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門職業,新聞工作有一定特殊性與復雜性,它與繁多的公共事件和復雜的公眾生活緊密相聯。職業賦予了新聞工作者受尊重的光環、不失尊嚴和卓爾不群的感覺,但同時也給他們諸多苦惱和矛盾。
當河南電視臺記者曹愛文在落水少女報道現場,趴在女孩子身上做人工呼吸,經過多次努力失敗后,無奈地哭了的時候,她被譽為年度“最美麗的女記者”;同樣是面臨悲劇事件,《東南快報》記者卻在現場等待拍攝一組市民騎車栽倒在水坑中的場景,而沒有預告行人躲避危險,被部分公眾指責“良心何在”。
兩個案例,一褒一貶,個中折射出公眾評判的一種標準——新聞從業者面對職業責任與社會公德沖突之時,應該舍棄前者,追求后者。因此,兩個事件引出了一些值得思考的問題:對突發的悲劇性新聞事件,新聞記者是否只能介入其中,參與救助,而不可以超乎其外,客觀記錄?新聞記者與新聞現場的距離應該如何保持?
墨菲的選擇與苦惱:新聞專業主義標準與記者現場角色非常要求
攝影記者最容易陷入這種困境,因為他們的反應是迅速的,他們的記錄是真實與最具沖擊力的。美國《俄勒岡報》攝影記者威廉·墨菲就遭遇了這個問題。一次,他經過哥倫比亞河上的一座大橋時,看到一個男子和一個女子在欄桿附近扭打,他本能地抓起相機并拍下了那個男子跳河自殺的照片。他的選擇備受爭議并被別人看成冷酷、不關心他人的人,但他的選擇不是沖動、盲目的,他有著自己的理由。
⒈新聞專業主義——“我做了職業訓練要我做的事”
作為西方新聞業界的一種新聞理念,新聞專業主義是新聞從業者職業原則的內化形式,要求真實、客觀、公正、全面地報道新聞。新聞工作的目的之一是“提供不偏不倚的綜合信息,它識別、解釋、相互沖突的觀點”①。在解釋自己的行為時候,墨菲說“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夠怎么做。我是一名攝影師,我做了職業訓練要我做的事。我做了我能做的一切”②。他面臨困境時,秉承了專業主義的實踐要求,把同情心置于其次。
有學者認為,專業主義在話語實踐中往往會呈現出碎片和局域狀態。所謂碎片呈現,就是說“在不同語境被共同強調的只是操作技能和表現手段上的專業水準以及實踐中的專業倫理”,但那些“涉及到媒體的社會功能和角色,新聞從業者的社會角色和責任,新聞生活中的社會控制”③的專業主義的其他成分或被扭曲,或被忽略。在專業主義的實踐話語中,墨菲遵循了“操作技能和表現手段上的專業水準”,卻忽略了“新聞從業者的社會角色和責任” 成分。從這方面來看,墨菲承受職責應該歸于對專業主義的理解偏頗,而非“無情”。
⒉對記者的非對等要求——“為什么其他人沒有停車呢”
其實,墨菲只是把“實踐中的專業倫理”與同情心放在其次,而非缺乏同情心。在十英尺之外,他只能叫喚著,擔心沖上去更會促使那家伙跳河,于是他舉起了相機,并請求圍觀的一個女子去叫警察,而那個女子卻一直在觀看自殺場景。照片中還有一個細節,一個無動于衷的騎車者根本就沒有停車。
筆者無從知曉圍觀的女子與路過的男子何許職業,如同無從知曉曹愛文救助落水女子現場的那些圍觀者做什么一樣;筆者沒有聽到一致指責圍觀的女子與路過的男子的聲音,如同未有聽到贊揚曹愛文救助落水女子現場的那些圍觀者一樣。在“水坑”報道中,漠視的不僅僅是記者,那么多水坑,過往路人與路政人員或許也都在忽視。
如果說墨菲對專業主義話語的實踐是碎片的,受到一定的質疑是可以理解的話,那么大家都在場的時候,為什么偏偏指責記者?社會公眾是對旁觀者冷漠的無視,還是對在場的新聞從業者的要求過于苛刻?看來在于后者,因為在那種場合,社會公眾普遍抵制新聞記者的現場作業,認為在新聞職業與同情道德共同在場的情況下,犧牲的應該是前者。如果你不是記者,或者在那種場合隱蔽記者的身份,或者由一個非記者職業的路人記錄現場,一切質疑都將弱化。
顯然,這一切存在著雙重標準的預設,即對現場的記者與現場的普通公眾,施行著不同要求,認為在政府職能人員趕到之前,同情救助者、道德承擔者的角色都應由記者去扮演,最低的底線也是記者放下職業角色,“不可記錄”。
新聞工作的職業性問題:專業主義與同情心的博弈
新聞工作是不是一門職業,這或許是一個偽問題,但是在西方社會卻成了媒介爭論的一個焦點,具體結論不是本文需要解決的內容,但是他們論辯中所涉及到的說法,對于理解記者緊急現場作業的尷尬與矛盾,很有意義。
哥倫比亞大學的卡雷認為理應提供服務的新聞工作不是一門職業,有一點原因,“如果新聞工作是一門職業,那么,其從業人員逐漸越來越以自我為中心,越來越多地考慮自己的既得利益和自我保護機制,很少考慮他們對公眾所負的責任”。梅里爾贊同以上說法,稱新聞工作將“變成一個單一的以自我為中心的專業主義的團體,缺乏外向開明的服務方向”④。兩位學者的擔憂,反映出新聞工作者如果一直追求職業利益的最大化,可能會忽視公眾利益,甚至不顧社會公德,缺乏同情心。
同情心原則要求記者和經歷苦痛事件的當事人打成一片,以深刻的洞察力采訪他們,滿懷同情地描述他們的處境,甚至不惜一己之力幫助他們。在實踐中,許多新聞工作者把同情心當做客觀報道的死對頭,認為記者是新聞報道事件的觀察者和中立者,而非參與者,其責任就是給公眾通報信息,否則新聞工作的職業性地位將遭到質疑。
那么,面對社會悲劇新聞事件時,專業主義與同情心之間如何協調呢?
國內學者普遍認為,道德同情應當優先,記者首先是人類的一分子而其次才是新聞記者。國內部分學者普遍從道義論與功利主義兩個角度提出了看法,認為應該不留余地地服從基本的社會道義,挽救損失,并在選擇的過程中,選擇帶來收益最大的那一種。
“沒人愿意要一個順從討好、逃避爭論、聽任惡行大行其道的新聞界,但是這并不意味著我們不能要求一個富有同情心、尊重公眾和避免無謂傷害的新聞界”⑤。基于此,我們應該在專業主義與同情心之間作一個合理的抉擇,社會公眾給新聞從業者多一些理解與支持,新聞從業者對社會公眾對多一些關懷和承擔。
兩點提議:遵循平衡和諧理念與發揚團體組織精神
綜上,記者在遭遇悲劇性事件尷尬或不被認可的原因有三:一是對專業主義認識狹隘;二是專業主義技術層面的可控與道義倫理方面的難以把握;三是緊急現場作業讓記者成為另外的“焦點”,社會道德不容彼時的“現場記錄”。如何才能夠跨越這種被認可的艱難,獲得社會道德輿論的好評呢?
⒈遵循平衡和諧理念
在這種情況下,突圍的路徑早已不僅僅只從新聞從業者的社會道德一方面來要求,應該著眼于在場記者、職業角色與社會公德三個角度,筆者在此試著建構一種三角模型來分析。
如(右圖)封閉的三角模式牽涉在場記者(P)、職業角色(A)、社會公德(B)三方面,其中涉及的不同態度導致不同的平衡與和諧關系,達成了積極的平衡和諧即能夠獲得社會認可。
一是職業角色與社會公德可以兼顧:⒈ P對A、B都不予關注,形成消極的平衡和諧;⒉ P對A、B都加以關注,形成積極的平衡和諧;⒊ P關注A、忽視B,或者關注B、忽視A,破壞了三角平衡和諧,前者執著于職業精神,后者注重人的社會性與公德思想。
二是職業角色與社會公德不得兼顧:⒈ P對A、B都不予關注,形成消極的平衡和諧;⒉ P對A、B都加以關注,難以實現,破壞了三角平衡和諧;⒊ P關注A、忽視B,或者關注B、忽視A,形成了消極的平衡和諧,A、B或執著于職業精神,或注重人的社會性與公德思想。
⒉發揚團體組織精神
半個世紀前,在把中國與西方、印度比較之后,梁漱溟認為集團生活要有三個條件:“(一)要有一種組織,而不僅是一種關系之存在。組織之特征,在有范圍(不能無邊界)和主腦(需要中樞機關)。(二)其范圍超于家族,且亦不依家族為其組織之出發點。——多半依于地域,或職業。或宗教信仰,或其他。(三)在其范圍內,每個人都感受一點拘束,而且時時有著切身利害關系”⑥。
新聞從業者隸屬于其專業組織,應該遵循職業紀律與職業道德;新聞從業者又隸屬于一個整體的社會,應該遵循社會道德與社會法規。他們都必須堅持在特定的集團生活。記者內部的組織團體應該注重職業素養的培訓,記者與非記者組成的團體應該發揮協調與共同作業的團體觀念,而非相互指責。
在面臨職業需求與社會道德相沖突時,即集團生活發生碰撞時應該怎么處理呢?

正如梁漱溟所言,“……關于團體一面,可以約舉為四點:第一、公共觀念;第二、紀律習慣;第三、組織能力;第四、法治精神。這四點亦可總括以‘公德’一詞稱之。公德,就是人類為營造團體生活所必須的那些品德”⑦。因此,在踐行專業理念的同時,新聞工作者必須要有團體與公德的一面,從這四點去努力,富有同情心地提供信息與觀念,服務社會大眾。
具體說來,公共觀念,就是要樹立為公眾服務的理想,社會利益優先;紀律習慣,就是要服從社會基本紀律和工作紀律要求,不能夠因為一己私利而棄前者于不顧;組織能力,即發揮團體的向心作用,“耐煩商量著向前進行的精神”⑧。在面對突發事件時,新聞從業者應該有效地發揮身邊臨時的大眾群體的作用,這些彼此互不相識、臨時組成的“偶然群體”作用的發揮就依賴臨場的動員與組織,不像長期、親密、有歸屬感的那些“基本群體”可以有一定的群體觀念與實踐標準⑨,同時,社會應該將責任分擔由在場的公眾一起來執行;最后是法治精神,不能為了情面原因而犧牲法律,突發現場需要借助法律與職能部門解決,而非錯位地把解決問題的主要責任都推向新聞從業者,記者不必承受如此之重,記錄是他們的本職。
新聞職業的特殊性帶來了一個專業主義與道德同情心的爭議,如果這種道德同情心被認為是專業主義的應有之義,這個問題便迎刃而解,但是現實的實踐與理論對專業主義的道德認識主要是為公眾提供服務,對公眾負責,而對現場緊急情況的處理沒有明確規定,這樣就形成了本文所說的被認可的一種艱難。
當然,記者職業的認可受到各方面因素的考驗,少數不道德、不作為的記者理當受公眾指責。同情心原則也必須建立在一個團體思想與社會公德基礎之上,失去了這個基礎也就失去了真正的同情心,新聞專業人員也就會為了自身的榮耀與利益而變得自戀、自私、虛偽與自滿。
對這種面臨悲劇事件記者職業很難被認可的認識,可以豐富我們對新聞采寫實踐與理論的研究,同時對于我們面臨突發性事件處理機制的深入建設有一定的參考意義。
參考文獻:
①④埃弗利特·E·丹尼斯、約翰·C·梅里爾:媒介論爭——19個重大問題的正反方辯論[M],北京廣播學院出版社,2004:158、156
②⑤羅恩·史密斯,新聞道德評價[M],新華出版社,2001:337、348
③陸曄、潘忠黨:成名的想象:中國社會轉型過程中新聞從業者的專業主義話語建構[J]
⑥⑦⑧梁漱溟:中國文化要義[A],梁漱溟學術精華錄[C],北京師范學院出版社,1988:251、255、252
⑨沃納·賽佛林、小詹姆斯·坦卡德:傳播理論:起源、方法與應用[M],華夏出版社,2000:215
(作者系復旦大學新聞學院07級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