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可西里,長江的主要源區之一,位于青藏高原西北部,夾在唐古拉山和昆侖山之間,那是一片神奇的地方,大自然富饒寧靜的自由王國。然而,自1984年始,每年有兩三萬農民從四面八方涌入可可西里,“無人區”成了“無法無天”肆意淘金、獵殺放縱之地。
這里并非每一個淘金者的天堂:發財的僅是少數金老板,多數底層農民卻被無情欺壓和盤剝,還有一些人在高寒中得肺氣腫而死,或者在金頭之間爭盤子中被打死,以致8000金農被暴風雪困在可可西里途中,死傷嚴重。盡管悲劇在不斷上演,卻阻擋不了貪欲者進入可可西里的腳步,阻擋不了金頭和盜獵團伙頭子帶領他們對河源的破壞與對珍稀動物藏羚羊的大肆獵殺。是誰站在他們的背后?又是誰擔負起了保護可可西里的責任?
金子是土地中珍貴的東西,不能隨便亂動。
——藏族民諺
1.喬治·夏勒找到自然保護區管理局
2006年初冬下午,格爾木市。一輛越野車停在建興路65號門口,從車內走出四個人,其中一位是蓄著一臉胡須的美國人,他就是藏羚羊研究之父、世界知名環保專家喬治·夏勒。他這次來青藏高原,是對北緯33°野生動物和生態環境進行考察。他已72歲,但精神抖擻,剛從馬蘭山回來,也未顧得停車換裝,就急沖沖地趕來了。陪他來的有翻譯和省農林廳官員。
羊角高高聳起的藏羚羊群雕,正對院門,底座大理石上刻著“可可西里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管理局”。夏勒在藏羚羊塑像前稍停,恭敬地默視。右側是五層辦公大樓。他隨翻譯走到樓梯口,知道沒有電梯,毫不猶豫地徒步登樓。
三樓接待室已擺好茶水。扎措正抽著煙看材料,他拿不準夏勒博士要問些什么,有點兒納悶。他在西寧呆了8個月,今早上班一跨進辦公室,就接到A局電話,要他接待夏勒博士,至于夏勒博士來意,A局說也不清楚。A局說因事外出,要他向夏勒博士打個招呼。扎措口頭答應,心中卻琢磨著:“志愿者”們走后,他這個辦公室就承擔一般宣傳與接待任務。然而,像來了夏勒這樣的大腕名流,A局無論如何都會排除干擾出場露面的。扎措把一支煙抽完了,卻一個字也沒看進腦子里。辦公室秘書走進門來告訴他客人到了,他趕緊去接待室。
扎措陪客人坐下,習慣地捧著記錄本。
“夏勒博士已是第三次來青藏高原,十分關注可可西里生態環境。”省農林廳老李首先介紹。
“是呀,夏勒博士每次都橫穿可可西里,深入險要的核心區……”扎措附和著說。
喬治·夏勒似乎對恭維話不感興趣。他坐立不安,等待扎措說完,就以很不理解的口吻提問,坐在他身旁的翻譯反應很快地說:
“夏勒博士問,為什么馬蘭山還有人淘金?”
“為什么?”夏勒又用中文發問,他雙手仍攤開著。
“不會,不會的!”扎措有一種受到突然襲擊的窘迫。這幾年來,他沒有聽說馬蘭山還有人淘金。在翻譯猶豫之際,他不由自主地說,“NO,NO!”他也學著幾個簡單的洋文字母,但都跑調,藏語味重。
這時,助手從包里掏出一沓照片,放在夏勒桌前。
夏勒不知是想不到扎措會說英文還是聽不懂他說的話,一開始發愣,很快又反應過來,他指著現場拍下的照片,大胡子抖動著問:“那輛卡車,那輪胎、篷布,還有被扔下的食品袋、藥品盒、雜志……怎么解釋?”
“那些還是以前開采留下的垃圾,森林公安對現場沒有清理干凈。”扎措死抱住馬蘭山不可能再發生淘金事件。
“NO,NO!”夏勒否定地擺擺手說,“我們通過GPS測定采金場的經緯度,采金在進行中。”他不高興地站起來,轉身欲走,大胡子仍然抖動著。
這時,老李友好地拉住夏勒博士的手,嚴肅地對扎措說:“夏勒博士的提問,不是空穴來風。”他小聲說,“他和助手還親眼看見,那些被扔下的方便面袋、藥品盒上面明明寫著‘2006年生產’。”
扎措聽了十分震驚,坦白地說:“真抱歉,我出差半年多才回來……”老李示意讓他對夏勒博士說。他立即轉身向夏勒博士打招呼,并表示:“我們一定重視你提的問題,我們會調查清楚,對你有個交代。”他恭敬地送夏勒博士下樓,臉上一直掛著歉意的笑。夏勒感覺到他的真誠,幽默地說:“你們說長江是母親河,可可西里是長江的母親,也是地球的母親!”
后來,喬治·夏勒在《穿越大羌塘》報告中記錄:“機械化采金礦在兩個山谷中留下數公里長的貧瘠的礫石堆。”
2.誰能看到冰川在流淚
扎措回到樓上,去森林公安局問情況。下班時間已到,三四個森林公安與他擦肩而過,嘻嘻地招呼著,就是不停步。最后正準備關門的是一位副局長,扎措跑上去說有情況要詢問。這位副局長依然關上門,說很抱歉,家里有點急事。扎措獨自坐在辦公室,又抽起煙來。他拿起電話,撥號,對住話筒的嘴唇嚅動了幾下,沒有發出聲音。
成老師:“喂———扎措呀!”
扎措:“嗯,成老師。”
成老師:“你聲音怎這么低?”
扎措:“噢,有點感冒……”
成老師:“是嗎,夏勒博士找了你們?”
扎措(驚奇地):“你怎知道?”
成老師:“你別問了。馬蘭山確實還有人在淘金,至少有4臺大型挖掘機和幾臺翻斗車,是金頭從青藏鐵路建筑隊撤走時買下的。”
扎措站起身,張大嘴聽著。
成老師是地理學家。10年前,他在可可西里考察隊,扎措就認識了他。扎措喜歡聽他講可可西里的地理位置與江河源頭的最新動態,尤其是最近從他那里獲得的相關信息數據,使他有了幾分憂思。
青藏高原生態環境脆弱,可可西里又處于十分險要的生態環境地位。這些年來,出現長江源生態危機:草場沙化,氣溫升高,冰川后退,水流量減少,水里含沙量增加。
長江源生態惡化趨勢,固然與全球性氣溫變暖的大環境有關,但20世紀八九十年代在可可西里發生大規模觸目驚心的淘金、獵殺活動,無疑直接影響或加劇了這一生態險情。那時候,誰能感覺到長江在顫抖,中國大地在顫抖?
“核心區域仍然淘金不止,可可西里生態環境的惡化趨勢,何以有效遏制?”成老師語氣有點激動。
扎措受到震動,卻沒有話說,最后說:“對不起,成老師!我剛上班,等了解到具體情況,再向你通報。”
他夾著包往回走,惘然若失的樣子。他不單單感到回答夏勒的提問太荒唐,而最不能使他理解的是,20余年來馬蘭山淘金,為什么至今制止不住?他腦子里還不時浮現出可怕的數據。
晚上,他又從網上搜索到一則消息:
2006年9 月,中科院地理科學與資源研究所尤聯元研究員再次抵達各拉丹冬,親眼目睹崗加曲巴附近有一座一人多高的冰塔,在不到一小時內融化殆盡,消失在尕爾曲上游的細流之中(崗加曲巴冰塔林位于各拉丹冬最大的冰川姜根迪如南側,這座消融的冰塔是崗加曲巴冰塔林的一員)。
68歲的尤聯元先生發布這一見證時,憂心重重地感嘆:“冰川在減少!”扎措知道尤先生多次來長江源考察,不止一次地呼吁“保護長江源”!
扎措坐著發愣。小女兒捧著畫跑過來說:“阿爸,我畫的冰塊像嗎?”扎措問:“這些圓點是什么?”女兒說:“眼淚呀,冰塊融化不流淚嗎?”這時,扎措似有所悟,緊抱住女兒說:“還是我的女兒聰明,能看見冰塊在流淚!”
3.1984年馬蘭山金礦被發現
潘多拉的盒子打開了
可可西里處于青藏高原腹地,平均海拔5000米左右。南緣唐古拉山脈,北緣昆侖山脈,東至青藏公路沿線,西邊與西藏的羌塘草原、新疆的阿爾金山相連,總面積約8.3萬平方公里。這里是號稱“世界屋脊”的青藏高原的河源區。現代冰川主要集中于山體高大的昆侖山南坡與唐古拉山北坡,如布喀達坂峰(昆侖山主峰,可可西里最高的山峰,海拔6860米)南坡發育冰川有53條;挨著布喀達坂峰南坡的馬蘭山(海拔6016米),發育冰川有42條。其冰川面積接近于唐古拉山北坡各拉丹冬(冰川69條)和嘎爾崗日(冰川35條)的冰川面積。唐古拉山北坡冰川與昆侖山南坡冰川,分別被稱為長江的南源水系與北源水系。
雪山源水賜予可可西里這一片廣袤的土地多樣完好的原生態,有些物種還保持著原始的自然演變過程,中部呈現一派高寒草原的特有風光。這里空氣稀薄而澄澈透明,常年大風卻是藍天白云,是野牦牛、藏羚羊、藏野驢、藏原羚、白唇鹿、雪豹、棕熊等野生動物的天堂。千萬年來,這些像古老荒原一樣本真袒露的珍稀物種,在人類難以生存的廣闊天地里,自由自在地生活著。藏羚羊是可可西里數量最多的生存的物種,他們成群結隊地分布在各個地域,對偶爾踏入他們領地的人類———牧羊人或勘探隊員,只是抬起頭顱好奇地看看,甚至還主動靠近人類,一派混沌初開、平淡天真。這些從人類生命禁區里脫穎而出的優勢物種,從來不知道什么叫危險與逃脫的生靈,面對突如其來的粗暴入侵的人類,他們卻手足無措,像高寒中的植物一樣脆弱,極容易受到傷害。
20世紀末,“無人區”上演“人”的悲劇。自此,這位“美麗的少女”純真的目光蒙上一層陰影,變得憂郁起來。
可可西里有金子,是早已在青藏高原流傳的公開秘密。只是住在可可西里周邊的藏民、蒙民,像從不獵殺藏羚羊等野生動物一樣,從未有過淘金的念頭。藏民說,金子是土地中珍貴的東西,不能隨便亂動。在他們的心目中,可可西里因為藏有金子而顯得更加神圣。而在青海東部,在甘肅、寧夏等地,淘金卻由來已久。據青海史書記載,淘金最早出現在唐代。1936年,國民黨馬步芳代理省政府主席,直接控制青海主要金礦開采權,當時科治溝、野牛溝、瑪沁雪山、星宿海,還有在青海與甘肅交界處的金羌灘等地金礦開采,已成規模。這些從各地征集來的民工,知道什么地方有金礦。最先到馬蘭山淘金的,就是海東(青海東部)地區的農民,他們從父輩(當年被馬步芳征集的采金民工)口中得知“可可西里北邊山谷有金子”。另一說,是可可西里地質勘探隊員透露了馬蘭山金礦的信息。
1984年4月谷雨日,天還未亮,一輛破舊的東風牌卡車上堆放著鐵鍬、鐵鏟、水桶、油桶、面粉、土豆白菜、炊具、帳篷與篩金的床子等,車廂邊擠著30多個農民,悄悄地上路了。這些農民中多數是淘過金的沙娃,領頭的叫馬廷,30多歲,中等個兒,坐在駕駛室里。他讓每個人交了1000元,向一個貨主買下快要報廢的卡車。第三天,車子從青藏公路70道班附近離開公路,沿著便道向西北方向開。荒原上沒有路,也沒有轍印,更沒有人跡,馬廷手里捧著地圖,他上過幾年學,剛學會看地圖。車子顛簸得厲害,有幾個人產生高原反應,抱住腦袋哼哼著。馬廷叫一位反應嚴重的坐到駕駛室里。他帶著簡陋的勘察儀,領著挖掘的和篩淘的工具,一路向北走走停停尋找著。車子開了幾天,沒找到金礦,只是看到野毛驢、盤羊、黃羊、藏羚羊、野牦牛等成群地大搖大擺地走著。大伙感到疲勞,那位嚴重的高原反應者,快不行了。馬廷的堂弟小元說:“回吧,找不到金子,不要連命都賠了!”但立即遭到大伙兒的反對,一窩蜂地說:“回去,怎向父母(妻兒)交代?這一千塊不就壓死咱了?”馬廷說:“采不到金子,誓不回師。”他們仍然往下走。
大約第13天,眼前出現兩座大雪山。右面的雪山比左面的雪山更高更雄偉,聳入云端。他們從未見過這么高大的雪山,有幾個民工驚住了,不敢再朝前走。馬廷說:“金礦就在雪山下面。”車子又開了半天,才來到兩山之間的谷地。馬廷和一個漢子在一道有陽光的溝里刨坑,使勁用鍬鏟開表層凍土。一個漢子把盛在塑料油桶里的清水倒進盆子,等待對沙金的檢驗。一路上每到一處,都是這樣的場景。大伙都以期待的目光,盯住被挖掘出來的一堆沙子。那漢子喜滋滋地對馬廷說:“這里土質松,準有沙金。”他用小鐵鏟鏟起沙子,倒進水盆,水中頓時出現無數閃光的沙金,其中最閃亮的一顆有豆粒那么大。馬廷的眼睛里放出光,大伙兒高興得手舞足蹈,高喊:“我們找到金子啦!發財啦!”不過,歡呼的人群中少了一人,那位嚴重的高原反應者已經奄奄一息,陪他的一位正傷心地哭著跑過來。而在歡呼時,有一個不識字的民工覺得滿眼都是金子,竟興奮得一時昏了過去。
兩山相隔很遠,眼前一片空闊,遠看這幾十個淘金客,小得像螞蟻一樣,但隨之而來的幾十萬淘金大軍,足以見螞蟻對這一片圣地的破壞。此時,可以聽到河谷中冰雪消融的水流聲。在沒有積雪的坡地上可見點點野生植物,其中有雪靈芝、虎耳草、點地梅等。尤其是在袒露的陡坡上、剝蝕的山脊上,還長有高原芥、小垂頭菊、多刺綠絨蒿等零星株叢。這些在高寒里簡單生長的稀有植物,幾萬年來這么枯枯綠綠黃黃,使馬蘭山顯露出一片秀色。
高山極地的時間凝結在冰凍和稀疏植被的古遠蒼色中,呈現一派大地安詳沉睡的寧靜。
“哥,這是啥地方?這大雪山叫啥名字?”臉上還帶有稚氣的小元問。
“可可西里以北的馬蘭山唄。”馬廷說。
“這么高的山地的金子能挖嗎?”
“怎不能挖?雪山頂上有金子也能挖。‘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馬廷還記著從小經常聽說的這句話,他很得意,像是他自己想出的,也沒有人反駁。
就這樣,馬廷帶著30多個村民在山谷里搭起六頂帳篷,一個死者埋在山麓的雪坡上,待過些日子隨車運回去。他們在附近溝溝里找到了金場子,在河邊支起篩床。可能他們至今還不知道,當他們揮舞鐵鍬刨開馬蘭山第一個坑,就是幾十萬淘金、獵殺大軍開向可可西里腹地的第一槍。
4.勢不可擋的淘金大軍
馬廷帶著民工還沒挖上兩天,又一隊人馬來到了馬蘭山。他們與馬廷是同一村的,18個人坐在三臺手扶拖拉機上,悄悄尾隨東風牌舊卡車的行跡而來。馬廷說:“這金礦是我發現的,可要收場子費的。”又一隊人馬的頭頭叫五叔的說:“這場子這么大,你們幾個守得了么?”馬廷沒想到他這么說話,朝他瞪了瞪眼。五叔說:“你不用瞪眼,咱們鄉里鄉親的,要聯合起來一致對外。”
“對外?對誰?”
“說你聰明,你卻糊涂。”五叔狡黠地笑笑說,“你看唄,一個月后,這里的人數會翻幾番,兩三個月后,這里就有好戲看。”
馬廷不信他的預測,但對待團結問題也有同感,他盡量對五叔他們表示友好。
一個月后,果然又有四支隊伍來到馬蘭山,都是鄰村的,有一支是五叔的二姨夫帶來的。原來是他們事先約好的,在五叔走后一個月,如果不見有人回來,他們就出發。他們還湊了份子給五叔,五叔在五道梁向北一路用木棍留下路標。
接著,來馬蘭山淘金的人,絡繹不絕,愈來愈多。兩三支隊伍在同一天抵達,也不足為怪。這也出乎五叔的意料,他老是小聲責怪二姨夫沒有消去路標。五叔沒有想到真正的原因,還在小舅。
小舅沒有來,在五叔預料之中,五叔聽他說過,那里是海拔5000米以上的高寒地帶,知道他吃不了這苦。沒想到他憑著有點文化,留在家里搞起個流動信息站,出賣馬蘭山金礦信息。開始,他騎自行車跑村,車龍頭掛著寫有“最新重要淘金信息”的廣告牌,向買客收取信息費100塊。跑了一個星期,就賺了三四千。他想跑快些,來錢多,就用3000多塊買了摩托車,跑鄰近縣。可是,他跑到另一個縣的鄉鎮時,人家逗他說:“我賣給你,只要1塊錢。”原來,發現馬蘭山金礦的消息像長了翅膀,在海東八縣沸沸揚揚地傳開,并傳播成了“可可西里到處都有金子”,還說“有人發現7.5公斤的整塊天然黃金”。五叔小舅傻了眼,他不得不改變主意,到城里火車站,向外地人出售金礦資源信息,他把聽到的也加了進來。但不少過路人似乎已有耳聞,時而還聽到議論。過路人湊上來聽他講,是出于對淘金的興趣或好奇,往往在他沒有說出底時就離開了。那些沒有離開的也不都是買客,見他談價色變,因此,他不敢要價,只說“10塊20塊,賞個臉唄。”有時三塊五塊也要,買個盒飯吃。
馬蘭山金礦被發現而引起的西部淘金熱,成了在中國改革開放的大背景下西部的突發性事件,迅速打破了80年代青海的沉寂。“去可可西里淘金!”成了當時人們想發財的代名詞,而這種引為時尚的談論話題,卻是那么盲目無知,多少人追逐這種在鮮為人知的無人區制造的一夜致富的夢想。
開始幾年涌向馬蘭山淘金的人流,幾乎都是海東八縣的農民。接踵而至的也有甘肅、寧夏等地的農民。90年代初,在采金隊里有了四川人、陜西人、湖北人的口音。據當時報載:前來青海辦理采金手續的外省隊伍,有近百支。從每年涌向馬蘭山一帶采金的三萬左右的人群中,海東人仍占大多數。海東八縣是農業區,占青海人口一半以上,地少人多,且只種一季莊稼。這里農民有采金習慣,也有金礦資源。20世紀七八十年代,實行土地承包后,更多的剩余勞動力從事采金。采金已成為一種轟轟烈烈的群眾運動。每年有七八萬人到西部采金,其中從未采過金的人至少有三分之一。據在格爾木河西清真寺門前擺地攤的穆薩回憶,他家住在化隆縣群利鎮群利村,村子位于黃河邊。全村500多人,人均不足半畝地。穆薩一家5口,只有兩畝地。他說:“每年一季小麥,整個春天都閑著,聽說有金子淘,當然不能坐在家里守窮。”1989年4月,31歲的穆薩與村里人合伙花7000多元買了一輛手扶拖拉機,去了可可西里馬蘭山,路上走了十四五天。一同去的15個村民都沒有淘金史。1990年5月,1991年5月,穆薩又與村民兩度去馬蘭山淘金。穆薩是回民,信伊斯蘭教。
在每年涌向馬蘭山淘金的人群中,既有因受淘金神話的誘惑而匆匆趕來的新手,也有春去冬回的常客,其中不少是還未嘗到甜頭而又不甘心發不了財的人。
馬蘭山被挖遍了,淘金大軍又轉向太陽湖、庫賽湖、巍雪山等新的目標。如有一則消息:1988年9月19日,湟源人組成的采金隊從青藏公路1019公里處“下道”,向海拔近7000米的青新峰(布喀達坂峰)金場跋涉,有10多人死在路上。
5.沸騰的馬蘭山
兩萬人遍布馬蘭山谷,其場面可觀勝過一次大戰。而在歲數大的金農的眼里,頗像上個世紀大躍進年代用人海戰術深翻土地的場面,也像上個世紀60年代冬季開河、上水庫的場面。一個個揮舞鐵鍬,揚起窮衣囊,要高山低頭,河谷獻寶,使自己富起來。高山極地空氣稀薄,他們艱難地在凍土上“一揮三喘氣”的韌勁,大有當年改天換地的“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氣概。千百年才能長成的大面積植被及青藏高原的稀有植物毀于一旦,雪山深谷沉睡億萬年那種特有的平緩起伏的節奏感,很快消失。
太陽一落山,個個兔子似的回到營地,端起煮不熟的面疙瘩湯,抱住大鐵碗暖暖凍僵的手,填飽肚皮,趕緊鉆進帳篷。這時,風裹著一團團寒氣鋪天蓋地襲來,動作再快的人,也免不了遭受寒風刺骨的襲擊。馬蘭山10里淘金場,帳篷星羅棋布,每頂帳篷里面睡有四五個人,也有擠六個人的。帳篷里溫度比外面高些,但也是零下幾度,很冷。鋪墊靠土的是一層塑料薄膜,上面一塊羊毛氈子。民工們一身泥巴,只脫掉外面最臟的衣服,然后穿起棉衣、棉褲睡覺。有皮外套的再蓋上皮外套。有的只有一套棉衣,白天干活內面被汗濕,外面被弄臟,又不得不穿著睡,也不能不穿著睡,把被汗濕的部分焐干,否則,棉衣凍結起來,第二天就不能穿。這些人身上氣味難聞,大伙不愿意靠他們,但由于太冷,不相互依靠,手腳立馬被凍僵。半夜里又不得不擠緊,以身體取暖。有時候夜晚刮起大風,搖撼著帳篷,把簡陋的帳篷掀翻,幾個民工被凍得直打哆嗦,死命地抓住篷布抱成一團。早晨起來,常常看見幾個人抬著一具尸體,他多半是因饑寒缺藥———得了高原反應或由感冒發展為肺氣腫致死。死者被同伴們暫時埋在偏洞里冷藏著,砌個小土堆做記號,等到秋后出場時再刨出,裝進麻袋帶回家鄉埋葬。如果死者生前信伊斯蘭教,同伴們還會帶他到格爾木河西清真寺洗禮。
陡坡下一塊不小的空地,扎有十幾頂帳篷,五六套炊具。停著破卡車和幾臺手扶拖拉機,還有一輛北京牌舊吉普,是馬廷賣金子賺了錢新添置的。白天,馬廷、五叔他們去金場子,別的淘金隊見他們人多勢眾,都離著他們。不料有個淘金隊瞄上了他們營地下的小溝,說“這場子閑著多可惜”。這是兩個做飯的報告的,并說那人熊腰虎背,腰里還別著家伙。馬廷沒好氣地說:“多長個眼,那是假的,別被假洋鬼子唬住。”周邊幾家正在吃早飯。馬廷帶著百十號人立在營地邊,故意嚷嚷:“看哪個狗日的長歪了眼,敢動馬爺的盤子!”“從哪兒冒出肚大腰圓的雜種,老子來馬蘭山,你還穿開襠褲哩。”惹得大伙一陣笑。接著,他又和五叔說:“這幾天你帶一撥人去守場子,其余人全部留下把這里清掉,免得再有人眼紅。”五叔點頭應諾。
小元一早起來發愣,心不在焉地立著。他做了一個噩夢:這些天,大雪山疼痛得睜開了眼,憤怒地伸出鐵鉗般的雙手,將他們一個個拎起,扔向半空,下面是見不著底的深淵。小元嚇得欲喊“救命”,但叫不出聲,剛要從空中摔下來時,一股寒風鉆進帳篷,他被凍醒了。這時,小元仰面雪峰,握鍬的手禁不住有點兒顫抖。馬廷問他“怎了”,小元開始說“沒啥”,卻經不得馬廷追問,他還是把夢說出來了。馬廷“嘿嘿”一笑說:“夢是反的。”
“怎么‘反’法?”小元問。
“你喝的墨水比我多,還用問么?”馬廷沉默片刻,欲罷不能地說;“把關系倒過來,人是大雪山,大雪山被人摔,才對。”
“為啥?”
“因為‘人能勝天’唄。”
“是‘人定勝天’。”比馬廷大兩歲的老二說。
“人要改造自然,人能改天換地,世界上人是決定性因素。與天斗,其樂無窮;與地斗,其樂無窮;與人斗,其樂無窮。”馬廷在1974年任生產隊長后,幾乎天天講這些話,如今仍背誦如流,侃侃而談。
“你們與大雪山斗快樂么?”小元瞪著驚奇的眼睛問。
“你們?”馬廷也奇怪地看著小元。
“我不感到快樂呀。”小元直率地說。
“你干啥來啦?”
“淘金呀。”
“你拿到金子,不高興么?”
“噢!原來你們也是因為得到金子,才快樂呀。”小元譏笑。
“但不與大雪山斗,不與那些擋咱們財路的人斗,金子不會自動跑到咱的腰包。”馬廷板著臉說。
小元一臉無奈。
馬廷繼續說:“馬蘭山漫山遍野都是淘金的,咱們幾個算個!不淘白不淘,過了這村就沒那店,現在要抓緊把金子撈到手,把腰包撈足了回去,到時政府下文不讓淘,你想撈也撈不著了。”
一席話,說得大伙頻頻點頭。
只有小元沒有反應。小元是馬廷的堂弟,因為去年父親得病去世,他沒能上大學,隨馬廷來了可可西里。他沒想到金場子在高山極地,他對大雪山有一種莫名的虔誠,看到大雪山被萬人踐踏,內心充滿恐懼。馬廷本想讓他做助手,但感到倆人在思想上的鴻溝無法填補,也就隨其自然。如果兩個之間沒有親戚瓜葛,馬廷可能就對他另樣處理。
這背陰的山溝雖未解凍,但下面土質松軟,第三天下午,太陽還老高,他們幾十個挖卡(手工淘金單位)就把溝地淘完。馬廷還立在營邊,緩緩環視四周,仍未見那個熊腰虎背的小子。他得意地將捏在手心的一枚足有四五克的金豆拋向空中,然后張開手心,大伙眼熱地看著那枚金豆又穩穩地回到他的手心。
河邊幾十堆沙金,執鍬手投入篩淘的行列,幾十副支架不停地篩動著,小有規模。馬廷又花高價買了一副上好的篩架。
“哎———野羊!”有人叫了一聲。馬廷向河那邊看去,卻不見蹤影。他轉動手心的金豆,高興地說:“你們想吃羊,咱去抓。”他和一個有“獵手”之稱的民工去了。
小元坐在河邊,沒動。他也想跑遠點看看,只是不愿意看到馬廷獵殺野生動物,因而他沒有跟去。他留戀剛來的那年,水面有成群的天鵝,草地上還發現鳥巢和鳥蛋。藏羚羊、盤羊等大搖大擺地跑過來,好奇地探望新來的客人。還有雪雀,走近它,它不飛,還親昵地看著你。那年夏天夜里,他聽到外面呼啦啦的聲音,開始還以為是刮風,細聽又似水聲。他扒開篷布,模模糊糊地看到河那邊有藏羚羊群在奔跑,黑壓壓的一片,半個小時之后聲音還沒停。后來才聽說這些都是母藏羚羊,它們到太陽湖產仔。太陽湖是一個很大的湖泊,離這兒不遠,他想那兒一定很美,回家前定要去看看。可是第二年,這些野生動物就不敢再接近他們,漸漸離馬蘭山遠去。小元不會忘記第一年秋天,有兩只藏羚羊到河邊飲水,離他只有四五步遠。小元朝它笑笑,藏羚羊也抬頭看他,一對純真的黑眼睛,對人很親近。這時,小元卻聽到馬廷說“有膘,全是凈肉”。他覷著眼,嘻嘻地向雄藏羚羊招手,雄藏羚羊天真地向他走來。還沒等到小元反應過來,雄藏羚羊已落入馬廷手中,他喚做飯的取來菜刀,很快把藏羚羊宰了。另一只藏羚羊卻一直呆著不走,像是在等待它的好友,它還不懂人類的殘忍。
小元說:“哥,你怎能隨意捕殺野生動物?”
馬廷若無其事地說:“不就是只野羊么,羊就是給人吃的。”
小元說:“這野生的與家養的不一樣。我看到一本雜志上說藏羚羊是珍稀動物,只有青藏高原才有。”
馬廷說:“真是書呆子,咱們來了三四個月不沾肉腥,拉不出屎,肚皮都快貼著后脊梁,什么書上說,‘飽漢不知餓漢饑’。”
小元也覺得肚子空,兩眼冒金星,但他感到馬廷太過分,板著臉說:“書上是講道理,人餓了也不能丟掉理。”
“嘿……嘿,你還來真個哪。”馬廷盯了小元一眼說:“你是讀大學的料,不應該和咱們不明事理的在一起。”
小元無話可說。
“我只知道人還會吃人。野生的羊更有味,不嘗白不嘗,今兒來個烤全羊。”馬廷很固執,誰也勸不了他。小元抱起另一只藏羚羊,把它送到坡上,并囑它“不要再來了”。
太陽落山了。他們將撿來的雜木、草皮堆積起來點燃著,畢剝畢剝地烤著也許還常常在這里活動過的藏羚羊。轉眼之間,這些有著上千年生長期的高寒灌木叢,被他們像砍伐門前屋后的雜木一樣毀了,并迫使它們在燒烤藏羚羊———制作他們滋補的大餐中化為灰燼。火光映照著一張張木然綻放的臉,嘴角浮動著大塊吃肉的快感。一會兒填飽了肚子,才顧得慢慢品嘗,一雙雙眼睛里放出好奇的光。
“我們幾個算有口福嘛,要是在飯館里,這一餐至少上千元。”五叔喜滋滋地說。
“一千元也吃不到嘛。”馬廷說,“我逛了××市吃野生動物一條街,還沒見有藏羚羊哩。”
戴著白布帽、棉衣上打著補丁的老二訕笑著說:“我覺得還不如山羊肉好吃呢。”
馬廷搖了搖頭,稱他“老土”!
五叔說:“馬哥,你吃出啥味道?”
馬廷回味著,最后咂咂嘴說:“嘗個新鮮嘛。”
“隊長,‘新鮮’是啥味道?嘻嘻……”老二沒笑出聲。他不敢放肆,因為馬廷是老板,金子在他口袋里放著哩。老二還哼起了家鄉小曲《花兒》。他有點得意,剛才在扒藏羚羊皮的時候,十分驚異其毛質的精細柔軟,與家養的綿羊毛有天壤之別,他收藏著這張皮子。
唯獨小元呆在一邊,不吭聲。他還穿著學生裝,臉上稚氣讓陰郁蓋住了。他后悔莫及,感到來可可西里是個錯誤,想回又回不了。
太陽又落山了。小元坐在河邊暮色的冷風里。
不一會兒,馬廷拎著一只黃羊回來了。他說:“小元,今兒哥為了你,不打藏羚羊,這黃羊肉,你可一定要吃。”小元抬頭朝他看看,然后站起身,裹緊衣領向帳篷走去。
6. 應運而生的金把頭
那個熊腰虎背的人,是一個淘金隊的保安,也是老板的保鏢。他原名叫戈大,老板說“你叫戈大,我算啥?還是叫戈二吧”。于是,“戈二”就這樣喊開了。老板叫冶哈,海東人。他個頭不高也不胖,兩只小眼睛炯炯有神,活現他的精明。冶哈一直在采金道上混,處處找金礦,雇傭幾十人乃至上百人為自己采金,頗有幾分專業采金的架勢。去年,他從烏圖美仁進入可可西里。他坐著北京吉普來的,手里拿個儀器似的東西,在山坡上探測著,汽車隨他走走停停。馬廷開始還罵他裝大象,后來發現他那個東西比自己的高級,測試時還散發出細霧。突然,有人驚叫:“那狗日的放啥毒藥啦,你看這坡上草皮全黑了!”原來,冶哈以為馬蘭山有巖金礦(品位高的金礦),不知他從哪兒搞來的探析巖金礦的氰化物,氰化物對植物與水源的污染性很大。冶哈沒有發現巖金礦,沙金礦布遍馬蘭山谷,但大都是貧礦。冶哈一邊抽著煙,一邊謀算著,他決定招募民工,施行“人海戰術,廣挖博收”。 第一年淘金隊有100多人,第二年隊伍擴大到300多人,今年,他要把隊伍擴大到500~800人。一個冬天,他在海東大張旗鼓地招工,還特地制作了一塊牌子。上面一排大字是“歡迎農民兄弟到馬蘭山金礦”!下面寫著的“優惠政策”:“每人每天工錢8~20元,包吃包住。”盡管如此,那些還野心勃勃地做著“淘金夢”的人群,誰為之所動?愿意入伙的,大都是些老實巴交的農民,還有不少是去年淘金空手而回的農民。冶哈還通過昆侖山口公路沿線的旅社、飯店“拉客”,他樂意用拉來的“散客”和這些外地民工。
今天,冶哈又換了一輛舊越野車,三天的路程一天多就跑完了。他帶著兩個人提前來看金礦,他對馬蘭山附近的金礦分布,心中大體有數。多數小金老板感到礦源緊張,在小范圍內搶場子,他卻似局外人,臉上掛著嘲笑。
兩輛大卡車上擠滿了人,直駛邊遠的河谷,在河灘上扎營。戈二大聲說:“大伙下車后每人要交報名費400元,然后到指定的地點搭帳篷。”
這時,民工們議論紛紛:“這么多報名費,招工時怎不講?”有的發牢騷:“這不是關起門來宰人么!”
戈二跑上來,抓住他的衣領說:“你敢說咱冶隊宰人,你不愿交報名費,就滾吧。”
“你想打人?”那個民工也不客氣地抓住戈二的衣襟。
“打你又怎的?”戈二氣勢洶洶,猛一使勁把民工推倒在地。
現場八九十個民工站著,不吭聲。這時,冶哈走過來,對那個民工說:“我代戈二向你道歉。”接著,他對民工們說;“咱冶隊剛開始干,沒家底子,收取報名費也是用于眼下各項開支,再說現在干啥不交費?”民工們無奈,只得掏出在家東拼西湊來的錢,可憐的目光里還抱有一種希望。冶哈朝駕駛員揮揮手,叫他們四個趕緊去五道梁接運民工,還有三四百人在那兒等著哩。
大卡車開走后,冶哈叉著腰,得意地打量這開闊的大片谷地。他要戈二組織人員巡邏,從腳下向遠處延伸的溝溝谷谷都姓冶,不得讓其他淘金隊竄入。特別是那條紅金谷,要派人重點把守。他準備從民工中再選拔8名保鏢,冬天也得留人駐守。戈二說:“冶爺,這事,我會按你說的辦好。”冶哈比他大不了幾歲,但他不敢叫“冶哥”,卻習慣稱“爺”,在正規場合也稱“冶總”。
馬廷看到河灘上來了這么多人,企圖占據這么大的山中谷地,心中很是不快,并且一直忐忑不安。前天下午,他來這里看過,并在那一條凹下去的低谷里掘土發現出紅金(含金量多的沙金俗稱紅金)。這紅金谷有二三里長,就在河谷那端,十有八九要被姓冶的占了。因為前天太晚,留下簡單記號,又怕被別人發現,占了。他恨熊腰虎背的家伙干擾了自己的行動。他不能讓到嘴的肥肉白白丟了,這天夜里,他帶人偷偷地在紅金谷的坡上面打上木樁,以表示兩家場子的分界線。
馬廷回到營地,頭腦像開了鍋。他本來對這幾年淘金還比較滿足。自己拿了大頭,民工們都有所得。他的隊伍也擴大了,鄰村八個隊都自愿歸于他的旗下,剛到馬蘭山,又有兩個外地的挖卡投靠他。他本以為能在馬蘭山立穩腳跟,沒人敢欺負。可是,他看到冶哈大量招募外地民工,無限制地占領金場子,并有武裝保鏢,氣勢逼人,他頓然有一種受欺壓之感。他明明知道沒有力量與冶哈對峙,與冶哈爭紅金谷是“雞蛋碰石頭”,但丟了紅金谷,他又咽不下這口氣。他與幾個分隊頭頭商量,要大伙一齊上陣爭個理。有個頭頭說:“無人區不是講理的地方,暫時先忍了吧。”而馬廷決心已定,說:“愿意者跟我走,我不去會會冶哈,他不知道我姓馬。”
早上,馬廷一行百余人扛著鐵鍬、镢頭等,昂首闊步地走進紅金谷,小元走在隊伍中間,手里拿著小鐵锨,臉上仍是一種無奈和冷漠。冶隊巡邏的跑上來阻擋,被隊伍推到一邊,他急忙朝天鳴槍,馬隊兩個漢子要跑上去奪槍,被馬廷攔住。馬廷第一眼就注意到半坡上木樁都不見了,預感到今天弄不好就是一場血戰,但他清醒自己處于劣勢,要盡量克制自己,避免自己隊員流血犧牲。
那個熊腰虎背的戈二帶著八個荷槍的保鏢跑步過來,一字兒排開,個個叉著腿,端著槍。
“誰敢這么大膽闖入冶家地盤,咱們手中子彈可不長眼睛。”戈二故意放慢聲音威嚇著。
“是你冶家侵占別人的場子,咱馬隊早就勘察過立了地標。”立在馬廷身邊的分隊頭說。
“那地標呢?哈哈……”
“我要問你呀,你們擅自毀去地標是犯法的。”
“法?什么法?哈哈哈……”
“叫你們冶隊長出來。”馬廷說。
“這事用不著冶爺出馬。”戈二掏出別在腰間的家伙,“我要你們立即離開咱冶隊的場子。”
“紅金谷不姓冶。”有人嚷著。
馬廷眼睜睜看著戈二握著的真家伙,陷入一種欲還手而不能的窘迫之中。
小元也瞪著驚奇而畏懼的眼睛。
“我數到‘3’,你們還不走,就開槍啦。”戈二舉起手中家伙,數著:“1———2———”
這時,人堆里騷動起來。馬廷似不知所措地愣著,民工沒有他發話,又不敢跑,只是本能地向外移動。小元沒動,仍瞪著驚懼的眼睛。
“3———”戈二數落槍響,一支槍向人群后面射擊,其他幾支都放空槍,戈二手槍由他自己靈活掌握。
馬廷沒想到保安隊真的開槍,趕緊和大伙跑出紅金谷。小元倒在紅金谷,再沒醒來。子彈穿過他的胸膛,最終沒有弄清小元是被長槍射中,還是死于戈二別在腰間的家伙。
馬廷抱住小元痛哭不已,他這時才悔恨自己一意孤行而傷害了堂弟。他說:“血債要用血來還,哥要為你報仇!”戈二看到打死的是馬隊長的親戚,耷拉著腦袋,帶馬廷去見冶爺。兩個漢子抬著小元尸體,隨馬廷身后。后面是馬隊的百余人跟著。
前面河灘,冶隊的三四百個民工正在冰冷的泥水里勞作。不少民工向這里張望,偷偷議論著,開槍打死人了!人家討人命來了!看到監工的走過來,急忙低頭干自己的活。一個剛投靠冶隊的挖卡的金農討好監工說:“是哪一家愣頭青,也不看看冶隊多少人……”監工只是重復“干活!干活!”走了。這個金農繼續說:“還是咱頭兒聰明,那天遇到有人搶場子,看到對方人多勢眾,就趕緊讓出來,連一個屁都不敢放。”
初來乍到的問:“經常有人搶么?”
“搶啥?誰不想多撈金子?金老板們個個吃著碗里看著鍋里……”資深金農嘆息道,“馬蘭山每年大小挖卡幾千家,哪一天不發生搶金場子的事,經常會打死人。”
“打死人怎辦?”
“還不就是支付一兩萬元,兩家頭頭私了。”
“死人,運回家嗎?”初來乍到的打破砂鍋問到底。
“誰運?還不先挖個坑埋著,等村里人出去再運回。”資深金農嗓音低啞。
河灘上軍式帆布帳篷,一側停著一輛越野車。保安隊站在離軍綠帳篷50米的地方,擋住馬廷抬尸靠近冶哈住處。冶哈大步走過來說:“對不起馬老板,來遲了。”馬廷不動神色。冶哈責怪戈二:“你怎把事情弄成這樣?馬老板在馬蘭山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趕緊向馬老板賠罪。”戈二走上前說:“馬老板,是咱不認人,犯了大錯。”
馬廷破口大罵:“你這熊樣子,沒有鐵盒子,誰怕你。”
冶哈急忙笑著說:“馬老板,這就是你失禮了。”
馬廷說:“講‘禮’,還打死人?”
“咱冶隊跑到你那兒去打了?”冶哈狡黠地說,“有啥事不好商量,咱兩大幫派之間舞槍弄棒,也不怕挖卡們笑話?”他沒容馬廷開口,接著說:“這樣吧,你先開個數,我連夜派車把你堂弟尸體護送回家,就算咱還欠你一個人情。”
馬廷見冶哈還想與馬隊搞好關系,他也不想由著性子與冶隊搞砸,只得降心相從(隨)。他頭腦中升騰著一個意識:因為自己也有百余人的隊伍,冶哈才不敢無視他;今后只有像冶哈那樣壯大隊伍,并建立武裝保鏢,才能占據馬蘭山,擁有和開采更多的金礦。馬廷沒有開數,也不要冶哈派車。冶哈賠他3萬,他也拿出2萬,作為小元安葬費與小元母親撫養費,并承諾撫養嬸母終生。然而,他對那個患高原反應致死的同村農民,卻沒有給一分錢。
7.政府介入對“無人區”的淘金管理
馬、冶兩隊搶金場子而打死人的事,傳得很快。消息來源多半出自馬廷所在的遠鄉近鄰。這事在傳播中逐漸簡化成一句話:“馬蘭山搶金場子開槍打死人了!”打死人的事比較敏感,省市領導不能袖手旁觀。這些金農在“無人區”無法無天,馬副省長從來沒有這樣繃著臉。近年來,他曾聽到反映在馬蘭山淘金發生死人的事,經查問大都是因患高原病的自然死亡。他不會因此而阻止農民去可可西里淘金,他心中清楚,海東八縣實行土地承包后,更多的剩余勞動力要外出采金。他每每聽到有人死在淘金路上,嘆息之余,只能在農村三級干部會議上講幾句,要盡力勸說有高原反應的農民,包括高血壓、心臟病及有病體弱者,不要去可可西里淘金。
可是,這些貧苦農民并不怎么看重生命,他們認為不經過艱苦和磨難,上蒼不會輕易給他們金子。然而,他們來到馬蘭山之后才知道,不讓自己得到金子的是金老板、保鏢、打手、小偷、搶劫者等。白天,總有一些貪婪的、兇惡的、不軌的目光,在挖卡之間晃蕩。你挖的坑里有金子,就有人伸手過來搶,你打不過他,就只得老老實實地把金子給他,否則,就是挖到一塊10公斤重的金子,也別想帶走,反倒會丟命。他們發現金場子,就帶一幫人來奪,如果是小老板沒有力量與他們斗,就得趕緊讓出金場子,要是罵一句都會挨一頓打。
戈二每年一到馬蘭山,總喜歡在卡子里露露面,擺出一副巡視者的樣子。開始人們以為他是“金把頭”,后來才知道他是大幫派頭目的紅人,都要讓他三分,有的害怕躲著他。戈二來到一家挖卡,這里10多個金農正埋頭挖著,并把挖出的沙子裝進蛇皮袋子運走。戈二踢著鼓囊囊的袋子說:“白頭兒,這金子都漏出來了。”白老板趕緊讓大伙停下,拱手相讓的樣子。戈二搖搖手說:“這丁點兒算個,咱冶隊有的是大場子,就是缺人手。”白老板猶豫,苦笑著說:“我知道戈老板的意思,給咱們點時間商量商量。”戈二撩起衣角,習慣地摸摸家伙說:“走吧!在帳篷里偷著淘,多不自在,哈哈……”白老板低頭說:“也是,也是。”
戈二回到營地,對冶哈說:“今兒有一個小隊入伙,有13個民工。”
冶哈高興得擊掌問:“是主動投靠咱冶隊,還是你小子拉來的?”
戈二咧著嘴笑。
冶哈自信地說:“你瞧著吧,不過一個月,那些小老板會紛紛倒戈投靠冶隊。你小子可要與他們處好關系。”
戈二說:“冶爺,你不是教導過咱,在無人區少不了這家伙。”
冶哈說:“現在冶隊勢力也能奪人,你得悠著點兒。”
馬廷在格爾木至五道梁沿線,從涌向馬蘭山的民工中招到百十號人。回到馬蘭山沒幾天,又有20多個挖卡投靠他,小金老板都愿意跟他干。僅兩個多月,馬隊人數趕上了冶隊人數。
金農之間弱肉強食,金把頭占山為王。在從馬蘭山至青藏公路的荒野小道上,殺人越貨的案件,時而發生。金老板不得不派出得力的武裝保鏢隨車護送黃金到格爾木黑市出售。馬蘭山的金把頭都有專職保安隊或保鏢,冶哈還私藏武器。
“巍雪山出紅金了!”馬蘭山大小金老板垂涎欲滴,幾個金把頭蠢蠢欲動,卻望而止步。占據巍雪山的金把頭已在金礦四面構筑了碉堡,碉堡遺跡至今猶在。
馬副省長雖然不清楚馬蘭山現場,但也不止一次聽說馬蘭山搶金場子而打死人的事,這都是無政府狀態的結果,政府不能不管。
按行政區劃分,可可西里屬玉樹藏族自治州治多縣。但馬蘭山靠近格爾木市,格爾木是青海省第二大城市,更何況,格爾木市有開發馬蘭山金礦及執法管理的積極性,市政府早就送來了報告。1988年底,格爾木市公安部門與市黃金開發公司聯合行動,在馬蘭山清場中沒收了冶哈的槍支彈藥、車輛、帳篷,收回沙金800多克。
1988年歲末,格爾木市政府副市長兼市公安局局長易山捧著一包10克的金子,這是市黃金開發公司從馬蘭山清場收回的金子中提取送給領導“鑒賞”的“樣品”,易副市長愛不釋手,異常興奮。他曾給一個朋友講述過一個故事:一個騎馬人被圍追到可可西里馬蘭山附近,他看到一大片黃燦燦的金子,可是為了活命,他不能停留,只裝了一火柴盒金子,就把追兵誘開了。后來,他拿著火柴盒里的金子找到政府,國家投資20萬元,讓他帶領由20人組成的采金隊,去馬蘭山,可是因為幾年都沒找著,他成了半瘋半魔。但政府還是要他找,因為國家已花了這么多錢。易山早就盯上了馬蘭山金礦,想發黃金財而發瘋入魔了。一本萬利乃至無本萬利的黃金開采,成了這個新班子對格爾木經濟發展規劃的熱點。
1989年2月,青海省政府經有關會議研究,批準格爾木在可可西里40平方公里范圍內開辦金場,試采黃金,人員限定為10000名。同時要求以采金縣各鄉為單位,以鄉領導為組織黃金生產的代表,開辦集體采金企業。
1989年3月4日,格爾木市政府召開常務會議,專門聽取黃金生產的匯報并研究有關問題。易山春風得意,這次會議基本上是他拍板。市黃金開發公司副經理兼黃金派出所副所長權向前,則是擁有雙重身份的實權操作者。他提出“由金把頭辦金礦,金農歸金老板管理,我們與四五個金把頭打交道”。市政府主管領導默許了權向前背離省內要求的建議。會議還決定,每個金農須交8克黃金,70元管理費,否則不發采金證;必須完成100斤黃金生產任務等。隨后,權向前召集四大金把頭,任命馬廷為金場管理委員會主任,冶哈為副主任,其余兩個金把頭為委員。并把9000多個采金指標分到他們名下。金把頭們都對權經理投以感激的目光。
又逢進山采金時節。馬廷打出派頭,他從來沒有這么好的感覺。政府官員也喊他“馬主任”,冶哈那副拿大的架勢也收斂多了。他知道權向前要去馬蘭山劃分場子,便當著冶哈和另一個金把頭說:“權經理,山上風雪大,刺眼睛,給你買副變色鏡吧?”權向前說:“好啊。”馬廷得意地陪權經理去自由市場,冶哈等也不能不屈從隨同。馬廷讓買主挑出最好的托力克花色石頭鏡,每副1350元。權向前試戴了說“不錯”,馬廷說“拿4副”,另外3副送給易副市長和兩位市公安局副局長。權向前拍了拍馬廷肩膀說:“難為馬老板想得周到。”他當即指使公司生產科長給馬廷200張馬蘭山金場重頭采金證。也許人們并不太在意這種場面上的事情,但它卻掩蓋著背后的權錢交易。
8.金磚轉動官員手里的權柄
權向前提出的“金農歸金老板管理”,實際上是馬廷向他建議的“金農管理金農”的翻版。2月,省黃金領導小組剛開完會,一直坐鎮西寧的權向前就在湟中飯店召集20多個金把頭開會,透露省政府同意在馬蘭山試采黃金的決定與收費標準。金把頭們熱烈鼓掌。馬蘭山清場之后,金把頭們似熱鍋上的螞蟻,今天終于松了一口氣。同時,爭奪金礦管理權,就此展開。馬廷首先說:“我向權經理提個建議,金農應由金農自己管理。”多數金把頭響應他的建議。權向前當場也露出口風,讓他們直接到格爾木或西寧辦理采金手續。
會后,權向前讓馬廷到他的房間里坐坐,馬廷看到權向錢對有些攀結他的金老板愛理不理,卻主動拉住他,可見已給足了面子,他知道權經理有事情要與他談。沒待權向前開口,馬廷就主動說:“權經理總是為咱們金農著想,咱‘飲水不忘掘井人’,你有啥事盡管吩咐。”
“我也是冒險為你們說話。”權向前又站起來拍拍馬廷的肩膀說,“老馬,我們對你希望很大呀!”
“你還能給我個官當?”馬廷笑著說。
“怎不哩?”權向前也詭秘地笑著。
“啥官?”
“馬蘭山老大。”
“這官,咱要當!”馬廷高興得站起來說,“開個數吧?”
“你說啥哩?”權向前不露神色的樣子。
“不,不……咱一定要為你辦件事,否則今晚咱睡不著覺。”馬廷似有幾分誠意。
“你也是個實在人,我也不瞞你。咱媳婦在格爾木開飯館,手頭還缺點資金。”權向前坐下說。
“說吧,還缺多少?”馬廷搶著說。
“4萬。”權向前說。
“小事一樁。明兒,我回到格爾木,立即給嫂子送去。”馬廷說。
“哎———這算是我向你借的,等飯店賺錢了,還你。”權向前推讓著說。
“權哥說啥哩?只要咱碗里有,你碗里也有。”馬廷表白。
權、馬關系始于1988年歲末。那時權向前正坐鎮西寧,金把頭紛紛為采金指標而奔波,馬廷專程到西寧大廈拜訪權向前,他已摸準權攜夫人住在賓館。馬廷在房間里坐了一會兒,夫人去了洗澡間,他掏出一對明晃晃的金手鐲(重91.09克),對權向前說:“這是給你媳婦的。”
權向前拿著金手鐲掂量了一會兒說:“下不為例。”便收了起來。
馬廷又拿出兩塊男式梅花全自動手表說:“咱倆一人一塊吧。”
“這個,咱要。”權向前說。這手表帶有幾分“桃園結義”意味。
馬廷注重物質投資與感情聯絡,至于采金指標是不言而喻的事。權向前當然免不了對他許諾。
冶哈也不是等閑之輩,但他知道要找回他想要的東西,不是權向前之輩所能解決的,他要走一段較長的路。于是,1988年11月初,他就來到了西寧。晚上,冶哈拎著冰糖、桂圓等簡單禮品,走進機關大院的一戶人家。他自報是該戶公子的朋友,這位老同志便點頭稱是,讓他坐下。冶哈自我介紹是化隆縣人,這幾年在馬蘭山淘金。
老同志頗感興趣地說:“你發財啦?”
“是采了些金子,不過,最近遇到了麻煩,請求老市長幫忙。”冶哈趁機說出他的車輛、帳篷、槍支等被格爾木市公安局扣留,他要追回這些東西。
老同志名叫乾召翰,曾任格爾木市市長。他不問冶哈的東西被扣留的原因,只是推托說:“我離開格爾木幾年了,現在那里人都不熟,不好辦。”
冶哈說:“你與易市長熟悉,他能辦到。”他再三相求,乾召翰勉強答應“待見到易山時幫你說說”。冶哈臨走時丟下一個信封,內面鼓鼓的,裝有5000塊。他說:“這是勞務費,事成后再重謝。”
乾召翰說“這樣不好”,要把信封還給他,冶哈卻拉上門,下了樓梯。
沒隔半個月,冶哈來乾宅探聽消息,乾召翰再未提及“信封”,只是說“還沒見到老易”。冶哈見機又取出一個信封,放在茶幾上說:“已有人開始活動采金指標,請老市長去趟格爾木幫我活動活動,到時參觀我采的金子,送你紀念品。”乾召翰笑笑說:“是要看看馬蘭山的金子啥個樣子。”11月20日,他專程趕到格爾木,下榻市府招待所,開始為原不相識的馬蘭山金把頭冶哈打通關節。
冶哈在兩天前就打前站住入市府招待所。晚上,他選了家高級酒店為老市長接風洗塵,頻頻舉杯敬酒,反復說“冶某不會忘記老市長這次格爾木之行“。乾召翰回到房間就給易山打了電話。第二天早晨,易山到招待所看望老市長,見面聊了幾分鐘,易山說有事告辭。乾召翰送易山出來,在過道里說明來意。易山想了想說:“這要等權向前從省里開會回來研究一下,估計沒收的東西歸還原主,問題不大。至于采金指標嘛,明年省里讓不讓采,還沒定。這難說……”乾召翰立即向冶哈轉達易山的答復,冶哈著急地說:“別人確實都在辦指標哩。”
下午,乾召翰房間。冶哈拿出一百元的兩整沓錢,遞給乾說:“這兩萬元,你先給易市長送去。你給他好好說說,只要給我采金指標,花多少錢,都無所謂。”他站起身要走時又說:“老市長,我實在舍不得離開馬蘭山啊。“乾召翰握住他的手,連連點頭應諾。于是,他又向市黃金開發公司經理老黎打聽采金指標虛實,老黎也說”未定“。冶哈得此消息,又急沖沖來到乾召翰房間,捧出1萬元說:“黎是黃金開發公司一把手,有指標分配權,你拿這1萬去溝通一下。”
乾召翰關門,反鎖上。他喜滋滋地撥弄著這3萬元,想了一會兒,便拆開一沓,分數成兩半。他先將一沓半拿進自己的包里,這叫肥水不外流,把其余一沓半擱在抽屜里。傍晚,他正巧在招待所門口又碰見老黎,便請他到房間坐坐。他在閑聊中露出“受人之托”的苦衷,從抽屜里拿出5000元塞進老黎的口袋。這完全出乎老黎意料之外,他送回錢說:“你老市長怎么也干這種事,你不就是要幾個采金指標嗎,只要省上讓采,分給幾個指標,問題不大。”乾召翰全然失去了當年市長的風度,訥訥地說:“如今社會上辦啥事不要抽支煙,喝盅酒,吃頓飯?”他從5000元中抽出3000元,硬是塞進了老黎的袋子里。
晚上9點多,乾召翰又來到市公安局局長辦公室,是向易副市長辭行來的。他趁易山沏茶時,把1萬元現金放在易山臨時鋪位的枕頭上。最后,易山送他走出大院,他湊近易山的耳朵說:“我在你枕頭上放了點東西,你看看就明白了。”
乾召翰格爾木之行,可算為冶哈繼續橫行于馬蘭山“盡心盡力”了。他收取“好處”費6.2萬元。
冶哈明白,乾召翰為他的好事打開了通道,但他不會安分等待結果。他愈來愈感到不可輕視手握實權的權向前這一關。1989年2月,權向前許諾給他600張采金證,他便抓住機會“拜謝”。他和另一個金把頭到黃金黑市,用2.8萬元買了一塊重312.5克的金磚。晚上,他倆宴請權向前,在頻頻舉杯作了一番“感情聯絡”之后,冶哈從包里抖出金光燦燦的金磚,沉甸甸地送到權向前手里。權向前笑吟吟地掂量著說:“這樣不好吧?”
冶哈說:“你與咱們金老板打交道,拿塊金子算個。”
權向前欣賞冶哈的粗率大氣,仗著幾分醉意收起了金磚。
1989年5月初,冶哈又到權宅“感恩”來了。他不僅在馬蘭山毫發未損,而且成了合法的礦主,還有一頂金場管理委員會副主任的帽子,比以前還神氣。他與權向前之間也親近隨意多了。他看到權宅人多眼雜,便把權向前拉進臥室,拿出一塊有三四兩重的精巧別致的金磚說:“這是香港利昌金行精制的金條,你喜歡嗎?”權向前說:“啊!小巧玲瓏。”他玩弄了一會兒,欣然收下。
9.“無人區”成了“開發區”
從此,“無人區”熱鬧了。社會上各方面的人,看到馬蘭山金礦開采有了合法地位,便也趕來經營“淘金”了。馬蘭山很快有了加油站(車)、小賣部、糧店、飯館、醫務所、錄像廳等等。這里東西都很貴,比城里價格翻幾番。一碗炒面,相當于吃一只老母雞。感冒發燒拿藥,醫生有意抬高藥價,比美國藥價還貴。一般金農是下不起館子、拿不起藥的。原先在馬蘭山看不見一個女人,現在在一個叫望堆金的地方,卻有兩個男人帶著4個女人做生意。只有金老板與淘到金子的主,才到這里歇腳。據說其中有一個年輕女人,是女扮男裝來馬蘭山淘金露餡后,被金老板送去抵賬的。撤場后,她無顏回家,便把賺的幾千克沙金兌換成紙幣,去另一個城市開了一家服裝公司。
有人稱去馬蘭山淘金的沙娃“進門先被揩了油,進門之后就被揩血了”。他們每天工錢大致在6元至20元之間。因為體力消耗大,寒冷,每天吃飯是個突出問題。金老板供應一日三餐都是面片湯,每碗面片湯里有幾片由于凍壞而煮不爛的洋芋(土豆)。有些金老板太摳門,嫌民工是大肚漢,便做出大桶很稀的面片湯,上面漂著白菜絲。一般民工都要喝上五六大鐵碗(民工普遍用大鐵碗吃飯),但撒兩次尿就沒了。民工們餓得難受,只得偷偷在大鐵碗的碗底鉆幾個孔,讓湯水漏掉。馬廷想出一招,規定一天挖到3克以上沙金者,給吃酥油炒面,工錢12元;一天挖到5克以上沙金者,給買活牛宰了吃,工錢18元。而當時每克沙金可賣30多元。一天挖不到沙金者,喝面片湯,沒有工錢。
冶哈仍依靠戈二管理金礦。他不直接與民工打交道,而是由管家帶著保安向礦區的幾百個挖卡的金老板收沙金。冶哈經常住在格爾木,定期回來檢查采金進度,收取金子。戈二腰帶上依然別著手槍,冶哈再三叮囑“悠著點”,不準動真格的。因為冶哈不在場,在一個個金老板眼里,戈二成了老大,不敢絲毫怠慢。每天,戈二帶著兩個保鏢巡視每個挖卡,監督生產,收取沙金。他看見有人干活不上緊,便說:“打瞌睡了!”隨之就踹上一腳。有個挖卡交不足沙金,戈二拍拍腰間的家伙說“不行”。這個老板只得說出“有個民工隱藏了沙金”。那個民工被嚇得趕快把一小包沙金交了出來,還是免不了一陣毒打,鼻子里流血不止。戈二還是不放過,說“要殺一儆百”,懲罰勞動3個月不給工錢。一次,保安背著半口袋沙金,有個民工從未見過這么多金子,便好奇地湊上來,伸手掂掂。這個保安叫了起來,戈二要那個民工承認偷金子。民工說:“咱見金子這么多,是想看看,開開眼界。”戈二說他“不老實”,民工說:“你有槍,咱怎敢偷?咱說偷才是‘不老實’哩。”戈二沒法,便讓兩個保鏢對他一頓拳打腳踢。這事一傳開,冶哈溝變得草木皆兵。
盡管金把頭盤剝厲害,甚至隨意打罵,沙娃還是要來,因為他們家鄉太窮,因為他們沒文化,有采金傳統與采金技術,似乎采金成了唯一的出路。他們說,是不劃算,除去資源費、運輸費,咱掙不了錢。可在家也是吃,在這兒也是吃,在家閑吃,在這還能掙點,老婆娃娃還有個盼頭,不然,哪有錢買化肥、農藥啥的?
1989年三四月間,在馬蘭山,在海東八縣,乃至在省城,采金證成了最為搶手的“商品”。四大金把頭將每張采金證加價20~100元轉手賣給金老板,再由金老板加價賣給金農……幾經倒手,每張采金證上升為800元以上。有人專門販賣采金證,還有倒爺。從格爾木到海東八縣,從工人到干部、從教師到護士,紛紛卷入炒證之中。一張紙充其量僅僅具有門票性質,而在中介人、牽線人手里倒來倒去,轉來轉去,每張采金證竟然最高升為1500元。當時青海省《經濟報》記者毛竹作過記載:“一時間,采金證如同蝗蟲在青海上空飛來飛去,帶著不祥的陰影,似乎很多的人都感到了這一點,可是沒有人能停下來”。(東方竹子《黃金大戰的遺跡》,《透明的女性》中國社會出版社1998年版)
掌握最初發證權的市黃金開發公司副經理權向前,自然成了炙手可熱的人物。在格爾木,在西寧高級賓館,金把頭、金老板、頭頭腦腦、親戚朋友、以及通過人托人找過來的人,紛紛圍在他的身邊轉,就連省里某些部門領導見到他都客客氣氣,免不了拜托“多多關照”。結果原定的10000張采金證計劃,濫發至23910張,試采面積也由原定40平方公里擴大到1000平方公里。
市黃金開發公司最后又無償發給四個金把頭每人300張采金證,但金把頭們貪心不足,只要有利可圖,什么事情都可以干出來。金把頭本當收回采金證,但由于無人監督,他們將從金農手里收回的采金證,又轉賣出去,使進來的金農變成了無證采金者。由此造成“一證進多(人)”,最終采金人數達到3萬人。按每張采金證賣800元計算,就是2400萬元。市黃金開發公司發放采金證收費名目為“草原資源破壞賠償費”,可是其中有一半以上流入金把頭、金老板、貪官、倒爺、販子等人的私囊,即使市黃金開發公司收回的資金,哪有一分錢用于馬蘭山自然生態恢復呢?這些炒證的人可能還沒有意識到,他們發了破壞可可西里自然生態的財。而這兩三千萬,又統統出自可憐的貧困農民的口袋,這兩三萬貧苦農民傾家蕩產卻愿意把錢掏出來。
在海東八縣,伴隨著沸沸揚揚的“采金證”熱,是成千上萬的沙娃聽信金把頭的傳言———
馬蘭山遍地是金子。
太陽湖與可可西里湖之間有九條溝,這九條溝是九條金溝。
冶哈溝的金子都是一塊一塊的。去年金頭冶哈一進入可可西里,就挖了幾十斤金子,挖肥了。
馬廷溝的金子麻拉拉的,300人每人每天都采金27克。
……
所謂“冶哈溝”、“馬廷溝”,都是金把頭自己或他的親信命名的,卻在沙娃中傳為神話。至于“死人”、“采到的金子被金頭拿取”之類的傳聞,沙娃們則聽不進。因此,采金證再貴,他們也要買,風險再大,他們也要闖。
1500塊,對于這些貧困縣的農民來說,是個天文數字。在實行土地承包前,這些縣每天每個工僅僅在1角至5角之間。按每個工5角錢算,即使一年出滿勤,也只有168元,扣去口糧錢及其他雜費,多數農戶都是欠生產隊的。80年代實行土地承包后,人多地少,種的糧食能夠維持一家幾口吃飯就不錯了。多數農民沒有積蓄,為了獲得采金證,他們只有東拼西湊,變賣家里東西,有的甚至把房屋賣了,有的還借了高利貸。互組縣哈拉直溝公社(當時稱謂)一直依靠國家救濟與扶貧資金生活,當時每度電4角8分,國家補助2角8分,但社員連2角錢一度的電還是買不起。5位縣政府領導在看望這個公社的貧困戶后,流著眼淚決心幫助這個村“脫貧”,他們以個人名義擔保從銀行貸款20萬,“走后門”為村上“干小伙”辦了采金證,并親自去西寧為他們買了采金工具,還為他們捐了路費、盤纏和御寒棉衣。
10.老天爺發怒與無奈
1989年因為采金證被“轉來轉去、倒來倒去”,致使大批金農到5月才向馬蘭山開進。他們從海東八縣涌上青藏公路,各路隊伍浩浩蕩蕩。沙娃中年齡小的只有14歲,而最大的有五十八九歲。有的沙娃在上路前還扯了幾丈白布,作為備用裹尸布帶上,頗有“一去不復還”的悲壯。
然而,一次被權錢交易的時間延誤與采金人數失控,卻釀成了一場觸目驚心的災難。
市黃金開發公司在五道梁附近下道后設卡收證,規定每個采金隊一起過卡。馬廷隊的幾百個挖卡一兩千名金農都來了,大老板卻姍姍來遲。直到5月20日,權向前才下令進山。這時,高原上凍土冰澤已開始解凍,還有雪山上流下來的水。22日又下了雪,雪花落到地面也就化了。青海省運輸公司115輛運送沙娃的車,在楚瑪爾河國道109線1018公里處下道后,全都陷入半米深的淤沙里。沿途軟沙、洼地、溪流,一路泥漿翻滾,車輛行駛困難。淘金隊伍雖絡繹不絕,但行走緩慢。在西楚瑪爾河路段,還留有前幾年金農被困的殘跡:報廢的拖拉機、推土機與汽車殘骸,被棄的淘金工具、各種油桶、氧氣瓶、鐵鍋爐子等。有的金農說這是不祥的預兆。的確沒隔兩天,一場被困長達兩個多月的特大災難降臨了。
5月25日下午,突然天色昏暗,狂風起,黑云翻滾,一種神秘的力量卷動巨大的云團向可可西里腹地壓來,向在泥濘里螞蟻般行進的淘金隊伍壓來。狂風怒吼著擾亂他們的視線,卷走他們“雄赳赳,氣昂昂”地戴著的帽子,但淘金隊伍仍然搖搖晃晃地頂風而行,有的車上還高唱“打虎上山”、“敢叫日月換新天”。這時,伴隨著云隙間幾道閃電,青藏高原上罕有的炸雷從天而降,接著便是一陣驟雨。沙娃們在電閃雷鳴中不寒而栗,但還是沒有止步。于是,驟雨轉為雪片飛舞,很快又轉為一場冰雹,終于沙娃們被打得縮起脖子。后來,又轉為漫天大雪鋪天蓋地,下個不停。這時,80輛手扶拖拉機、400多輛大小汽車,被迫停開,進退不得。8000多人被困在海拔4700米的荒原上,戰線拉了200多公里。已經好多年沒有出現過這么大的暴風雪,8000多沙娃處于饑寒交迫之中,面臨著斷絕伙食與高寒缺氧導致發病死亡率高的危境。
還有2萬多沙娃滯留在青藏公路上,手持采金證等待著進山哩。有些隊見勢改變計劃,繼續西行。據劉福山回憶,1989年初夏,阿爾金山來了上萬人。劉福山是阿爾金山自然保護區設立前,守在依協克帕提哨卡的第一人。5月27日,他看見離哨卡約1000米的地方,突然出現4輛東風牌卡車,隨后大小拖拉機不斷。下午,80多輛車、八九百人占滿山谷。劉福山立即背上他的小口徑步槍,潛入采金營地。他坐進一輛東風車的駕駛室,要求開車“去辦手續”。金農紛紛圍過來,像發瘋了似的,硬是將劉福山拖下車,打得他鼻孔出血,嘴巴開了個口子。
美國衛星偵察到可可西里腹地浩浩蕩蕩的采金隊伍被困的情況,有輿論認為,可可西里事件可能給中國帶來負面影響。
青海省組織緊急救援。馬副省長帶領省重工業廳、公安廳兩位副廳長與海西州委、格爾木市委兩位副書記等10余人,親赴第一線。馬副省長并不是主管采金口的副省長,因為他一直關注金農的命運,與金農的心靠得更近點,他也是在互助縣農村土生土長,這次他得知可可西里8000多金農被困,便自告奮勇來了。他已在食品、藥品和醫療人員等后勤保障方面作了安排,坐了一輛“巡洋艦”直達青藏公路70道班附近,下了溝口,沒法再開,只得又把車子抬了出來。
馬副省長第一個想法是撤回淘金隊伍,可多數車輛都陷入泥坑。他親自帶車———從香日德諾木洪農場借來的160馬力重型拖拉機,還有總后軍工廠的一臺推土機。一輛東風牌卡車陷在淤沙里很深,重型拖拉機沉重地拉著,深潭里卡車車輪直打滑,結果卡車沒拉出,重型拖拉機前面的鋼梁卻被拉斷了,推土機也壞了,只好扔在那里,金農們拆走了機器零件。兩臺機器價值100多萬,成了一堆廢鐵。既然車輛一時撤不出,8000多人吃飯是當務之急。于是,省里不得不向國務院打報告,很快成都軍區飛行大隊派來兩架美國造黑鷹直升機。格爾木市各個大小飯館都加班加點烙大餅、炒炒面,市民們把餅子、炒面、方便面、罐頭和藥品、宣傳單等,送到機場,運到70道班。馬副省長又坐上直升機給金農空投食品。由于陰霾不散,能見度差,空投救援成效不大。這時,各兵站戰士、格里母里鄉民兵、各道班職員紛紛冒著生命危險,或騎駱駝或步行,一趟又一趟地送食品及傳單。6月21日,馬副省長又調來大馬力拖拉機,試圖護送食品車輛強行進入被困地段,但因泥濘嚴重,開不進去。天氣轉晴,馬副省長又上飛機指揮空投食品等救災物資,7月7日空投熟食8.5噸。他下飛機后,又三次親自把食品等救災物資送到災區。每次送到的食品等都被沙娃們一搶而空,有的沙娃因為肚子太空,抱住大餅及其他食品拼命吃,活活撐死了。
大餅把8000沙娃的命救了,可是,他們填了肚子,又要駕駛員向前開,直到車陷了,或者被別的陷車擋住,等到能走了,又向里開,又陷,等有可能再進……按常理,處于困境中的人,本來應是向外突圍與逃脫,可是這些沙娃卻是沖卡向里逃竄,那些阻擋他們的救援人員反成了他們的仇人。有的沙娃怒目以對,甚至還有持槍以對者,據說是從格爾木黑三角買來的半自動步槍。離青藏公路下道40公里處,就有陷車。救援隊人員要他們把車子往回拉(開),讓出道路,但沒有一個沙娃愿意站出來。他們說:“咱們要采金,死也要死在里面。”有的沙娃還用鐵鍬對著司機的脖子,用尖刀對準司機的腦殼,脅迫說:“誰敢往回開,咱們就和誰拼命!拉可以,只能往里面拉。”走在前面的沙娃也是這個樣。省黃金管理局公安處徐處長和馬副處長及董干警等,進去80公里,分頭做說服工作,使出渾身解數,也沒有勸回一個沙娃。盡管沒吃沒喝,凍得直打戰,話都說不清楚。那些死于肺水腫的沙娃不是出不來,而是不愿意出來。人死了,來領的親人哭著把他們抬走,沙娃們一個個背過臉去,但都不會改變向里去的決心。
實際上,沙娃們內心充滿恐懼,他們那對眼睛已被折磨得失去本來火炬般的光芒,流露出凄惶和無奈。他們為買采金證而投入的血本,收不回來,回去怎么辦?有兄弟倆,哥哥26歲,弟弟24歲。哥哥說,為了得到采金證,家里把牛和驢都賣了,回去沒臉見父母妻兒,沒臉交代。有10個小伙是互組縣哈拉直溝公社的,他們10張采金證,是村里30幾戶人家用3個冬閑打土坯掙來的血汗錢。這10個“干小伙”的肩上壓著村里30幾戶要“把自己脫貧”的重擔,他們發誓“挖不到金子就不活著回來見父老鄉親”。
這時,青海省政府不得不采取果斷措施:全撤,退錢(買采金證的錢)。金農們見政府表態退錢,才愿意回頭向外走。但由于天氣轉晴,絕大部分金農還是進去了。撤回的金農來到格爾木領采金證退款。省里負責辦理退款手續的同志宣布“按采金證下發價退款”的規定。金農們不依,又鬧翻了天。這位同志又不停地解釋,金農們想想也是,那些被一個一個的中間商刮去的錢,國家怎能給呢?但自己回去怎辦呢?哈拉直溝的10個小伙買采金證花14000元,而只退給他們幾千元,再加上路上費用、車與采金工具等,損失了十幾萬元,這對于貧困山村的農民,堪稱是壓在背上的一座大山,何時才能還清債抬起頭來呀?還有一個沙娃哭成了淚人兒,他說為了湊足1500塊,都讓媳婦給別人睡了。還有許多金農進卡后采金證又被金把頭倒賣了,沒有證退不到錢,不甘罷休。
突然之間,無奈的金農們像覺醒了似的,紛紛向揩油、刮血的主子討債。一群人憤怒地將金把頭馬廷的小車推翻,卸成八塊瓜分了。警車也被砸了。一些愁容滿面、衣杉襤褸的人,走進政府機關經濟案件舉報中心……那些貪官、倒爺、票販子、牽線人、中介人等,也惶惶不安。在格爾木市民中還有傳聞,這些從可可西里“無人區”逃出來的金農,身無分文,像瘋子一樣搶吃的,進入市民住宅區偷東西,甚至還打人強奸。
在這次災難中,官方宣布有42名金農死亡。省黃金公司公安局馬副處長曾深入被困現場,他說親眼看到死的金農有22名。《經濟日報》記者在《內參》發表文章說,可可西里金農死了200多人。
青海省政府為救災耗資142萬元。
8月中旬,李鵬總理在《可可西里災難可能隱藏著重大的經濟案件》上批示:“不可等閑視之”。經監察部聯合調查組6個月的調查認為,1989年5月青海省可可西里地區因雪災造成大批金農遭災遇難的事件,是一起由自然災害引發的違反國家采金政策規定的重大的責任事故,格爾木有關領導對這個事件負有主要的責任。他們違反了國家《礦產資源法》和國務院及省政府關于對礦產實行保護性開采的規定。1990年4月22日青海省監察廳宣布了對責任者行政處分的決定,接著格爾木市人民法院又對他們的經濟犯罪問題作了審理,最后查出有經濟問題的國家工作人員37人。
易山,撤銷其副市長兼市公安局長職務,判處有期徒刑5年。
乾召翰,撤銷省××辦公室主任職務,判處有期徒刑3年。
權向前,撤銷市黃金開發公司副經理兼市黃金派出所副所長職務,判處有期徒刑7年。
冶哈、馬廷等四大金把頭賄賂金額達120萬,分別被判處有期徒刑1年,緩期1年。
……
監察部宣布了國務院給予青海省主管群眾采金工作的副省長×××行政記大過與省長×××行政警告的處分。
11.傷逝,可可西里采金又一年
1991年4月初,清明時節。河湟流域一片片土坡墳地上,填墳的、燒紙錢的,陸陸續續,來往不斷。凡被老人小孩所祭掃的,大都是年輕的沙娃,死于去可可西里淘金。在一個村莊附近的土丘上,有并排在一起的兩座新墳。一位滿臉皺紋、身子佝僂的老父親與一位媳婦攜孩子,來到兩座新墳旁。老父親從肩上放下鐵鍬,又卸下裝有紙錢的袋子。他手執鐵鍬,揀長出青草的地皮,挖了兩塊倒寶塔形的土塊,分別填到兩座新墳上。媳婦一手攙著四五歲的男孩,一手挎著個籃子,籃子里盛有饃饃和豬肉,還有一瓶黃河高粱酒。她放下籃子,取出兩只空碗,揭開瓶蓋倒滿兩碗酒,分別和肉、饃饃,擺到兩座墳前,兩雙筷子分別搭在酒碗上。接著,讓小男孩跪在老父親先填好的墳前,老父親走過來給他點燃起紙錢,媽媽在一邊把著孩子的手給他爹燒紙錢。老父親蹲在另一座墳前,一邊燒紙錢,一邊念叨:“二來子,你走了,你媳婦也跑了,是給你過了周年才走的,我也叫她走,人家才19哩。”
這兩座墳內葬著的,就是前年被困在可可西里無論怎么勸也不肯回的兄弟倆。沒隔幾天,一個在與其他沙娃一同向里推車,因高寒缺氧用力過猛,肺爆炸震破而死;一個因肚子餓了幾天,一見到空投的大餅、壓縮餅干什么的,拼命吃,撐死了。
這兄弟倆的爹才50多歲,就過早地衰老了。已不見他臉上縱橫皺紋間的淚痕,只沾有沙塵的斑跡,他已變得麻木、遲鈍。大媳婦看著飄舞的紙灰,感到空蕩蕩的。她也還年輕,也有跑的念頭,但看到倆老人(母親因病臥床不起)可憐無依,如果失去孫子會要了他們的老命,因此她不忍離去。然而,他家只剩有不值錢的破屋子,連種地的牛和驢都沒了,這今后的日子怎過呢?
有記者調查青海東部化隆、民和兩縣的農村,這些村子到可可西里采金的沙娃中都有死亡無歸的,有個村子死了十幾人。金頭在接受他們時,都要簽訂一份命價的私了協議,即沙娃在采金中死了,不追究,不告發,金頭給死者家屬支付一萬元。有的金頭一分錢也不付,悄悄將沙娃尸體裝進麻袋完事。易山告訴記者,格爾木附近橫七豎八躺著無人收的黑色鹽干、古銅色木乃伊。
大路上又走過一群群沙娃,他們背著洋芋、清油、面等,遠遠地走過正在這里祭那些曾經也是沙娃的孤兒、寡婦、老人,遠遠地走過這一座座新墳。他們還一路談笑著,唱著,仿佛以前什么事兒也沒有發生過。一年多前,馬蘭山“黃金案”與8000名金農被困、至少有42名金農死亡的事件,并沒有減退可可西里淘金熱。從1991年起,海東八縣每年淘金人數增加到10萬人左右。清明節過后,路上走動的沙娃多起來了。到了四五月間,大路上紛紛向西去的民工,基本上都是去西部淘金的沙娃。
他們父輩大都在河湟流域的河灘上淘過金,如今這幾百公里長的河灘,成了一片無人涉足的廢沙灘,籠罩在永遠的荒涼之中。如果只有淘金才是脫貧致富之路,那么大地藏著的金子淘完了,用完了,不還是守窮嗎?為什么人類不能種植“金子”,使我們的土地更富有,使我們的江河源遠流長?如果“經濟開發”,最好就是搞“黃金開發”,那么,這種急功近利的思想,豈不是對經濟發展的物質生產環節與產品創造意識的扼殺或閹割?
1990年2月14日,地質礦產部和國家黃金管理局《關于對青海省零星分散的黃金資源組織集體開采的復函》中提出嚴禁個人采金,組織集體采金必須按開辦鄉鎮集體金礦企業的條件有領導、有計劃、有組織地進行。可可西里個體挖卡受到清理,大批金農走向西藏、新疆的金礦。可喜的是,也有金農開始謀求更好的生財之道,改行干其他事情,這里不妨舉出二例。
冶建國,于1988年(25歲)抱著一夜致富的夢想來到馬蘭山,但他很快意識到:“淘出的金子雖多,但絕大部分被金頭拿走。底層淘金者不可能掙到大錢。”冶建國又隨人群去了西藏尼瑪縣大查金礦,大查金礦雖沒有馬蘭山金礦富有,但那里還沒有各種收費與黑心的金把頭盤剝。他聽到廣播里講,西部大淘金,使青海、西藏的一些草原、河流遭到嚴重破壞,長江、黃河源頭生態告急。冶建國感到“掘金所賺的錢越來越少,危險性越來越高”。于是,他決定離開金場學開車。他用淘金賺來的錢,買了一輛舊東風牌貨車,在青藏公路上跑運輸。那時,青藏公路上跑貨運的,大都是部隊運輸團與西藏駐格爾木辦事處(西格辦)的汽車,他們幾乎包攬了進藏物資的運輸。冶建國與一些個體運輸戶開始進入青藏線,以更低的運輸價格,搶走了原屬西格辦的許多客戶。汽車運輸公司的貨運價格每噸每公里4角錢,而冶建國個體運輸車的貨運價格是每噸每公里3角錢。一輛國營的貨車至少要養活8人,而一輛私營貨車,只需養活車主及助手。據西格辦經濟信息聯絡處李和平處長說,從1995年至2000年,在格爾木涌入3萬輛個體貨運車中,很大一部分是從可可西里與西藏的淘金大軍里轉業來的,這直接導致(西格辦)汽車運輸公司于2000年關門。冶建國跑運輸為他賺來了比淘金更多的錢,他買了房子,將媳婦和孩子從海東農村接過來,安頓在格爾木市區。青藏線上貨運車處于飽和狀態,冶建國貨運生意明顯減少,他又賣掉貨車,買了二手豐田4500越野車,靠出租給西藏去的游客賺錢。
穆薩,是帶有十幾個村民的小老板,他卻說:“3年下來,淘金基本沒有收入。”1989年初次到馬蘭山,沒經驗,還沒挖到金子,政府檢查人員的吉普車就開了過來,“非法采金,挖的金子全部沒收,還要交5克罰款金子”。他們顧不得收拾,趕緊開了手扶拖拉機跑了出來。雖逃了罰金,但這趟賠了1000多塊。1990年,剛到馬蘭山附近,還沒開始挖,一個20多歲的小伙子感冒,一直發燒,昏迷不醒,只得把他往回送,可跑了還沒一天,小伙子死了。穆薩先把尸體運到格爾木清真寺洗禮,然后送回村安葬。這一次又賠了錢。穆薩稱第二次淘金,是“被政府檢查人員圍追的第二年”。1991年,穆薩與村民再次冒險進入可可西里。他說:“這次淘到了一些沙金,每人分了幾千塊,彌補了前兩年的損失。”接著,他又嘆氣說:“因為長期在外,又沒有錢帶回家,妻子與我離婚了。”穆薩留在格爾木,開始蹬平板車拉貨,后來與別人合伙賣羊肉,賺了一點錢,1995年再婚,又有了一對兒女。現在穆薩做擺地攤生意,在格爾木河西清真寺門前,有他一個賣舊機械零件的攤位。穆薩說:“雖然擺地攤只能賺小錢,湊合過日子,但比淘金有安全感。”
然而,可可西里的黃金路上依然人頭攢動,“一年一度春風勁”。
“集體采金”,須經省黃金局批準,由村干部、采金能手帶隊辦集體手續。盡管省公安廳直接監管,花了不少錢,在山口要道設卡,但有很多沒有辦集體采金證的金農,他們會千方百計地逃卡,或者繞道而行。有人從昆侖山口直插茫崖方向去,從險道上掉下去摔死的慘叫聲,不絕于耳。或者聚眾搞突然襲擊:晚上,幾百輛手扶拖拉機的大燈一齊打開,幾千人打著石頭沖卡,來勢兇猛,四五名卡上公安根本阻擋不住。如果鳴槍硬擋,雙方都會有傷亡。有一次為擋逃卡,一下子摔死5人。省公安廳領導親自坐鎮,也拿這些逃卡的沒法。
一些進入可可西里的“集體采金”隊,常常為爭占盤子,斗毆鬧事。1991年4月6日,民和縣與化隆縣的兩個采金隊,為了占取庫賽湖金場,打得頭破血流,死5人,傷12人。死亡的多屬民和人,是被槍打死的。新的金把頭在武力搶奪地盤方面,比以前的金把頭有過之而無不及。被金頭們占領的盤子里都埋有炸藥,要進去,須會喊,不會喊,他們就開槍,如果往里沖,炸藥就會爆炸。
12.金頭紛紛轉向淘“軟黃金”
新的金頭開始把槍口對準可愛的藏羚羊,他們將淘金工具、糧油炊具等運入金場后,在動工前兩個月,就獵殺藏羚羊。90年代以來,收購藏羚羊皮的商販出價越來越高,每張可達一二百元,金頭們看到賣藏羚羊皮的利潤超過了淘金的利潤,便紛紛轉向淘“軟黃金”———獵殺藏羚羊。從青海、甘肅來可可西里淘金的農民,看到獵殺藏羚羊可以發財,就加入了偷獵者的隊伍。在他們的潛意識里,似乎這不是一件能做的事。他們隨大流來采金,因為人多,不擔心有事。“捕藏羚羊有啥事嗎?”大龍知道大伙心思,便舉例說,“在羌塘,有人坐著汽車向藏羚羊群射擊,一次就捕殺500只,5萬塊嘛!”“沒人抓嗎?”老二問。“誰抓誰呀?”大龍接著說,“也有當官的坐在車上打,他們的武器比老百姓的高級。”老二認真聽著,感到很新鮮。大龍掏出兩支煙,給老二點著一支說:“既然打老遠的跑來,怎能空手而回?”他顯然是說給同村一道來的人聽,老二覺得他說的有理,便表態跟著他干,還有兩個人,兩天后打起背包回家了。
馬蘭山方圓百里已不見藏羚羊的蹤跡。在茫茫無際的無人區偷獵,不可沒有汽車和武器裝備。金老板以湊股的方式組成團伙,每人至少要湊上萬元。有人拿不出,向老板貸款,就得簽約無條件服務兩年。大龍與老二都只是想賺一把就收手,不愿被借貸捆住,然而一萬塊意味著他們的全部家產。老二心中清楚,大龍可以把家里人為他積聚的娶媳婦的一萬先墊上。自己是個窮光棍,與老母相依為命,住房破舊,已不遮風雨。母子倆常年節衣縮食很不容易買了些翻蓋房子的料,他翻來覆去地想,還是舍不得變賣這些料。他寧愿把自己押上,即使一分不得,也不賠上家里料子,落得后顧之憂。大龍看到,老二是笑著向K老板借貸畫押的。倆人雖是以不同的湊股方式加入了偷獵團伙,但都是孤注一擲作了“押注”,從此就沒有退路。老二弄不懂,他看到打獵都是用火槍,為什么每個人要像打仗一樣荷槍實彈?不知老K從哪里弄來這么多槍,“小口徑”、“半自動”,還有沖鋒槍。他最怕打槍,18年前逃避了服兵役。這次不得不拿起槍,別人不會送給自己藏羚羊皮。但他一端起槍手就發抖,而大龍當民兵練過槍法,對他說:“克服手抖的毛病,關鍵在于樹立敵情觀念嘛。”老二說:“你是說要把藏羚羊當敵人打?”大龍笑著搖搖手說:“這可是你說的。”老板早就看在眼中,偷獵時讓大龍擔任第一獵手。
天黑后,車子開進白天偵察好的藏羚羊的活動區域,打開車燈追捕。天真的藏羚羊統統聚攏了過來,像一群懷著好奇心的孩童來到陌生世界。大龍迅速扣動扳機,子彈“嘟—嘟—嘟—”打過去,像剃光頭似的倒下獵物一大片。接著,車子向前開動了一兩千米,又有一群藏羚羊天真地聚集到燈光下,一個個好奇地抬著美麗的頭顱,大龍又扣動扳機射出一梭梭的子彈,“嘟嘟”聲中又一片美麗的頭顱落地……老二問他“難打么?”大龍卻趾高氣揚,像沒聽著。老二感到“難打”是不用問的,又問他開槍掃射時的感覺,大龍仍昂首不語。老二還是苦苦央求:“說說話嘛。”大龍終于開了腔:“有啥法子嘛,不打哪來錢?打嘛,習慣了手就不抖了。”老二仰著頭看大龍,覺得他比以前沉得住氣了。
第二次夜里,別人獵取上百只羊皮,老二卻呆立著。他看到多數都是耷拉著肚子的懷胎母羊,捕它們太容易了,但他下不了手。他在家里精心培育過種羊、種豬,人們盼望小生命的降生,哪有捕殺他們的道理。老K拍拍他的肩膀說:“別犯傻了,老二!錯過這一店,就沒下一村。”老二陷入矛盾與痛苦之中。從采金到打獵,盡管伴隨著驅散不了的重重疑慮,但可可西里呈現在他眼前的亮色,并未消失。兩個月來,他一直做下手,扒羊皮,每張只得5元,這次加價又沒份。自己已上了賊船,打不打都一樣,被抓著算倒霉,抓不著走紅運,也不至于空手而回。他決意要當獵手,即使一次打到三四十只,三次就能賺好幾千了。老K又朝他狡黠地笑笑,點點頭。老二不知道這一步才真正走上了犯罪道路。于是,他橫下心,嘴里說著“算我老二對不住你們了,野生的羊媽媽、羊娃娃!”手中端起自制半自動步槍,“嘟—嘟—嘟—”一梭子,又是一梭子……他似乎沒有看到紛紛倒地的羊群,眼前只是掀動大片大片的、手感特輕盈的毛絨絨、白亮亮的東西。他頓時產生一種比大龍還強烈的興奮,又裝上剩余子彈,向前面亂放一陣子,并嚎笑著:“哈哈,我打槍手不抖嘛!”他踉蹌著走近被他打死的羊群,足有100多只母羊躺在血泊中,有的凸起的肚子里還蠕動著小生命。還有剛生下來眼睛還未睜的小藏羚羊,他不知道媽媽已經死去。一只禿鷲向這里飛來,低空盤旋。老二不由自主地趴在地上,掩住這只小生命,自虐地笑著:“哈哈,我打槍手不抖嘛!”
可可西里槍聲四起,每年被獵殺的藏羚羊達兩三萬頭。
13.“這個地方不死兩個人,上面是不會重視的”
1992年8月,一輛北京吉普車從玉樹藏族自治州治多縣駛入可可西里腹地。開車的是一位健壯魁梧、一臉絡腮胡子的康巴漢子,他戴著一頂黑色的藏式氈帽。左側坐著與他差不多年齡的中年干部,為他捧著一張地圖,地圖上標著可可西里10多個金礦點的位置和規模。每個采金點都有修筑工事的險要入口。前面像是到了一個礦點,開車的放慢了車速。他指著規模不大的金礦點說:“這個叫四道溝的金礦到了,我來與他們對暗號。”
車子進入很窄的一條溝,溝岸的兩面筑有碉堡,溝邊掛了一塊牌子,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
向前一步腦袋開花
喝茶吃飯請進來
淘金必須拿錢來
要么提著腦袋爬回去
車子停住,觀察動靜。沒有人出來,卻是朝車的兩邊開槍威脅。待槍聲停止,開車的左手拿住帽子,伸向車窗外左繞三下,右繞三下。這個暗號,是一個在這里淘金的熟人告訴他們的。果然兩邊碉堡停止了射擊。于是,他們又開車,慢慢進去了。車子就停在溝里,三個人爬上坡,捧地圖的讓開車的走在中間,年輕人跑在前面。嚯!滿山溝淘金的人,熱火朝天,有幾千民工。兩個持槍的保鏢不讓他倆停留,領他們走進一頂長方形的軍用帳篷。金頭半躺著,旁邊擺有酒壺、茶壺。那拱手站著的中年男子,看來是專門伺候他的。金頭掃了他倆一眼,仍然躺著。
捧地圖的介紹說:“我們是治多縣西部工委的,他是索南達杰書記。”
金頭抬了抬身子,眼角擠出幾絲笑說:“喝茶來的。”他揮手叫侍者倒茶。
“我們西部工委是專門管理這塊地方的機構。”杰桑·索南達杰說。
緊接著,捧地圖的說明來意,他是西部工委辦公室主任,名叫靳炎祖。與他挨著的年輕人是秘書扎西多杰,他原是教師,是西部工委招聘的第一個志愿兵。
“治多縣呀……治多縣在哪兒?是青海的還是西藏的?”金頭打哈哈。
“青海地圖上標得很清楚。”倆人把地圖翻開,索南達杰從治多縣版塊找到四道溝的位置,他指著地圖說:“你看,這個地方屬于治多縣的,我們要把這塊地管起來。”
“你們不是來喝茶呀?”金頭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保鏢聽到金頭行話,警覺地向前挪動一步。
“我們是來收資源費的。”靳炎祖有意針鋒相對地說。
“喝茶吃飯可以,要錢沒有。”金頭說。保鏢聽到金頭行話,又向前挪動一步。
“你要搞清楚,這地盤是我們治多縣的,不要以為這個地方無人管,可以無法無天。”索南達杰說。
“要錢沒有。”金頭又口氣堅決地重復說。
“為什么?”扎西多杰瞪起眼問。
“因為咱虧本了,沒淘到金子。”金頭一邊狡辯,一邊站了起來,帶有下逐客令的意思。
“你是農民么?”索南達杰問。
金頭“嗯”了一聲。
“我看不像。”
“怎的?”
“你讓對金子的貪心,吞噬了農民的誠實。”
金頭氣得直瞪眼,叫保鏢“送客”。他獨自唧咕:“哼,到處都伸手要錢……”接著罵罵咧咧的,呷了一口酒,又躺下。
保鏢跟著三人,直到車子開走。
索南達杰悶頭開車,抱住方向盤不動,由著車子自己滑行。靳炎祖問下一站到哪兒?他苦笑著說:“5萬平方公里,還真難找著自己的路。”老靳知道索南達杰正處于“開采”與“保護”的矛盾痛苦之中。
索南達杰所領導的西部工委在成立后一個月內,已經是第三次進入可可西里。第一次是徒步進來的,住在五道梁兵站,每天一早三個人背著炒面、水與地圖,調查礦產資源,走到一個金礦,便在地圖上標上位置與規模。他們靠兩條腿在荒原上跋涉,找到的金礦都人去礦空,卻累得筋疲力盡。第二次有了車,走遠了,看見了雪山湖泊被淘金破壞的場景,索南達杰緊鎖眉頭。
索南達杰對可可西里富有的金礦和野生動物早有所聞,特別是從1984年以來,每年三四萬人涌入可可西里狂采濫挖而造成對礦產資源及自然生態的嚴重破壞,一直不滿卻又無力阻止。這年5月,他一上任治多縣委副書記,便連續兩次向州里打報告建議成立治多縣西部工作委員會,并主動要求安排自己充當其任。這年,正是玉樹州政府對屬于自己行政區域內的可可西里地區提出“變資源優勢為經濟優勢”的經濟發展戰略之時,不但同意成立治多縣西部工作委員會,同時還建立了行政區域伸入可可西里的曲萊麻縣和雜多縣西部工作委員會。治多縣是靠國家救濟的貧困縣,土地面積8萬平方公里,其中4.5萬平方公里在可可西里。縣里撥給索南達杰2萬元,要求3年以后給縣上作貢獻,因為有這么大一塊地方,資源這么豐富,可以通過開發資源與收取資源費,向縣財政交款,當時縣里文件就是這么規定的。靳炎祖保管著“營業執照”,上面寫著:“可可西里經濟開發總公司,法定代表人索南達杰。經營方式:開采 收購 銷售 服務 批發兼營。”“開發總公司”與“西部工委”是兩塊牌子一套人馬。妻子白瑪開玩笑稱“皮包公司”,索南達杰卻說:“我有一個世界上最大的公司,有5萬平方公里的地。”縣里還給了4個編制與一輛北京吉普,但沒有一個司機愿意到可可西里,索南達杰暫時頂著。
可是,進入可可西里才十幾天,索南達杰對開始工作的樂觀和信心被一掃而空。
荒原上本來沒有路,但目下一兩百米寬的視域里,到處都是被車輪軋的路。那些淘金的“手扶”、二手的“東風大卡”,那些偷獵的破舊的“北京吉普”、“福田4500”,還有運油料的、送糧送水的各種車輛,都從這里走過,“無人區”變得車水馬龍。在那濕地,在那長草的地方,被十幾年絡繹不絕的車輪軋得高高低低、深深淺淺,植被全沒了,只有光禿禿的土疙瘩、小石塊,這是淘金的、偷獵的,給可可西里處女地留下的丑陋的傷疤。
一路上隨處可見被盜獵分子扒走皮的藏羚羊尸骸,還有獵殺時蹦出的子彈殼。有早已被禿鷲等剔凈食肉而剩下的一堆堆白骨,有些剛被扒去皮,還鮮血淋漓,這大都是母藏羚羊,胎兒未產出就被打死,禿鷲、狼很快就會尋找過來。
馬蘭山溝溝壑壑被翻了個底朝天,猶如遭遇一場浩劫以后,滿目瘡痍。數十公里河溝上面的植被,大都被大堆大堆的砂礫壓住,報廢的車輛,被扔下的帳篷、空汽油桶、銹蝕的鐵條、鐵鍋,鐵鏟、鐵鍬、鐵篩等淘金工具,罐頭瓶、紙箱子、爛鞋子、破袋子、雜物廢品……還有被金農獵殺而吃剩下的藏羚羊的骨頭。狂風中地表破裂的沙土卷著廢品袋飛舞。金農們交付的“草原資源破壞賠償費”,早已打入創利的“市政業績”,馬蘭山這個守望母親河的純潔美麗的女子,無辜地受到蹂躪與垃圾的玷污。
索南達杰開始在對金礦點的調查摸底中,一路所見“無人區”所遭受的嚴重破壞,心中實在不是滋味。他感到在可可西里越走越陷入困境,即使通過整頓秩序,金頭交納了資源費,這三四萬人滯留在區內,繼續開采下去,能遏止住對自然生態和野生動物的破壞么?這些金頭,還有偷獵團伙,都像土匪似的拿著槍,而入伙的農民也是“投了注”的,不會輕易罷休。西部工委就三四個人一輛車,在“無人區”,誰會聽你賣嘴皮子。索南達杰想到這里,無奈地說:
“這個地方不死兩個人,上面是不會重視的。”
“要死人的話,我去死唄。”扎西多杰隨口說。扎多與索南達杰都是索加鄉的,他耳邊時而響著索南達杰的話:“我們藏族人,不能永遠盯著牛和羊。”“我們要做大事。”
“你死了,管什么用。”索南達杰說,“我縣委書記死了,可能還會引起人們的注意。”
“沒這么嚴重,形勢會好轉的。”老靳說,但他意識到,在這里管事是會死人的。
“我也希望這樣,面包會有的。”索南達杰故作輕松地笑笑說,“我們去看看藏羚羊。”他踩大油門,朝卓乃湖方向開去。
“索書記,現在藏羚羊都成了‘驚車之羊’,只要一聽到汽車的聲音,就開始拼命地逃跑,你根本沒法接近它們。”扎西多杰說。
“恐怕連‘驚車之羊’也看不到了。”老靳說。
“藏羚羊見到燈光就不動了,所以獵殺者總是選擇在晚上。”索南達杰說。
漸漸地,從車窗外飄進來一股難聞的臭味,索南達杰辨別出是一種動物肉腐爛的味道,荒原上,逆風能把這種臭味飄散幾十里遠。車子走了半個小時,空氣里彌漫著的腐肉味越來越重,令人惡心。他們看到路邊盡是藏羚羊的尸體和骨頭。零零散散的,有些被禿鷲、狼群吃了,剩下沒有被吃的,肉腐爛了,禿鷲、狼群也不會再吃,它們又會去尋找剛被獵殺的新鮮的肉食。這里只有烏鴉凄清的叫聲。
索南達杰與老靳分析說,這里被獵殺的是有四五百只的藏羚羊群體,大都是母藏羚羊,是來卓乃湖產仔的。可是在途中就被獵殺了,偷獵分子掌握了它們的路線。
車子繼續朝前開。
扎西多杰說:“我從一本書上看到,藏羚羊有群體精神,它們在遷徙途中出現傷者時,大隊伍就會減慢行進速度,防止傷者被猛獸吃掉。”
“這正被偷獵的有機可乘。”索南達杰說。
“索書記,你也看了這本書?”扎西杰多說。
“嗯,我托人買了一本這方面的書。”索南達杰說,“盜獵者向懷有小崽的母藏羚羊開槍掃射,這樣群體中出現傷者,特別是羊媽媽傷亡,誰也不愿獨自逃生,寧愿同歸于盡。因此,盜獵現場一般是整個藏羚羊群全部被屠殺,血流成河,尸陳遍野。”
“這盜獵分子真夠狠的。”老靳說。
“可惡,可恨!”索南達杰激動地說,“有些農民殘忍地獵殺了這么多生命,還不知道自己殘忍。”
太陽開始西沉。不一會兒,看到遠處天空一大群禿鷲在盤旋。索南達杰知道這不是好兆頭,趕緊開車過去。原來在卓乃湖附近又有獵殺現場。
車子在湖邊停下,幾個人下車。夕陽下美麗的卓乃湖,籠罩在一片血色之中。只見遍野都是鮮血淋漓的藏羚羊尸體,剛扒去皮,是有上千只的藏羚羊群體。都是些產仔的母藏羚羊,至少一母一崽,生下來的大都餓死凍死了,躺在母羊尸體周圍的血泊里,沒生下來的活活死在母尸肚子里,有的被扒去皮的母藏羚羊鮮血淋漓的腹部還在動,那是小崽,很快也會窒息而死。有些剛出生的小羊羔雙眼還沒有睜開,嗷嗷待哺,緊緊叼著死去的母親血肉模糊的乳頭,直到奄奄一息,小嘴巴和鼻子上沾滿血跡。有一只小崽餓極了,找不到母親的奶頭,發出“咩咩”的凄涼的叫聲。因為母藏羚羊拒絕非親小崽吃它的奶,直到死去。
索南達杰顫抖地抱起那只還在尋找媽媽的小崽子,面對被獵殺的近兩千藏羚羊,內心產生了一種負罪感,因為這是在他管轄的土地上發生的不幸。他默默地哀悼,可能也帶有藏人對純真無辜生命的再生的祈禱。其他兩人也都不忍離去,跟隨索南達杰默哀,老靳和扎多眼里也含著淚。
索南達杰坐進司機位置,認真地說:“老靳,把那個營業執照收起來,我們不掙這個錢了!”那獵殺現場悲慘恐怖的畫面還在他的眼前晃動。
老靳“嗯”了一聲。他在掂量索南達杰這句話的分量,意味著西部工委改變了初衷,開采與保護是不相容的,不可兼顧,索南達杰毅然在二者之間作出了抉擇,真正擔負起了保護可可西里的責任。
14.保衛可可西里的第一支武裝隊伍
通天河下游高原小鎮,十字街口電線桿上張貼著“高價收購藏羚羊皮”的告示。索南達杰氣憤地在上面寫著:“藏羚羊是國家規定的一級野生保護動物,獵殺與收購藏羚羊皮是犯罪行為!”要是以往,他不會在意電線桿上貼出收購藥材、獸皮之類的告示,每年外貿公司也有收購計劃,但他從來沒聽說有收購藏羚羊皮的。索南達杰查閱了有關資料。1903年,英國探險家羅林曾來羌塘地區考察,他在筆記中有過這樣的描述:“幾乎從我腳下一直延伸到我雙眼可及的地方,有成千上萬的母藏羚羊和她們的小羊羔,在極遠的天際還可以看到很多的羊群像潮水一樣不斷地、緩緩涌過來,其數量不會少于1.5萬到兩萬只。”那時候青藏高原藏羚羊不少于100萬只。20世紀60年代以后,印度、尼泊爾、克什米爾等地藏羚羊全部消失,青藏高原、特別是可可西里成了藏羚羊最后的棲息地,加上在阿爾金山一帶活動的,藏羚羊種群數量也就是16萬只左右。
夏勒博士第一個揭開藏羚羊大規模減少之謎,他把巴黎貴婦的沙圖什披肩與青藏高原藏羚羊減少聯系起來。盡管藏羚羊已被列入1979年《瀕危野生動植物種國際貿易公約》嚴禁貿易物種名錄,但在巨額利潤驅使下,境外沙圖什加工與黑市有增無減。藏羚羊因生活在高寒環境里,羊絨質地輕軟纖細,彈性強,保暖性極好,被稱為“羊絨之王”。用它織成的沙圖什披肩,長1~3米,寬1~1.5米,重不足100克,攢緊卻可以從一枚戒指中穿過,故又稱“戒指披肩”“指環披肩”。它出自克什米爾的傳統工藝“開司米”。據說100多年前東印度公司發現了它并傳到歐洲,拿破侖曾訂制過一條沙圖什披肩送給情人約瑟芬。沙圖什披肩是身份和財富的象征,是最能招攬目光的美麗和高貴的尤物,上流社會小姐、明星都為擁有沙圖什披肩而奢侈浪漫。加工一條沙圖什披肩,僅需3~4張藏羚羊皮,而在倫敦高級服裝店,標價最低每條為1.1萬美元,最高每條可達4萬美元。由于它比等重量的黃金還要貴,因而又稱為“軟黃金”。
隨著印度、尼泊爾、克什米爾等地藏羚羊的絕跡,不法分子將黑手伸入青藏高原,伸入世界上藏羚羊最大的集聚地可可西里。他們在青海境內以每張400~800元的價額收購,然后從西藏普蘭等地走私出去。于是,在可可西里有了“淘金要淘‘軟黃金’”的流行說法。金頭們紛紛倒戈,獵殺藏羚羊的活動十分猖獗。幾十萬美麗可愛的珍稀物種與保護他們的善良的人們由此遭受厄運。
索南達杰第四次去可可西里,皮包里裝著一本書《瀕危物種名錄》,代替了原來的《工業礦產開發》,后者他還沒有看懂。他與靳炎祖等西部工委成員商討決定,只有禁止淘金,剎住進入可可西里的幾萬人流,才能集中有力地打擊盜獵團伙,維護可可西里的平靜。淘金活動一天不止,可可西里永無寧日。西部工委每到一個金礦點,不再談資源費、管理費,而是理直氣壯地發布“關于禁止采金的公告”,宣傳保護瀕危物種藏羚羊和可可西里的自然生態的重要。凡是見有人的地方,他們都要發出安民告示。這次來了司機,索南達杰可以集中心思考慮“保護”步驟。西部工委人少力單,盡管還勸阻不了淘金的與偷獵的,但他們保護可可西里的正義行動,卻是對這些人不小的打擊和震撼。1989年8000金農被困事件及格爾木黃金案發生后,政府官員如避瘟疫似的躲開有關采金事務,采金又回到了無政府狀態。而金頭不在乎你收多少,就怪你一人擋道。索南達杰則是敢于擋道的人,他兩袖清風,正氣凜然,金頭雖恨他卻也怕他。
1993年12月初,可可西里林業派出所獲準成立。西部工委成員配發了槍支,索南達杰領導的可可西里保護工作正式展開。大伙高興地背起槍,感到新鮮,爭著照鏡子。索南達杰端著五四式手槍試了試,便別在腰里。老靳對扎西多杰說:“把鏡子讓給索書記照照。”索南達杰看到鏡子里是一個胡子拉碴的又黑又瘦的老頭,笑笑說:“我都成了胡子兵啦。”老靳知道,這一年來,索南達杰跑上跑下,太辛苦了。每次回去,他都要帶上一份報告,請求對可可西里采取保護措施,可是報告提交上去以后都沒有回音。太大的壓力,只好自己扛著,自己去拼命。在開展保護可可西里工作處于無能為力的無奈中,他不得不借助執法機構的力量。每次上去,他都要為這事奔波。批準設立可可西里林業派出所,也是對索南達杰的安慰與支持。
“功臣兵,就你這樣子。”老靳說。
“什么‘功臣’,藏羚羊還處于血泊中……”索南達杰嘆息說。
大伙試著手中槍,一致認為保護可可西里刻不容緩。西部工委決定連續開展打擊冬季盜獵的野牦牛行動。
第二天一早,索南達杰帶車,武裝進入可可西里腹地。他們以森林公安的身份,追擊和破獲盜獵團伙。雖然是零下二三十度的冬季,到處還是汽車印子或拖拉機印子。他們循著新的車印跑,每天都能破獲幾起盜獵案件。有些是剛剛進入可可西里,還沒有來得及獵殺,就被端掉了。車上帶著食品、油料,也繳獲了不少槍支彈藥和油料。每頓吃簡餐,索南達杰腸胃炎發了,還常常餓著肚子止痛。夜里睡在車上,零下三四十度,車一直在發動,但散發的些許暖氣,很快消失在四周的冰凍世界里。大伙冷得睡不著,只能閉目養神或瞇一會兒。然而,個個精神狀態很好,因為他們有了可可西里保衛者的尊嚴,追擊盜獵團伙開始有了成效。
1993年12月下旬,西部工委進行第二次打擊冬季盜獵的野牦牛行動。
24日中午,白瑪做了羊肉火鍋,索南達杰吃得帶勁。白瑪看到他腦門上沁出汗珠,眼睛明亮閃光,心內甜滋滋。她喜歡他那雙明亮坦蕩的眼睛。白瑪自幼失去父母,在公社帳篷寄宿學校長大。她看到青年索南達杰明亮可信的眼睛,才答應嫁給他。索南達杰當上干部以后,這個家幾乎是她一人撐著,給她最大慰藉的,也是他那明亮坦蕩的眼睛。
索南達杰拿過皮包準備走時,白瑪反復叮囑說:“包內有止痛片和酵母片。犯痛時,還是吃藥,不要餓肚子止痛。”索南達杰深情地看著妻子,以藏語親昵地說:“扎西德勒,多沙才仁!”說罷,隨即轉身上了車。
白瑪回到屋里,在日歷上做了記號。每次索南達杰去可可西里,她都要在日歷上做記號。在桌面臺歷旁,夾著一沓紙片,這是索南達杰每次去可可西里回來前在格爾木發給她的11份電報,今天是索南達杰第12次去可可西里。白瑪撫摩著電報,眼前總是浮現著索南達杰告別時不同尋常的的目光,她感覺到他那種欲說未說的凝滯、最后變為眷戀的一顧,閃忽之間還留下幾分歉意。她領會他的意思,去年3月,他陪她到西寧藏醫院治療風濕性關節炎,醫生說要治3個療程,每個療程10天,但1個療程后,索南達杰就呆不住,因為這時金農正大批涌向可可西里,他顧不得再陪妻子,趕往可可西里,白瑪自個兒回家。索南達杰常常為這事感到內疚,因為他知道她腿病是起早摸黑地操持家務所致。昨晚睡前,他又向她賠不是。白瑪感覺到有一種不安在他體內潛伏著。她溫柔地安撫他,使他平靜下來。她知道他有了槍,但危險性也大了,她仍支持他,又怕失去他,只能默默為他祈禱。她那雙清秀樸實的大眼睛,因過于擔憂而蒙上了一層陰影。她的這種深情而無奈的眼神,已成為可可西里的悲劇表情。
4天后,白瑪收到第12份電報,內容沒頭沒尾,只寫有“8日上去”。她知道這份電報是別人代發的,索南達杰還在可可西里。她把電報壓進那沓紙片,臉上露出點笑意,很快又消失。8日,她準備的飯菜涼了,不見人影。白瑪一夜沒睡著,應該說,在中斷消息的十幾天里,她一直守在縣政府報務室,吃不香,睡不好覺。1月21日,治多縣政府收到扎西多杰發自格爾木的電報:
按約定時間,索南達杰書記未到格爾木,可能失蹤,帶的糧少,可可西里雪下得很大
白瑪意識到害怕發生的事,可能發生了,但她還是不愿、也不敢朝壞處想。縣里已派出緊急救援隊,幾天過去了,一點兒消息也沒有。也許她在擔驚受怕的痛苦折磨中作好了精神準備,當可怕的消息終于傳來時,她蒼白的臉上掠過幾絲苦笑,大家知道她是背后流淚、人前要強的女人。
15.他至死還保持著跪射的姿勢
1月7日晚11點45分,索南達杰帶領西部工委4個成員進入反盜獵團伙的夜間行動。他本來準備夜間行動后上去,可是,夜里槍聲四起,第二天發現路上到處是車印子,盜獵活動甚是猖獗。于是,索南達杰臨時改變計劃,決定不停頓地追擊盜獵團伙。至15日,連續破獲5起盜獵案件,可以說捷報頻傳。其中1起是截住老K的盜獵行動。
凌晨1點,老K 帶大伙來到卓乃湖藏羚羊集中產仔的地方。5天前,老K已被西部工委打擊過一次,他似有所防,采取了分散行動,車上只安排了大龍和駕駛員。聽說大龍還手了,老K笑笑,故意說是槍走火。老二沒想到這么快就出事了,他仿佛看到大龍是被反綁著帶走的,臉上得意的表情全化為泡影。他說啥也想不通自己干著違法坐牢的事,不就是羊嘛,野生的再寶貝,打了也不至于蹲大獄。他只是認為,這樣動用現代化武器裝備追捕成百上千的羊群,容易把藏羚羊獵盡殺絕,羊皮毛絨這么值錢的野生羊應該留下大批種羊。總之,老二感到不宜再干下去,便向老板提出:“我也不要錢了,你讓我回吧。”“怎么可能呢,損失一輛車多少錢?捕到的羊皮還不夠零頭哩。”老K狡黠地笑著說,“放心,大龍沒事,很快會放出來的。他是功臣,我會把一萬塊加上股金由你捎給他。”老二輕而易舉地被老K說服了,尤其是一萬塊的承諾,令他感動。
老K提出縮短獵殺行動,并說錢讓大伙賺,藏羚羊皮每張加價20元。還“特別友誼提醒”:增強自我保護意識,切勿被公安抓捕,凡被抓住的都要被判刑。老二問大龍的情況,老K說已被拘留,判刑不會輕。老二對老K推翻自己的原話,很不滿意,又接著問:“是否因為大龍開了槍?”老K搖搖頭說:“開不開槍都一樣,你參與了捕殺就要坐牢。”老二第一次以無奈的目光看他。無人區沒有車子是偷跑不了的。唯一出路是結束行動,但老K不會放過冬季黃金捕殺時期。老二臉上烏云又多起來了,他只期望老K不再推翻今天的話。
老K摸準了上千只藏羚羊群晚上到達卓乃湖,他本以為這次行動神不知,鬼不覺,兩輛車同時悄悄潛入,同時打開汽車大燈。老二對住眼前白花花的一片,剛要扣動扳機,只聽到“砰砰砰砰”四槍,車燈全部被打瞎。原來西部工委已提前趕到埋伏在周圍,索南達杰有意等待老K行動,他的槍法很準。老二趕緊跳下車,棄槍逃跑。他躲在附近小丘旁,聽到有人鳴槍沖過來,冷不防反縛住他的雙手。他順從地跪在地上說:“我沒有打,我怎會捕殺產仔的羊群呢。”藏族大漢(索南達杰)用槍托敲擊他的臂膀說:“這把槍可認識它的主人。”老二叫痛,一下子癱了。只是還隱隱有一個潛臺詞:有沒有抓住K老板?后來他看到老K已被銬住了。他低著頭,沒有表情。老二嘴角稍稍抖動了一下,掠過一絲笑意,大概是為只把自己押上,沒留下老母住房的后顧之憂而慶幸。可可西里在他眼前浮動的那抹亮光,終于消失了。
16日,吉普車開到了治多縣管轄的最西端———新疆、青海、西藏三省交界的地方,海拔接近6000米。老靳提醒索南達杰省里有一個要求他倆參加的會議,索南達杰也答應回了。可是,當他們來到泉水河,剛搭帳篷時,突然傳來馬達聲,隱約可見有汽車上來了,他們趕快放下帳篷。索南達杰興奮說:“這次好好打一個狙擊戰,多帶些繳獲品上去。”大伙都說“好”,拿著槍在坎下隱蔽起來。
一輛東風大卡搖搖擺擺地開過來,車后貨廂里像是坐有人。
扎西多杰挨著索南達杰,他說:“索書記,這車裝的藏羚羊皮,好像不多么。”
索南達杰說:“車廂板擋著哩,少不了七八百張。”
待車離他們大約30米時,索南達杰喊了一聲“上!”四個人一起沖上去,端槍截住東風大卡。盜獵車還沒停穩,四個人就上去把駕駛室與車廂里共8個人抓了。他們身邊拿著的一支沖鋒槍與三支半自動步槍還未來得及用上。帶車的掙脫著說:“怎隨便抓人?”老靳一邊亮出“可可西里林業派出所”的牌子,一邊說:“你們不要以為在‘無人區’可以無法無天。”他們還未顧得做森林警察的制服。老靳押著前面車上8個盜獵分子。
又開過來一輛東風大卡,車廂里沒有人,裝的盡是藏羚羊皮,堆得很高,剛扒下的皮上血跡還未干,后面還有兩輛北京吉普。他們見到前面一輛車被截獲,正想掉頭往回開時,索南達杰和扎多已經迂回到后面,鳴槍勒令停車。兩輛吉普停了下來,抓住車內4人。小韓盯住東風大卡,而卡車卻一直不停。索南達杰一邊向前跑,一邊叫小韓開搶。小韓端著沖鋒槍射擊,一梭子掃過去,使卡車司機腿部中彈,車子搖晃了幾下打住。
這次遭遇兩個盜獵團伙,共抓住20名盜獵分子,截獲藏羚羊皮2000多張,繳獲20支槍,10000多發子彈。
卡車駕駛室內,除了司機呻吟著,不能動彈,還有一個人臉色蒼白,氣喘微弱,像快要死的樣子。索南達杰問其根由,原來這個盜獵分子得了嚴重肺氣腫,處于生命垂危狀態。索南達杰只想到救人要緊,就決定把自己的車與扎西多杰和司機派出去,連夜送病人到四五百公里外的格爾木醫院治療。扎多一直在索南達杰身邊,不愿意在這個時候離開他。他擔心地看著索書記,索南達杰平靜地拍拍他的肩膀說:“快去吧,救人要緊!”老靳和小韓守在前面的吉普車,車上堆滿繳獲的槍支彈藥。這樣卡車上就剩了索南達杰單身一人。可可西里林業派出所只領到兩副手銬,沒有對18名盜獵分子采取強制措施。每輛車只留下司機開車,其余人集中在一輛東風卡車上。由老靳、小韓開車在前面引路。索南達杰走在最后押車。這些由盜獵團伙廉價買來、隨時準備丟掉的破車,湊到一起,拋錨的次數就多了。押送的第一天,只走了一半路。
1月18日下午,前面已看見太陽湖。突然,車底下“嘭———嘭”兩聲,車身向左歪倒,左側兩個輪胎同時爆了。索南達杰叫老靳去前面把盜獵車攔住,盜獵者已兩天沒吃沒喝,在司機補胎的時候,便讓他們就地燒水喝。
小韓開著吉普穿到前面,攔截6輛盜獵車,包括前幾天截住的兩輛。然后,老靳又領車到太陽湖中間南側,在三道溝口的一片冰塊處停下。老靳指揮車輛排好隊,把卡車裝的藏羚羊皮綁緊,然后叫他們排好隊,去破冰取水燒茶。幾個爐子同時燒水,炊煙裊裊升騰。老靳坐在路邊石頭上,有點走神,看著裊裊炊煙映入冰凍湖面的死寂的倒影。這時,有人送茶來了,前面一個人提著壺,后面還跟著一個人。老靳卻沒在意。他只看到那人笑嘻嘻地抬了抬茶壺,但在他還沒有拿出杯子時,就感到有兩雙大手同時抓住他的兩只手,又有一個人過來楸住他的頭發,把他摔倒在地,拿走他的槍,用布條堵嘴,將他捆綁起來拳打腳踢。老靳身上帶了一把刀子,一個家伙拔出刀子,在他臉上打了三個叉,差一點把他的耳朵割掉。接著就用腳踩他的胸部,直到他窒息休克。幾個盜獵分子以同樣的方法,很快又把坐在車上的小韓給收拾了。并在吉普車內翻出從他們手中繳獲的槍支彈藥。
暮色遮覆住荒原。
索南達杰已把車修好,趕了上來。小韓聽到索書記喊“老靳———”但他拼命掙扎,漲紅臉也呼叫不出。話音未落,只見6輛車的大燈一齊打開,索南達杰被照射得一時睜不開眼。6輛車早已排成弧形,對著索南達杰走過來的方向,這是盜獵分子夜間獵殺藏羚羊群慣用的方陣。
索南達杰不見老靳和小韓,發現現場一片混亂與死寂,覺察出事情不妙,警覺地掏出了五四式手槍。
一個高個子走過來說:“索書記,下來了嘛。”他以要與索書記握手的姿勢,猛地一把抱住索南達杰的腰部。索南達杰身高力大,先是嗖嗖一甩,轉身之間開了一槍,當場擊斃兩個盜獵團伙陰謀策反的高個子打手。緊接著,索南達杰對準另一個偷偷從背后上來,企圖前后夾擊致他于死地的打手,又是一槍,可是這家伙見勢不妙就轉身往回跑,子彈落在他的屁股上。這時,兩個盜獵團伙的十幾條槍同時向索南達杰射擊,索南達杰迅速臥倒在地,利用汽車掩護,與17名盜獵分子進行槍戰。在盜獵團伙的亂槍和密集的子彈里,有一顆子彈射著了索南達杰的腿部動脈,但他仍然沒有停止射擊,最后一梭子子彈對著盜獵團伙老板坐的北京吉普,打掉了前面的擋風玻璃。索南達杰的手槍里子彈打光了,他一條褪跪在地上,身子已不能動彈,雙目仍圓瞪著,還硬是拿出一梭子,但再也推不上槍膛。
槍聲停了。盜獵分子不敢接近索南達杰,鉆進兩輛吉普車逃跑了。
索南達杰如果不管那兩個盜獵者的死活,扎多與司機在他身邊,不至于出現這樣的悲劇結局,但誰能阻止他不跪對大地和大地上的生命?他把槍口對準盜獵團伙,只是要他們放下沾滿藏羚羊血跡的獵槍。
杰桑·索南達杰任西部工委書記545天,其中354天在可可西里,行程6萬多公里,最后在一個未完成的動作中結束了生命,年僅40歲。
這是一位可可西里的忠誠保衛者的形象。
可可西里以零下40℃的嚴寒,將他凍結成一尊感人至深的雕塑。
16.2001昆侖山口在8.1級地震中發生崩塌,杰桑·索南達杰紀念碑依然屹立
索南達杰是藏族牧民的兒子,在雪域高原唱著康巴歌謠長大。青海民族學院畢業后,又回到家鄉。他沒有住過豪華型五星級賓館,沒有享受到經濟發達地區的現代時尚生活,但卻堅守著現代都市所缺失的東西,堅守著人與自然的和諧,堅守著現代人類生存所依賴的最后一片荒原。藏族同胞視他如活佛,為他的遺體舉行火葬。2月12日,貢薩寺大活佛貢薩秋吉主持葬禮,400多名喇嘛誦經,超度亡靈。數百人跪伏在葬臺周圍,默默祈禱。在縣城邊一塊草場,出現第一塊獻給索南達杰的刻有佛經的瑪尼石,很快成為聚集上千塊白石的瑪尼堆,藍天下與日月同輝。
這年初秋,有一位精干的探險隊員模樣的青年人來到索南達杰靈堂前祭拜。他久久看著索南達杰遺像,然后把一盒月餅供奉在祭臺,這天是漢族人中秋節。白瑪為他點亮一盞酥油燈,長柜臺上擺滿了酥油燈,一片光焰。這位青年就是中國漂流長江探險隊主力隊員、“綠色江河”發起人楊欣。他是來參加拍攝《神奇長江源》,前天在當地報紙上看到索南達杰的事跡后,慕名而來。楊欣對可可西里的淘金、獵殺活動早有所聞,頗為不滿。一年前,他在第4次長江源探險考察中,向藏族向導金巴問起可可西里,金巴指著長江北邊說:“那就是可可西里‘無人區’,一個牧民也沒有。去那里的人,除了淘金的,就是打獵的,不是土匪,就是強盜,機槍、火箭筒什么的,他們全都有,你們敢去么?”當時楊欣就被金巴的話激得熱血沸騰,要把可可西里的“土匪”“強盜”作為下一個“探險目標”。現在他才知道,那時索南達杰正在可可西里與“土匪”“強盜”斗爭。白瑪又叫來扎西多杰。楊欣與扎多聊了一會兒,扎多止不住流著淚說:“索書記每次從可可西里回來,都要寫報告呼吁對可可西里的保護,但報告都是石沉大海,他只好自己去拼命,準備自己去死。”楊欣是環境保護主義者,原來總是想通過藝術喚起人們環保意識的覺醒,現在感到走這條路太漫長,到那時河源的動物可能滅絕了。他說,索南達杰改變了他。他從扎多口中得知索南達杰的生前愿望:在青藏公路邊建立一個自然保護站,作為反偷獵的前哨陣地。楊欣開始了保護可可西里的設施建設。
索南達杰犧牲后,西部工委的活動停止。然而,上上下下都對索南達杰之死感到震驚。
1994年4月10日至30日,國家林業局組織了青、新、藏三省區在可可西里進行建國以來反盜獵規模最大的“一號行動”。
1994年10月9日,國務院令167號《中華人民共和國自然保護區條例》,開始施行。《條例》規定:禁止在自然保護區內進行砍伐、放牧、狩獵、捕撈、采藥、開墾、燒荒、開礦、采石、撈沙等活動;禁止任何人進入自然保護區的核心區;禁止在自然保護區的緩沖區開展旅游和生產經營。
1995年10月,青海省政府將可可西里列為省級自然保護區。1996年6月,青海省批準設立玉樹州可可西里自然保護區管理處。1997年6月,可可西里自然保護區管理處正式成立。12月8日,國務院批準可可西里晉升為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可可西里自然保護區管理處”,更名為可可西里自然保護區管理局。
1996年6月5日,國家環保局、林業部聯合授予索南達杰“環保衛士”稱號。
在索南達杰犧牲一周年之日,當時在州府任處職的扎巴多杰遞交了洋洋萬言的申請書,自愿要到治多縣西部工委工作。玉樹州委很快任命扎巴多杰為治多縣委副書記、西部工委書記。扎巴多杰是索南達杰的妹夫,也是同事。他最早隨救援隊找到太陽湖,看到索南達杰臨死還瞪著眼,握槍射擊,禁不住一頭撲倒雪地里,泣不成聲。扎巴多杰接任以后,重新組建西部工委及可可西里公安派出所,成員由4人擴充至64人,副手梁銀權,靳炎祖仍擔任辦公室主任。扎西多杰已回到索加鄉擔任書記,10年前索南達杰曾任索加鄉黨委書記,后來雜多創辦起青藏高原環長江源經濟促進會(簡稱UYO)。野牦牛隊成員大多是藏族人,牧民、退伍軍人,還有改邪歸正的前盜獵分子。年齡小則十五六歲,大有50多歲,有的牧民趕著牛羊加入這支隊伍。扎巴多杰領導的這支反盜獵武裝隊伍,每個人骨子里恨盜獵行為,形成了反盜獵的自覺的集體意識。
這支隊伍被稱為“野牦牛隊”,活躍于可可西里野生動物比較集中的灘澤、草地。豹子峽離太陽湖十幾公里,是東西冰河匯合處,夏天河水流經峽谷穿過昆侖山脈,流向柴達木盆地。豹子峽以雪豹在這里出沒而得名,野牦牛隊幾個月呆在這里,也沒有一個人見到過一只雪豹。它們被盜獵槍聲嚇跑了。這一地區是可可西里的最低處,它與北面卓乃湖屬于藏羚羊產羔地,每年夏天有成千上萬的母藏羚羊涌向這里,是盜獵團伙的聚集之地。索南達杰也是犧牲在這里。一開始,扎巴多杰帶領野牦牛隊以向盜獵分子宣戰的姿態,連續破獲七八個盜獵團伙,狠打窮追,武裝精良的盜獵團伙都被他們輕而易舉地拿下。野牦牛隊,從此成了具有極大震懾力的名字,所到之處,令盜獵分子聞風喪膽。
野牦牛隊隊員們自稱“叫花子幫”“雜牌軍”。他們土生土長,在海拔四五千米的高原上自由自在地活動,被高原的太陽曬得黑黝黝的皮膚,穿著不那么合身的警服。每天巡山走到哪里,就在哪里挖一個坑,上面覆蓋一塊塑料布,便成了歇宿的大本營。大伙坐在帳篷外喝酒,唱歌。喝酒,用牙齒咬開瓶蓋,不用下酒菜,一瓶青稞酒,在大伙手里傳著喝。一口下肚,暖遍全身,兩口下肚,嗓子發癢,三口下肚,腳下打飄。唱歌,個個都是男高音,仿佛只有這無遮攔的荒原大野,才能容得下他們的聲音。跳舞,個個都很野,像一群遠離文明的吉卜賽人。多數人患了頭疼、關節炎、風濕病等,也無所顧忌。有的隊員的老婆找到隊上來,要男人回去,但誰都不愿意離開。
縣里對這支武裝反盜獵隊伍,除了發給每人每月260元工資,每年也需20多萬,其余則無能為力再撥款,但允許罰沒收入歸他們支配。索南達杰死后出現在可可西里的第一輛反盜獵車,還是扎巴多杰貸款買的。這支隊伍靠對盜獵團伙的罰款與沒收的車輛等物,甚至把沒收來的藏羚羊皮讓黑市商人收購,以維持和補給日常經費開支。因此,如果不抓獲盜獵團伙,野牦牛隊就沒有經費來源。他們希望能抓到盜獵團伙,最好是抓住武裝精良的盜獵團伙,這樣他們才有飯吃,才能武裝自己,更好地進行反盜獵活動。
據一位隊員記載,野牦牛隊在最后一次巡山中曾見到這樣令人尷尬而心酸的場景:巍雪山山口有一座醒目的棕紅色的瑪尼堆,瑪尼堆的每一片石頭上都刻有經文,都是藏民從山下搬上來,虔誠地祈禱平安的(巍雪山海拔5814米,發育冰川16條。山頂終年結雪,山體露出棕紅色巖塊)。而在下面山谷像被炮彈轟炸過的淘金現場,在一頂廢棄的帳篷旁邊立著幾個200升的油桶,其中上蓋被鋸開的一只油桶里裝有一具半干的腐尸,暴露在瑪尼堆下的陽光中。
可可西里被定為省級、國家級自然保護區以后,其淘金、獵殺、撈鹵蟲等活動仍遲遲未得到禁止,這與地方政府對可可西里仍施行“開發、利用,變資源優勢為經濟優勢,增加財政收入”的思想有關。作為管轄區治多縣的“管理部門”的西部工委,同時在履行開發可可西里礦產資源的職責,收取3~4萬元的資源費、管理費,爾后發給50人的集體采金證,這卻是被當年索南達杰斷然廢棄的。1998年,成立了可可西里經濟技術開發總公司和可可西里漁業開發分公司,經營捕撈和養殖。西部工委(野牦牛隊)陪專家考察鹵蟲資源(鹵蟲是養殖對蝦等高級海產品的上好餌料),并有近百人進入部分湖泊試捕。2000年,進入可可西里核心地區的茍魯措、措達日瑪、海丁諾爾、移山湖、小瓢湖等咸水湖泊捕撈的,達1000余人。湖邊草甸被毀,塑料薄膜及生活垃圾一片狼藉,撈鹵蟲的船網等工具,扔在湖上。
2000年10月31日,青海省政府下發《關于加強可可西里國家級自然保護區自然資源和環境管理的通告》,作出“自2000年10月1日起,對可可西里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實行禁采封育”的規定,“對在保護區所轄湖泊內非法捕撈鹵蟲、采金、采鹽的單位和人員,要堅決予以清理,并對有關單位和主要責任人依法嚴肅處理”。并“通過采取路檢、入區巡查和定期檢查等多種方法保護自然環境和資源”。11月初,青海省有關部門進行了可可西里“冬季整治”行動。接著,轉入保護區森林公安正常的巡山活動,至2001年,金農基本上被清出了可可西里。
2000年12月21日,野牦牛隊隨治多縣西部工委被撤銷而解散。這時,野牦牛隊只剩下32人。原野牦牛隊解散3 個月后,原8名隊員以涉嫌貪污被拘捕。案發原因是,野牦牛隊在1998年4月一次巡山中抓獲了一個盜獵團伙,沒收了兩輛吉普車與94張藏羚羊皮,半途中放走4名盜獵分子和一輛吉普車,并私下出售藏羚羊皮,每人分得4000余元。據當事人說,事發后,扎巴多杰書記曾作過退款及罰款的處理。經法院審理,原野牦牛隊8名隊員有4名被分別判以1~2年有期徒刑,緩刑1~2年,原兩任西部工委辦公室主任靳炎祖,也在其中。
第二任西部工委書記、野牦牛隊隊長扎巴多杰已于1998年11月8日,在玉樹的暮色里自殺身亡。又一說,他是被一顆子彈近距離擊中頭部,溘然而死。
延續了17年的可可西里淘金潮,本該畫上句號,但樹欲靜而風不止。2007年8月10日,《南方都市報》發布《可可西里淘金熱回潮》報道:
“2006年5月,氣溫回升,凍土開化,5支淘金隊伍繞道新疆,進入這片人類活動的禁地。4個月時間中,汽車帶出數以公斤計的沙金,據說運氣最差的老板也賺了至少10萬元。”“一位來自湟中縣的老板告訴記者,‘去年5個攤子中,有一個老板挖了17公斤,利潤在70萬至80萬元之間’。”
“一位曾經在2005年進入可可西里淘金的老板分析說:淘金受到明令禁止后,這道無形的門檻將實力弱小的老板淘汰出局;更重要的是,地表附近的沙金已經在過去20年中被前人挖走,深挖必須動用大型機械。”
楊欣從長江源回來,開始以“綠色江河”民間環保組織的身份四處游說,呼吁政府與社會對保護可可西里的重視和支持。他并不善言辭,但帶著真情說實事,說要為保護長江源所做的事,說感動他的索南達杰之死,人們信這位漂流長江的俠客之言。1995年底,深圳市長答應為長江源保護項目資助30萬。1996年5月27日,中國民間的第一個自然保護站在清水河邊奠基,起名為索南達杰自然保護站。但半年過去了,建站資金也沒有到位。那些日子,楊欣幾次接到扎巴多杰的電話,像是酒后鼓著勇氣打來的電話:“楊欣,我很難,你一定要幫我們,保護站什么時候建成呀?”楊欣不得已寫起自己在長江漂流探險的書《長江魂》,嶺南美術出版社出版,然后以書作抵押,從香港地球之友借款訂購建筑材料。楊欣在書的封面上寫道:“當你擁有這本書的同時,你已經為長江源的生態環境保護獻上了一份愛心,本書銷售及義賣收入將全部用于中國民間第一個自然生態環境保護站的建設。”國家環保總局王玉慶副局長帶頭拿出100元買《長江魂》(定價23元),梁從誡先生代表民間環保組織“自然之友”用1000元買下20本書,回到“自然之友”又義賣了一次,所籌款項全部捐獻保護站建設。演講義賣活動先后在北京、成都、深圳等地開展,義賣募捐所得成了建站資金的唯一來源。保護站建筑,也是由一群志愿者完成。楊欣動員工科出身的表哥謝曉輝出任工程師,謝曉輝又幫助尋找有專業技能的建筑工,他們都是自己出路費、自帶野外裝備和伙食費的建站志愿者。作家金輝也加入了這一行列。1997年9月10日,一棟80平米的復合材料板建筑落成,交付給西部工委使用,扎巴多杰給每一個志愿者獻了一條哈達。接著,贊助資金到賬,楊欣又帶著30余名工程技術人員和大學生組成的志愿者隊伍,完成索南達杰自然保護站第2期工程,增加了多功能廳、廚房、衛生間、取暖設施、風光互補發電設備、瞭望塔等設施。2002年,楊欣又出版了《長江源》畫冊,再次通過義賣籌集資金,用于建立保護站的發電房,裝備了電腦、衛星電話、車輛等。一座現代化的索南達杰自然保護站有效地監視著道邊路口,成為可可西里自然保護區前沿的明亮的眼睛。
2002年1月18日,是索南達杰犧牲8周年紀念日。春節期間一個人主動要求留在索南達杰自然保護站里值班的王華禮,是一位來自青島的青年志愿者,他已是第2次來可可西里。凌晨,他就在路邊雪地的刺骨的寒風里等順車,過了約兩個小時,才攔到一輛貨車,又迎著刺骨的寒風站了兩個小時,來到了50公里外的昆侖山口索南達杰紀念碑。索南達杰紀念碑在青藏線上昆侖山口南側路邊,也是由民間自發籌資建造。兩個月前,昆侖山口發生了8.1級的強烈地震,造成山體滑坡,雪峰崩塌,泥石流涌下。昆侖山紀念碑也被震塌,面目全非,唯獨索南達杰紀念碑依然屹立,雪景里顯得格外肅靜明麗。王華禮清掃了紀念碑表面的積雪,將水果、青稞酒等祭品擺在索南達杰的黑白遺像下,又把青稞酒灑向大地,然后默哀10分鐘,他來之前就給自己規定了默哀時間。他多么希望索南達杰能感受到后人對他的懷念,后來不由得陷入沉思:為什么昆侖山口及紀念碑都塌了,而唯獨索南達杰這塊紀念碑不倒?這豈不正應了石碑上方刻的“功蓋昆侖”?難道蒼天有眼,索南達杰守護著可可西里,蒼天保佑索南達杰……王華禮越想越離奇,忘記了自己立在零下40℃的雪地上,貼身衣都變得冰冷似鐵,腳趾漸漸凍僵失去知覺……
8年前太陽湖邊,零下40多度的嚴寒將英勇獻身的索南達杰凍結成一尊雕塑。
王華禮臉上露出了微笑。
2007.10.6一稿,11.13又改于望江樓
作者簡介:
姜耕玉,男,祖籍蘇州,長于鹽城。種過田,當過兵,做過職員,讀過大學。現為江蘇某高校教授。著有《我那一片月影》《雪亮的風》等詩集、專著《紅樓藝境探奇》《漢語智慧:新詩形式批評》等9種,并發表小說、電影劇本、散文等20余篇。詩歌作品《漁舟唱晚》被選入北師大版初中語文課程標準實驗教科書。著作《藝術辯證法》獲第四屆中國高校人文社會科學研究優秀成果獎二等獎,并被教育部評為推薦研究生教學用書。
責任編輯 霄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