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因公因私,筆者多次赴日小住,長則數月短則數周。每抵,拜謁佛教宗廟、尋覓古玩市場、游覽名勝古跡,便成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事情,從而管窺了中國傳統文化對日本的深遠影響,感觸良多。僅從日本古玩市場及藏家的收藏取向來看,便可知其與中國傳統文化千絲萬縷無處不在的關系。日本的文物流通,除藏家之間相互轉讓外,大概有以下幾種情況:
其一是朝市,即中國的早市。朝市的日期各地不同,但在某地卻是固定的,周日一般各地都有,買賣時間多數在午飯前后結束。朝市之物五花八門,有百貨、古董、蔬果、花卉、寵物、宗教用品等等。古玩攤位隔一段有一至兩個,之間夾雜著買賣果蔬百貨等攤位,這在國內的古玩市場并不多見。古玩多以日本本土物件為主,種類涵蓋各個方面。但很少見到中國的物件。
其二是骨董店,即中國的古玩店。日本的骨董店散落在城鄉各地,小到一個店主,只有幾平方米的營業鋪面;大到數多店員,擁有近千平方米的可觀商店。在骨董店,文物種類大大地超過朝市,可謂林林總總方方面面。亞、非、歐、美各地,各時期的東西均可見到,中國文物亦在其間。
其三是骨董祭,骨董祭屬日本規模最大的古玩交易活動。骨董祭一般設在大中型城市,每年舉辦一到兩次,賣方由當地或外地從事朝市及骨董店的古玩商販組成,參與人數眾多、種類繁雜、規模浩大,地點一般選在展覽館及會所等面積較大的場所。筆者曾多次參加日本的骨董祭,今年,筆者參加大阪骨董祭的場所,便是在一座巨大建筑物的一二三層內,面積不低于四千平方米。要轉完所有攤位,走馬觀花也需半天時間,然文物種類與一般的骨董店相當。
其四是拍賣會,其形式內容與世界各地拍賣會幾無二致,不再贅述。
因多次赴日,故結交了不少日本藏界朋友,通過交流與觀察,發現日本藏家無一例外地收藏有中國文物并鐘情于中國文物。究其原因,筆者認為,因歷史故,受中國文化和佛教思想的影響,從七世紀的飛鳥文化到白鳳文化、天平文化,直至延續到科技高度發達的今天,日本人的審美意識中自然流露出一種質樸、嫻靜和幽雅的心境。能從一朵野花中、一掬山泉里、一件器皿內發現美的日本茶道宗師千利休,便是以佛教禪宗悟道境地為根本的代表人物。他在茶道中所追求的“和靜清寂”的精神境界與審美意識,對日本文化乃至民生及民風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徜徉在日本的街上,隨處可以發現許多濃縮的庭園式小院。推開小小的門扉,院中央一條石塊鋪就的小道旁,或植幾株造型古雅的紅松,或植幾株盆景式的柏檜,各類花卉盛開,茵茵草坪如洗,具有很強的裝飾性。 即使從日本人的飲食中也能感受到他們對美感的重視。不論正餐、快餐(弁當)、壽司或“幕間盒飯”,其色彩、造型、口味,也都顯示出一種協調典雅之美,即日本人榮久庵憲司稱之為“幕間盒飯式的審美意識”。飲食上的這一特點,是全世界任何國家也無法比擬的。
筆者有幸參觀了一年一度在奈良唐招提寺御影堂內展出的日本著名畫家東山魁夷的屏風畫(日本稱為全障壁畫),諸如“山云”、“濤聲”、“黃山曉云”、“桂林月霄”等畫作。從東山魁夷的作品中,更能體味到日本人的審美情趣和日本人與自然的關系。在博大的氣魄中可以窺見日本畫家特有的幽默與含蓄,水氣彌漫的神秘色彩似乎便是日本人個性的一種體現。然而,東山魁夷的創作手法與創作動機并不是孤立的,他受日本平安時期“大和繪”、日本長畫卷、中國繪畫、西洋畫,以及19世紀日本畫家葛飾北齋和安藤廣重等諸多技法的影響,進而形成一種最能體現現代日本人生活心態和審美意識的創作語言和風格。比起日本江戶時代的“浮世繪”以及18世紀中葉的“大首繪”等一些以美女為題材的畫作,在主題思想上更接近現代的日本人,也更能適合現代日本人的審美情趣。無怪乎他的畫作能夠置于世界著名文化遺產的唐招提寺鑒真大和尚御影堂中。
從陶、瓷、竹、木這些日本人生活的必需品中,更可以看到日本人對美的向往和審美取向。例如茶道中的茶具、花道中的花器、書道中的文房用品等,質樸、幽雅、精細的總體風格,均可說明日本人審美情趣與追求自然、體味和再現自然有關。

綜上所述,可以窺見日本人的收藏行為和收藏范圍,在日本人的審美活動中,收藏更具有專題性或多樣性。通過筆者多次訪日,并同日本藝術界、收藏界朋友的交談和對其收藏范圍的觀察,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論——日本人對中國文化遺產是非常推崇和敬慕的。因此,日本藏家在收藏本國古玩時,也非常喜愛收藏中國古玩。日本人所收藏的中國古玩種類,大致分為字畫、佛造像、文房用品、陶瓷器及銅器雜項五大類。
中國字畫在日本的藏品量頗大,以山水、花鳥、人物及書法作品為主,其中清代作品最令日本人喜愛。清初的傅山、王鐸、張瑞圖以及金石家丁敬、黃易、徐三庚、吳昌碩的書法篆刻及清代的文人畫,是日本字畫收藏家的主要收集對象。近代如張大千、黃賓虹、齊白石等諸多書畫家的作品在日本亦有不少人收藏。受日本人審美情趣的影響,凡色彩濃烈或手法粗放的作品,不為日本人所看重,而空靈幽遠與典雅雋永的文人字畫,乃為日本藏家的收藏重點。
日本是佛教國家,無論大藏家與一般古玩愛好者,對佛造像都很崇敬和喜愛。藏家注重中國南北朝、唐、宋、明、清五個時期的佛造像,內容涉及很廣,從佛陀到菩薩、羅漢,到佛教故事中的力士、飛天等,均在收藏之列,但仍以釋迦佛、觀世音菩薩、地藏菩薩最為藏家所重視。筆者曾在日本見到某藏家家庭供奉的北魏時期的銅鑄鎏金佛造像和一尊清代中期的彩瓷觀世音菩薩造像,可以說,佛造像在日本不僅是藏品,也是實用供奉對象。有位日本友人告訴筆者,佛教是由中國傳到日本的,能夠收藏并供養中國古佛,是他的造化與因緣,而且,中國古佛在中國古時就受過香火供養,一定比日本佛還要靈應,喜愛與敬慕之情溢于言表。日本人最喜愛的是南北朝時期的小型銅鑄鎏金佛造像以及后世的木雕、銅片錘堞、夾漆、石雕、瓷制等佛造像。
對于文房用品,日本人似乎重點在于收藏古硯,次之為印章、古墨、水盂等。日本稍具規模的古玩店或以經營中國古玩為主的古玩店內,都有中國古硯出售,而且種類繁多,石、陶、瓷、銅等不同材質的硯均可見到。筆者曾與幾位日本藏友交談,悉知日本人最喜歡的是唐代陶制的箕形硯。此類硯極似生活中的簸箕,多為素器。硯的一端落地,一端以單足或雙足或梯足支撐,造型古樸。另外,漢代帶研石的石質硯板、帶蓋或帶足并有雕刻的圓形硯盤也為日本人所喜愛。至于各個時期的端、歙、洮河、澄泥及紅絲石硯,只要刻工秀美、木盒完整者,也是日本人收藏的對象。
漢代的銅印章、象牙印章、玉石印章、犀牛角印章為日本文化人尤其是從事書法篆刻者所喜愛。除欣賞其間大小篆、蟲鳥篆、懸針篆等諸多文字與刊鐫之精妙外,其印紐之纖巧,也足以使日本藏家心曠神怡。對于中國的古墨,日本藏家十分看重,同時也進行收藏和研究。現在的日本,仍有許多私人作坊仿制中國古墨。對于書案所置之陶、瓷、銅、石等各式水盂,在日本也大有這方面的專題收藏家。
中國古代的陶與瓷對日本影響至深,因之形成了日本人收藏中國古玩中最大的一類。可以這樣說,從中國仰韶文化的彩陶至民國時期的瓷器,無一不受日本藏家關注。在收藏行為中,日本人尤喜漢唐之作,如漢代的后加彩繪俑、后加彩繪器皿、綠釉器皿、夾砂陶光素器皿,尤其是唐代陶三彩俑,動物及器皿,一直是日本人追求的主要藏品。基于這個原因,前些年曾一度使我國國內唐三彩價格飛漲,日本人喜愛唐三彩之狀況由此可見一斑。而唐白瓷、青瓷,以及青瓷中上乘的“秘色瓷”器皿,也是日本藏家所注重的藏品。筆者在京都及奈良的古玩店見到過幾件小型“秘色瓷”器皿,件件價格不菲,動輒幾百萬日元。對于宋元時期的瓷器,無疑宋代汝、官、哥、鈞、定五大名窯的器物最受日本藏家重視,但因存世量很小,在日本一般藏家手中仍不易見到。受中國唐代茶圣陸羽與日本茶道宗師千利休茶道精神的影響,日本藏家似乎更注重收藏這一時期與飲茶有關的陶瓷器,包括斗茶時用的黑釉油滴盞、兔毫盞等。明清時期距今較近,陶瓷器存世量相對較大,加之工藝日臻精美,并與現代日本人的審美情趣有更多相近與相通之處。筆者每每赴日,均可在古玩店及友人處見到數量較多的這一時期中國陶瓷物品。青花瓷(包括青花釉里紅)、彩瓷等器物中,可做陳設類的當占主導地位,各式花瓶、插屏瓷板、碟、盤、碗似為多數,而瓷硯、瓷印及生活器皿等,也有人收藏。
中國的銅器,尤其是青銅器,也是日本藏家關注的收藏種類,但漢代以前的青銅器在日本流散量較小,可以見到的多為一些帶鉤、小銅鏡及素鼎等,如銅制的各式藥瓶、花觚、香爐、手爐、佛造像、人物、銅胎畫琺瑯器皿等在日本常可見到。日本人因審美取向和審美情趣的原因,最喜歡收藏的是那些做工精細和造型別致的物件,明清時期的一般民間生活用銅器,不為日本藏家所重視。
中國古玩中的雜項,在日本流散量頗大,而且種類繁多,如鼻煙壺、竹木牙角雕品、漆器、紫砂器、景泰藍、繡品、筆筒、臂擱、硯賞石及各類石雕等。而對于玉器與錢幣這樣兩個收藏大項,在日本的古玩店及藏家處卻不多見。當然,日本一定會有這兩方面的專項收藏家,也有專門經營的店鋪,只是從表象上看,這兩類的收藏普及率遠不及其他門類的中國古玩。
行文至此,筆者想到了有關古玩市場中的贗品問題。當然,這在日本也是不會例外的,尤其是日本人對于中國古玩的鑒賞能力除專家外,絕不會比中國收藏家更內行。所以說,中國古玩在流散至日本的過程中,難免魚龍混雜。在日本的古玩店中常常可以看到各類中國古玩贗品。據筆者與經營中國古玩店的業主交談,了解到購買者大多是喜歡中國古玩,而又不具備專業鑒賞水準的一般古玩愛好者,或者是一些薪金相對較低的人們。說來也怪,在日本,各類中國古玩贗品比起中國為出口日本所生產的新工藝美術品,銷路上卻要好得多。
由此不難看出,日本人審美意識中對中國傳統文化的偏愛,以及中日兩國之間在文化交流、融匯過程中的某些軌跡與文化淵源。 (責編:石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