當然也不斷有人在輸;就像左福,大家總覺得他是贏了,因為他總是贏了才會下來,而每次他也都下來了,一推理他當然就贏了,人們才懶得去算他輸了幾把。左福自己也一樣,平時絕對舍不得買的煙,一和了馬上就讓人去買,完全覺得是在抽別人的。所以只要開了攤子,左福從來都是從頭陪到尾。那天左福卻只在院里站了一會兒就回屋了。頭一天晚上,左福的眼皮老是跳個不停,弄得他一晚上都不踏實。覺睡得一段一段,七零八落地擺在那兒,怎么也弄不順溜。左福看著沒有空位就想趁中午先把昨晚弄不順的覺先給弄順了。一進屋,老婆就開始瞪他,他的屁股剛挨著炕邊兒,老婆一腳就踹了過來,還壓低聲音說:
“死鬼,進來干啥?還不出去?”
看著左福不吭氣繼續坐在炕上不動,老婆有些急了,臉上的褶子都搓在了一起:
“快出去呀……老都老了,還讓人笑話。”邊說邊動手去推左福。左福扭過臉來皮肉分離到底打了個哈欠,低眉塌眼地看著老婆說:
“睡會兒,睡會兒……”說著人已經滾到了炕上,一只手還順便搭在了老婆的屁股上。老婆又推了幾下見推不動,也就罷手了,但嘴里仍舊嘟囔著,后來聲音還特意提高了說,人懶愛困覺,動不動就躺下了,豬投的人胎了……外面又是一陣笑聲。說了一陣兒,她自己也瞇瞪著睡了。
左福躺是躺下了,但睡得還是沒有以往那么踏實。一切都模糊著,總能聽到些什么,嘩啦嘩啦的麻將聲,還有雜七雜八的說話聲,但一切又都聽不真切,只覺得耳朵嗡嗡地響。后來還聽到了“哄”的一聲,像悶雷一樣。他還想,下雨了,下了就涼快了,一時間他似乎還聞到了下雨撲起來的泥土味兒。左福還迷糊著,夢里的聲音卻明顯大了起來,土腥味兒也更濃了。
幾乎是一瞬間,左福突然就清醒了。通常人清醒后,總有一陣兒大腦是空白的,那種間隔雖然極短,但總還是需要時間去回轉。在他大腦空白的間隙,他看見王墩子、四兒還有一堆的人都站在屋子里,卻不看著他,而是拍打著身上,面朝著門口。門口,一大團的土煙正搶著往屋里涌。好半天他都以為自己是置身于一個夢里,還是老婆哎呀哎呀的叫聲才徹底嚷醒了他。大家也都亂作一團,好幾個人同時開始說話,結果每個人說的話都正好淹沒在另一個人的話語里。老婆和他一樣沒有明白發生了什么事,但女人的天性促使她已經哭開了,而且是聲嘶力竭地哭。左福的心忽突忽突地亂跳著,比他的身體早一步跳到了院里。
已經過了好些日子,左福仍然不能去細想那天的情節。一想就會陷入一種混亂,而且首先撲過腦海的居然不是屋子,而是他老婆哭成一堆的臉,老婆臉上的泥和淚抹得并不均勻,一條一條地掛在那兒,每次剛剛排好的順序都很快會被新的淚水所淹沒,然后再停留再淹沒。最后,老婆已經沒有了哭的力氣,但嘴里仍在哼著哭。院子里到處都是土,那么多的土左福不是沒見過,比那更大的動靜他也見過,往年開礦的時候,看別人炸口子,揚起的灰土有好幾房那么高,也沒有一個人會吃驚,左福總是呵呵地笑著,和旁邊的人邊說話邊吐著煙。但他沒有想到有一天在他家的院子里也能攪出這么大的灰土來。從塌房那天開始,左福的心就皺皺地堆在了一起,一點兒也沒有松開的意思,就那么擠來擠去的,讓他心慌。晚上,茂老漢還專門拿了自己存了好幾年的酒來看左福。一進門就嚷嚷:
“狗日的,來,讓你高興,高興,有本事你就都喝了。”
左福喝著酒,臉依舊往下耷拉著。茂老漢抿了口酒,瞇了眼睛往后仰著頭很受用地砸巴著,
“好,真他媽的好啊,沒喝過吧,快50 度了。”
看著左福不吱聲,茂老漢夾了口菜又說:
“咋了,不就幾個錢么……你還缺呀,塌了再蓋,二小又不急著回來住,離過年還早哩。看你,真像沒經過世面的,咋活了那么大的,風吹大的?”
“唉……”
左福點了煙吸了一口,又嘆著氣。
“不是老哥我說你,以前掙錢太狠了。是不是得罪了什么神神了。”
“屁話。”左福的眼睛一下瞪得老大。
“掙得狠啥?沒有老子他們喝個屁,還能在那兒踏實地躺著挺尸?沒老子他們的樓能蓋那么高?”說著動了氣,大大地喝了一口酒。
“可那些死人總是晦氣啊……”茂老漢用手敲了敲桌子繼續喝著酒。
“晦氣?沒老子他們拿個球,就他們那熊樣,能拿到錢?呸……”
“也是……那你還裝個球啊,來……喝,過兩天趕緊蓋,趁我還能動,給你上頂子,保你結實。”說著又抿了一口酒。
“狗日的,不信那個邪,喝。”
這些日子左福到底還是覺得不踏實,按村里的規矩,新房沒住就塌了,是要死人的。他嘴上說不信那個邪,可心里總還是疑疑惑惑地難受。今天喝著茂老漢的酒,整個人都開始麻麻的,到后來簡直是說不出的舒展,只想一覺睡過去。
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晌午了。左福的嗓子干得直冒火,肚里也空落落地難受,喊了老婆半天,沒見答應,只好拖上鞋跑到廚房喝了口涼水。遠處不時傳來亂哄哄的人聲,還有嗩吶的聲音。左福有些納悶:死人了?正想呢,老婆回來了,一見左福就開始嚷嚷:
“老不死的,喝個啥呀!活活把個茂老漢給喝死了,可憐的。”
左福張著嘴半天合不上:
“真的?”
“可不是咋的,你說你吧,喝個什么勁,把人都喝死了……”
“少胡說,瞎說個啥。”左福沒理老婆,抓起褂子直接往茂老漢家去了。
從茂老漢家出來,左福開始走得深一腳淺一腳。剛剛茂老漢的孫子哭得哇啦哇啦的,實在是看著可憐,平時茂老漢去哪兒都拉著他,總是感覺出了不對勁,那么一個四歲不到的小人都知道哭爺爺了。左福臉上濕濕的,風一吹就呼呼地泛著涼氣,一路走一路和人打著招呼,碰見了四兒,四兒端著面叫他:
“福叔,什么時候摸啊,手都癢了。”
“摸個球,還惦記摸呢,人死了也沒見你小子長點記性。”
四兒看左福過去了,呸了口唾沫,笑了笑,又往嘴里撥了兩口面。村南邊的嗩吶突然吹的聲音大了起來,四兒不由得也往過伸了伸脖子。
3
據說,茂老漢家請了山那邊的一個陰陽先生。貴得很,要了一頭豬還有一車煤才肯來看風水。據說,茂老漢被東南面的人沖著了,又說東南面的人命硬,所以茂老漢被克死了,還說東南面的南屋有人要分。村里的“據說”從來都比城里文件還要傳得快,我知道的時候村里人已經沒有人不知道了,東南,那不就是左福家嗎?村里的人開始越傳越邪乎,一扎堆的時候就開始說左福,女人的聲音高高的,尖尖的,幾乎是叫著說,可不是咋的,那屋塌的,齊齊地落到土里一半,像刀劈開的一樣,還不是地下面的人要分嗎?誰見過那么塌屋的?大家都搖著頭,說的人繼續說,聽說他們家地下有了縫了,你說茂老漢要不是去他家能死嗎?那錢賺的可是死人的錢,遭報應了吧!還有人說左福摸了他家孩兒的一下頭,他家孩兒整整哭了一夜,完了還病了一場。也有人說,他和左福說了一句話就翻了個大跟頭。大家都笑了,說,去去,膽小得和個屁一樣,放個屁也能把你炸沒了。說是那么說,但村里早就沒人敢和左福打招呼了,生怕再有什么不好的事落到自己頭上,惹不起還躲不起嗎?一群人里四兒說得最起勁,他說:
“知道不,為什么左福的老婆每天和他在一起困覺卻活得還好好的?”大家起著哄,“你知道?還是你睡過啊?”四兒一本正經地說:
“那么老了誰睡她啊,要睡我就睡……二丫頭呵呵……真的,你們不知道為什么吧,因為一個蘿卜一個坑,左福的蘿卜要栽他婆娘的坑……”
去你的,一群人笑著推他。快看,二丫頭,有人喊了一聲,四兒忙著轉頭卻聽見了更大的哄笑聲。我也笑了,卻沒敢大笑,怕他們再像以前一樣過來摸我,還喊著摸蛋摸蛋。旁邊一直蹲著的王財又裝了一鍋煙,吐了一口煙說:
“你們沒見過,左福的婆娘年輕的時候也是一頂一的好人才,臉嫩得能掐出水來……要不是左福能折騰,還不一定就跟了他呢。”
四兒和一群人嘴里都嘖嘖的,圍著王財等著聽他往下說,王財卻吧嗒吧嗒地抽開煙了。
“說啊,你不是把人家老婆睡了吧?哈哈……”
“就知道睡,毛還沒長全就想睡。”沒說完,王財自己先猥瑣地笑了,仿佛想起了什么很受用的事情。
”以前左福能著呢!咱村里第一個小賣部就是他開的,一開始,沒人買,他就讓人欠著錢先拿東西。“
“那咋不開了?”
”悄悄的,別打岔……鄉里鄉親的拿著拿著也就拿開了,后來都拿成了習慣,一天到晚地往他的小賣部跑,又不用馬上出錢,所以總是想起什么就拿什么,就和白拿似的。小賣部比現在王本仁家的熱鬧多了。但到了年終,左福開始上門收錢了,拿著本本,一個一個拿給人看,每家都不少。欠得最多的就是王本仁家。村里大多數給錢都沒給夠,后來大家懷疑左福的賬本本來就沒做對,你們想啊,以前咱村識字的有幾個?還不是他說多少就多少,當時,沒收夠,左福也不生氣,反而勸大家別多想,以后繼續拿就是了。以他左福的精明還能真的虧了自己?要不說人家南蠻子有心呢?“
“啊,左福是南蠻子啊?”
“他爺爺是,根上就精著呢,要不咱村除了他哪還有個姓左的?那年王本仁欠的實在太多了,還不了,自己又不踏實,就問左福到底是個啥意思,準備咋辦?左福說,沒事,就欠著吧。王本仁不干,說,不行,那么多我還不了,難道等我死了,我兒子、孫子還一代一代還你不成?你說個辦法吧。左福最后讓王本仁到他的小賣部幫著他賣東西,說就頂還錢了。王本仁高興得跟吃了蜜似的,沒想到這么就把債給還了。莊稼人最不缺的就是力氣,這還不用花力氣,只是點時間,時間算什么?最不值錢的就是時間了。王本仁給他一干就是好幾年,他每天在家里躺著就把錢收了。后來,王本仁覺得虧了,就和左福說,他的債早該還完了,不想干了。左福多精啊,一下就知道了他想要什么,說,再干四年就把小賣部盤給他,他就又干了四年。其實左福也還算有良心,后來真的盤給了他。要不現在也不會是王本仁開著。”
“那你還說南蠻子精?”
“精就是精,人家左福才看不上那些小錢呢!咱村里的礦幾乎都是左福給買的炸藥。他每天跑南闖北地進貨,那認識的人多了,啥不知道?”
“那他自己咋不炸呢?”
“看你說的,他到底是個外地人,這里哪塊地是他的?外姓人就是外姓人,哪能輪到他炸,那土里的寶貝再多也是咱的祖宗留下來的,他也就是看的份兒。以前拿鍬挖也能挖不少,但總是沒有炸得快。”
“叔,左福咋那么大本事?還能和死人打交道?”
“啥死人啊,打交道走哪兒也是和活人打,這還用問我,四兒,你還不知道?”四兒聽著話題轉到了他身上,挪了挪腳,站起來,拍著土說:
“我哪知道呢,我回了,我腿都麻了,你不渴啊叔?”邊說邊起身一溜小跑拐到墻根那頭去了。
其實不用王財說,我也知道個大概,但還是擠在地上聽他說了下去。后來天黑得我都看不見王財的臉了,只有聲音還源源不斷地飄過來。有人繼續在黑暗里接著他的話茬,還有人往地上“呸”地吐了一口。不知道誰給王財點了根煙,借著火星子我又終于看到了他的臉,他的臉被煙忽閃忽閃照著,亮的時候,活像過年鍋里燒烤的那些紅得有些發黑的肉皮。遠處的屋連同地面都漸漸地消失了,只有四兒家新蓋的樓,像書里見過的剪紙一樣,黑黢黢地薄薄地貼在那兒,有幾家已經亮著燈的屋子,像星星一樣,散亂地點綴在了黑暗里。我和另外幾個沒有抽煙的一直處在暗處,如果不說話也不咳嗽,就像完全沒了這個人,也仿佛消失了一樣。
4
左福的眼神有些發霧,就和真的上了年紀的人一樣開始帶出了渾濁的跡象。手里的木盒子卻被他摸得日漸光滑起來,剝落了漆皮的表面漸漸地呈現出了另一種光澤。即使在昏暗的屋子里,也能隱隱地發出幽暗的光來。左福整日整日無比留戀地看著它,仿佛他所有的好時候都放在了那里。里面的紙早被他摸得有些破舊不堪,每天他都要一張一張攤開,嘴里有一句沒一句地念叨著,看吧,總有狗日的求來的一天,求?求也不管狗日們!最破的那張紙,有一個角在昨天終于掉了下來,左福急得滿屋子亂轉,后來還是老婆給粘好了,到底是女人,干什么也細致,粘得就和新的一樣。左福摩挲著紙,不由得又想起了那些事,那個人他還記得,確切地說,是那個人的哥哥他還記得。臉可真是長,下巴都從臉上撾了出來,弟弟死了,也沒見他哭,就直直地坐在那兒。左福把錢拿出來的時候,他連眼都沒有抬,不像以前那些人,無論鬧得多兇,只要一拿出錢,眼里總能放出些光來。咋說也是10萬塊錢啊,要不是鄰著村,哪能給他那么多?但他就是不要,一定要左福賠他弟弟。左福說:
“賠?我咋賠?這里面沒有我的一點事,要賠也是開礦的給你賠,這不就是賠么,要不是你兄弟,哪能給你這么多錢,還不趕緊拿著,那可是錢,你賺一輩子也賺不到的錢。”邊說邊把錢往那個人手里塞,那人一把就打掉了,還是重復著那句話,要他賠。左福于是又說:
“你看吧,人是肯定活不過來了,誰有那個能耐能讓死人活過來?你說,要真有,我也死一回,我還想見見我娘呢?”說了這句話,有人繃不住就笑了,左福罵著,笑個球,就知道笑。然后嘆著氣過來拍了拍那人的背,好像很難過地說:
“唉,可憐的,才二十,才剛能算是個人,連女人也沒嘗過就沒了,你咋能不難受呢?可你看你妹妹,還有你娘,那活得是個啥,可憐的,要有錢你弟弟也不會去煤窯子,也就不會死,可死已經死了,咋辦?你得讓你娘你妹妹活好啊,對不對,沒了爹,你就是爹,不能光想你難受,你說,是不是?”說著又把錢往那個人手里放,這次沒有再推,卻捂著臉哭出了聲。左福知道這就算完事了,趕緊趁熱打鐵把寫好的紙拿出來讓他按手印。看著當哥哥的有些遲疑,他忙說,就是證明錢給你了,不是我拿了,沒別的。說完也不等什么,直接拿過他的手按了印子。
現在紙上的紅印早就變成了黑色,但還是很清晰,不像那些字已經有些模糊了,他想,再寫的時候,該使勁描一描,那樣就是時間再長再久,也不至于變得沒有了。這么想就不由得又罵起來,以前他左福罵人,都得乖乖地在那兒聽著。有一次,王長平在院門口喊他,當時,他正在老婆身上忙活著,聽見也沒吱聲,繼續在老婆身上拱。開始,王長平聲音還低低的,帶著試探,后來漸漸高了起來,喊的聲音遠遠地傳了出去。老婆不由得打開他的手,要坐起來。左福來了勁哪能說停就停,按著老婆一直到他自己哼出了聲才松手。老婆埋怨著:
“死鬼,聽不見叫你?”
“怕啥,他求咱呢,他能等。”說著手又去捏老婆的屁股,老婆笑著白了他一眼:
“老干這事,你就不怕遭報應?”
“報應?報應誰?咱這是積德呢!傻婆娘,沒有咱,他王三改哪能開著車到處跑,那是誰的車……咱的車。還有四兒家的樓咋蓋起的,要不是我幫他買那兩個指標,他還開個屁礦,早關了,還蓋樓……蓋茅房吧,那是誰的樓?咱的……”說完自己先哈哈地笑了,外面還在繼續喊著。左福一出門就開始罵,罵夠了才問王長平咋了,其實不問他也知道,村里頭屁大的事都瞞不了人,何況是死了三個人,左福早就在這里等著呢!王長平給左福點了根煙,自己也點上才說:
“福哥咋辦呢?”
“什么咋辦?”
“就是礦么?”
“什么礦啊?”
雖然在黑暗中,根本看不清左福的臉,但他還是感覺到了左福的笑意。狗日的,又嗅見錢味了,還他媽的在這兒裝,心里雖然這么恨恨地想,但臉上還是繼續賠著笑:
“能有啥事?啥事能瞞了福哥呀……就是死的那幾個人,過半個月就要安檢了,咋那么背呢?偏偏這個時候死……”
“能咋辦?礦上死人還不是常有的事,難道死個人還先和你打個招呼?等你有空的時候,閑下來不忙的時候,再死?”
“是,那倒也是。”王長平不由得笑出了聲,笑得他自己多少有些難受。看著左福的煙快吸完了,趕緊又給他續了一根,左福吧嗒吧嗒吸了好幾口才說:
“東陽那頭的曹永旺好像還空著指標呢,我給你去看看?”
“好,好,那好,那錢……”
“錢?你趕上這個時候,錢肯定比往常高,人家那就和好閨女不愁嫁一樣,多少人搶著要呢!死人的又不是你一家,一月前剛死人的那陣子你吭氣,去年的價錢早買下了,咋的?你買,還是不買?”
“買,買,買,你看著辦吧。”王長平狠狠地吸了最后一口煙,然后,用力彈了出去,紅紅的火星子嗖地畫出了一道亮亮的弧線,好像黑夜里的一道傷疤。
也就是那次,左福被人打了。那天一進門他就覺得不對勁,一人高的屋里擠的全是黑乎乎的男人,黑是黑,但看起來又完全不像是下礦的人。左福露著怯,壓低了聲音問死人的家屬是哪個,話拋出去就沒了音訊,好像陷入了某種綿軟的東西里,只感覺屋里的人都直直地死死地往他這兒看。他吸了一口氣又問,聽見黑暗里有人說,咋了,你說,要干甚?他有些磕巴地掏出了錢,又說明了來意,臉上的笑慢慢堆起了好幾層,還打算繼續說幾句的時候,突然就被人一把擼倒了,接著就是狠狠的幾腳。那些人邊打邊罵,一聽腔調就是外地人,亂哄哄的,左福一句也沒聽懂。只聽見有人突然放尖聲音叫了一聲,圍在他身邊的人突然就散了,忙著去搶什么東西,左福沒有多想幾乎是爬著跑了出來。回到家想起才覺得有些后怕,那么幾個大后生,要是不停手,他左福這一輩子估計就交代了,又想著那些人還沒給他打條,心里就說不出的后悔。晚上去找王長平。一進門聽見屋里有人在哼哼,左福撇了撇嘴說:
“裝,再裝……打了我你倒叫上了。”
一挑門簾看見王長平臥在床上,眼眶整個淤青著,才知道他也被打了。王長平見左福進來,哼的聲音似乎更大了。本來就是些皮外傷,看著顯得厲害,其實早就不痛了,想著自己那天,把一切都推到了左福身上,多少有些怕左福找他算后賬,所以一直躺在床上裝著。要說那天,他開始還是很硬氣的。在礦上,那么多的人,又是自己的地盤上,怕個啥,所以那幫人高馬大的后生來找他的時候,他根本就不怕,還對著罵了好幾句,罵的當口他突然發現自己的人都沒了,都趁著亂四處躲了,只有來的人還硬邦邦地站在他面前。于是,他立刻就軟了,想都沒想就都說了,但還是被來人打了一拳。他說,錢都給了左福了,給了85萬。他還哭著說他也不知道左福都給誰了,和他沒關系,還說左福估計一會就送錢去了。那些人一聽左福拿了那么多,早就火壞了,也顧不上理他,直接到屋里等左福去了。其實他自己心里清楚,左福雖然賺錢,也賺不了那么多,但還是恨恨地說了。現在見左福臉上也掛著道道,雖不至于心疼,但多少有些抹不下臉來。正想著說什么,左福開口了:
“呦……你也成這樣了,這幫狗日的,哎,外地人心就是狠,難怪人家東陽村用的都是二小買來的人,聽說,那些人都沒有主主,死了也白死,就是當下花兩個錢,你也用吧,又便宜又省事。”
“誰知道那些人他是咋弄來的?弄不好,就進去了。”
“你倒還管得不少,還管人家是哪來的?爹生娘養的唄,還能是天上掉下的?哎,那天打人的是孝義的吧?”
“不是,是嵐縣的。真他媽的厲害,你沒見那架勢,吃我的心都有,還有那幫黑鬼,他媽的,老子平日養著他們,到了關鍵時候,都溜了,沒一個有良心的。要不是我機靈……”看著左福追問的神情他及時地把話咽了回去。左福還是看著他,見他不吭聲,忍不住又問:
“咋了?說啊,打傻了把你?”
“沒……沒……沒啥,你沒事吧福哥?”
“有球的事,老子命大著哩,就那幾個球蛋蛋能成甚大事?說真的,你買嗎?”
“啥?”
“能有啥,人唄,買也花不了多少錢,你要買我就給你問問?”
“再說吧,等好了再說。”王長平看著左福又忍不住開始恨,還想鬧錢,打成這了,還忘不了錢,真他媽的上輩子就是管錢的鬼。左福仍然和他說著買人的好處,心里繼續盤算自己能賺多少錢。
現在,左福每天都要把這些紙數上一遍,也順便把這些事再想上一遍。今天想這段,明天想那段,有時候覺得不妥了,就臨時編一些進去,編得好了,就從此都按那么去想了。反正沒有人懷疑過他的記憶力,他的記性從來都是極好的。別人說得再復雜的一段話,一些事都能讓他三下兩下給弄順溜了,而且從來都是一遍就記住了。那年他出外買炸礦的藥(硝酸銨)碰上了一個興安退下來的工人,左福老早就聽人說過興安化學材料廠,所以留了心;一路上他都老哥老哥叫著,又是點煙又是遞吃的,那個人見左福這么熱心也拿出了自己的酒和他喝了起來。一來二去的左福就把話題引到了炸藥上,還不停地夸人家有學問。那天,左福知道了水膠,還知道了水膠在水里比硝酸銨好用,在他的不斷夸獎下,那個人趁著酒勁居然還把他帶到了廠里。他早知道沒有人吃得住夸,他自己也一樣不行,不管真話假話,夸著總是覺得舒服,像癢了讓人撓對了地方一樣的舒服,也像喝酒喝高了那樣的飄忽,所以他出門在外總是盡量地夸人,有時候不惜把自己矮下去來襯托別人。那次他把身上所有的錢都買了水膠,他覺得硝酸銨哪兒也能買,誰也能買,但水膠怕是過了這個村口就沒這個店店了。事實證明左福的想法是對的,后來他去那兒再買的時候,說破了嘴人家也沒有再賣給他一點兒,說那是國家統籌供應的,需要批。就左福手里那點水膠,也足足在村里興了好一陣子。開始礦上的人還不想用那東西,硝酸銨總是用慣了,熟門熟路,總覺得放心,而且又比水膠便宜。后來,左福白給四兒家拿了一點,說,用吧,別說潮,就是直接放水里一樣能給你炸了。再后來,就有人求著左福買水膠了。開礦開到一定程度,里面都是水,硝酸銨怕的就是潮氣,更別說是水了,往往擺弄半天也找不到能放炸藥的地方,好容易找著了,藥早就潮了,又得重新再晾干,讓弄炸藥的人憋火得恨不能把自己給炸了。求著買,左福卻不一定賣了,自從他知道再也買不上水膠了,就把那東西當寶貝一樣放了起來。每回只賣一點兒,他就說,沒了,還要再去買,人們只好眼巴巴地等著,好容易把他等回來了,他又說,漲了,漲價了,他虧了。讓買的人心里恨恨的,還不能不買。見礦頭發牢騷,左福說:
“以后不買了,白白地跑出去受累,遭罪的,你們還不滿意?咋的,難道我貼上錢給你們買就高興了,老子還不受那份罪了。”說完撇著嘴晃著身子回屋了。
每回都用不了等多長的日子,就會有人來求左福出去買水膠,每次等他回來了也都會再漲一點兒。其實左福每次出去就是轉一圈,和人瞎侃,回來了再從里屋拿出一點兒水膠,然后自己估摸著漲價錢。到后來,來的人不拿著酒不說好話,不讓他高興,即使加了錢他也不答應出去買。買炸藥的礦頭都精得和鬼一樣,早在外頭打聽過了行情,知道花錢都買不上這東西,就越發地求著左福,供著左福。漸漸地,周圍村子也知道了有這么個有能耐的人,能弄到不怕水的炸藥,也都來找他。那段時間左福說的話沒人敢不聽,礦上有了擺不平的事一找他,只要他訓幾句都乖乖的。許多時候,礦上請查礦的,安檢的人吃飯也要叫上他,覺得體面。左福到底見過些世面,會夸人,又會送錢,幾次下來和安檢的就稱兄道弟了。安檢的也不傻,到哪個煤礦吃飯都能見上他,知道他說話的分量,有些不方便當面和礦頭說的,就直接和他說,錢每次都能拿得鼓鼓的。聊多了,左福才知道像他們這些小礦每年的死亡率是3%,也就是100萬噸才能死三個人,超了就要關礦,一關礦損失最少也大幾百萬,但安檢的又和他說,沒有什么是不能變通的……左福這才算是真正開了竅。年底腰村的王家礦出了事,來找左福,他抽著煙半天沒言語。那是他第一次辦這種事,多少還有些緊張,那種情形居然和第一次握老婆的手有些相像,心突突地狂跳,面面上卻裝著比平時還要鎮定。看來的人快急得出水了,他才說:
“辦法還能沒有?人是活的,咋也不能讓尿憋死。就看你肯不肯花那個錢了?”
“肯,咋不肯呢?你說。”
“你拿80萬就什么都不用管了,我就幫著擺順了。”看著來的人猶豫,他又說:
“可不是我要你的,我是想幫你,你自己算算,真關了礦你要往進扔多少錢?現在才掏80萬呀,給人家礦上買指標花30萬,安頓死人少說也得10萬,剩下的都得給安檢,我也就拿個跑腿費。”來的人低了半天頭,才開口說:
“60萬還不行?給安檢的少點還不行,又不用他做甚。”
“你倒會算呢,就你能,能,還跑來找我?你自己去給不就行了?說得好聽,人家不干甚,你給了錢就是讓人家甚也不干才好么,難道要人家查你,和周圍的人問你的事?有啥事是問不出來?一問就漏,就那么個道道,給人家錢盼的就是人家啥也不干,啥也不查,這事不就過了?要不你買指標管個屁用,弄不好再把人家也牽進去,那我可不幫你,你愛找誰找誰去。”說完,點上煙回身躺下了。來的人見左福完全背過了身子,又慌了,忙說:
“那就按你說的辦,我就是說一說么,還是要聽你的,你就辛苦一下,幫了我這回。”左福轉過了身看著來人好像很勉強地點了點頭。來的人一走,左福就呵呵地笑開了,比起這,他賣水膠的錢那還算錢嗎?看著老婆肥圓的屁股在地上來回亂晃,他忍不住起身捏了一把。
5
聽說有好幾家的屋都半邊半邊地塌陷了,左福咧著豁牙笑了,笑著笑著又嗚嗚地哭出了聲,這是他長成大人后頭一回這么放聲哭,哭得老婆都有些怕,怔怔地站在院子里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哭夠了,左福摸索著老婆的手,又像年輕時候一樣,把老婆的手貼在了他的臉上。那些過去的時間,遠得已經走得沒影兒了的日子仿佛又回來了一樣。
我后來回村的時候,已經沒有人再說起左福的事,大家都提心吊膽地四處找房子。四兒家的樓也塌了,人也搬走了,他們說,四兒的一條腿壓在了房子下面。據說,村里還請了風水先生,說,要全村人拿雞血來祭土地婆婆。聽說,祭是祭了,但屋還是一片一片地塌下去。我們全家搬走的時候,來了城里頭的人,拿著一根一根的長棍子,到處往地上插,說是測什么的含量。有人說,地下面已經挖煤挖空了。再后來村里人幾乎都搬了,但沒有左福的消息。有人說,左福說什么也不肯搬。還有的說,左福和老婆走了,走的時候把盒子和錢都扔在了院子里。搬走的人說,四兒去了柳林了,又花3000萬買了個小礦。還說,那兒的煤質好得很,可以賣個好價錢,他們學扮的時候,還操著柳林的口音說:
“我們那兒好得狠:村村都點火,路路都冒煙,處處都是錢。”說完都呵呵地笑了。
天,有些灰灰的,看起來并不那么明朗。
作者簡介:
李燕蓉,女,1975年生于山西晉中,畢業于美術學院,2005年開始先后在《十月》《北京文學》《山花》《青年文學》《山西文學》等發表小說。《小說選刊》轉載過三篇,《那與那之間》榮登2005年中國小說學會排行榜。
責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