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綿的秋雨終于停了下來,房前的大槐樹落盡了最后一片銅錢似的葉子。就在這天早晨,陳糧食死了。
陳糧食咽氣時,稀里糊涂地說了句什么,坐在床邊的兒子老糧食陳國營沒有聽清,坐在床頭的孫子新糧食陳文革只聽了個后音,像是說:“我死了,你以后怎么活啊……”
就因為這么一句似是而非的話,陳文革的淚稀里嘩啦地落下來,哇的一聲哭了,勸也勸不止。
陳文革哭得這么傷心,確實是發自內心的悲哀。一來爺爺心肝寶貝似的疼過自己,二來他意識到自己的搖錢樹倒了,賴以生存的財源斷了。
陳家祖孫三人是全縣有名的“三糧食”。爺爺原名陳良石,加上長期在糧食部門工作,人們便取名字的諧音,叫他陳糧食。爸爸大名叫陳國營,十五六歲就在糧食部門參加工作,可謂少年英俊資格老,人們給他起綽號叫老糧食。陳文革初中畢業接了爺爺的班,被安排到糧食購銷中心庫工作。上班第一天,中心庫吳主任當著眾人的面說:“文革啊,要好好干哩,你爺爺是陳糧食,你爸爸是老糧食,你這新糧食可要干出個樣子來,不能給他們丟臉啊。”
吳主任無意間給陳文革起了個綽號——新糧食。后來大家叫開了,陳文革不氣不惱的,坦然接受,背地里笑著自語道:“這外號還有遺傳呢。”
都說糧食部門是關系國計民生的特殊行業,但最終還是進行了市場化改革。兩年前,陳文革下崗了,想出去找份工作維持生計,這時陳糧食說話了:“孩子,別找了,伺候我吧,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國家就每月發我千把塊錢退休費,養我比養頭豬強啊。”話粗理不粗,這樣,陳文革就專心在家伺候爺爺陳糧食。有爺爺的退休費,加上妻子在托兒所打工,每月掙三四百元,除了給爺爺買些藥品補品,一家人的花銷雖不寬余,但還能過的去。沒想到爺爺就像風中的殘燭,說滅就滅了,家庭的主要財路斷了,加上爺爺臨終前的那句話,怎能不讓陳文革肝腸寸斷?
辦完爺爺的后事,陳文革在家里悶了三個多月,決定出去找工作。但由于長期在糧食企業從事沒有多少技術含量的收發工作,到頭來身無一技之長,一連找了三個月,無功而返。
陳文革郁悶之極,開始借酒澆愁,整天喝了醉,醉了睡,醒了喝,喝了再醉。
這天,天漸漸黑下來,陳文革飲干了杯中酒,再倒時,瓶里一滴也沒有了,酒興未盡,摸摸上衣口袋里,摸出皺巴巴的5元錢,就扶著桌子站起來,要出去打酒。這時兒子陳昊放學回來了,陳文革就把酒瓶子和錢交給他,硬著舌頭說:“寶貝,回……回來了,去,去給……老爸打……打酒去,打關……東高……高粱酒。”
陳昊站在那里沒動,說:“爸,學校又讓交錢,補課費。”
陳文革一瞪眼,說:“又……交錢?什么破學校,怎么整天交……交錢?哪有錢?”他把幾個口袋都掏出來,攤攤手說:“哪……哪有錢?我身上又不……不長錢?”
陳昊明年就要中考了,平時吃住在學校,每星期回家一次。一米七多的個子,瘦瘦的,嘎了一副公鴨嗓子,看上去既不像大人又不像孩子。他從小勤奮好學,成績一直在班里數一數二,是陳文革的一份驕傲。兒子看看他醉醺醺的樣子,小聲地說:“你整天喝酒有錢。”
陳文革一怔,提高嗓門說:“我喝酒,我……我掙……”他想說我喝酒的錢是我自己掙的,但一想自己這段時間只在家里坐吃山空,就沒說出來,擺擺手說:“拿去吧,不……不打酒了,交……交學校吧。”
陳昊說:“不夠啊,要交80呢,這才5元。”
“不……不夠?找……找你媽要去。”
正好這時,妻子林彩霞拖著疲倦的雙腿進了家門,看到桌子上杯盤狼藉,氣便不打一處來:“找我要錢?我身上就長錢?這幾個月家里一切花銷不都是靠我那點工資強撐著么?瞧你那德行,一個大老爺們整天窩在家里灌馬尿,早晚讓酒鬼把你的命勾走了!”
“勾……勾走了倒……倒好,跟我爺爺做……做伴去,省……省得活……活受罪!”陳文革張著五個手指頭,比比畫畫地說。
“你……去死吧,死了干凈!”林彩霞跺跺腳說,接著嗚嗚地哭起來,一邊哭一邊數落:“我哪輩子作了孽,嫁了個你這樣一個窩囊廢!嗚嗚……”
一聽妻子罵自己窩囊廢,陳文革急了,一骨碌爬起來,趔趔趄趄地來到一個櫥子前,打開門,從中提出一大摞榮譽證書扔在床上,罵罵咧咧地說:“我,我他媽是窩……窩囊廢?我以前是……是公司的副經理哩……以……以前哪……哪一年不……不是先進?”
林彩霞撿起幾本榮譽證書舉在陳文革面前:“先進頂個屁用?先進不也下崗了嗎?這能買房?這能買菜?這能給兒子交學費?”她越說越氣,一下把榮譽證書扯成兩瓣,扔在天井里:“跟你的先進過日子去吧!”
自從下崗以來,林彩霞就像換了一個人,原來柔情似水、溫良賢淑的脾氣變得越來越焦躁,動不動就甩臉子發脾氣。
陳文革仿佛受了天大的污辱,像一只斗雞似的一步沖到妻子面前,用手點著她的鼻尖,一字一頓地叱喝道:“給……我……拾……回……來!”
林彩霞一下撥開他的手:“就不拾!咋樣?”
“我……揍你!”陳文革說著,一拳打在林彩霞臉上。
林彩霞猝不及防,一下蹲到地上。接著站起來,上前就要跟陳文革交手。陳昊一個箭步跨過來,把母親抱住了。
林彩霞掙扎幾下,沒掙脫,索性蹲到地上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罵:“你個沒良心的,我上養老下管小的,哪里對不起你家?”說著扯扯身上的衣服說:“你睜大眼睛看看人家小周、小潘,整天穿紅戴紫的,三年了,我添過一件衣裳?”
林彩霞以前是很注重外表的,天生的衣服架子,無論什么衣服,只要穿在她的身上,白如云,紅似火,走在大街上,直晃人眼睛。她越想越委屈,越想越氣憤,提高嗓門罵道:“你整天囚在家里,一份錢不掙,還長本事了,敢打人了!把手伸到褲襠里摸摸,你還是個男人不?我看這日子沒法混了!”
陳文革喝了酒,加上有兒子在跟前,便不想示弱,粗嗓大聲地說:“沒法混就……就不混了,你……你覺得在這家里委……委屈,就離婚,隨你到……到哪里享福去!”近些日子,每逢吵架必言離婚二字,都快成口頭禪了,這不,一順嘴又溜達出來了。
“好,姓陳的,這可是你說的,誰要不離誰是婊子生的!”林彩霞一骨碌爬起來,就開始收拾東西。
“爸,你……”陳昊怨恨地看了陳文革一眼,見他兩只眼睛紅紅的,像輸急了的賭徒,不敢吱聲了,轉身又去勸林彩霞:“媽,俺爸他喝酒了……”
“他喝酒喝到狗肚子里了,不會說人話了?”林彩霞一邊收拾著衣物,一邊說:“現在嫌俺了,看俺不順眼了,俺原來在縣醫院上班多好,你非顯能,把俺調到糧食部門來,到頭來讓俺和孩子跟著遭罪……”
陳文革見林彩霞真的要走,心里就有些軟了,但嘴上并不服輸:“走,走吧,永遠別再回來!”
林彩霞決然地走了,兒子陳昊沒有攔住。陳昊回到屋里,站在墻角抹眼淚。陳文革看了他一眼,披上件外衣出門了。他來到悅賓酒店,向常金娥借了100元錢,回來遞給兒子說:“上學去吧,路上買點吃的。”
兒子拿了錢走了,不一會又返回來,把兩個火燒放在桌子上:“爸,我買了兩個火燒,你吃吧。”
聽了兒子的話,陳文革頓時熱淚盈眶,站起來,撫摸著兒子的頭,哽咽著說:“兒子長大了,知道疼爸爸了,爸爸不餓,你吃了上學去吧,在學校好好學,明年考個重點高中,以后考個好大學,一來自己有個好前程,二來也給爸爸長長臉。”
陳昊認真地點點頭:“放心吧,老爸,我不會讓您失望的!”說著,看爸爸臉上滿是難得的溫和,趁機懇求道:“爸爸,你別再喝酒了,喝酒對你的身體不好……”
陳文革一怔,馬上說:“好,好,不喝了,聽你的。快去上學吧。”說完,又愛憐地摸了一下兒子的頭。
陳昊站在那里還不走,欲言又止的樣子。陳文革問:“還有事?”
陳昊小聲地說:“你去把媽媽接回來吧。”
陳文革的臉驟然轉陰,鼻孔里噴出一股粗氣,說:“大人的事你別管……”
天漸漸黑下來,兒子上學去了。陳文革感到口渴,摸暖壺倒水喝,把幾把暖壺倒個底朝天,只倒出半杯渾濁不堪的水來。他看了看,罵一句“媽那個巴子的”,接著,憤憤地把水潑到院子里,索性趴到自來水水管上,灌了一肚子涼水,回到屋里,重新躺在床上。冰涼的自來水在他的肚子里翻騰,把心底的沉渣全勾起來了。
陳文革一參加工作就被安排在收發室收發成品糧油,雖臟點累點,但沒有過高的業務技術要求,干得得心應手。陳文革工作很積極,嘴也很乖,很受大家的喜歡,年年被評為先進工作者。
當時,中心庫專管縣城居民的口糧供應,在縣城是一個相當吃香的單位,在此工作的小伙子也成了大姑娘們追求的重點對象。經紅娘牽線,陳文革認識了在縣醫院當護士的林彩霞。林彩霞高挑個兒,白皙嬌美的瓜子臉,大眼小嘴鼓鼻梁,長相非常符合那個時代的審美標準。二人很快墜入愛河。
這年國慶節,陳文革和林彩霞完婚,婚后生活是幸福美滿的。兩個人經常攜手在縣城的大街上散步,郎才女貌,卿卿我我,在當時并不十分開化的小城,儼然是一道靚麗的風景。
林彩霞時常值夜班,陳文革負責接送,但天長日久,就有些不耐煩,不顧妻子的反對,投門子鉆窗戶,把林彩霞調到了中心庫工作。
后來陳文革又被提拔為副經理,一家人和和睦睦,日子過得風調雨順。沒想到一片驟然而至的烏云把他們一下罩住了。隨著糧食企業改革的深化,企業因資不抵債而宣告破產,與全體職工解除了勞動合同。一損俱損,兩口子同時下崗,鍋破了,碗砸了。
也許是沉重的生存壓力使然,相敬若賓的兩口子開始吵嘴了,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仿佛胸腔里裝滿了火藥,一點就著。有時為錢,有時為吃喝,有時為兒子,有時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有時甚至什么都不為,只是心中堵得慌,想吵架,想發泄……
“貧賤夫妻百事哀啊!”陳文革長嘆一口氣,兩眼一眨不眨地望著黑暗。黑暗無邊無際,沒有一絲聲音。他把一切都歸罪于糧食企業改革。他想不通,國家為什么要對糧食企業進行改革,不是說民以食為天嗎?不是說糧食是國民經濟的基礎嗎?原來糧食部門是多么吃香的部門!怎么說完就完了呢?如果非改不行,你早改呀,和供銷、物資等其他企業一樣,十年前改革,下了崗還容易找個工作,可現在越來越難了呀!他甚至怨天恨地,怎么不來三年自然災害呢?莊稼顆粒不收,如果那樣,國家就不會眼看著糧食部門垮掉,自己也就不會失業下崗了。媽那個巴子的!
陳文革越想越怨,越想心里越酸,就沒有再起床吃東西,胡思亂想了許久,終于沉沉地睡去。等到睜眼醒來,第二天的太陽已透過窗玻璃照在了枕頭邊。懶洋洋地坐起來,朝四下望望,并沒有妻子回來過的痕跡,又重新躺下來,閉上眼睛。他清楚兩口子吵架女人三步曲,一哭二跑三喝藥。演出已進入第二幕,絕對不會發展到第三幕,因為林彩霞是個聰明人,不會干傻事。按照以往的經驗,林彩霞早該回來了,她除了去她父母那兒別無容身之處,而她父母一家三代5口人擠在不到60平方米的空間里,加上弟媳無容人之量,那里不是她的久留之地。
陳文革還有一個屢試不爽的伎倆,每次吵架后都不吃不喝,躺在床上,裝出一副可憐相,林彩霞一看,心先軟下來,做了飯擺在桌子上,然后招呼他,雖然語氣像招呼兒子。他再拿捏一番,等到林彩霞聲色俱厲地說:“還要我喂你呀!”這時,他趁機“噗哧”一笑,一天陰云頓時消散。
這次陳文革失算了,靠打悲情牌制勝的必殺技失靈了,兩天過去了,林彩霞還沒回來。他有點心慌了,想到岳父家去找找她,但男子漢大丈夫的面子讓他只把這個念頭停留在腦子里。肚子餓得不行,拿過兒子買的火燒,啃幾口,又冷又硬,就扔在一旁,繼續睡覺。
不吃不喝,都兩天兩夜了,要不是父親陳國營和母親喬秀英聽說了兒子把媳婦打跑了前來看看,陳文革也許還要躺下去。
陳國營指著陳文革劈頭蓋臉地罵:“你看你這點出息!有脾氣往正處使勁,打老婆算啥本事?起來!”罵著,扯他一把,繼續教育道:“一個大老爺們,整天窩在家里,坐吃山空,能維持多長時間?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糧食改革是大形勢,一個人能抗拒得了?人要學會識時務,要隨時轉變觀念才行!”
陳文革勾頭聽著,一聲不吭。
喬秀英接著說:“你爸說得對,誰能保證自己一輩子都處在上風頭?你不為自己想,也該為孩子想想,陳昊就要考高中了,你這個樣子,孩子心里怎么想?耽誤了孩子可是大事。”
聽母親說到兒子,陳文革仿佛被一把無形的大錘重重地敲在心房上,兒子可是他的心頭肉!他下了床,穿上鞋,到自來水龍頭旁洗洗臉,回到屋里說:“好了,你們放心吧,就算為了兒子,我也要混出個人樣來!”
陳國營把200元錢扔在桌子上,和喬秀英走了。臨走,喬秀英再三叮囑:“去給彩霞賠個不是,把她接回來。”
送走二老,陳文革又坐在床沿上沉思良久,然后站起來走出門去。不過他并沒有去找林彩霞,而是去了商業街。他去商業街買了一套西裝穿在身上,又去一剪美發廊理了發,刮了臉。
從發廊出來,路過悅賓酒店,常金娥正好看見他,開玩笑地說:“哇,陳經理今天穿戴這么板正,老婆才走兩天就忍不住了,去找小姐?”
常金娥原也是糧食購銷中心庫的職工,在陳文革的手下工作,因此見了陳文革還沿用原來的稱呼叫他陳經理。常金娥的丈夫原是名卡車司機,前幾年到外地送糧食出車禍死了,她用保險公司的賠償款買下了這個三層門頭,開了酒店,一層招待散客,二層雅間,三層居住。喪夫之痛并沒有改變她諷刺幽默、直言快語的脾氣性格,一張刀子嘴,打情罵俏很少對手。
陳文革臉上一陣發燒,本想說你哪壺不開提哪壺,但覺出常金娥的語音里含有譏諷的成份,就換了一副笑臉:“是啊,和幸福苑的張小姐約好了,不能拂了人家的美意。”
常金娥知道他在說謊,并不揭穿,而是故意逗他:“真的,沒想到還挺搶手!”
陳文革說:“當然,男人四十一枝花嘛。”
常金娥嘴不饒人:“那就快去吧,讓別人占了先,奶水也喝不到熱的了。”
“你……”陳文革本想再回敬兩句,但看到常金娥已扭頭進了店,只好悻悻地轉身走了。
陳文革回到家里,找出幾張稿紙,苦思冥想撰寫自己的簡歷,并反復修改,定稿后拿去打印社打印了二十多張,開始去找縣城的每一家職業介紹所。
傍晚,天上飄下零星小雨。陳文革拖著疲倦的雙腿,來到悅賓酒店。
由于天氣的關系,店里客人不多,顯得有些冷清。陳文革點了一盤醋溜土豆絲,要了一瓶白酒,自斟自飲起來。多半瓶下去了,菜一筷子沒動,臉色變得豬肝一樣。常金娥見他失魂落魄的樣子,湊過來問:“陳經理,咋不高興?第一撥熱奶沒趕上?”
陳文革紅著眼盯著常金娥:“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來!”
常金娥反擊說:“狗嘴里吐出象牙來還不成了怪物?”
陳文革自知嘴拙,便不再接茬。過了一會才說:“小常,以后別再叫我經理,我算哪門子經理?現在給人家打工都沒人要!”
常金娥說:“不叫你陳經理叫你啥,叫你新糧食?”
“切!”陳文革白她一眼,把臉轉向一邊。
常金娥不再嘻皮笑臉,認真地安慰說:“找工作不能急,現在到處人滿為患,尤其我們這個年齡,沒有一技之長,找點活兒真不容易。”
陳文革憤懣地說:“沒想到不到四十歲就變成一塊廢物了,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說著用力一拍桌子,一根筷子震落到地上。
常金娥彎腰拾起來,放在一邊,回到吧臺又拿一雙,放在他的面前,見他不住地嘆氣,憐憫之心油然而生,想了想說:“陳經……文革,如果不嫌棄,到我店里來吧,我店里正缺個勤雜工。”
陳文革一怔,說:“讓我來給你打工?”他把“你”字說得很長很重,意思很明確了:我這個原來當經理的,怎么能給你這手下人做勤雜工?
常金娥聽出了弦外之音,馬上說:“算我沒說,算我沒說,我這小廟盛不下你這么大的神哩。”說完站起來回到吧臺上去了。
陳文革把杯里的酒一飲而盡,站起來,掏出兩張10元的鈔票,放在桌上,踉踉蹌蹌地走了。
常金娥看著他的背影,心里生出一片凄惶,眼里蒙上一層悲哀,說了一句:“瘦驢拉硬屎!”
第二天早上,陳文革睜開眼,模模糊糊地回憶起昨天晚上的事,后悔辜負了常金娥的好意,想去跟她解釋解釋,但見到她時,礙于男子漢的面子,支支吾吾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陳文革又去找工作。工夫不負有心人,終于有一天,陳文革找到工作了,一份還很體面的工作——給一家建材公司當材料營銷員,工資還不低。手攥著與公司簽訂的用工合同,陳文革覺得眼前的世界煥然一新,陽光是那么的燦爛,連樹上麻雀那唧唧喳喳的叫聲都跟唱歌似的。他想到了妻子林彩霞,可以向她證明自己不是窩囊廢了。他要把妻子接回來,共同度一個愉快的周末。半月沒有見到妻子了,正在如狼似虎的年紀,說不想是自欺欺人,早就想去找她了,只是前段時間工作沒有著落,怕去了自取其辱,才忍住了。
他飛快地騎著自行車,先去了林彩霞工作的那家幼兒園,幼兒園的阿姨說她幾天前就辭職了。又去岳父家,岳母把他數落一頓,最后告訴他,林彩霞去省城打工去了。
陳文革的心一下子涼了半截。妻子怎么連辭職和外出打工這么重大的決定都不告訴自己了呢?難道她真想離婚?近兩年每逢吵架,雙方必言離婚,不過是戲言,難道這次她認真了?越想越預感到問題嚴重性,他想去省城找她,但又一想,自己好不容易找到一份工作,總不能還沒上班就請假吧?再說,這次吵架自己出手可能有點重,冷戰的時間可能要長一些,過幾天她就會回來的。
找到這份工作不容易,陳文革倍加珍惜。他起早貪黑,不辭辛苦,既跑購,又跑銷,非常用心。忙忙碌碌中一個月很快過去了,在公司的七個業務員當中,他的購銷量最多,業績最大。老板給他開了最高的工資,只是當前公司資金周轉困難,先發給了一部分,欠發的下月補齊。
陳文革來到悅賓酒店,拿出100元還了上次兒子交學費時借常金娥的錢,順便要了一瓶酒,點了兩個菜,找個靠窗的位子坐下來。他今天心情特好,就說:“金娥,你快點忙,忙完了陪我喝兩杯,一個人喝酒怪寂寞的。”
“怎么,寂寞難耐了?行,忙完了我陪你喝。別看你是個大老爺們,論喝酒你不是個兒!”常金娥答應著。
“好,那咱較量較量。”
常金娥把具體事情交代給廚師張連峰和服務員馮雪去辦,自己端了一盤雞翅,提了一瓶酒來到陳文革桌前:“來,比試比試!”
“比就比!”
兩個人開始推杯換盞。酒過三巡,陳文革打開話匣子,把一個月來自己如何開展推銷工作的經歷敘述一遍,其中不乏自鳴得意的虛夸成分。
常金娥聽著,板著臉,打出一副官腔,時而“哦”一聲,時而插嘴說句“干得不錯”。
覺察出氣氛不對,陳文革閘往敘述,恍然說:“我這不成了給你匯報工作了?”
常金娥坐在那里還在裝模作樣:“哦,干得不錯!”接著自己忍俊不禁,笑出聲來。然后說:“以前我們找你匯報工作,你就是這個酸樣!來,為你重新就業干杯!”
兩人杯子一碰,一飲而盡。
你敬我,我敬你,漸漸地,兩個人喝得都有些高了。陳文革今天晚上的話特別多,仿佛下崗以來少說的話,都攢在今晚說了。他不止一遍地重復嘮叨老板怎么夸他有能力,第一個月發給他多少錢,一會伸出兩個手指頭,說:“這個數。”一會兒又伸出五個手指頭,說:“這個數!”
常金娥醉眼迷離,還忘不了譏笑他:“發了這么多錢,沒去幸福苑嫖嫖張小姐?”
“張……張小姐?哪里有他媽的張……張小姐?”陳文革把手在空中一畫,兩只通紅的眼睛盯著常金娥,大著舌頭說:“要嫖,我就嫖……嫖你……哈哈……”
“嫖我?走,老娘我今天晚上免費提供全方位服務,試試你有沒有這個膽量!”常金娥說著,站起來扯陳文革的衣服:“走啊,到樓上去!”
陳文革原想跟常金娥開玩笑斗嘴玩,沒想到她居然來了這么一句,腦子一下子短路了,犯了難,立時不知所措,許久才嘻笑著說:“改天吧。我明天還要上班呢。”說著,避開常金娥的拉扯,跌跌撞撞地朝店門口走去。
常金娥大笑著說:“有賊心沒賊膽!”說完,扯開嗓子唱起來:“帝國主義夾著尾巴逃跑了……”
陳文革走出門不遠就倒酒了,哇哇地連膽汁都吐了出來,后來扶著墻勉強回到家,躺下就睡了。第二天早上醒來,頭還暈得不行。回憶起昨天晚上同常金娥喝酒的事來,恍惚間,又想到了妻子林彩霞,心中瞬間形成一個強烈的愿望,那就是馬上見到她。他想解釋,是下崗失業導致的生存壓力使自己變得消沉而焦躁;他想檢討,是自己的魯莽讓她受到了傷害;他想賠罪,只要能回到他的身邊,她對他怎么懲罰都可以接受。
他胡亂地洗把臉,騎上自行車飛也似的去了長途汽車站,等汽車開動了,才想起給公司掛個電話請了假。
陳文革來到省城,東打聽西問,拐彎抹角終于在一個叫領秀園的居民區找到了林彩霞。林彩霞在那里給一個偏癱的建筑工程公司經理當保姆。那經理上樓時摔下來,摔傷了頭,摔折了腰,半身不遂,生活不能自理,年輕的媳婦耐不住寂寞,另攀高枝。林彩霞原不想接這么又臟又累的活,但當時別的活實在找不到,加上這里工錢又高,就硬著頭皮應了下來。
陳文革環視黃經理的家,真是富麗堂皇,精致新派。暗黃色的柚木地板,淺藍色的絨面沙發,吊滿裝飾燈的天花板,紅木刻花的家具,大屏幕液晶電視,高檔音響,一應俱全。
林彩霞余怨未消,臉上掛了一層厚霜,對陳文革冷鼻子冷臉的。陳文革多少天沒跟妻子肌膚相親了,咽口唾沫,就想上前親熱親熱,剛要摟她的脖子,被她一下子推開了:“去去去,瞧你那一頭一臉的齷齪樣,少來!”
陳文革尷尬地坐回沙發上,感到莫大的自卑和壓抑。看著林彩霞忙里忙外的,儼然當家主婦,想起自己家里長時間沒有女人收拾,臟亂差的樣子,心里酸酸的。他懇切地說:“彩霞,上次吵架我不該動手,是我錯了,我保證以后再也不打人了,現在我有了工作,我們回去好好過日子吧!兒子也想你。”
林彩霞聽陳文革提起兒子,心里一哆嗦,眼圈馬上紅了。
陳文革想趁熱打鐵再說點什么,但林彩霞卻下了逐客令:“我不回去,你看這病人躺在床上,我是跟職業介紹所簽了合同的,要我回去,違約金你付得起嗎?”
陳文革垂頭喪氣地往門外走,林彩霞在后面跟著用拖把把他留在地面上的腳印抹掉了。
第二天上班,陳文革顯得心事重重,木訥寡言,接待客戶時擠出的笑顯得很假。老板問:“怎么了,不舒服?”
陳文革連忙說:“沒啥,沒啥。”
人在情緒低落的時候,警惕性就會降低,沒過幾天,陳文革就出事了。公司購進一批外墻涂料,讓陳文革驗質收貨,他心不在焉,只檢驗了表面的幾桶,便讓人卸到倉庫,付清了貨款。等到用戶退貨時,才知道一多半桶里全是水,再聯系貨主,哪里還有影子?
陳文革又回到了失業大軍中,不得不重新找工作。他把條件降得很低,甚至到了給錢就干、管飯吃也干的地步,但還是難以如愿。他簡直要崩潰了。
這天傍晚,又奔波了一天身心俱疲的他往家走,走到家門口時,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走上前一看,是原來太平店糧所的副所長宋仁君。
陳文革看看宋仁君三輪車上的舊報紙、酒瓶子和破銅爛鐵,疑惑地問:“你這是……你當破爛王了?”
宋仁君苦澀地笑笑,說:“還能干什么?總要吃飯啊。你找到工作了?”當他看到陳文革搖頭時,就嘆口氣,“巴掌大的縣城,有多少工作給咱留著?”
陳文革讓他到家里坐坐,宋仁君搖搖頭說:“現在正是下班的時候,人們都回家了,我趕緊轉轉,爭取多收點。”
陳文革回到家前思后想,實在沒有其他出路,也萌生了收廢舊物品的念頭。第二天,他向人借來500元錢,買了一輛腳蹬三輪車和一桿秤,剩下的當本錢。他把家里的糧食業務書籍和那摞榮譽證書統統收拾出來,扔到三輪車上,送到廢品收購點賣了。他咬著牙說:“和糧食徹底決裂了,誰再叫我新糧食,我就跟他急!”
但當他騎了三輪車來到居民區時,馬上后悔了。他臉皮薄,張不開嘴吆喝,遠遠地見到熟人,就感到不好意思,忙把臉轉向一邊。直到天黑,收的廢品還不滿三輪車車廂。
他羞愧沮喪,同時又勸自己,萬事開頭難,一定要堅持下去。
第二天一早,他去五金商店買來一個電喇叭,找個沒人處仿照其他破爛王的吆喝聲錄了音,然后戴上一頂長沿帽,眼上扣一副大墨鏡,把衣領子豎起來遮住半個臉,開始走街串巷。這一天生意還不錯,除去成本,凈賺20多元。
有一天,常金娥在街上看到他,差點沒認出來。他的打扮讓她笑彎了腰,她問:“你怎么打扮得像個特務?是蘇聯克格勃的,還是美國情報局的?”
陳文革的臉和脖子都紅了,仿佛掉進了紅染缸。他把帽沿往下一拉,氣狠狠地低聲說:“去去去!”
常金娥止住笑,對陳文革說:“我正找你呢,晚上別做飯了,我請你。一定要來啊!”
陳文革心里嘀咕,常金娥晚上請我干什么呢?
傍晚,陳文革把收購的廢品送到收購點上賣了,回家換了衣服,去了悅賓酒店。來到酒店的時候,陳文革發現今天有些特別,平時紅紅火火的生意變得冷冷清清。常金娥等在門口,穿了一身藍色套裙,很成熟很誘惑人的樣子。她替陳文革開開門,用一種期待很久的聲音略帶有責怪地說:“你怎么才來啊,我都等你半天了。”
陳文革不解地問:“今天怎么沒有客人?”
“你真是眼大無神,這么大的字都看不見。”常金娥說著,一揚下巴,示意陳文革看門上貼的一張告示,上面寫著:“因煤氣管道維修,今晚暫停營業。”
“還說請我呢,原來是讓我來給你修煤氣管道,直說就行,何必繞彎子。”陳文革邊脫衣服邊向廚房走。
常金娥一把拉住他,跺跺腳說:“天地良心,誰用你修煤氣管道?”說著把陳文革擁進了二樓的一個雅間。
雅間里,燈光溫柔,音響里流淌著一只舒緩優美的曲子,桌子上擺了六盤菜,每個盤子上都扣著一個碗,六盤菜正中放著一個大蛋糕。陳文革似乎明白了什么,搓著手,窘迫地說:“呀,今天原來是你的生日,你不早說,我也沒帶什么禮物。”
“你這人越來越糊涂了,今天是我的生日?你忘了我的生日是臘八日呢?”
陳文革不解地問:“你這是?”
常金娥一把把他按在椅子上:“你腦子進水了呀,今天是你的生日!”
“我的生日?”陳文革張著嘴怔住了,久久不能合上。
常金娥把扣在盤子上的碗一個個拿開來:“今天晚上我把廚師也打發走了,親自下廚房炒的菜,也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說完又拿過一盒火柴遞給陳文革,“來點上吧。”
陳文革木呆呆地怔在那里,等他醒過神來,鼻子一酸,他把臉埋在手掌里,嗚嗚地哭了。哭聲壓抑,不勝凄苦,
常金娥受到了感染,跟著落下淚來。她把淚一抹,清清喉嚨,敞亮地說:“我最見不得老爺們哭哭啼啼的,像個老娘們!”說著,擦著火柴把蛋糕上的蠟燭一一點著了,“來,吹!”
陳文革停止了哭泣,接過常金娥遞過來的面紙,擦干了眼窩和臉上的淚,在常金娥的再三催促下,吹滅了蠟燭。
常金娥端起酒杯跟陳文革碰一下:“祝你生日快樂,來,干!”
陳文革把酒干了,百感交集地說:“金娥,謝謝你記住我的生日。”
“怎么會不記的,前些年,哪一年的今天不是我帶頭敲你的竹杠,讓你請客?”常金娥快活地說。
“是啊,”陳文革低頭沉思,半晌才說:“往事不堪回首啊,那時候多好啊,無憂無慮的,毫無危機感,活得多么從容!可你看現在,我們原來那幫人,樹倒猢猻散,像一只只沒家的雞,到處自己刨食吃。”
常金娥跟著說:“可不是,那時候糧食部門是塊流油的肥肉,有門路的都削尖了腦袋往里鉆,等吃垮了,一騰翅都飛了。”
“能再飛起來的是少數啊,大部分還不是自謀職業?”陳文革若有所思,又說:“金娥,你說像我這樣的是不是真的無能?”
“你要是無能,組織上能讓你干公司的經理?在企業改革大會上你是怎么教育我們的?你不是說工人下崗在很多情況下并不是因為當事人沒本事、不努力,而是因體制轉軌帶來的結構性失業造成的嗎?”常金娥說。
陳文革長嘆一口氣:“唉,有些大道理能說服別人,說服不了自己啊。”
“說這些干啥,有道是,風水輪流轉,興衰轉眼間,三十年河東你得意,四十年河西我從容,天無絕人之路。人生一世,很多事情根本就不在自己的掌握之中,過了今天你都不知道明天等待你的將會是什么,重要的是要把握好現在。今天是你的生日,我們說點讓人高興的。來,干杯!”常金娥端起杯要跟陳文革碰杯。
陳文革從心里佩服常金娥男人般的豪爽氣魄,一下捉住常金娥的手,兩眼深情地望著她,感動地說:“謝謝你。”
常金娥的心中禁不住卷起了波瀾,臉更紅了,紅富士蘋果一樣,燈光下顯得異常嬌艷,直讓人想咬上一口。她柔聲細氣地說:“文革,別賣菜了,到我的店里來吧,幫著我,我一個女人操持這個店實在不容易,有些街痞吃了飯不但不給錢,還想欺負人,”她含情脈脈地看著他,眼里貯滿了晶瑩,閃閃爍爍的,“再說,光顧開店了,孩子也顧不上,最近迷上了電子游戲,昨天他班主任叫我去,說他的成績直線下降……”
聽常金娥說著,陳文革突然像燙著了一般,把手縮回來,接著朝自己的腿上“啪”地猛擊一掌,霍地站起來。
常金娥被嚇了一跳,驚慌地問:“咋的了?”
“我真糊涂,明天陳昊要參加中考呀,我答應在家好好伺候他的,怎么就把他忘在腦后了呢!”說著就想走。
“呀!這可是大事,”常金娥說:“你等會走,把這些菜打包捎上,也讓孩子改善改善生活。”說著,麻利地拿來幾個飯盒,把菜分別裝上,又裝在一個方便袋里,遞給陳文革:“快回吧,這兩天別做飯了,讓陳昊到酒店里來吃吧,他要不愿來,給他送到家里也行。”
“不用這么麻煩了,明天我不出去了,專門在家伺候他。”陳文革說著,匆匆走了。
常金娥望著他遠去的背影,悵然若失地長嘆一口氣。
陳文革趕到家的時候,兒子陳昊正在吃方便面,一邊吃還一邊看書。陳文革見了,眼圈一紅,眼眶里就起潮了,自責道:“兒子,對不起,老爸回來晚了,耽誤給你做飯了。”
陳昊站起來說:“爸,沒啥,我買了方便面和火腿腸,這康師傅方便面和這火腿腸煮在一起可好吃呢!我想犒勞一下自己,爭取明天考個好成績。這里還有,你煮上嘗嘗吧。”
陳文革的淚奪眶而出,一下把兒子的方便面端到一邊,把帶回的菜擺在桌子上,說:“兒子,這些比方便面更好吃,來,快吃,吃得飽飽的。”
“呀,這么多好吃的!”陳昊摸起筷子吃起來。
陳文革沒有動筷,只是目不轉睛地看著兒子貪婪的吃相,開心地笑出了眼淚。
兒子被縣一中錄取了,并且分到了重點班。陳文革想,應該把這個消息告訴妻子林彩霞,讓她高興高興,同時也讓她為兒子準備點學費。本想帶兒子一塊去,臨行時,畢業學校通知陳昊去參加一個活動,他只好只身前去。
第二次來,輕車熟路。他按了門鈴,“來了,來了!”里面傳來欣喜的聲音。林彩霞開門一看是陳文革,一張笑臉頓時陰沉下來,失望地說:“怎么是你?”
陳文革第一眼竟沒認出眼前的這個女人就是妻子林彩霞。林彩霞從頭到腳煥然一新,身上穿一條墨綠色長裙,頭發燙成了栗色的大波浪,眉毛修得齊齊的,嘴唇涂得紅紅的,脖子上戴著亮閃閃的白金項鏈,手腕上戴著玉石手鐲,腳上趿拉著一雙細帶皮拖鞋,雪白的足踝和腳面露在外面,連腳趾甲都染成了紫紅色,懷里抱著個純白的寵物狗,儼然一位闊綽的少婦。
陳文革用驚異的目光從頭到腳下,又從腳到頭來回瞅了好幾遍,才確認她就是林彩霞。人靠衣服馬靠鞍,沒想到自己的妻子這么一打扮,會是這么美艷!陳文革愣在那兒,林彩霞冷冷地說:“傻看啥?進屋吧,你來得正好,我正想找你呢。”
陳文革置身于富麗堂皇的空間里,非常拘束。他坐在寬大柔軟的沙發里,見林彩霞走過來,忙向一頭挪挪,意思是讓她也坐下。林彩霞沒有坐,站在一旁問:“有事?”
陳文革看了她一眼說:“來看看你。”
“切!”林彩霞把臉轉向一邊。
陳文革說:“彩霞,告訴你個好消息,咱兒子考上重點中學重點班了!”
林彩霞的態度出乎陳文革的預料,并沒有表現出應有的興奮,不冷不熱地說:“我早知道兒子會有出息的。你是來給他要學費的吧?”沒等陳文革答話,接著說:“學費的事你不用愁,我包了,只是我們之間應該有個了斷了。”
陳文革懷疑自己聽錯了:“了斷?什么了斷?”
林彩霞從抽屜里拿出一張紙遞給陳文革。
陳文革滿臉狐疑,展開一看,吃驚地問:“你真要跟我離婚?”雖然以前也在思想上預料過這種結局,但事情真來了,還是像一記悶棍打在腦袋上。
“是上次你親口提出來的呀。”
“我……我那不是喝了酒了嘛。”
“酒后吐真言。”
“可是……”
林彩霞搶過話頭說:“沒有可是了,我意已絕,你看我們還有可能再在一起生活嗎?”
“看在孩子面上,我們還是……”
“孩子的事你放心,你連自己都喂不飽,還指望你供孩子上學,老黃說了,他正在聯系省實驗中學,讓小昊去那里就讀,那里的師資力量和升學率可比縣里的中學又高一個檔次。”
“你想奪走兒子?沒門!”陳文革憤怒地站起來。
這時,門開了,走進一個胖大的男人,手里提著兩個大袋子,一邊在門口換拖鞋,一邊問:“寶貝,你猜我又給你買什么了?”
林彩霞走過去,接過男人手中的袋子,男人摟了林彩霞的脖子在她的額頭上親一下。林彩霞說:“老黃,陳文革來了。”
陳文革看到這一幕,腦子轟然一下,先是不能置信的感覺,然后心里一陣抽搐,差點氣絕當場。
黃經理走過來,把手伸給陳文革:“你就是陳文革?你好!”
陳文革恨恨地看一眼黃經理,把頭扭向一邊,強忍著,沒有把拳頭打過去。
黃經理訕訕地收回手,坐下來,調整一下情緒說:“我理解你現在的心情,讓我們坐下來心平氣和地談談吧!”
“跟你有什么好談的?我只想讓她跟我回去!”陳文革指著林彩霞說。
“早就跟你混夠了,我才不跟你回去呢!”不等黃經理說話,林彩霞搶先表態,語氣異常篤定。
“一天不離婚,你就是我老婆,跟我回去!”陳文革揮揮拳頭吼著。
黃經理站起來,棉里藏針地說:“兄弟,不要激動,動拳頭解決不了問題,我在省城風里浪里闖蕩這么多年,什么樣的場面沒見過?既然彩霞不想跟你過了,跟你回去有啥用?緣分盡了,再捆綁在一起有啥意思?強扭的瓜不甜啊。再說,像你這樣,連自己都吃不飽穿不暖,會給她帶來幸福?實話告訴你,在我最困難的時候,是彩霞不怕臟、不怕累,精心伺候我,才從閻王爺手里把我拉了回來,我發誓下半輩子要供神一樣供著她,讓她享盡榮華富貴,這些你能做到嗎?”黃經理說到動情處,還情不自禁地滴下幾滴淚來。
黃經理說得的確不錯。林彩霞原來在醫院當過護士,本來就粗通醫道,又跟人學習了推拿按摩扎針灸,對黃經理奇跡般地康復立下了汗馬功勞。本來合同到期,林彩霞該走了,但黃經理跪在地上磕頭把她留下來。日久生情,兩個人睡到了一個床上。
林彩霞走過去,遞上兩張面紙,然后曖昧地將胳膊放在黃經理的肩上。
陳文革看到這一切,心里一陣翻騰,直想吐血,想大罵一聲,但喉嚨就像被堵住了,發不出聲,他一步沖過去要扇她幾巴掌,沒想到黃經理反應極快,一伸手把他的手擋住了,緊接著右手一記勾拳打了過來,速度極快,陳文革沒做出任何反應,只覺得下巴被一股強力一撞,身體失去了平衡,一下跌坐在地上。
“媽那個巴子的!你敢打老子!”陳文革爬起來,揮拳朝黃經理打去。還沒靠上前,腹部就重重地挨了一腳,肚子疼得要命。
陳文革被這不可思議的一拳一腳打傻了,怔怔地看著黃經理。黃經理冷笑道:“欺負老子是只病貓?告訴你老子是練過散打的,底子厚著呢,還想挨兩下嗎?不服再來!”
陳文革偷眼看到茶幾上有一把水果刀,當下一個箭步沖過去。沒想到黃經理搶先一步抓在手里,刀尖對著陳文革的喉嚨,惡狠狠地說:“你再來,老子要了你的小命!”
林彩霞一看勢頭不好,一下從后面把黃經理抱住了:“老黃,你的病剛好,醫生說不能生氣。”接著轉過臉來對陳文革吼道:“快走,再不走要出人命了!”
一股巨大的挫敗感排山倒海般向陳文革襲來,馬上就要崩潰了。但他告誡自己要挺住,自己是個爺們,不能在他們面前丟丑,他拿起一個茶杯,高高舉起,用力朝茶幾上砸去,茶杯和玻璃茶幾都碎了,罵道:“你們這兩個不要臉的狗男女,不得好死!”
黃經理瞪起兩只燈籠眼,滿臉的橫肉顫抖著,企圖掙脫林彩霞。林彩霞死死地抱住他,對陳文革歇斯底里地喊:“陳文革,你快走啊!”
陳文革把口唾沫啐在黃經理的臉上,逃也似的走了。他不想出人命,因為家里還有他的寶貝兒子。
陳文革的胸中郁滿了惡氣,有痛苦,有憎恨,有忌妒,也有悲傷。他行尸走肉般回到縣城,夜幕已緩緩地垂了下來,他沒有回家,而是去了悅賓酒店。
常金娥不在店里,回娘家去了。陳文革找一個背靜的角落坐下來,要了菜和啤酒,自斟自飲。他的眼前不時浮現出林彩霞和黃經理親熱的丑態,推測他們早已經明鋪暗蓋了,他覺得自己窩囊透頂!
他喝了一瓶又一瓶,很快就酩酊大醉了。
當被一泡尿憋醒了的時候,他睜開沉重的眼皮一看,頓時懵了,自己這是在哪兒呢?窗明幾凈,纖塵不染,空氣中彌漫著清新的香氣。他一下坐起來,接著“啊”地叫一聲,馬上又躺下了,原來他赤裸著身子。他用牙咬咬自己的舌尖,生疼的,嘀咕道:“不是做夢啊。”
“醒了?”這時,一個女人的聲音又把他嚇了一哆嗦。循聲望去,見是常金娥正在梳裝臺前梳頭,疑惑地問:“我這是……”
“昨天晚上你怎么那么沒出息?喝那么多!都成一攤爛泥了,以后可不能這么自己糟蹋自己!”常金娥說完,走出房間。
陳文革努力回憶昨天晚上的事,只想起自己喝酒了,可自己怎么上的三樓,怎么睡在了常金娥的床上,全然記不起來了。他接著往下想,自己的衣服是怎么脫下來的呢?想著想著,臉突然紅了,心里怦怦地跳起來,該不是常金娥給自己脫得凈光吧?
陳文革正在胡思亂想,廚師張連峰推門進來,把兩件熨好的衣服扔給陳文革:“穿上吧,昨天你喝得那個熊樣,把店里吐得滿地都是,害得我打掃了半夜的衛生!衣服上也吐滿了,辛苦人家小常又是洗又是熨的。”
“哦,是嗎?張師傅,真對不起了。”陳文革連聲說。
陳文革穿好衣服,下樓來見到常金娥時,臉先紅了,說:“金娥,謝謝你啊!”
常金娥白他一眼:“別來虛的,要謝,每天晚上來幫我收拾盤子,打掃衛生!”
“行行行,一定,一定!”
接下來幾天陳文革什么都不想干,只想去省城殺掉那個霸占自己老婆的黃世仁。他從心里把黃經理恨恨地叫做黃世仁。他甚至準備了幾把刀子,長的短的,圓的扁的,直的折疊的,天天磨一遍,用綢布擦一遍。但一想到黃世仁人高馬大兇神惡煞的樣子,心里便有了幾分膽怯。一想到還要為兒子籌集學費,還要供兒子上大學,心里的顧慮更多了。他勸說自己,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他把刀子放到床下面的一個木箱子里,騎上三輪車收廢品去了,
離開學還有一段時間,陳昊也想幫陳文革去收廢品。陳文革說:“你不能去,這是個多么丟人的活呀!”
陳昊說:“既然是丟人的活,你怎么還干?”
陳文革說:“還不是為了給你掙學費?”
陳昊說:“既然為了我,我更該幫你。”
陳文革眼窩潮濕了,哽咽著說:“孩子懂事了,不過,這不是個風光的活,爸爸年紀大了臉皮厚,可你還是個學生,讓同學看見了會笑話你的。”
陳昊說:“我才不怕別人說啥呢,沒有錢上學才讓我感到害怕。”
陳文革說服不了陳昊,只好讓他隨自己一起收廢品。
晚上回到家里,陳文革把收入的錢數一遍,除去本線看能賺多少,記在一個賬本上。每天如此,但每算一次都讓他多一次失望,增一層憂愁,每天賺這么點錢,何時才能湊足兒子的學費呢?他的心情越來越沉重。但他把沉重藏在心里,每次都夸張地笑著說:“今天生意真不錯!賺了六十多元。”他不想讓兒子過早地分擔憂愁,因為那樣自己的憂愁會成倍增加。
這天早晨,陳文革和兒子又去走街串巷收廢品,走到一個路口,見一伙人圍在一起看墻上貼的一張廣告,陳昊好奇,就跑過去看。轉來后,陳文革問他:“又是推銷產品的野廣告吧?”
陳昊說:“不是,是縣計劃生育委員會貼的公告,讓人檢舉偷生超生的,獎金還不少呢。”
“哦,”陳文革不屑地說:“獎再多的錢,誰去干那讓人斷子絕孫的缺德事?”
“對違反國家法律法規的行為進行檢舉是每個公民應盡的義務啊。”兒子認真地說。
“是,是。”陳文革笑了,“兒子長大了,能教訓爸爸了。”
陳昊不好意思地齜齜牙。
到了三夏大忙季節,農民在家忙收忙種,來縣城收廢品的少了,陳文革爺倆的收購量就大了許多,賺的錢也多了不少,兩個人非常高興。不料想,天有不測風云,一場雨從天而降,不緊不慢連續下了幾天,還沒有停下來的跡象,一下把陳文革心頭的熱情澆滅了。陳文革每天都在核計離兒子開學還有多少天,一天賺多少錢,才能籌足兒子的學費。天黑下來,他打開電視,看看天氣預報,明后天還有雨,郁悶地罵道:“媽那個巴子的,看來明后天的生意又要泡湯了!”
陳文革罵著,撕扯著蓬亂的頭發,像一只困獸在籠子里轉來轉去。突然像想起了什么,停下來,拿了手電筒,撐把傘出門了。
他來到那天早晨兒子看公告的那個路口,用手電照著墻上貼的公告,讀著上面的內容,字有些小,看起來很費勁,他索性把它揭下來,帶回了家。
隨著下崗人員和城市流動人員的增多,計劃生育監管工作出現了許多新難題,偷生超生的事時有發生,計生委想靠懸賞的辦法發現問題,解決問題。陳文革知道幾個超生的,腦子里突然冒出靠舉報獎金為兒子掙齊學費的念頭。
陳文革躺在床上,兩種意見在他的腦子里拉鋸,鋸得他腦仁都疼了。舉報他人算一種什么行為呢?算缺德么?被人揭穿了怎么辦?這時,兒子的話又在耳邊響起:“對違反國家法律法規的行為進行檢舉是每個公民應盡的義務啊。”自己不但是一名公民,還是一名黨員呢,見了違紀違法的事要勇敢地站出來揭發才對。再說,多生了孩子,就多占用了社會資源,你們適當拿出一點錢來資助一下像我兒子這樣的貧困學生也是理所應當的吧。
第二天上午他終于鼓足勇氣,冒雨走進了縣計生委的大門。
又過了幾天,陳文革舉報的問題落實了,獎金發到了他的手中。兒子的學費籌集夠了,陳文革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那吐出的氣就像火車到站后的氣笛一樣綿長。但心里時常為自己檢舉他人的行為感到愧疚和自責,也便沒有把自己的所作所為告訴兒子。一直等到陳昊要開學的前一天晚上,他才把錢拿出來。不想這時候兒子也拿出一沓錢說:“今天下午,我媽托人給我捎來了學費。”
陳文革一聽就火了,一把奪過來摔到地上,指著兒子的鼻子問:“誰讓你要那婊子的錢?”
兒子委屈極了,小聲地說:“你怎么罵人?是媽讓人捎來的,又不是我要的。你罵她婊子,不是罵我是婊子生的嗎?”
陳文革一下子醒怔過來,兒子并沒有過錯呀!他把臉色緩和下來,說:“兒子,對不起,是爸爸不對,錯怪你了。”
“媽媽還會回來嗎?”陳昊看著爸爸,忍不住又一句。
陳文革不知道怎么回答兒子的問題,兒子不是小孩子了,不能糊弄也糊弄不了了,他想了想,嘆口氣說:“爸爸是個無能的失敗的男人啊!”接著,囑咐兒子準備好明天開學用的東西,早點休息,自己出去散散心。
兒子擔心地說:“你可早點回來啊。”
天上一輪將圓的月亮懸在淡淡的云彩中,光芒灑下來,似乎每一縷都帶著感傷。陳文革沿著公路邊慢走,一邊走,一邊回首自己的人生歷程,回首自己失敗的婚姻,計劃著下一步該怎么辦。
走出不多遠,一輛面包車突然停到他的面前,接著下來一伙人,騰騰兩拳打在他的眼上,接著一下把他按到地上,一陣拳打腳踢。那伙人一邊打,一邊罵:“讓你干那缺德的事!”
等陳文革醒來的時候,已躺在醫院的病床上了,兩只眼被紗布包著,一只胳膊上纏著繃帶,一只胳膊上打著點滴。常金娥和兒子陳昊站在床前,淚水像輸液管里液體一樣連續不斷地淌下來。
陳文革對兒子說:“我不要緊,快回家睡覺吧,明天還要上學。”見兒子還不走,又說:“還不走,我要生氣了。這里有你常姨就行。”
常金娥也說:“回去吧,我照顧你爸,你放心,上好學才對得起你爸。”
陳昊擦擦淚走了,常金娥留下來守著陳文革。
第二天早晨,常金娥蒸了牛奶雞蛋羹,陳文革嘴角被打破了,不能張嘴吃硬東西,說話也不敢張大嘴。喂他之前,常金娥先用手蘸了水,給他潤潤嘴唇嘴角。她的手指很滑,帶著些溫暖,帶著些淡淡的香味。陳文革只覺得嘴角上麻麻的,酥酥的,很舒服,疼痛的感覺好像全部消失了。
剛吃完飯,城區公安分局的民警來了,說:“打你的那幾個家伙被逮住了,有人看到了他們的車號。”
“誰報的警?多管閑事!”陳文革埋怨道。
“他們把你打成這樣還不應該報警?”常金娥吃驚地問。
陳文革不吱聲了。
民警向陳文革核實了一些細節問題,最后說:“你放心,對這種打擊報復舉報人的行為,我們一定會依法嚴懲的。”
陳文革求情道:“把他們放了吧,我是罪有應得。”
“我們還能說抓就抓說放就放?”民警們安慰一番走了,出了門,對常金娥說:“你是他的家屬吧,他的腦子被打糊涂了,好好伺候他吧。”
常金娥的臉燒紅了,想說明情況,民警們轉身走了。
常金娥心里全明白了,回到病房,責怪說:“就為了弄點錢給孩子交學費?沒錢怎么不早說?你看這多危險!”
陳文革正想解釋,縣糧食局周局長來醫院探望他了,詢問了傷情,安慰一番,最后說:“告訴你一個好消息,縣政府決定對下崗職工進行再就業培訓了,可以學計算機操作,可以學財務會計,還可以學駕駛員,全是免費的。另外,為幫助糧食部門的下崗職工再就業,局里決定成立城鎮糧油供應連鎖中心,下崗職工通過必要的培訓就能重新上崗。”
陳文革驚喜地說:“這是真的么?那樣我不成了新新糧食了?”說著,一下揭去了蒙在眼上的紗布,雖然兩眼都腫得只剩下了一條縫,但畢竟又看到了一絲光亮。
(選自左岸會館http://www.eduww.com/bbs/)
現場點評:
糧食、國營、文革……這些名字烙著舊體制色彩,似乎一下把人物拉到了若干年前的瓦檐下,粉墻邊。“糧食”這個故事本身也如一幅邊緣發卷的黑白照——沒有色彩斑斕的戲劇性,也沒有激蕩多姿的時代性,只是幾個質樸之人翻騰著自己質樸的生活,并且糾纏于生活中同樣質樸的種種悲情。庸常是這個故事的底色,所以“陳文革”的遭際不會上升到太過矯情的悲劇層面。“糧食”是專屬于小人物的空間,“陳文革”實在像萬千“糧食”中的一粒,歷經著蟲蛀般的生活煩惱。這些邊緣化、底層化的生活煩惱在現實中比比皆是,卻又如微塵般易被忽略,煩惱的局內人只能在一個人的庸常中反芻那種處于邊緣、處于底層的寂寞。“陳文革”是代表這種寂寞的一個寫實符號,因而他不需要悲劇中看客們劇場化的憐憫——他自身質樸的悲情已經能引發專屬于庸常、邊緣、底層的共振。從這個意義上講,小說刻畫小人物的現實主義手法平淡無奇,卻血肉俱豐。雖然小說把“陳文革”描述為一個囿于舊體制、身無長技、最終受挫于體制變革的“公職人員”,但是其重點不在于借人物遭際來表現時代變遷,而只是冷靜地展示時代邊緣小人物生活的庸常律動——庸常,但不刻板,所以我們能看到“常金娥”對“陳文革”遠離勢利的真摯愛情以及“陳昊”早熟的穩重體貼。正是同樣庸常的閃光點讓“糧食”有了現實的親和力。
點評人:徐振宇(南京師范大學文藝學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