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他們走了
他們走了,墨水村里反而更亂了。走不動的老弱病殘們開始怨命,動不動就發脾氣罵人。被罵的人大多已踏上或南或北的打工之路,罵也聽不見,又調整策略,改罵觸手可及的豬啊羊啊,乃至農具或餐具。于是,一只碗突然飛向一棵樹,一把鐮刀追著一頂帽子躥房越脊。一時間雞飛狗跳的,仿佛有很多人。
仿佛有很多人顯然是一種假象,村子里如此,學校里也好不到哪去。今天是新學期開學的第一天,我發現很多同學沒有來,還有個別定力不夠的老師。前者大多已跟隨他們打工的父母去了城里的學校借讀,后者則神通廣大地投奔到了其他條件好點的學校,或者已改弦易轍了也未可知。校長劉大河為此大發雷霆,罵罵咧咧地說,這是啥屌狗日的年頭,不光學生沒遠見,連他媽老師也這么鼠目寸光了。然后他氣急敗壞地去敲鈴,把一塊破犁鏵改做的鈴鐺敲得來回晃蕩,鐵銹屑子紛飛。就在我們尚未分辨出是預備鈴還是上課鈴的當兒,聽得哎呀一聲尖叫,他已把那塊本就不完整的犁鏵又敲下來一大塊,敲落到三年級的小學生劉向海頭上。劉向海應聲倒地,血流了一臉一頭。大河臉色驟變,雖一句也不顧得多罵了,卻扎煞著手,有點適應不了這突然的變故。還是三年級的代課老師阿一及時趕到,說得盡快給他把血止住。一邊抱起劉向海,跌跌撞撞地向村診所跑去。大河這才回過神來,忙就近招呼我和梅歡歡、黃雨幾個圍觀的高年級學生去協助阿一,以便有個照應。
我們趕到診所的時候,劉向海還在亂哭亂叫,小小的人兒卻那么大力氣,又蹦又跳,歇斯底里。阿一箍住他的兩只胳膊,梅歡歡和黃雨一人摁住他的一條腿,那個叫點子的醫生這才慌手慌腳地拿出鑷子、剪子、酒精棉球和生理鹽水什么的,擦啊洗啊,濺得一地血水淋漓。等劉向海終于安靜了一些,阿一擦把汗,一邊給點子介紹情況,一邊環抱住劉向海,叮囑他勇敢一點,堅強一點,甚至還俯上他耳際說起什么悄悄話兒。在阿一,這全然是個不經意的姿勢,卻擊中了梅歡歡一顆懵懂的心,觸動了一個女孩子身上最柔軟的部分。梅歡歡后來跟我說,她當時就想,為什么此刻受傷的是劉向海而不是自己哩?
點子說,其實劉向海傷得也不是多厲害,但他頭皮上生著凍瘡,且虱子亂爬,虱子卵密布,故處理起來有些難度。點子每清理一下,他就嗷嗷叫幾聲,忍不住時就說,點子我日你親娘點子。點子也不介意,他每給小孩打針都要挨小孩的罵,早習慣了。不習慣的是點子的娘,她聞言從柜臺里面走過來,腆著個大肚子說,小兔崽子,你日我吧,叫我看看你會不會日。大家笑起來。可能顧忌我們是學生吧,阿一想起什么似的說,你們幾個可以去學校上課了,這里有我一個人就行。梅歡歡賴著不肯走。一空閑下來,她和黃雨玩上了點子那個已無光澤的聽診器,還非要聽聽我的心臟跳得是否正常。我也不愿意去學校,可我找不到其他的玩意兒,阿一又說了一遍,我們才不情愿地出來了。
街上冷冷清清,滿眼里一片空茫。目光及處,是點點殘雪和人畜踏過的泥濘。偶有三五只黑的黃的狗,突然從這頭跑到那頭,又從那頭跑到這頭,蠢蠢欲動的樣兒,仿佛很忙,仿佛也妄圖去城市里打工。我們不想去學校,但此刻回家也不是時候,就在街上游手好閑地走。過一道門鎖著,再過一道門還鎖著,這些堅壁森嚴的門,面對大街中斷了信號。我們數著門,數著一個個離去的同學,滿腹愁腸,滿懷感傷。數到原方家的門口時,黃雨對梅歡歡擠擠眼,梅歡歡就輕輕碰了我一下說,原方走時,跟你說什么沒有?
原方是我們初三班的班長,一度對我十分照顧,不僅在課堂上掩護我看小說,還在課下替我做作業抄歌譜,收集我喜歡的歌手的血型星座和出生年月,把我伺候得像個公主。但這一切也僅限于一種淺嘗輒止式地接觸,一下子深入事件的核心時,我并沒覺察到絲毫的兆頭。臨去城里的那個晚上,也不知他哪來的能耐和膽量,竟悄無聲息地摸到我的房間來,摸到了我的床上。我是那種睡得死沉死沉的人,一俟進入深睡狀態,你盡可以把我從北京運到南京。原方的興趣顯然不在于把我偷運到哪兒,他大約沒那個逸致閑情。真的,直到他進入我的身體并弄痛了我,我才驀然發現我的被窩里竟多出來一個人。他先是吻住我的嘴,見我沒了叫喊的意思,才說他愛我放不下我,不這樣他就沒心思去城里上學。又說到了城里他就給我來信,等他把那里的情況熟悉了,就回來接我一起去城里讀書。我對在哪兒讀書興趣不大,可我真的很想有個人帶我到城市里去。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愛,不知道愛是不是一定要這樣表達。他伏在我身上老到而霸道地動作著,一招一式都流氓得酷似我父親一樣。經驗的匱乏使我都忘了配合他的行動,忘了像我母親在這種情況下所通常表現的那樣,呻吟甚至扭上幾下。一切都來得那么虛幻又那么突兀,讓人疑心置身夢境。如果不是此刻下面還有痛感,不是兩腿間還在活生生地戰栗著,我會覺得什么都沒有發生。是的,什么都似未曾發生,我的少女時代還沒有開始就已經結束。
黃雨為什么要對梅歡歡擠眼?梅歡歡又為什么會問到原方?難道她們看出了什么,又或者他給她們說了什么?這時身后驟起一片吵嚷聲,循目望去,劉向海的奶奶已一蹦三尺高地叫罵開了。也不知她是聽到了孫子的哭叫聲,還是感應到了孫子的哭叫聲,又或者是誰給她說了,我們前腳剛離開診所,她就后腳趕來了。劉向海的奶奶是個寡婦,盡管她男人劉磨盤死了好多年了,可大家還是叫他磨盤家的。她兒子兒媳外出打工的目的不只在于掙錢,還想伺機生個二胎,所以就把劉向海給她留家里了。走時還一再跟她說看好孩子,可別磕著碰著了,此刻看見孫子血頭血臉的,也顧不上問個青紅皂白,操起小診所的一把笤帚就朝著阿一一陣亂戳,一邊氣咻咻地說,這才開學頭一天,恁就把孩子打成這樣,一個學期下來,還不得把俺打死?
我們又二番頭跑回診所,看見此刻血頭血臉的,已不止劉向海一個人,阿一頭臉上也青一塊紫一塊的,無端胖了許多。黃雨忙上前奪下磨盤家的笤帚,梅歡歡則用力把磨盤家的勸住,扯住她的衣襟說,奶奶你弄錯了,你家向海不是人家阿一老師打傷的。磨盤家的說,不是他打的他還會管?這邏輯有點扯不清了,有人笑起來。劉向海氣呼呼地說,奶奶你個老不死的,你就別再添亂了行不?
一會吵嚷來一些看熱鬧的人,是那些出不了遠門的老弱病殘們,包括梅歡歡的繼父梅搬倉。梅搬倉不老,也不殘疾,當屬于那種懶得出遠門的渣子痞子二流子們。他見磨盤家的那樣囂張的一個人,只被她孫子的一句話就弄得偃旗息鼓了,有些索然,就讓點子的娘給他拿盒煙來,小診所還經營著一些日常用品什么的。人很多,也很亂,點子的娘一邊跟別人說著話,一邊從貨架上給他拿了一盒大雞煙,樣子上有些心不在焉。梅搬倉接過煙,抽出一支斜叼到嘴上,側著身子往外走。點子給劉向海包扎傷口雖然笨手笨腳的,但眼神好使,忙給他娘遞了個眼色。點子的娘一愣怔,隔著柜臺拽住了梅搬倉的衣服說,嗨,你還沒給錢哩。梅搬倉原指望渾水摸魚,趁亂溜了,不期脫不了身,隨手往身上一陣亂摸。錢沒摸出來,只摸出一只銹跡斑斑的打火機,訕訕地說,忘帶錢了,先記下吧。點子的娘說,村里沒多少人了,生意不好做了,賣完這點存貨,我們也要去城里打工了,不賒賬了。再說你都欠一百多了,不能再賒了。梅搬倉有些不耐煩,一邊咔嚓咔嚓地摁打火機一邊說,屁,一百多又咋了,還能賴了你的賬不成?等給俺家歡歡說了婆家,我就跟你們清賬。點子的娘瞥一眼梅歡歡,說,八字還沒一撇呢,你就打她婆家的主意啊。梅搬倉沒想到梅歡歡也在這,不由瞪圓了一雙三角眼說,你這個死妮子,不在家里好好喂豬,跑到這里看什么熱鬧來了?這期間梅歡歡一直在一旁低著頭,梅搬倉的行為讓她難為情死了,聞言站起身來說,我沒看熱鬧,我上學去了。梅搬倉說,上學去了?說好了叫你從今往后在家喂豬的,誰又讓你上學去了?梅歡歡上學是她母親讓她去的,但又怕梅搬倉跟母親吵架,自己攬過來說,我不想喂豬。梅搬倉說,你不想喂豬,那你想喂啥?總不能光養著你白吃白喝當姨太太吧?點子的娘怕他越攪越亂,跑題跑太遠了,笑著制止住他說,狗日的搬倉你積點德吧,人家歡歡還是個學生。快點,把這盒煙錢付了。梅搬倉的打火機大約壞了,咔嚓了半天也沒咔嚓著,揚手甩到一條從門口路過的貓身上說,少不了你的。我為啥急著讓她去喂豬,還不是好快點把豬喂大了還你賬嗎。又警告梅歡歡立即喂豬去,否則中午就別回家吃飯。這當兒劉向海業已包扎完畢,阿一走過來,一邊從口袋里摸出一只打火機給梅搬倉打火點煙,一邊勸解說,歡歡還小呢,喂什么豬啊羊的,再讀幾年書吧,也好多學點養殖知識。又給點子的娘說,這盒煙多少錢,我給搬倉哥付了吧。梅搬倉沒想到平空撿了這么個便宜,既有點意外的驚喜,又有點后悔忘了賒兩盒煙甚至一條煙了,見阿一的打火機比一般的好,聲音清脆,火苗帶風,便很巴結地說,阿一兄弟你真好,你再把這個打火機也送給我行不?
這是新學期的第一天,因為這樁事以及部分師生的缺席,我們一節課也沒能上成。好在我們也沒多少上課的積極性,我們愿意天天這樣滿街滿村地亂跑,看狗打架,看人斗嘴,然后在經心或不經心中,懵里懵懂地成長。
2.生源是組織不起來了
生源是組織不起來了,增添老師也毫無希望。據校長大河說,他給鎮聯校反映情況的時候,聯校的人說,這情況哪個村都有,下一步只好合并學校了,目前只能各自想辦法維持。所以,校長劉大河不能再像從前那樣只當校長了,他也得到班級里去教課。阿一等幾個碩果僅存的老師也被迫作了調整,都是一身而兼數職。于是,學校得以茍延殘喘下去。
而我找不到上學的意義,也不認為在這樣的一個破鄉村學校里能上出什么名堂或出息。但相對于上學,梅歡歡說還是喂豬更沒有意義。也許就因為阿一的一盒煙外帶一枚打火機的緣故,梅搬倉沒再堅持非要梅歡歡喂豬。我不知我不上學了,我父母會不會也讓我喂豬放羊去,那同樣不是我所理想的生活。原方說到了城里他就給我來信,還說一安頓下來就接我去城里讀書,可這么多天過去了,他怎么還沒有片言只語的消息哩?
新學期開始不久,我和梅歡歡先后成為流浪的孩子,居無定處。不過此流浪與彼流浪不同,我和梅歡歡的情況是有本質上的區別的。我父親也是少數幾個不屑于外出打工的人之一,他既不屬于那些出不了遠門的老弱病殘們,也不好把他劃到懶得出遠門的渣子痞子二流子們的行列里,我不知他算是哪一路人。他說一個人只要精明能干了,在哪里都可以發家致富。這當然是些冠冕堂皇的鬼話,他在我們墨水村當了許多年的支書村長,他最大的能耐是在油田占地賠款、計劃生育罰款、扶貧款、提留或農業稅貼補一類的賬目上做手腳,漸成碩鼠。隨著村子里的人愈來愈少,他就更加為所欲為起來。這不才剛一開春,他就大興土木,忙著把他的破房子改建成皇宮。我母親就這事勸過他,說錢放起來沒人看見,房子蓋起來就扎眼了。我小人得志的父親自然聽不得她婦道人家的意見,不僅執意要建,且還擴大了面積,說要身體力行地樹一幢領跑新農村建設的樣板房哩。
老房子拆了,新房子又沒建起來,我們姊妹幾個便分別住到各自的同學家去。按時下城里人的說法,這叫臨時過渡。梅歡歡的情形就沒這么樂觀了,她是根本沒有地方住。梅歡歡的父親前幾年死于一場火災事故,現任繼父梅搬倉是她的一個堂叔。梅搬倉又黑又瘦不說,還成天瞇著一雙賊溜溜的小眼睛,一副一有機會就偷嘴吃的饞樣兒。我很討厭他的這副長相,沒辦法,有些人就是生得叫你生不出好感來。梅歡歡的母親叫烏蘭,身材修長,容貌姣好,在鄉村來說,是個頗有幾分姿色的女人。據說烏蘭本沒打算再嫁給老光棍梅搬倉的,是梅搬倉自己不想肥水外流,在玉米地里扒光了堂嫂烏蘭的衣服。其時烏蘭已有梅歡歡在內的三個孩子了,他嫌都不是親生的,且又都是丫頭片子,故執意給烏蘭種上了一個。不期他也不比他的堂哥更能耐,仍是個女娃子,所以有連續作戰的意思。只可惜梅搬倉好吃懶做,既送不起像樣的禮品,又拿不出規定數目的罰款,氣得我父親這個小貪官污吏也秉公執法起來,親自吆喝著人把他家的房子扒了。從此一家數口擠在一間小廚屋里,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沒有。梅搬倉為這把梅歡歡的大姐二姐早早地嫁了出去,并從中賺了三到五千元不等的彩禮。據說——沒辦法,只能是據說——梅歡歡的大姐二姐都曾失身于梅搬倉,臨嫁前她們淚眼蒙蒙地執著梅歡歡的手說,我們走了,他以后就該打你的主意了,你最好住到你的同學家去。
梅歡歡就此開始了她的流浪生涯,這里湊合一晚,那里馬虎一宿,幾乎住遍了我們所有女同學的家,也在我們家住過。只是眼下我自己也成了無枝可棲的鳥兒,只好跟她一起去流浪了。那天我們本說好了去黃雨家睡的,但上罷晚自習才發現黃雨根本就沒來上課。我和梅歡歡一下子沒了主意,拿不準還要不要去她家。教室里很快燈滅人散,我和梅歡歡磨蹭到最后才出來,各自把黃雨往死里罵。斜刺里,二壺老一兩個家伙從我們中間躥出來,然后就有一顆燃燒的爆竹在腳下爆響。梅歡歡怪叫連天,我也嚇了一跳。稍后我們便開始罵他們,他倆也罵我們,但總不及我們女生的嘴快。兩個惱且怒了,示威地揮起了拳頭。這時黑暗中又有個人走出來,說,怎么了你們?
我們看清是三年級的代課老師阿一。阿一雖不直接教我們,但畢竟是老師,二壺老一揮起的拳頭就放下了,小聲地說,老師,她們倆罵人。
阿一說,好好的人家就罵你們了?
阿一的話頗叫我們受用,梅歡歡勝利地揚了揚頭說,就是。
二壺老一明顯理虧,怕糾纏下去被叫到辦公室罰站什么的,恨恨地瞪我們一眼,灰溜溜撤了。這邊梅歡歡有些撒嬌地嗲了聲氣說,謝謝你了阿一老師。
因為有了這個小插曲,我們在去黃雨家的路上,也就說了一路的阿一。阿一堪可說是我們墨水村的一個怪物,或者更確切地說是客居在我們墨水村的一個怪物,他是駐地油田上的人。前些年油田來我們墨水村一帶開發時,男男女女都神神道道的,不僅著奇裝異服,還男的蓄長發留長辮,女的染紅發綠發紫發黃發,充滿了阿一這種難以理喻的怪物。他們在這塊地方大事喧嘩了一陣子,就像當初的突如其來一樣又突如其去地消失了,留下的,只是散落在田間地頭的一兩架孤零零的抽油機和阿一這樣的一兩個采油工。阿一供職的采油站在我們墨水村中學的西側,白天里還有三五個工人來上班,晚上就他一個人住站。常見他不是扛著一把管鉗巡井,就是扛著一把吉他抒情,落寞得像個孤魂野鬼。他巡井時愛繞道我們學校來聽課,還愛吹毛求疵地糾正一些老師的錯誤。一次兩次人家也沒跟他計較,全當他是個發情的叫驢,不跟他一般見識。次數一多,就有人受不了了,說,要不你來上這堂課。他也不推辭,當真操起粉筆走上了講臺,不僅用的是字正腔圓的普通話授課,而且還幾乎把人家講的內容全盤否定了。這下驚動了校長劉大河,說反正你工作也不忙,我們又缺教師,你就來給我們代課吧。阿一正寂寞呢,給個竿子還不順著爬,嘴上卻客套說,他偶爾為之一下還行,真要來代課,時間上怕是難以保證。大河也是求賢若渴,說時間上完全可以由他自己掌握,兩邊的活,以都不耽誤為好。就這么著,阿一興沖沖地當起了我們這所學校的代課教師,教小學三年級的數學,課余時間才去從事他分內的巡井護站工作。阿一的不務正業深為村人所不屑,說他遲早會栽跟頭。但我們不像大人那樣勢利,反還覺得他這股桀驁不馴的勁兒怪好玩哩,以至于不少學生放著自己的課不上,一個個跑到三年級的窗前窗后去。梅歡歡是最熱衷此道的一個。記得那天是班主任石悄悄的課,她還沒講幾句呢,梅歡歡就說要去廁所,然后直到快下課了才慌里慌張地跑回來。我說你一泡尿咋尿恁長時間啊?梅歡歡噓了我一聲,把手指豎到唇上說,我去偷聽阿一的課了,講得真好。
我們深一腳淺一腳地來到黃雨家,發現院門已從里面閂上了。梅歡歡不甘心,一邊把門擂得乓乓響,一邊大聲地說,黃雨黃雨黃雨。
一會黃雨披散著頭發趿拉著拖鞋跑出來,睡眼惺忪地說,該死。我忘了給你倆說,俺家今天來親戚了。
該死的黃雨就這樣打發了我們,我和梅歡歡把她又一陣好罵。黃雨自知理虧,又小聲地說,要不你們就在我這里再擠一個,但兩個人怕是擠不開了,你倆看誰留下哩?
黃雨是望著我說的,想必希望我留下,但還沒等我說什么,梅歡歡就一把拽走我,并回頭呸了黃雨一下說,呸,誰稀罕你,離了你家還找不到地方睡了?
話是這樣說,可梅歡歡領著我圍著村子繞了大半圈,也還是沒找到合適的人家去睡。我已十分困乏,正想著是不是甩下她再去找黃雨時,梅歡歡忽然提議說,我們干脆去白沙村的白夢娣家睡吧,我以前在她家睡過。白沙村在我們墨水村北面,約有兩三里路,白夢娣是我們的同班同學。雖是同學,也不算太遠,可突然去外村借宿是否欠妥?我心下猶豫著,身子卻不由自主地隨了她去。夜很黑,路也不好走,途經校園西側的一個院落時,梅歡歡像趨光成性的飛蛾一樣,用手一指說,你看那里還亮著燈。
那里是采油站,是阿一工作并住宿的地方。那地方雖然與我們村咫尺之遙,卻自成體系,儼然另一個世界,水電氣齊全,還一大溜房子,機房、值班室、休息室什么的,皆寬敞明亮。阿一一個人住著,實在有點奢侈。梅歡歡的意思是,我們已經走到這兒了,不如再多走幾步,去看看阿一在干什么。阿一的院門是鐵柵欄式的,很寬大,很虛張聲勢,因為有好幾處被淘氣的孩子給扒彎了,孔隙大得人稍一側身就能穿過去。一穿過這形同虛設的院門,梅歡歡便躡手躡腳起來,悄悄向窗子那摸去,抬頭見蒙著窗簾,又繞到后窗下面去。后窗比較高,她招手叫我給她搭人梯。我忽然覺得梅歡歡執意來此的動機很復雜,心緒一下子變得很壞,就心緒很壞地說,你一個人看吧,我走了。
梅歡歡慌慌地跑過來說,怎么了你?
這當兒,聽到動靜的阿一開門出來了,看見我和梅歡歡有些吃驚地說,你兩個怎么跑到這來了?
梅歡歡說,我們,我們想看看你怎么備課。
阿一哦了聲,說,在外面怎么看,進屋來吧。
進得屋來,阿一沒叫我們看他怎么備課,笑著收拾了一下里間休息室的床鋪說,我看你們是沒地方睡了吧?
這家伙畢竟在我們墨水村住久了,對每一家的情況都知根知底。我和梅歡歡面面相覷,一時不知該怎么回答。他拎起一把管鉗,披上件油跡斑駁的大衣,邊往外走邊說,天不早了,你們就在這睡吧,我到那幾個油井上轉轉去。
梅歡歡追出門說,老師。
阿一沒回頭也沒說什么,徑往夜色深處走去。
3.村子里越來越空
村子里越來越空,而人還在不停地走。眼下雖已春暖花開,卻青黃不接,對于窮人來說,漫長的春天比任何一個季節都更華而不實,中看不中用哩。一連多日,梅歡歡都是利用中午放學的時間去麥地里挖一種叫水波浪棵的野菜,豬吃,人也吃。梅歡歡跟我說,糧食都叫梅搬倉那廝偷著賭牌輸了或換酒喝了,害得一家人連頓飽飯都吃不成。又說她現在一看見攙有野菜的饅頭就犯憷,嘴里也跟著泛酸泛苦。所謂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我理解不了梅歡歡對于野菜的態度,說人家城里人還當野菜是綠色食品哩,我自己也覺得水波浪棵好吃又好喝。梅歡歡笑了,說,那你把你家的燒雞烤鴨火腿腸都給我吧,我天天給你吃用水波浪棵蒸的饅頭。雖是玩笑話,我卻真的做到了今天給她拿兩盒方便面,明天給她帶一包火腿。各取所需是一回事,另一回事是,自從原方走后,梅歡歡自動承擔起在課堂上掩護我看小說的任務,黃雨自動承擔起課下替我做作業的任務,拿點小恩小惠出來,也算有個表示。再說,我也從內心里喜歡吃她家的野菜饅頭。
但是,我們私下里進行的這份交易只能使梅歡歡偶爾解一下饞,無法幫他們一家人都豐衣足食。因為野菜成了主食,營養跟不上,梅歡歡的母親便狠著心給還在襁褓中的小四妮斷了奶水。那天早上,梅歡歡說她的母親剛把小四妮哄睡著,就跟梅搬倉攤了牌兒說,家里窮得都揭不開鍋了,你再不出去找點活兒,那我就出去吧。梅搬倉仰靠在床頭上,嬉皮笑臉地調換著電視頻道說,老婆孩子熱炕頭。咱墨水村的男人都走光了,我也不走,我舍不得你哩。梅搬倉垂涎烏蘭垂涎了多年,好不容易到手了,他是真的舍不得她。但這樣的話聽多了也膩,烏蘭毫不承情,一邊對著一個碎成三角形的鏡片兒梳攏頭發一邊說,搬倉你真不要臉,你看看家里都破爛成啥樣了,還好意思說舍不得。梅搬倉依然嘻嘻笑說,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你叫我住中南海我還懶得去哩。烏蘭說,那你就守著你的狗窩過吧,我走。這話梅搬倉也聽多了,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懶洋洋地說,你用不著走走走地掛在嘴上,也不想想真到了外面,你能干點啥啊?烏蘭冷冷笑說,我不會光跟你嘴上說走了,我告訴你我這次是真走。刷盤子,掃地,洗衣服,我什么不能干?我聽說原方他娘給人家飯店擇菜,一月好幾百塊。她能擇,未必我不能。梅搬倉不屑地說,一月好幾百塊,你信她的?她嘴上說擇菜,沒準是賣×哩。烏蘭又是一聲冷笑,說,賣×又咋了,賣給你還不是白賣?
烏蘭說著掉下眼淚,梅搬倉終于有些不自在起來,要過來攬她。烏蘭甩開他,迅速地收拾好一個小包袱,也就包了幾件洗漱用具和幾身替換的衣服,又把在豬圈里喂豬的梅歡歡叫來,給梅搬倉說,這一大一小兩個孩子我交給你了,你照顧好,掙了錢我就給你寄來。等找到了門路,我再把歡歡接走。梅搬倉說,操,怎么還真走?烏蘭說,我跟你說過了,我這次是真走。梅搬倉啪地甩掉遙控器,狗急跳墻地說,走,走,也不叫老子再日一回就走?一邊撲上去,刺刺啦啦地撕扯烏蘭的衣服。烏蘭說,你這個畜生,歡歡在這里。梅搬倉說,誰在這里也管不了我日自己的老婆。
梅歡歡眼睜睜地看著梅搬倉扒掉她母親烏蘭的褲子,又撅著腚蛋子壓到她母親烏蘭的身上,一恍惚,手上居然多了一把割豬草的柴刀。梅歡歡的反叛意識比我覺醒得早,也強烈,盡管這不是她頭一次目睹梅搬倉和烏蘭的肉搏戰,就那么巴掌大一個小廚屋,想不目睹都辦不到,但從沒有這一次讓她如此怒火中燒。梅歡歡說她內心深處其實早不以梅搬倉的話為然了,她要用實際行動告訴他,只要她想管,她就能管得了。梅歡歡緊盯著梅搬倉,一步一步走過去,意欲在最合適的位置用最大的力氣,把他給一刀兩斷了。等終于靠近,梅歡歡雙手將柴刀高高地舉過頭頂,然后閉上了眼,然而,她母親烏蘭的一條腿從梅搬倉的兩腿中間踢出來,踢飛了那把搖搖欲墜的柴刀。她說歡歡你出去,好孩子歡歡你給我出去。梅歡歡一下子熱淚盈眶,轉身跑到豬圈里,抱著一頭豬崽放聲大哭。
梅搬倉睡了烏蘭又變卦,說怎么也得再讓他睡上三天三夜才能走。三天以后,梅搬倉還要反悔,烏蘭也怕他在家虧待梅歡歡,就跟他討價還價了一番,至下一周才走脫。她走時跟梅歡歡私下里商量,是一起走,還是等她先探探路再說。烏蘭畢竟已是40余歲的女人了,對于此次出門謀生,她嘴上說得那樣決絕,其實心里沒一點譜。她自己一個半老徐娘怎么都好說,可不敢把梅歡歡這么一個還在上學的孩子給耽誤了,所以雖是商量的口氣,卻很有些底氣不足。梅歡歡何嘗不清楚這些,況且她那時已有她自己的小心事了,還沒想過要跟母親一起走。烏蘭就囑她好好在家等她的消息,別任性,別貪玩,凡事也該多長個心眼了。
于是母女揮淚而別。
梅搬倉是何等游手好閑的一個人,沒了烏蘭的管束和嘮叨,他又拾起從前當光棍漢時的習性,天天滿街滿村地亂晃,或賭博或酗酒,越發地悠哉游哉了,日子過得如閑云野鶴。他嫌小四妮成天哭哭啼啼的,又喪氣又纏人,干脆把她抱到鄰村的梅歡歡的大姐二姐那里,讓她倆一人一個月地養著,什么時候烏蘭回來了,什么時候再抱回來。后又嫌兩頭成天餓得亂跑亂叫的豬崽難伺候,也不管它們長沒長大,一個賣掉當賭資,一個賣掉換酒喝了。還跟梅歡歡賣乖說,我這都是為你好,為了叫你安心讀書哩。梅歡歡點點頭,心里清楚他下一步恐怕就要把自己這個包袱也甩掉了。
但梅搬倉并沒急于甩掉梅歡歡這個包袱。女人不在身邊的日子里,再逍遙也還是有缺憾,夜間睡不好覺。他有好幾次跟梅歡歡說,睡別人家里,總要欠別人的情,現在家里又不是睡不開,這么大一張床呢,就不要再去跟別人擠著睡了。跟人家擠著睡是有許多不方便,可跟梅搬倉睡一張床上,怕就不是方便不方便的問題了,所以梅歡歡一個耳朵里聽一個耳朵冒,從沒把他的動員當回事兒,除了做飯吃飯,她是能不在家呆就不在家呆。一個中午,梅歡歡剛做好飯,梅搬倉從外面借了一個VCD來,說有一部好電影,可以一邊吃飯一邊看。梅歡歡像所有的鄉間孩子一樣,對電影電視迷戀到廢寢忘食的地步,就端著飯碗等著看。電影一開始也沒什么,是兩個穿運動衣的男女在一個乒乓球室里打球。打球想必是做樣子,沒幾個來回球掉了。女的去撿球,男的也去撿球,鏡頭順著男的目光切到一片白生生的地方,切到女的局部的奶子和深刻的乳溝里去。女的一仰頭碰著了男的,兩個就勢滾到地上了。然后親吻撫摸扯衣服,一環緊扣一環。梅歡歡低下了頭。以前母親在時,一家人一起看電視劇看到不便看時,她也是低下頭,等撩人的畫面過去再接著看。但那畢竟是電視劇,撩人的畫面不太多,也不多露骨,哪想到這個片子越演越深入,沒法再抬起頭來看。梅歡歡雖然裝著吃飯不去看畫面上的男女怎樣調情了,聲音卻比畫面更容易叫人癱瘓。當男的把女的抱到乒乓球案上,梅搬倉業已把手搭到了她肩上。梅歡歡哆嗦了一下,手中的碗筷掉落到地上,也不顧得收拾碎爛一地的飯碗,抽身就跑,門卻不知何時被梅搬倉插上了。梅搬倉跳過來抱她,一邊好妮兒好妮兒地亂叫著,一邊揉搓上她汗津津的胸脯。如果梅搬倉這次不是急于求成,依梅歡歡有限的人生經驗,也許要不了多久就會自行癱倒的,但他一雙黑不溜秋的手相對于她一對晶瑩剔透的乳房來說太粗硬了,他抓疼了她。梅歡歡悸叫一聲,一口咬住了梅搬倉的手,等梅搬倉扎煞著手叫起來,她連忙開門跑出去。
既是留著也派不上用場,梅搬倉就要甩掉梅歡歡這個包袱了,正式把為她物色婆家的事提到議事日程上來。打她主意擺不到桌面上來,給她說婆家則可以堂而皇之地進行,就今天領她去這村見一個男的,明天又領她去那村見另一個男的,儼然在溜一頭牲口。梅歡歡借口功課緊不予配合時,他就把人家男的約到校里來,再把梅歡歡從教室里叫出去,安排他們在操場上見面。梅歡歡雖然只比我大一歲,今年16歲,但因為承傳了她母親烏蘭的因子,早已出落的眉是眉,眼是眼,舉手投足間,儼然一個大姑娘的作派了。所以見過她的那些男的及其家人,幾乎沒有不中意的。不中意的是梅歡歡,她一個也沒有看上。雖然看上看不上全由不得她,但梅搬倉的急于求成又使事情滑向相反的方向。他的心思全在錢上,一上來就給人家索要定親的彩禮,少了6000元(這是他參考彼時梅歡歡大姐二姐的彩禮數目定的價)不行,就像在賣。人家不免犯疑惑,私下說這家伙該不會是個人販子吧,有意緩一緩,多打聽打聽。梅搬倉知道自己是那種不受打聽的主,所以也不等人家回話,這邊又把梅歡歡介紹給其他的人。弄得我們學校天天都在舉辦相親會似的,這一撥前腳剛走,那一撥就又后腳趕來了。學生們哪還有心思上課,一個個跑過去跟著起哄。如是者三,校里老師也看不上了,說這個梅搬倉真是流氓加無賴,太豈有此理了。阿一還想拿煙茶之類的小恩小惠堵堵梅搬倉的嘴,叫石悄悄伸手擋住了,說,你這小把戲從一開始就是毛毛雨,治標治不了本哩。對付梅搬倉這種人,就得來點狠招。大家就問她什么招狠,她給大河出主意說,他再來你就裝著要打110報警,告他破壞婚姻法,擾亂教學秩序,煽動學生早戀。梅搬倉果然不經嚇,他過去因為賭博被鎮派出所的警察逮住過,嘗過電警棍的厲害,一時不大敢明目張膽地給梅歡歡張羅婆家了。
4.我父親的皇宮還在
緊鑼密鼓地建筑著
我父親的皇宮還在緊鑼密鼓地建筑著,雖然離竣工日期尚早,但已粗具雛形。他真敢胡鬧,有東西廂房不說,光北房就一溜九間,還上下兩層。我在父親的手機上看過一個流行頗廣的段子,說,等咱有了錢,咱就包兩個二奶,一個愛用不用,一個就是不用;咱買別墅也買兩套,一套住人,一套養豬。我不知我父親在這個狗屁段子上究竟受到了什么樣的啟發,他為何非要這樣身體力行地擺譜,這樣身體力行地扮酷?
我母親雖勸阻過我父親建皇宮,但這么氣派的一大片房子的主體工程一拉起來,她還是打心眼里高興,天天樂得合不攏嘴,恨不得早一天住進去當皇后娘娘。這天是周六,她在早飯桌上給我們姊妹幾個一一分派了任務,或搬磚或和泥,以加快工程進度。她支使我給建房子的人燒水沏茶,說別老大不小的人了,眼里還一點活兒沒有。我什么都懶得干,尤其誰一支使我,我就是本來想干也不屑于干了。她的話我聽著反胃,還沒離開飯桌,就把吃到肚里的雞蛋啊臘肉啊什么的,悉數吐了個一塌糊涂。這以前我已跟我母親說過飯菜的事,不要弄得那么油膩,誰能一大清早起來就有那么好的胃口。可是這個女人固執己見,說什么梅歡歡家想油膩還油膩不成哩。我從內心深處反抗著我母親的話,我覺得我得給她點顏色看看,吐給她看看,我摳著嗓門,成功地吐了起來。我父親說,這孩子怎么了,是不是病了?我母親說,她什么病啊,她燒包哩。這幾個孩子就她嬌貴,就她會裝樣,她嫌我做的飯不對她的口味。你說這都多好的飯了,她還嫌我不會做飯。我眼淚汪汪地望向我母親,我真不想理睬這個處處自以為是的女人,她骨子里活躍著跟我父親一樣的暴發戶的因子,以為天天蛋啊肉啊就是好飯,她以為。我父親說,不是孩子說你,我也覺得你弄的飯菜就是沒人家飯店的好吃。一句話說得我母親跳起來。她自從當上了墨水村的第一夫人后,她就格外在乎自己的廚藝。她知道自己姿色平平,光床上那點事攏不住男人,這才另辟蹊徑,意欲在飯桌上施展手腳,吊住他的胃口。但她做的一切都徒勞無益,無論在餐桌上的窮奢極欲還是在床上的裝腔作勢,都一點兒也妨礙不了她的男人跟她陽奉陰違。這話戳住了她的痛處,她不敢跟她自己的男人跳,就指指戳戳著我的鼻尖說,小×妮兒你看看你能的吧,恁爹吃了我多少年的飯從沒嫌好道歹過,你一句話就叫他看我也不順眼了。那好,那你們從今往后都天天去吃飯店吧。我父親說,你叫喚啥呢?孩子不正長身體嗎?不該吃得好一點嗎?中午別做飯了,鎮上剛開了個海鮮館,我帶孩子們去吃大閘蟹去。我又眼淚汪汪地望向我父親,這個家伙到底是比暴發戶的女人更暴發戶一些,他以為大閘蟹一定比蛋啊肉啊的更好吃,一定更營養豐富更有利于長身體,天啊,他也這么以為。
我討厭這些自以為是的大人,我不懂他們憑什么總這么自以為是。我不要吃蛋啊肉的,也不要吃大閘蟹,我對這些東西提不起勁兒。我母親卻一發不可收起來,陰陽怪氣地說,飯店里是好啊,不光有大閘蟹可吃,還有小姐可摸哩。人家說越是瘸子越忌諱說短,我父親儼然被揭了瘡疤似的,眼珠子都瞪圓了說,你他娘的還有完沒完?
眼看二人要打起來,我們的班主任石悄悄卻慌著一張白臉跑來了,氣喘吁吁地說,村長,村長。石悄悄先前是代課教師,后轉成民師,又在上頭清退民師時轉了正,幾個重要關口都是我父親給她找的門路,故對我的學習比較上心。我想這個妖精一樣的女人該不是告我的狀來了吧,星期六也不叫人輕松。我把心提到了嗓眼上,拿不準要不要找個借口溜走。還好,她說的不是我的事。她說這段時間學校真是出了邪了,一天也不得清靜。開學頭一天誤傷了劉向海,接下來是梅搬倉搞什么相親會,這不,好容易把梅搬倉那難纏的碴兒弄走,磨盤家的又來鬧了,還砸了東西。村長你今天再忙也得去看看,要不非出人命不行。我母親覺得每個女人都形跡可疑,警惕地說,這學校的事也要他管啊?石悄悄陪笑說,村長不出面,別人誰還管得了。我父親正急于擺脫我母親,也不理她,顧自跟了石悄悄走。我母親立即忘了跟我之間的芥蒂,一指我說,妮兒,你跟上他們。
學校那儼然翻了天。阿一架著磨盤家的,另一位老師架著大河,旁邊還有一群圍觀的人。大河的頭臉上已掛了彩,衣裳也被撕成了條狀。他壓在辦公桌上的玻璃板業已破裂,滿墻的錦旗獎狀榮譽證書規章制度則碎爛一地。這是屋里的,屋外的草坪花池也一片狼藉,門牌編號東一個西一個,仿佛遭過一場大劫。縱使這樣,磨盤家的還嫌不解恨,手里舞著根棍子,指指戳戳的,因為夠不到大河,就呸呸地往大河臉上吐唾沫,還吐得挺準,幾近于百發百中。這情形是有些過分了,我父親劈手奪過她手里的棍子,厲聲喝道,你個老妖婆子,你跑到這里發的什么瘋?
磨盤家的一看是我父親,的確煞了不少銳氣。墨水村的人都這樣,哪怕背地里對我父親恨得咬牙切齒,表面上卻一個比一個會套近乎。再說她兒子兒媳的二胎指標是我父親給辦的,她不能不領這個情,立即期期艾艾地說,村長你來得正好,你一定得為我做主。一邊就從人群里找她的孫子劉向海,讓我父親看。適時劉向海正在淚眼婆娑地扶正他奶奶弄倒的一片花草,想必他也不大滿意他奶奶的暴行,一邊扶一邊問那些花啊草的,你們疼不疼?有沒有傷著要害?說著他指了指自己的頭,煞是惺惺惜惺惺。大家這才安靜下來,目光全投向絮絮叨叨的劉向海。幾天沒見,那小家伙的腦袋大多了,走起路來,酷似一個移動的陀螺。磨盤家的又說,村長你看到了吧,這孩子已神志不清了,跟雜花野草說的什么話哩。我父親說,屁,你他媽才神志不清哩。那是孩子跟人家花草有感情,你一個老妖婆哪懂?
有人憋不住笑起來,另有人把劉向海領到跟前來。我父親對這個小家伙顯然有好感,愛憐地摸了一下他的頭,不料劉向海嗷地尖叫了一聲,倒把他嚇一跳,說,操,還真沒好?磨盤家的說,可不。你看孩子這頭是越腫越厲害了,還天天喊疼,我估摸著光在村診所里用用藥不行,得去大醫院里看看。我父親說,有事說事,有病看病,你這么亂鬧一氣又能解決什么問題?磨盤家的說,可我一跟大河說,他狗日的就不耐煩,說不就一點擦傷嗎,不是已經清理包扎過了嗎,好也得有個過程。什么狗屁過程啊,都這么多天了,還過程。我父親息事寧人地說,我說過了,有事說事,有病看病,反正你今天是氣也出了,禍也闖了,不把你送派出所關起來算給你面子。你先帶孩子回家,我跟大河商量一下再說。
連哄帶嚇地支走了磨盤家的,我父親又把大河數落了一通,嫌他不會做工作,連一個老妖婆子都應付不了,真要來了白骨精,那還不把學校掀個底朝天兒。幾個人笑起來。大河叫屈說,村長你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哪能體會我的難處。她今天一來就尋死覓活的,非說我那天是故意打傷了他的孩子不行。還說我年輕時調戲過她沒有得手,懷恨在心報復到了她孫子頭上。你說這都哪跟哪啊,我咋不記得我調戲過她啊。又有人笑起來,我父親也笑了,說,操,我又不是你們學校的看家狗,還能老守在恁這里?別扯恁遠了,說說這事咋弄?
幾個人一時無語,這事明顯不好弄。磨盤家的再胡攪蠻纏也沒跑題太遠,一再堅持要去大醫院看看。去大醫院看固然好弄清到底是個什么情況,但誰不知醫院越大越宰人,哪是那么好去的。校里的情況在那明擺著,抽不出人手不說,經濟上也不允許,生源大量流失,也就斷了唯一的財路,在村診所里涂點藥包塊紗布還行,真要去鎮醫院縣醫院市醫院里看,就太捉襟見肘了,根本奉陪不起。石悄悄等幾個老師懷疑磨盤家的是不是在劉向海頭上做了什么手腳,借以訛詐校里。過去校里也有過老師體罰學生的事,學生家長小題大做,以內傷為由去鎮醫院縣醫院市醫院里看,不僅跟醫院互相勾結虛開高價藥,還附帶誤工費驚嚇費食宿費什么的,使學校聲譽掃地,債臺高筑,元氣早已傷盡。那以后大河每學期給每個老師的第一個忠告就是不得以任何理由體罰任何一個學生,不料還是防不勝防,亂子反最先從自己手上捅出來了。他曾就這事咨詢過點子,點子說也就一點擦傷,不幾日就好。也許是點子不愿意承認自己的醫術不行,他對所有意欲從村診所轉到外面去看病的人都持不以為然的態度,所以他又說,他也不能排除磨盤家的有把小事弄大的可能。如是,大河說,從學校的立場出發,我不得不掐斷她某些不健康的想頭。
你掐得好,我父親笑出聲說,掐得她都跟你跳起來了。
人畢竟是大河傷的,他苦著臉抓了抓亂糟糟的頭發,恨不得把本就有些謝頂的頭發給揪光了。其實,附近好幾個村莊的中小學早就換成電鈴了,又方便又準時,校里再窮也不是花不起換電鈴的錢,輪到哪個老師值日敲鈴哪個老師有意見,說這犁鏵改做的鈴鐺都快成古董了,也該叫人家退役了。大河也不全是舍不得,只說沒那個必要,說這犁鏵聲又悅耳又嘹亮,哪是電鈴聲能比的。又說他敲鈴敲出了感情,大家懶得敲,他一個人敲好了。等哪天他也退休了,再給校里換電鈴,他好把這個犁鏵摘走,一塊兒回家養老賦閑去。不期保卒丟車,他跟人家有感情,人家跟他沒感情,到頭來讓這個冷冰冰的鐵家伙咬了一口。石悄悄兼著校里的會計,對于錢擅長嚴把死守,她無法理解大河的懊悔和痛楚,自顧自接過話茬說,跳起來也不能跟她讓步。她叫咱去哪咱去哪,那不成了無底洞了?劉向海是阿一班上的學生,而且成績不錯,但從受傷后就沒大好好來上課,所以阿一有些坐不住,湊過來插話說,我覺得這樣揣度人家不仁義。她既然提出來了,不如先去鎮醫院看看,對她對孩子都算是一個交代。石悄悄一向不滿意阿一的好管閑事,嫌他成事不足,敗事有余,把事情越攪越亂,此刻乜斜他一眼,又不屑地嗤了他一聲說,你真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這些天不說在診所的醫藥費,光是給那孩子買吃的玩的東西就花了好幾百塊了,財務上又沒錢,你說說鎮醫院怎么去得起?又能派出來誰去?嫌我們不仁義,那你就仁義給我們看看。阿一冷不防被她將一軍,神情明顯不自在,想了想說好吧,反正今天沒課,劉向海又是我班上的學生,我下午帶他去鎮上看看。石悄悄又說,賬上可沒錢。阿一說,我自己有。我父親比較滿意這個結果,拍拍阿一的肩說,還是人家工人老大哥的風格高啊。我看就先這么著吧。
說妥了這個事,一干人要留我父親吃飯。我父親知道學校已今非昔比,清湯寡水的有什么吃頭,況且他的心思也不在吃上,兀自岔開話題說,我家妮兒在誰的班上?我父親經常這樣東一句西一句的,讓人跟不上他腦瓜運轉的速度。大河不知他是明知故問,照實說在石悄悄老師的班上。我父親就轉向石悄悄說,她最近學習怎么樣?石悄悄說,還行吧。要不你去我屋里看看她的作業情況。我父親矜持地點點頭,跟她去了她的屋。一進去,我就看不見他是不是還矜持著了。
5.鎮醫院的情形也不容樂觀
鎮醫院的情形也不容樂觀,跟村診所比,僅僅是多幾間房子,多一些繁文縟節,多一股似是而非的來蘇水味兒,如此而已。小病患者在小診所就解決了,大病患者來了它也看不了,一年到頭入住不了幾個病人,員工們長年發不下工資。所以但凡有點門路的醫生,都削尖腦袋拱到縣市醫院里去了;沒門路的,干脆另起爐灶,去街頭巷尾開起了一個個的小門診,一如江湖游醫;剩下的,不是老得快退休了,就是一無長處的庸醫,只是穿著個白大褂,讓人看不出深淺罷了。比起我們那所茍延殘喘的學校,這鎮醫院更像一個病入膏肓的患者,皆氣數將盡矣。
阿一雖是自告奮勇地要去給劉向海看病,畢竟也是幫大河的忙,大河自己被磨盤家的抓得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不好跟著去,但要叫石悄悄誰的,恐怕又不肯去,見我在現場,臨時安排我找幾個同學陪阿一老師跑一趟。我們家與黃雨家相近,來時約了她一下。黃雨說,這種事梅歡歡一定更愿意干,不如給她也說一聲。跟梅歡歡一說,態度果然很踴躍,一路歡天喜地地跟了來。但鎮醫院如此蕭條,阿一始料不及。他領著我們一連敲了幾個科室的門,竟沒一個人坐診。敲開走廊盡頭的一個門,一股煙霧洶涌而出,幾個人鏖戰正酣地在搓麻將呢。阿一說了情況,一個小領導模樣的左嘴角叼著煙的人說,你先去掛號,再去外科。阿一說,掛號處好像沒人。那人也不用手,上下唇一錯,將煙移到右嘴角說,沒人你不會等等?阿一還沒說出什么,梅歡歡不干了,因為繼父梅搬倉賭博賭得家徒四壁,她最討厭打牌的人,一步邁到前面說,你這叫什么話,病人來了叫等等,未必還沒你上著班兒打麻將當緊?就這態度,這醫院不倒閉才怪。幾個人都喲嗬了一聲,沒想到平空殺出這么個伶牙俐齒的女孩子來,把目光投向那個小領導模樣的人,看他怎么發落。那人也不在意,嘿嘿笑著打出一張牌,又錯了一下唇,將煙重新移到左嘴角,對著一個在旁邊看牌的人說,老李,你去給他們把號掛了。
外科門診上就一個姓蘇的醫生。他倒是沒打麻將,但滿身酒氣,正在布簾后面的小床上睡覺。阿一還沒跟他說清楚,他便打著哈欠噴著酒氣說,你不用說恁多,蹲下來讓我看看不就行了。阿一方知這廝還沒睡醒,或者說還沒醒過酒來,忙把劉向海推到跟前說,不是我,是孩子。劉向海頭上本就生著凍瘡,此刻又凸起一個大包,醫生一揭去紗布,立即有膿水四溢,伴之以股股惡臭。醫生皺了皺眉,拿出一個長條刀說,先前誰給包扎的,也不把頭發刮了?說時招呼阿一、磨盤家的、梅歡歡和黃雨等人,一定要把小家伙摁結實了。這一刮,劉向海疼得嗷嗷尖叫,聲聲錐心刺骨。要不是人多,真的摁他不住。然后又擠膿水,又剔爛肉,直把我們幾個人折騰得筋疲力盡,劉向海也哭啞了喉嚨。待重新包扎好,醫生才好像聽出阿一說的不是本地話,咦了一聲說,你油田上的?阿一點點頭,梅歡歡想攔他都攔不住了。我們墨水村一帶的人都知道油田上的人工資高,富得流油,跟他們做起生意來,無端會抬高價碼。就像時下某些旅游景點的人,專宰外地游客,對于外國游客,出手尤狠。但那多半限于小商小販,這鎮醫院總不能也干這勾當吧,所以阿一擺擺手,示意梅歡歡不必多說。醫生就一邊往一個單子上填字一邊問阿一,是不是公費?要不要住院?阿一全無準備,摸摸口袋的錢,先否認了公費,又賠了小心說,一定要住院嗎?醫生無所謂地說,隨你。不住院,就三天來換一次藥。磨盤家的問醫生得換幾次藥,啥時才能好徹底?為什么一塊擦傷,竟持續了一兩個月?醫生打了個酒嗝,大咧咧地說,你要早來我這里,我早叫你好了。磨盤家的還想再問點什么,桌上電話鈴響,聽聲音對方是個女的,醫生就對著電話嘻嘻哈哈地打情罵俏起來了。
劃過價,結了賬,又遵囑拿了一些補養類的藥,這一趟下來,居然耗去900多元。阿一倒吸一口涼氣,說,這家伙狠的,還真把我當老外宰了。磨盤家的原本還打算讓劉向海住院呢,聽此一說,也心疼得咂舌。梅歡歡則氣得要回去跟那個姓蘇的家伙理論,一筆一筆花費非得叫他說清楚不可。阿一攔住她說,算了,只要劉向海傷口能好,就不跟他計較了。梅歡歡說,反正下次換藥,你是無論如何不能再出面了,一切由我去跟他們說。阿一說好。黃雨跟我扮鬼臉,梅歡歡全然不顧,又跟阿一說,還有,你以后在我們這兒買東西,也都讓我給你去買吧。我比你會打價,他們也不敢蒙我。阿一就又說了一個好字。
從村里到鎮上10余里路,我們是騎著自行車往返的。阿一一輛,馱著磨盤家的;黃雨一輛,馱著劉向海;梅歡歡一輛,馱著我。一行人正走著,天空忽然滾過這個春天的第一聲響雷,接著就有大風卷著大雨隆隆而至。此處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況我們來時風和日麗的,誰也沒想著帶雨具,這樣大的雨,帶上怕也不行,須臾間都狼狽成落湯雞了。阿一招呼我們快騎,說到前面村莊了再避一下,可是頂風逆雨,路又泥濘起來,再快也快不到哪去。黃雨還好些,她馱的劉向海那個小家伙畢竟分量輕些,馱著我的梅歡歡就吃力多了,縱使她身子躬成了蝦狀,也還是搖搖擺擺,寸步難行。我好幾次要下來,她還不讓,一用力,聽得咯噔一聲響,車鏈子竟然叫她蹬斷了。
阿一在前,黃雨居中,我和梅歡歡落在最后,風雨中,還能依稀看見他們的影子。車子是不能再騎了,反還要推著它走,梅歡歡不時要踢它一下,罵它存心添亂,一定不得好死。擱平常我也許會笑,這會兒卻笑不出來,冷得都打哆嗦了,哪還顧得上笑。人家說坐車的比騎車的還累,我狀態果然不如梅歡歡好,許是灌了一肚子冷風冷雨,我劇烈地咳嗽起來,胃里翻江倒海。好歹撐至一棵樹下,我捂著肚子跟梅歡歡說,歇一會兒吧,我走不動了。剛想靠上樹干喘口氣,遠遠看見阿一又返回來,大聲地說,不要在樹下避雨。他話音未落,一道閃電從我們身邊劃過,又聽得咔嚓一聲響,一條胳膊粗的樹枝子呼嘯著從我們頭上飛過去,千險萬懸真是只差了那么一點點兒。我們也學過雷雨天氣不可在樹下避雨的常識,此刻全忘了,抱著頭亂跑亂叫。阿一又喊了一聲說,劉向海的頭。一邊飛快地跑到黃雨那,脫下衣服罩到劉向海頭上。但是風雨太大了,怎么罩也沒有用,而且怎么跑也跑不到風雨外面去。安頓了劉向海,阿一又跑到我這來,問我是不是淋病了,還能不能走,要不要他背一段兒。我望了眼他脫得只剩下一件背心的上身,搖頭說不用,說你要帶著手機的話,就給俺爹打個電話叫他來接我吧。阿一說,我剛才還想給大河校長他們打電話說一聲呢,可是手機進水了,打不出去了。說著他拿出濕漉漉的手機,可能是忘了卸電池,機身閃著曲里拐彎的藍光,還咝咝地響。他唬了一跳,忙把機身與電池分離了說,這家伙還不如你們的自行車乖呢,一用也沒用就壞了。梅歡歡說,其實不壞也不能打。你剛才還給我們說不能在樹下避雨,未必手機就能在雷雨中打了。說時又有雷電咔咔嚓嚓地滾過,幾個人又抱頭尖叫了一通。阿一仰頭看看天,甩了把雨水說,大家不用怕,也不用慌,這是陣雨,說過去就過去,我們一起走,誰也別落下。
天色快黑下來的時候,狂暴的風雨終于不似先前那樣猛烈了。阿一就讓梅歡歡陪我在后面慢慢走,他和黃雨先騎上車子往前走一段,然后再回來接我們,害怕了就喊他,他不會遠到我們聲音達不到的地方。暮色漸濃,遠處還有隱隱的雷聲。我們一邊推著車子走,一邊討論阿一怎么個接我們法,兩個人,還有一輛車子,他能帶得了嗎?也沒討論出個眉目,梅歡歡忽然問我,為什么不讓阿一背一背呀?我說我覺得這會好些了,不是又能走了嗎。梅歡歡又問我害不害怕。我說有你呢,不太怕。梅歡歡說,你要是怕,我就喊他。她還沒喊,阿一就騎著一輛車子推著一輛車子風馳電掣地趕來了。他讓我和梅歡歡騎黃雨那輛車子,他自己還騎他原來那輛車子,再推上我們這輛斷了鏈子的車子。我和梅歡歡都笑了,誰也沒想到他是這么個接法。等趕到磨盤家的和黃雨等我們的地方,他又和黃雨往前面騎一段,再回過頭來接我們。就這么走走停停的,總算在天黑透前走完了這段險象環生的路程。
6.麥子長到膝蓋高的時候
麥子長到膝蓋高的時候,黃雨一家人也外出打工去了,而且不知是走得急還是忘了,都沒給我們打個招呼。梅歡歡很生黃雨的氣,說,這死妮子,我們都白跟她好了,陪她在一個床上睡了那么久,走時竟連吭一聲都不吭。我也有些生黃雨的氣。我如果知道她要走,會問問她去哪里,會不會遇到原方。原方走了這么久還沒個消息,究竟是出了意外情況呢,還是嫌我那晚的表現不好而生氣不理我了呢?正在走神,梅歡歡又哎呀叫了一聲說,壞了,她還戴著我一個蝴蝶結哩,這可咋好?
梅歡歡大驚小怪的,仿佛蝴蝶結是個多么了不起的寶貝,但一個蝴蝶結再寶貝也不是問題,成為問題的,是黃雨走了,誰還替我做作業?晚上又去哪里睡覺?那晚夜宿阿一那,我一覺睡到了天亮。梅歡歡則說她根本沒睡著,夜里起來,見阿一趴在外間屋的桌子上,讓人看著揪心。房間里用以取暖的,是一個燒天然氣的爐子,阿一怕我們冷,擱休息室里了。梅歡歡好幾次要把爐子給他拿過去,他都說不用,說自己還要去巡井。你想想吧,梅歡歡像個小老太婆似的絮絮叨叨地說,你想想早春二月的夜晚該多冷啊。
我想梅歡歡就是從那時候兒女情長起來的吧。我們借宿過的同學多了,從沒見她對誰像對阿一這樣念念不忘。我知道二月的夜晚有多冷,可總不能一說再說,這都過去兩三個月了,還想什么想?我想的是今夜去哪里睡覺。梅歡歡見我沒情沒緒又愁眉苦臉的,兀自笑說,你也太杞人憂天了吧?你家的新房子不是快蓋好了嗎,我們睡你的閨房去。
我家的工程浩大的新房子的確快完工了,已進入后期的裝修掃尾階段。在這個日益凋敝破落的墨水村里,它越來越顯出一股格格不入的氣宇軒昂來。這期間,我的父母和我的兩個弟弟早已迫不及待地搬到樓下的一間新房子里住。那間房子簡單地裝修過,也安上了門窗。我在樓上有一間寬敞明亮的閨房,因為等著入住,就也比其他房間要裝修得早些。說是一間,其實兩三間不止,里面是臥室,外面是書房,還附帶一個設施齊全的衛生間,跟星級賓館的總統套房一樣,感覺上十分不真實。所以還要梅歡歡提醒,我自己倒沒想過這么闊綽的閨房是為我準備的了。
那天是星期三,梅歡歡晚飯后來找我。她樓上樓下地跑了個來回,再次表達了欲在我們家新房子里睡的愿望。我母親對每一個贊嘆我們家新房子的人都心懷好感,也慷而慨之地答應過好多人都可以來住住。但現在她有點不置可否,擔心潮氣太重,怕把我們的身體睡壞了。所以她主張我們再在別處湊合幾晚,等配齊家具,再舒舒服服地住進去,也好像個閨房的樣。我父親的態度卻十分支持,說燒個電爐子,再多蓋床被子不就得了。又說這都快夏天了,暖風一天到晚地吹,她們住樓上,未必比咱們樓下的潮氣還重?我母親還是拿不定主意,我父親就把她拉到一邊說,梅搬倉再不是東西,可人家孩子總還是個好孩子,一想起她家的房子是我領著人拆的,害得她也沒地方住,我就覺得不是個事哩。我母親也不滿意他動不動就扒人房子的作派,哼了一聲說,你還知道不自在呀?我母親這么說實際上也就是同意了,我父親便招呼我們往樓上搬床墊、被子、電爐子,還親自給我們鋪好了床,說有什么事,就往樓下喊一聲。
即便再缺東少西,也畢竟是新房。墻壁白得晃眼,地板光可鑒人,飄窗大得幾近落地。我們沒生電爐子,也沒覺得冷。正是春好月明時候,風從門里跑進來,從窗口里跑出去,途中必拂過我們的手臉、發梢、耳際,儼然一個調皮的孩子。其實人跟風的關系何曾這么親密過,只不過換了新屋,也就換了心情而已。物質是一種多么奇怪的東西,無論汗水所得還是不勞而獲,只要來到你的家門,它就一心一意地培養你的優越感,讓你覺得擁有它是人生好大一件快事。至于怎么擁有的,哪還值得深究。再一想到從今往后再也不用為睡哪兒而四處奔波了,心里真的好踏實。梅歡歡一連在床上打了好幾個滾,一連聲地說,媽媽的,真是舒服。然后她跟個主人似的摸摸這里,動動那里,一會仰首望月,一會倚門而立,千嬌百媚地扮小資樣兒。她連衛生間也不放過,說有尿沒尿的,先去感覺感覺。到了衛生間,她把我喊過去,指著一應俱全的洗漱用具,有些難為情地說,以前聽人家說,城市的廁所里也有鏡子梳子胰子雪花膏什么的,我還不相信,想人家城里人是不是傻啊,怎么可能在廁所那么臭的地方放這些東西,你倒好,不用去城里就叫我長見識了。其實,除了在電視上,我也是頭一次在現實中見識這樣的廁所,光那個電熱水器就叫我摸索了半天,也沒試好淋浴噴頭的水溫。還是梅歡歡會鼓搗,嘩嘩放了一池子水說,我們盆浴。我說你先洗還是我先洗。梅歡歡嘻嘻笑了,一邊往下扒我的衣服一邊說,咱倆一塊洗。
梅歡歡的胴體真叫胴體,發育得那么好,該凸的地方凸,該凹的地方凹,珠圓玉潤,起伏有致,叫人恨不得咬上一口。我好幾次忍不住用水潑她,用手擰她,奇怪她天天吃糠咽菜的,還怎么可以長得這樣俏哩。梅歡歡又嘻嘻笑了,說,上帝公平著呢,他見你多吃了一份苦,就會多給你一份美,要不他老人家心里也過意不去。我又潑了她一臉水說,美死你吧,還上帝。梅歡歡也潑我,抹去一臉的水珠說,其實你身體也挺好看的,皮膚比我白,也比我細膩,就是覺得你這兒沒我大,這兒倒不比我小哩。說著還挺胸收腹的,要湊著跟我比。人都愿意聽好話,叫她一說,我揪了揪乳房,又拍打了兩下小肚子,既沒把乳房揪大,也沒把小腹拍下去,生氣自己的身體也太不會長了,哪還有心思跟她比,澡也懶得洗了。一直到被窩里,梅歡歡才又想起一個安慰我的說辭,摟住我的肩膀說,我想明白了,你主要是沒發育全。你沒見那些光屁股的小女孩兒,都是乳頭一點點,肚子大大的?你現在還是個沒完全長開的小丫頭片子哩。我說去你的吧,你才是個還沒全長開的小丫頭片子哩。就這樣斗了大半夜嘴,斗得疲累了,才各自睡去。
一夜無話。
次日我的閨房里一下子添置了許多東西,床、寫字臺、沙發、書櫥等,這些家具都是事先定做的,搬過來就是,閨房就越發像個閨房了。晚飯后梅歡歡再來找我的時候,我母親有賣俏的意思,一邊說過兩天再配一套電腦桌椅,一邊問她對新房子有什么感覺,睡沒睡好。梅歡歡說,舒服死了,一覺睡到了天亮。我母親笑了,我父親也笑了,說,舒服就好。
但這一晚我卻沒能睡舒服。這一晚,天上陰云低垂,空中潮霧彌漫,風就遠沒有昨晚那樣通爽,而新家具又太集中了,縱使讓門開著,讓所有的窗子都開著,房間里也還是充斥滿了揮之不去的油漆味兒,讓人昏厥窒息。梅歡歡說她也聞不得這味道,但再聞不得也不敢燒包,這么寬大的寫字臺都歸你了,這么氣派的一大溜書櫥都歸你了,還有沙發茶幾什么的,換別人想聞還聞不上哩,多聞聞就習慣了。她當真聳著鼻子在每個家具上嗅了嗅,像某個電視廣告片上的家伙擠眉弄眼地扮了個鬼臉說,嗯,就是這個味兒。我說你暈不暈,想不想吐?她說,是暈,也想吐,可我哪有暈和吐的資格兒?說時有些凄然,我也就不好老強調我的感覺了。然后她鉆到被窩里,蒙上頭又扯開說,我覺得這樣好些,你也來試試。我試了試也沒見效果,想客人與主人真是不同,梅歡歡早就睡著了,我還枉自揣著暈和吐的資格兒不放,燒包著去衛生間吐了好幾次。直吐得眼淚汪汪,再也吐不出可以吐的東西。
窗外夜霧氤氳,室內怪味回還,人是翻來轉去,遲遲進入不了深睡狀態。迷糊中,我老覺得有個人影在一側晃悠,有什么動靜在屋里窸窣。直到梅歡歡驚叫了一聲,連帶的我也折身坐起,我才看見是我父親那家伙在我們屋里,光著脊梁,只穿著一條短褲。我說你怎么來了?他說看看你又蹬被子沒有,給你掖掖被子。下半夜冷呢,別著了涼。我想再問問他給我掖被子跑梅歡歡那側干什么,料他會說給梅歡歡也掖了掖被子吧,也就沒問,只揮手趕他走了。
7.那以后梅歡歡就不跟我睡了
那以后梅歡歡就不跟我睡了。她沒說原因,我也沒問,生活中的好多事情,不是我們兩個小女孩兒所能面對并解決得了的。我想她也許臨時找到了住處,緩一緩再說這個尷尬的話題也好。但那天在課堂上看見她頭發上有麥葉,衣服上有壓出來的麥青,猜她該不會去麥地里睡了吧,心里又隱隱不忍,想想,就給她遞了張紙條兒說,你知道嗎,我在門鎖上裝了一個報警器。一會她傳了個紙條兒過來,機警地說,謝謝你,我們永遠是好姐妹。我揣摩著梅歡歡的紙條兒,想她一定明白了我的意思,也接受了我讓她再去我那里睡的邀請,側臉望她一眼,正好她也扭頭望我,相視一笑,彼此把要說的話似乎都交流了。
說好了是好姐妹,這家伙卻在關鍵時刻棄我于不顧,不再掩護我在課堂上看小說,害我當眾出丑。那會兒石悄悄正唾沫四濺地瞎講著什么,我也沒管,埋頭讀起一本瓊瑤的小說。瓊瑤那廝真會賺人的眼淚,專叫那些美得一塌糊涂的女主人公患絕癥。我正在故事里傷心欲絕,石悄悄會分身術似的,突然從講臺上跳到我的跟前來,一把奪去了我桌洞里的書。她把那書摔得啪啪響,一邊摔一邊痛心疾首地說,這都快中考了,馬上要畢業了,你怎么還有閑心看閑書?你爹每次問起你的學習時我都護著你,可護來護去你咋就一點也不長進哩?你要是連個高中都考不上我咋給他交代,你到底能不能給我掙一點面子?你不給我面子也別怪我不給你面子,你給我站出來,站到后墻根上去。
我在眾目睽睽下站到了后墻根那,像個被示眾的囚犯。最后兩排是壞學生成堆的地方,一個個扭回頭來跟我擠眼睛,吐舌頭,扮盡了鬼臉。我這次丟人真是丟大了,居然淪落到了被一幫學生混子嘲笑的境地。倒是二壺老一說了幾句人話,小聲地動員我以后上課不如坐他們中間,保證給我站好崗放好哨,別說上課看小說,就是睡覺玩牌都不會出一點差錯兒。又說,這課有什么聽頭,還不如跟他們一起溜到外面打電子游戲去哩。我想石悄悄扯東拉西的一番訓話固然可惡,但梅歡歡對我的麻痹也不可饒恕。她要不說什么狗屁好姐妹我不會那么大意,所以幾次把目光剜向梅歡歡,想把她也剜難受點,或者剜出個說得過去的理由。但梅歡歡居然不接我的挑釁,沒事人似的聽課記筆記,根本不往我這看。我想這人心咋恁叵測啊,眼淚頓時流了出來。如果不是一輛出租車突然開進了校門,隨后大河就來找石悄悄,我真不知道還要被罰站多久。石悄悄臨出門還不肯放過我,橫我一眼說,你先下去好好反省一下吧,下午把家長叫來。
媽媽的,敢情這廝就為了叫我父親來啊。
大河找石悄悄還是為了劉向海的事,那小家伙的情況真是越來越復雜了。阿一的千把塊錢并沒對他起多少作用,路上淋了雨,他頭上的傷口又不可遏制地發炎流膿了,且伴之以高燒,只得又就近送到點子那里,進行輸液治療。小家伙一連昏迷了數日,不清醒時說胡話,清醒過來就嚷頭疼,情形一天比一天嚴重。點子有情緒,說別人一插手就會打亂他既定的醫療方案,這下看不利索也怪他不得了。稍后再去鎮醫院換藥,鎮醫院的醫生尤其不以為然,說怎么又叫小診所看了?這樣有病亂投醫,情況不惡化那才叫怪哩。互相推諉到如此地步,最后終于一致了意見,咬著牙堅持在鎮醫院看,三天換一次藥。但換來換去還是不見好,阿一也墊不出錢了,校里的一點家底也真快給掏空了,追問醫生病根到底在哪里,醫生也不似先前那樣雄赳赳地說“早叫我看早就好了”的鬼話了,只是泛泛地說,大約跟天氣有關。怎么跟天氣有關呢,他倒也還真有說辭,說這春夏換季時節忽冷忽熱的,又多風沙,一會往南刮一會往北刮,明明不利于傷口愈合嘛。還不注意衛生,還不肯住院,這才好好歹歹,反反復復,多吃點好藥,再多養些日子就沒事了。
再多養些日子也還是有事。可憐劉向海那么小一個人兒,三天兩頭地受折騰,直折騰得他腦殼兒像個歪瓜裂棗,看著叫人凄惶。一開始磨盤家的不敢給兒子兒媳說,怕影響他們打工的心情,也不利于孕育二胎,更怕他們怪罪,嫌她沒看好孩子。但現在頭胎孩子的性命眼看不保,二胎顯然不能統籌兼顧了,再說兒子兒媳每打電話都要問孩子的學習和成長情況,她是無論如何瞞不住了。一說,兒子兒媳都急了,在電話里就罵她真是老到了一點用沒有。兩個人跑得還挺遠,在幾千里外的冰城哈爾濱那,光往返路費就上千元。為節約計,本打算來一個留一個,但誰也不肯當留下的那一個,都說反正他們學校得給咱報銷,一路上就啥車快坐啥車,只差沒乘飛機了。從縣城到我們墨水村沒直達的車,他們竟雇了一輛出租車跑來了。
如此千里迢迢的見面,一家人免不了要抱著頭好一番痛哭。一商量,說是村診所無論如何不能指望了,鎮醫院也無論如何不能指望了,最起碼也得到縣醫院去。出租車司機本要掉頭走呢,聽此一說,就說我干脆把你們再拉回去吧,我在縣醫院有親戚,給你們好好看看。一家人也是心切,說這樣最好,就隨他馬不停蹄開到學校來,要求學校立即派人去縣醫院診斷個結果,就坐他們來時坐的這輛出租車去,一刻也不能停。劉向海的父母畢竟在外打過工,他們沒像磨盤家的那樣亂砸東西,也不鬧,而是提到了法律,說學校膽敢再推三阻四的,將通過法律的途徑進行維權。大河也不是怕法律,而是劉向海這事太蹊蹺了,一天不利索,他一天不得消停,早急得嘴上起泡,眼里冒火,是好是歹是該有個了斷了。他知道小金庫里還有一點不動產,多虧石悄悄看家看得嚴,要不這會非抓瞎不可。石悄悄對這個事一直有抵觸情緒,如今又要撬開以備不時之需的小金庫,那她這個會計還有什么當頭?有些負氣地說,這可是不到萬不得已不能動的啊。大河凄凄地說,已經萬不得已了。石悄悄又說,阿一那次給劉向海看病,非但沒看好,反還看厲害了,所以劉向海以后的醫藥費應該由他負擔,跟校里何干?這次去就該叫他去。女人跟錢糾纏起來,真是怎么糾纏都糾纏不清,大河又好氣又好笑,不好明說她這話于情理不通,也于事實不符,只說他又不是咱這的正式老師,這么遠的路咋好叫他去。也不知幾天能回來,他站上的工作誰管。石悄悄終歸是心疼錢,又說,還是能少花點就少花點啊。大河說,知道。又說,好了,先別說恁些了,我這就跟他們去縣醫院,校里的事你多操點心,可不能再出一點亂子了。
大河一走,校里的學生真是翻了天了,打鬧聲立即響成一片。其時阿一不在校里,他去井場上處理一起漏油事故去了,那畢竟才是他正經的工作。石悄悄哪還有多操點心的心思,一沒有了錢,她連該操的心也不操了,只望著空蕩蕩的小金庫坐臥不安,宛然一個家庭主婦,恨恨地說,這日子真是沒法過了,這日子真是沒法過了。別的老師還沒她敬業呢,出租車雖然走了,但出租車揚起的煙塵還在,故一起討論這百余里的路程,車費該有多少錢。一個說,這家伙兩頭都不空車,真是太會做生意了。又一個說,誰知他縣醫院的親戚是個什么貨色,我看有拉病號的嫌疑。又討論縣醫院的醫療費多少,住院費多少,這么四五個人的食宿費多少。也討論不出個眉目,肚子卻因為討論得太過用力而咕咕叫了。因又說這都大半個學期了,學校還沒招呼大家聚一次餐呢,比起上學期的偶爾打打牙祭來,真像石悄悄說的那樣,這日子是沒法過了。
此時校里終于換成了電鈴。它的聲音短促低迷,果然不及犁鏵聲悅耳嘹亮。它兀自拉響下課鈴,又兀自拉響上課鈴,準時倒是準時了,奈何少有人理睬。學生們屋里屋外地跑,跳上跳下地叫,仿佛在過節日一般。我因為在石悄悄那里受了挫折,在梅歡歡那里受了捉弄,在一幫混蛋男生那里受了奚落,縱使再機會不容錯過,也不好跟著瘋跑瘋鬧的,就趴在課桌上埋著頭哭。我們每個女學生挨了老師的批評都這樣,有的是真傷心,有的則未必,但不這樣好像就不足以表明自己是個女學生,怎么也得哭到有同學又是拉又是勸的,才好歹圓個面子,草草收場。一會,果然有人塞到我眼前一個紙條兒說,我不想再害你了。
不想再害我了是什么意思?是說以前害過我,現在卻良心發現了?真他媽的搞笑,這跟那些裝模作樣的老師們說的“我對你要求嚴是對你好,我不管你才是坑你”的鬼話有何區別?我知道這個紙條是梅歡歡寫的,可沒想到這么沒水平的話她也說得出。再不濟也得找個像樣的借口吧,比如說想掩護已經來不及,又或者當時自己也開小差了什么的,哪個理由不比這個更溫暖些?我覺得石悄悄怎樣對我我都可以忽略不計,她本就那么妖里妖氣的一個家伙,你還能指望她有多高的素質,可梅歡歡對我的出賣和背叛,則讓我無從原諒。我知道她家境不好,所以在吃的用的上從沒跟她分過彼此,我的就是她的,我對她好得勝過了對自己。就為了叫她夜里有個睡覺的地方,我還像防盜賊一樣地防著我的親生父親,煞費苦心地在自家門鎖上安什么報警裝置。我干的這叫什么事,我是多么蠢。我不想再害你了,真是說的比唱的還好聽,再好聽本姑奶奶也不要聽。當時還不到放學時間,梅歡歡一直站在我旁邊,可我理都沒理她,顧自沖二壺老一說,你兩個不是要帶我去玩電子游戲嗎?走吧,我出錢。
8.梅歡歡讓我傷透了心
梅歡歡讓我傷透了心。一連多日,我沒有理睬她,也不給她解釋的機會。我想我再蠢也有清醒的時候,事情在那里明擺著,又有什么好解釋。我就這么自以為是地憤懣著,在虛妄而迷亂的想象里偏激著,一如一頭暴怒的兔子,情急之下也開始咬人。我后來想,梅歡歡在其花樣年華里的早早凋謝固然有些許命定的成分,有她個人急于綻放敢于綻放的成分,但不合格土壤的孕育和劣質肥料的催生,怕更有著難辭其咎的責任。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我也稀里糊涂地在梅歡歡的人生旅程上扮演了一個極不光彩的角色,這個角色所帶給她的殺傷力,簡直比梅搬倉和我父親這兩個老色鬼還有過之而無不及。因為無論梅搬倉和我父親這些狼狽為奸的家伙對梅歡歡的前后夾擊怎樣迫切,又怎樣使她逃生的路子越走越窄,那都不算是致命的,她至少還可以躲到我這里哭一哭,舔一舔傷口,而我這個好姐妹在危機時刻的反戈一擊,才迅速地把她趕到了風口浪尖上。三方面埋伏,腹背側受敵,她能做的,只有慌不擇路了。
這天晚上又下雨了。
這天晚上的雨似乎不該下,但不該下的雨多了,也沒見誰能管得了任性的雨。所以我一度猜想雨們大約來自玉皇老兒的那些妃子,她們一想起自家的身世難免要暗自垂淚。人間帝王的后宮還佳麗三千呢,他那里恐怕三萬不止。三萬多國色天香的佳麗紅艷艷一片啊,累死那老兒也寵幸不過來。僥幸被寵幸過一次半次也沒多少實際意義,轉眼就寡情薄義地忘了你不說,怕還要遭王母娘娘的刁難甚至暗算——我在電影上見過她,一臉橫肉,兩眼兇光,害起人來不擇手段——那豈不是比沒被寵幸過的還要悲慘。紅顏薄命到此,仙不如人到此,縱使貴為天妃又如何,還不是比人間的妃子更無所事事,更難有出頭之日?與其眼睜睜地看著韶華一天天流逝,還不如索性閉上眼睛哭那么一回。一個妃子哭,三萬多個同病相憐的妃子跟著哭,哭到花容失色花枝亂顫處,哭到肝腸寸斷痛不欲生處,就給你哭成一場暴雨。
暴雨說來就來,梅歡歡臨時搭在麥地深處的草窩棚頃刻間便支離破碎。梅歡歡本能地打一個激靈,連滾帶爬地從一堆亂草里鉆出來,拔腿就往大雨里跑。梅歡歡有個睡覺不脫鞋子的習慣,即便衣服脫了鞋子也不脫,她準備著時刻都準備著拔腿就跑。在她的想象里,大約是衣服可以抱著跑,可以邊跑邊穿上衣服,鞋子不在腳上就跑不快了,那你的衣服穿得再緊也難保不被追上你的人扒了。但不脫鞋子睡覺畢竟是個不雅的嗜好,在誰那兒睡誰都受不了。老實說這也是許多同學不愿意讓她借宿的一個主要原因,鞋子臟不說,心理上也覺得別扭。你要是堅持她非脫不可的話,她如果不拂袖而去,也多半會嘻嘻笑著脫下來,給你個面子。當你一覺醒來,那鞋子早又穿到了她的腳上。只不過鞋子在被子外面,一只鞋子上套了一只塑料袋子,好像也沒怎么把你的床鋪弄臟,倒好像是跟你逗了個樂兒。如是者三,你實在玩她不過,也不得不想想她的難處和隱衷,只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隨她便了。
當下梅歡歡動若脫兔,跨溝越坎一溜狂奔。等一聲炸雷滾過麥地,一道閃電照亮夜幕,梅歡歡才驀然發現空蕩蕩的野外只她一個人,這出攪醒她睡眠的惡作劇原來是老天在作怪,而不是臆想中的哪個魔鬼。不是魔鬼就好!梅歡歡捂上怦怦亂跳的胸口,在暴雨中停下步子,甚至還笑了笑,笑自己太草木皆兵太驚弓之鳥了。然后她望著大雨發了一會呆,甩甩滿頭滿臉的雨水,踩著泥濘往回走。茅草棚雖然收拾不起了,可茅草棚里還有她用以御寒的一件破棉襖,一床露著棉絮的破被子,她得把它們抱出來。掀開狼藉一地的茅草棚,下面的衣物好像還沒完全濕透,好像還有她部分的體溫。梅歡歡就把它們披罩到頭上,一邊亂罵著鬼天氣,一邊一步一趔趄地跑。沒有了適才的驚慌,她的身上冷多了,牙齒碰在一起,四肢抖成一團,一時算不清時間,也辨不出方向,只是跌跌撞撞地在風里雨里打轉轉。她也許要來我這里,也許要去別的同學家,又或者誰的窗子都不敲,只在某個可以背風避雨的門洞里熬過這一宿。所以當她好容易跑出麥地,好容易跑上一條嘩嘩淌水的小路時,她萬沒想到,她竟然跑到一個人的懷抱里去了。
天道人心,梅歡歡后來說,這個懷抱也不是魔鬼的懷抱。
豈止不是魔鬼的懷抱,還是梅歡歡一度憧憬過的懷抱。她真是一萬萬個沒想到她這樣一個命運不濟的人,也有絕處逢生的時候。事后梅歡歡跟我說起她和阿一的這次雨夜奇遇時我還笑她,我說魔鬼只有爪子,哪里會有懷抱。梅歡歡也笑了,點點頭說,可不,你看我傻的,還要給魔鬼安什么懷抱。
雖明擺著是一場虛驚,兩個人還是不約而同地摔倒了。梅歡歡嚇得哇哇怪叫,阿一也打了個戰栗,各自帶的棉襖被子管鉗手電筒什么的,全稀里嘩啦地滾落到水里。阿一臨睡時發現天要下雨,忙從站里跑出來,想跑到雨前面看看那幾個抽油機的運轉情況,免得雨下大了出故障。最近我們墨水村的人長了能耐,總是偷著使用那幾個井場上的電,借以照明,或干脆帶動馬達抽水澆地、加工面粉、粉碎飼料什么的,夜間尤甚。也不架設,也不掩埋,隨地扯上幾根電線就用,有的還敢用膠皮老化甚至沒了膠皮的裸電線,影響人家的生產不說,還陡增許多危險系數,常有豬馬牛羊觸電而亡的事故。電量就那么大,負荷超載了,井場上的電機就跳閘,阿一就一趟趟地往井場跑,工作量平空翻倍。他這幾天除了上課時間去學校,光在這幾個井場上跟我們村的人扯皮了,倒叫他終于拎清了哪頭輕哪頭重,回到主要工作上來了。阿一這次巡井果然又發現幾根偷扯的電線,趕忙摘下來,再順著電線找到那些人家,告訴他們要下雨了,無論如何不能再用了。他們也不怕阿一,跟他嘻嘻哈哈的,害得他跟他們磨了半天嘴皮子,結果就沒能跑過雨,跑到一個他也萬沒想到的緣分或劫數里了。
而在梅歡歡這無疑是場天下最美麗的邂逅。她一從地上爬起來就再次投到阿一的懷里,跟著是一陣沒頭沒腦的大哭,隨后又笑,笑了再哭。在那樣的雨夜,又是在那樣的曠野,一個走投無路的女孩子意外見到了她最想見的人,除了又哭又笑,又笑又哭,還能怎樣表達她內心深處的感受。阿一也好一陣唏噓。縱使他窮盡想象,也難以搞懂這世間還有一個女孩兒露宿野外的事情。他雖沒教過梅歡歡,但接觸也不是一次兩次了,知她逆境樂天,率真要強,是那種他所贊同看好的女學生。所以也沒多想,又哪顧得上多想,雷電交加,驟雨不歇,她把他當成了風雨中的一堵墻,固然自知不是普渡眾生的菩薩,難道還當不成一根稻草?就拍了拍她的肩說,歡歡不哭了,還下著雨呢,快點跟我到站上去。
兩個人趕到采油站,已經接近零時了。阿一原本還想問問梅歡歡何以到了這步境地,下一步又該怎么辦,知她第二天還要上早讀課,也不顧得多說了。看看自己和她都一身泥一身水的,怕她給淋感冒了,忙燒了一池子熱水讓她洗個澡,然后去我和梅歡歡先前都睡過的那張床上好好睡一覺。站上水電氣齊全,熱水立等可取,一會阿一試了一下水溫說,好了,你可以洗了。適時浴室里霧氣氤氳,熱浪蒸騰,梅歡歡正在一旁晾她脫下的外衣,聞言雀躍地跳過來,見阿一要走,就在他轉身前叫住他說,你呢?你不洗?那會兒梅歡歡業已溫暖過來,臉蛋兒紅撲撲的,在水氣里平添許多媚氣。這家伙長得快,買衣服又不及時,所以雖還穿著內衣內褲,但明顯短小多了,哪里還遮得住她少女的秘密。何況這廝又根本不想遮,她打定主意要和盤托出哩。阿一不覺目光迷離得明顯不知放哪里好了,嘴上還掙扎了一下說,我洗不洗無所謂,一會還要去巡井。梅歡歡說,那怎么行?你怕我感冒了,我還怕你感冒了哩。阿一又掙扎了一下說,那你先洗吧,我一會再洗。梅歡歡忽然嘻嘻笑了,就像那天晚上在我這兒表現的一樣,一邊往下扒阿一的衣服一邊說,咱倆一塊洗。
我后來知道,那一夜梅歡歡雖然從一開始就表現得很踴躍,如一匹好斗的小獸,但在阿一試圖深入時,又每每失聲痛叫,使他一時進退維谷,難以作為。阿一這年19歲,比梅歡歡大3歲,卻不比梅歡歡更有經驗,不知道任何一個女性的初夜,哪怕到了20歲30歲,過初夜也是過她從女兒到女人的關,不疼痛怎么能長大,不疼痛又怎么能像蛻掉皮的蟬兒一樣展翅飛翔。他只當她年齡小,雖然個頭已1米6多了,看起來都比他1米70的個頭還要高了,但她那個地方怕還沒長好,沒長到跟他匹配的尺寸,認識上早有了先入為主的負疚和不忍,好幾次抵達臨界點上又返回,好比一個要去深山旅游的人,途經一片春水蕩漾的湖泊就忍不住叫好。他此前關于性的所有想象都來自他孤零零的自慰,如今有個活生生的少女橫陳眼前,看著就是一種巨大的幸福,稍微一蜻蜓點水還不幸福得暈眩?倒是梅歡歡愈挫愈勇,一邊嚷疼一邊又緊緊地抱住他,一個稱謂脫口而出,好哥哥。夜好黑,風雨好猛烈,一聲好哥哥給了阿一多少鼓勵,可試著一用力,梅歡歡又痛得高聲叫喊,左躲右閃著滿床亂滾。那時阿一已出了一身汗,那時他已顧不上還有多長的路程沒走完,只是俠肝義膽地說,好妹妹你不用躲了,我再不舍得叫你疼了。一邊一陣又克制又盲目的亂動,匆匆地,完成了一樁似是而非的情事。
阿一沒經驗,梅歡歡又能老練到哪去?他還沒搞清楚剛才都發生了些什么,梅歡歡就嗚嗚地哭了,一臉的汗水上面又涌出一臉的淚水。阿一一下子慌了神兒,心提到了嗓子眼上,手足無措,話也不會說了,不料只是自己嚇唬自己,梅歡歡把頭埋到他懷里,哽咽著說,哥哥你不用管,我這是慶幸自己總算好好地給了我要給的人哩。
9.翌日雨后初晴
翌日雨后初晴。阿一醒來時,梅歡歡還在憨態可掬地酣睡著,心滿意足地枕著他一條胳膊,不時笑那么一下,又笑那么一下,仿佛夢見朵朵花開。阿一摟著這尤物,有點不敢相信似的,揉了好幾揉眼睛,想這一切究竟是福還是禍,是緣還是劫哩。
在這之前,阿一處過一個叫江水藍的女朋友,是他在油田技校讀書時談的。一開始江水藍當的也是采油工,雖跟阿一不在同一個站上,但彼此相距不過七八里遠,周末或者工作的間隙,可以騎上自行車,互相走走看看。江水藍是個天生有股憂郁氣質的女孩子,說不上多漂亮,但白皙,冷艷,唯美,一雙楚楚動人的黑眼睛總是望著遠天。后來一個來站上慰問一線職工的局領導就被江水藍這股憂郁到骨子里的氣質迷住了,不由動起憐香惜玉的心思,找了個機會把她調到機關后勤上。機關總部駐扎在另一個省份的城市里,離此二百余里路。比起寂寥空曠的采油站,那自然是另一片天地,燈紅酒綠,不舍晝夜。阿一知道她這一走,他們的愛情注定要無疾而終了。臨行前,江水藍過來找他,他卻表現得很不紳士,從始至終板著一張冷臉,害得本就話不多的江水藍也沒多少合適的話要說了,只是思忖著,一點點地脫自己,又脫他的衣服。這以前兩個人也不是沒有肌膚相親的機會,都在青春期,又都在寂寥空曠的采油站,一有空子難免要動手動腳兒。雖然該親的嘴也親過了,能觸摸的地方也觸摸過了,可眼睛望著遠天的江水藍,終是沒讓目光落到那樁事上。阿一也不是多死皮賴臉的人,又容易滿足,倒習慣了這種只在外圍打轉轉的游戲,等著她遲早交付的那一天,再可著勁兒撒歡。誰知半路殺出一個老色鬼橫刀奪愛,不由分說摘走了他樹上的果子。那時已有江水藍跟人家上過床的流言傳來,不然哪能這么快就辦妥了那么復雜的調動手續。叫人家啃了一口再讓自己吃,這叫什么事兒?分手就分手,未必還要來一次假惺惺的告別演出?阿一兀自悲憤著,暗暗跟江水藍較勁,或者跟自己較勁,不要吃別人嚼過的饃,不要跋涉別人趟過的河,尤其不要減免她負疚的心理,就把她晾那兒,看她怎么收場,怎么灰溜溜地走。可江水藍是多么好的一個女兒,她穿著衣服都能叫那個閱人無數的壞家伙垂涎,何況此刻纖塵不染,他哪能做到對一個柔若無骨又白如蓮藕的裸美人兒視而不見,所以衣服還沒脫完,他那兒就擅自探頭探腦起來。阿一恨自己沒出息,一邊恨著一邊頑強地站起來說,夠了,別裝了,我用不著你的施舍,我還沒這么可憐。演出遭遇空前的失敗,江水藍衣服都沒穿妥就拂袖而去,一邊悲憤地丟下一句話說,阿一,你這個傻逼,你早晚會后悔哩。看著落荒而逃的江水藍,阿一又好氣又好笑,從鼻孔里哼出一個字說,屁。
事情不幸叫江水藍言中。阿一嘴上表現得那么卓絕,身體卻不肯配合,不給他以相應的骨氣。在長夜漫漫又空無一人的曠野上,他哭啊叫啊,悔到心碎,悔青了腸子。回頭看看,他可不真是個傻逼。那么多的好時光都錯過了不說,怎么能把最后一次挽救愛情的機會也孤注一擲?他就是在那段時間染上了自慰的劣習的,一邊自慰一邊癡迷地呼喊江水藍的名字,在意淫中跟她做愛。這樣的做愛能有什么快感,一個白白凈凈的小伙子,不幾日便蓬頭垢面起來。某天他在因管道穿孔而泄露的一地原油上看見形銷骨立的自己,當即嚇了一跳,知道這一個人的愛是不能再做了,改去酒中麻醉自己。有哥兒們在酒桌上為阿一抱不平,說什么江水藍,純粹他媽一江渾水,再一污染,非臭了不可。與其臭了,還不如把她廢了,或者一并把那個道貌岸然的局領導廢了。阿一出身石油世家,一家三代皆是普普通通的石油工人。這幾年油田生產下滑,從上到下甩包袱,許多人被迫買斷工齡自謀生路。他父母早已內退,兩個妹妹一個在讀書,另一個雖不上學了卻還沒找到工作,一家數口擠在一個50平米的筒子樓里。所以他很少回家,把別人都不愿意上的夜班一個人包了。而江水藍家的情況也好不到哪去,也是老老少少一大家子人,能掙到錢的沒有幾個,如今有人給她調換工作,幾可說是撞上了運氣,她不走才怪哩。這么一理解,阿一就不僅默認了江水藍的選擇,還自欺欺人地盼著她守住做人的底線,只是表面上利用一下那個犯賤的家伙,某一天再回到他身邊來,或者把他叫到她身邊去。有那么幾個瞬間,他甚至以為戴一輩子綠帽子也沒啥大不了的,心知肚明罷了,何必非要較真兒。這話當然不能跟人說,要不非叫他們笑掉了牙齒。但撇開這個,阿一還能在醉眼迷蒙中看到他身后還站著他的父母姊妹,一大家子人都還眼巴巴地望著他那點工資呢,哪里允許他由著性子蠻干,仰脖把半瓶啤酒干了個底朝天說,廢了他們,咱哥兒們還能在這里喝酒?不說這事了,敗咱的酒興。
酒精雖能醉人,然終究替代不了愛情。何況再劣等的酒也要錢買,酗過那么幾回,渾渾噩噩過那么幾回,囊中便空空如洗了。妹妹給他打來電話要學費,他自是無言以對,方知這醉生夢死的成本也太高了,他一個小采油工,哪能日久天長地維持住酒興,還不如意淫劃算哩。這才慌里慌張地戒了酒,又巴巴地來到我們學校代課,排解寂寞是一回事,也好多少掙點代課費聊貼家補。我們村的人一般不了解這背景,還以為他純粹是吃飽了撐的瞎折騰哩。至于代課所得入不敷出,腦子一熱給劉向海墊了醫藥費,那在他是人算不如天算;再至于稀里糊涂地迷惑了一個女學生,還徑直迷惑到自己床上來,那也不像某些人妄自推斷的那樣,在他是早有預謀。
沒有預謀也說不清楚。阿一折身坐起來,先想到了逃,繼而想到了認。逃顯然是行不通的,他一個有名有姓的人,逃不逃得脫是一回事,也不夠仗義,那就只能認了。認下來,多說好話多賠罪,再盡可能多地給她些補償行不行哩?
正沒主意,梅歡歡業已從她朵朵花開的夢中醒來。她從阿一背后攀上他的肩膀,悄聲地說,你醒多大會了,怎么也不喊我一聲?阿一剛才就幾次要喊醒梅歡歡了,讓她洗漱一下去上早讀課,自己也該去巡井了,又怕她醒來翻臉,跟他哭鬧,她如果說她昨晚讓雨淋得感冒發燒燒糊涂了,他豈不是就有了趁火打劫的嫌疑。梅歡歡見阿一說不出什么,側臉看看他的臉,又說,你后悔了?她這一問,阿一知是自己太小肚雞腸了,忙把頭搖成撥浪鼓說,你看你說的,我哪舍得后悔。我就怕你后悔哩。梅歡歡笑了,頭一歪說,我幸福還來不及,我才不會后悔哩。我要后悔就后悔我睡了這一大覺,耽誤我恁多好事兒。阿一說,恁多好事兒?梅歡歡俯上他耳際說,哥哥,我還想要哩。
梅歡歡言行一致,果然又依偎到了阿一懷里。這時旭日東升,云蒸霞蔚,窗外送來一片七彩的光環。梅歡歡迷醉著眼,一一細述起她跟阿一之間的點點滴滴。說起那晚她和我來他這里睡;說起那天從鎮醫院回來的路上淋雨;說起她三天兩頭地趴到窗外偷聽他講課;說起他那天環抱著劉向海的情景,就像此刻他和她這個樣子,即使沒有這次雨夜奇遇,她也遲早會來他這里。但有了這次奇遇就不一樣了,梅歡歡說,有了這次奇遇,說明老天爺都主張我們走到一起。又說哥哥你知道嗎,在別處睡覺我從沒脫過鞋,在你這我都沒管它脫到了哪里。說時蹺起兩只白嫩的腳丫,十個肉嘟嘟的趾頭撓上阿一的胸脯,就像十個手指,卻比手指更動感也更俏皮。阿一知道她的鞋子還在浴室里,昨晚浴后她就讓他背過來了,說她早想叫他背一背哩。阿一又感動又羞愧。梅歡歡不說,他真的沒底,總以為她是走投無路了,又或者腦子發熱了,才草率地打發了自己,還要交易似的給人家什么補償。她一說,阿一一想,可不一切真有點亦步亦趨,水到渠成的意思哩。阿一不由笑了,把她放自己腿上說,好妹妹你怎么不早跟我說,你叫我好好看看你。
我說過梅歡歡發育得好,她也許不及江水藍的膚色白,但她的胴體才真叫胴體,該凸的凸,該凹的凹,在五彩紛呈的霞光里,活色生香,嬌艷欲滴,像涂了一層透明的蜂蜜,連我都恨不得咬上幾口。而且這家伙還很會風情,就那樣扳上阿一的肩膀,眼波流轉,笑靨迷離,身段搖曳出多少韻致。青春如此逼人,又如此俏皮,什么江水藍江水渾,通通見鬼去吧,阿一一低頭,手和嘴各捉住她一個乳頭。梅歡歡又輕叫了一聲好哥哥,阿一也回應她一聲好妹妹,就這么好哥哥好妹妹地亂叫著,課也不去上了,井也不去巡了,有了愛與被愛的感覺,再做,就真像是在做愛了。
10.阿一給梅歡歡買了條裙子
阿一給梅歡歡買了條裙子,是那種白底的開著一簇簇紫色碎花的連衣裙。其實阿一給梅歡歡買的衣服不止一條裙子,還有鞋和頭飾什么的。他見梅歡歡的衣裳不僅都小了,洗退色了,還破得這里一個洞,那里起了毛邊兒,就回了一趟油田總部,給她買來一大抱東西。梅歡歡像個心滿意足的小婦人,在一堆衣服里試試這個,穿穿那個,都要快給幸福死了。好在她還知道自己是個學生,所有時尚洋氣的衣飾只在晚間去阿一那里時穿一穿,然后讓阿一先給她存放起來。但這條裙子她實在喜歡,忍不住就穿出來了。裙子與少女真是絕配,梅歡歡一下子出落得高挑起來,又因為心中有了秘密的愛情,那神情那步態,裊裊婷婷的,真的很有點婉約可人的味道了。
我問了白夢娣和其他幾個梅歡歡可能借宿的女同學,都說梅歡歡沒跟她們睡,而她頭上身上再也不見麥葉草屑兒,還穿上了這么一條花枝招展的裙子,其行蹤顯然有些詭秘了。那幾天,梅歡歡和她的裙子成了我們這所破落學校的一道風景,女同學們皆羨慕死又嫉妒死,紛紛要求自己的家長也給自己買一條。只可惜留在家里的家長多為爺爺奶奶輩的,不舍得花那錢,也不知道去哪里買,倒是我父親去縣城開會時專門為這事跑了大半個服裝市場,終于給我買回兩條價格不菲的裙子。一條跟梅歡歡那條一樣是白底紫花的,一條是紫底白花的,雖然我穿上大家也都說好看,可畢竟叫梅歡歡搶了先。在校里,一向是我領各種服飾之潮流,冷不丁讓這家伙出風頭,叫我覺得很沒面子。悻悻的,就想往她裙子上吐口臟水兒。
我后來想,我也許也模模糊糊地喜歡著阿一的,只是半道上沖出個原方,這才轉移了注意力,而梅歡歡一接近阿一,我就又會注意起來,進而在自覺不自覺中給她使絆子。梅歡歡跟同學們說,她這條裙子是她母親烏蘭托人給她捎來的;跟梅搬倉則說是我給她的,原因是我穿著長,嫌不好看就送她了。同學之間互相穿衣服也不稀罕,梅搬倉自己不給她買穿的,才懶得管她穿誰的衣裳。那天黃昏,家里臨時來客人,我兩個弟弟又正好都出去玩了,我父親便支使我去點子那里給他拿條煙來。在點子的診所兼小賣部里,我碰到了梅搬倉,他又在那里賒煙。我也是賒,而且賒的還是小賣部里最好的煙,但可以記到村委會的賬上,點子的娘問也沒問就給我拿了一條。梅搬倉纏磨了半天都沒賒出一盒煙,有些憤憤不平起來,質問點子的娘,同樣是賒,為什么賒給別人不賒給他。點子的娘也不怕得罪他,說人家賒再多總有還的時候,你呢,只賒不還,誰還敢再賒給你。梅搬倉還要理論,點子的娘擺擺手說,好了好了,俺點子還在地里給麥子澆水呢,我得給他送飯去了。
點子的娘說著關門落了鎖,把梅搬倉晾到了大街上。望著可憐巴巴的梅搬倉,我忽然有點犯賤,揚了揚手里的煙說,要不要我送你一盒?梅搬倉立即精神起來了,也不怕亂了輩分,極盡巴結之能事地說,好姑奶奶,我就知道天底下數你最大方了,先是送那么漂亮的裙子給歡歡,這會又送我煙,我下輩子當牛當馬也得好好謝謝你哩。他冷不丁一說,我知道梅歡歡跟他扯謊了。梅歡歡那廝就這樣,遇到不好推托的事就拿我當擋箭牌,因為我是村長家的千金,而梅搬倉又最怕村長,一牽扯到我,他就不敢多問了。但那是以前,以前梅歡歡跟個衛兵似的跟著我跑前忙后,現在她都不想再害我了,我還能當她的擋箭牌嗎?一邊撕下一盒煙一邊冷笑著說,煙我可以給你,但裙子的事就不要謝我了吧?梅歡歡早就不跟我睡了,那裙子會是我送的?
我扔下煙就轉身走了,像點子的娘一樣把梅搬倉晾到了大街上,只不過點子的娘沒有賒給他煙,我則無償地送了他一盒而已。梅歡歡這段時間之所以平安無事,就在于梅搬倉一直以為梅歡歡晚上跟我一起睡,晚上住在我家里,這才沒大敢輕舉妄動。晚霞余暉里,梅搬倉把我送他的煙都吸著了火,一邊急匆匆地往家趕。家仍然是那個破敗的小廚屋,梅歡歡正在灶前忙活晚飯,在火焰的映照下,她白底紫花的裙子尤其惹眼。依梅搬倉的個性,是先要劈面給梅歡歡一個巴掌的,然后厲聲質問她裙子從哪來,夜里又睡到了哪去。但有了煙吸的梅搬倉就不那么毛毛躁躁了,有了煙吸的梅搬倉顯得城府很深,他一根接一根地吸著,很快讓紅紅的煙頭照亮了思維,打定了一個主意,他要看看她究竟在跟他玩什么貓膩。
飯桌上,兩個人各揣心事,但誰也沒有表現出來。梅歡歡攪著半鍋面湯說,到明天就沒有可以下鍋的了。梅搬倉哦了聲說,知道了。我明天去你二姐家一趟,弄些米面來,再說麥子也快熟了,不會叫你餓著。梅歡歡又說,俺娘今天又往學校給我打電話了。梅搬倉就又哦了聲說,她說什么了。梅歡歡說,俺娘說她在外面挺好的,不用我們掛念。但還得過些時候才能把我們接走,她想多攢點錢哩。長期以來,梅歡歡一直拿她母親烏蘭的消息哄著梅搬倉,這也是她唯一可以跟他溝通的一個話題。而且搬出母親烏蘭來,縱使搬不到跟前來,梅搬倉也似能感到烏蘭遙遠的存在,說話行事不免就規矩一些。以前每說到此,梅搬倉總急著追問烏蘭的電話號碼,或者讓梅歡歡下次通電話時催烏蘭回來。這次梅搬倉也好像知道是哄他的了,不咸不淡地說,接不接我沒啥,接走你就好。說的都是家常話,梅搬倉不僅沒再數落梅歡歡,也沒再對她動手動腳。梅歡歡從來都是掐著時間做飯吃飯洗刷碗筷的,每次都正好可以在天落黑前走出家門,這次也是手腳麻利地弄妥了一切,挾上課本說了聲我走了,便甩動裙子走出了梅搬倉的視線。
但是梅歡歡這次注定走不出梅搬倉的視線。那天是周五,晚上沒有自習課,梅歡歡知道,梅搬倉也知道。梅歡歡一走出家門,梅搬倉就悄悄跟上她了。暮色四合,炊煙四起,遠處一片昏暗。在樹與樹、房與房之間,盯梢與被盯梢的人都感到自己很安全。應該說梅歡歡還是很警惕的,她每次去阿一那兒都不走直線,這次也是。從方向上看,梅歡歡走的是條通往學校的小路,且腳步輕快,幾近小跑,害得梅搬倉幾近跟丟。學校的大門虛掩著,梅歡歡一閃身走了進去,然后曲里拐彎的,再從北墻根那兒的一個豁口上閃出去。等梅搬倉閃進空蕩蕩的校園時就迷茫了,在這里他顯然不如梅歡歡熟悉。校園里樹多,比外面更黑,一個亮著燈光的房間里,幾個老師在稀里嘩啦地打牌。他知道梅歡歡是不會看人打牌的,顧自踅摸到我們初三班的教室前。教室里也不可能有情況,一左一右兩個門上都落著鎖,前后幾個窗子也關著,他真后悔忘了跟緊一點了。梅搬倉意興闌珊地在校園里溜了幾個來回,害怕有老師出來問他干什么來了,正要打道回府,忽然瞥見北墻根那的那個豁口,忍不住就跳了出去。墻外就是田野了,黑壓壓的一片空曠里,很容易就看見了阿一那個孤零零的采油站。梅搬倉不由瞪圓了他賊溜溜的三角眼,隨口罵道,媽媽的,難不成肥水還真流到了外人田里?
梅搬倉當即跟到了采油站。為保險起見,他溜到了后窗底下去,就是梅歡歡曾經讓我給她搭人梯的那個地方。后窗對梅搬倉來說也稍高了些,只好就地摸了幾塊磚墊上,還摸到一把蒺藜,把他手扎得在黑暗中抖了半天,齜牙咧嘴了半天,也沒敢吭氣。如果不耽擱這么一會兒,梅搬倉看到的情景可能是梅歡歡和阿一一見面就摟抱到一起了,還哥哥長妹妹短的,彼此一刻不見如隔三秋的忘情樣兒。那梅搬倉即使沒能捉奸在床,怕也要沉不住氣地跳出來,據此大做文章。但此刻他們已恢復常態,儼然一對在探討問題的師生了。梅歡歡已開始坐下來做作業,阿一也拿起一本書看,不時指點梅歡歡一下,就像專門做給窗外的梅搬倉看。尤為不可思議的是,夜間9點多鐘的時候,阿一跟梅歡歡招呼了一聲,竟扛起管鉗去巡井了。
阿一一走,梅搬倉分外生氣,差點從搖搖欲墜的磚上栽下去。別時,梅歡歡扯上阿一的手,囑他早點回來,路上注意安全;他點點頭,叫她不用擔心,困了就早點睡覺。那情形恩愛不已,酷似一對小夫妻。雖然這些情況已很能說明問題了,但畢竟還沒掌握到多硬性的把柄,要是兩個人皆矢口否認有更深一層的關系,只說梅歡歡來阿一這里請教個什么問題,那恐怕要好打一場口水仗,弄不利索不說,反倒打草驚蛇,亂了他的步驟。其實梅搬倉也不多清楚他的具體步驟是什么,一個人齷齪如他,他最想看到的,不過是二人床上的模樣。等他們熱火朝天地糾纏到一處,他再一聲斷喝,接著從天而降,接著把嚇得魂飛魄散的阿一一腳踹出去,自己趴到來不及穿上裙子的梅歡歡身上,撩都不用撩。他以前用這種法兒干成過好事。依他的經驗,但凡一對關系曖昧的男女胡搞,只要在暗處咳嗽一聲就可以把男的嚇走,然后自己走出來,也不用說什么,就對著那女的笑,笑著笑著,那女的就會乖乖地給你把提到半截的褲子褪下來了。
11.梅搬倉沒能如愿以償
梅搬倉沒能如愿以償。梅歡歡雖然睡到阿一的床上去了,但阿一沒有跟她一起睡。其間,桌上電話鈴突然響起來,他和梅歡歡都嚇了一跳。一開始梅歡歡沒有接,后從來電顯示上看出是阿一的手機號,才慌忙接起。阿一告訴她,點子他們幾個夜間澆地的人又偷用井場電機上的電了,抽油機停了,他正在排查一根燒斷的電線,得處理一會,讓她先睡,不用等他了。這情況大約以前也發生過,梅歡歡點點頭,又叮囑他幾句,果然收拾一下作業去床上睡了。她睡時連她一向堅持不脫的鞋都脫了,卻沒有脫裙子,梅搬倉就是再使勁兒也看不到她小腿以上的內容了。梅搬倉想必很想把她的裙子掀起來,試著繞到屋前面推了推門,才發現門很結實地鎖著。梅搬倉一陣悵然,拿不準是破門而入好,還是繼續盯他的梢好了。
阿一對性事一知半解,卻憂心忡忡地害怕梅歡歡懷孕,所以在去油田總部給梅歡歡買衣服的當兒,就一并買了安全套和幾本有關性愛的書,準備惡補這方面的知識。梅歡歡的態度倒無所謂,也不知她是真不怕,還是被愛情沖昏了頭腦,嘻嘻笑說,懷孕又咋了,真懷孕了我就給你生個小孩。阿一知道這玩笑開不得,埋下頭來胡亂翻書。書上說,有一種緊急避孕藥,可以在72小時甚至120小時內停止妊娠。阿一算算時間,驚覺還來得及,又慌得跑到藥店買了來。結果還沒派上用場,梅歡歡的例假已如期而至。那晚兩個人一見面就摟抱到一起,還又親又抱的,除了情感使然,還有這個喜訊兒也讓他們歡欣。書上又說,例假期間不宜同床,阿一怕自己和梅歡歡都克制不住,排查短路的電線時就排查得細了些,一直折騰了大半夜,才重新使抽油機運轉起來。等他回來,梅歡歡已然睡熟。他既怕弄醒她,更怕一靠近她的身體就忍不住亂來,所以連床也沒上,就像那晚我和梅歡歡去他那兒借宿時一樣,他披了件大衣趴到外間屋的桌子上睡了。
如此分睡兩處,梅搬倉錯愕不已。一男一女相處一室卻相安無事,他絞盡腦汁也難以想象。后窗底下野草叢生,梅搬倉很快招引來一大群蚊蟲。他又不敢可著勁兒拍打,只是本能地抖擻一下身子,再抖擻一下身子,惹得蚊蟲們性起,圍著他群起而攻。梅搬倉剛才對屋里的情景有某種期待,注意力高度集中,對于蚊蟲的進犯尚能抗得住,如今一個睡里屋,一個睡外屋,讓他一下子泄了心勁,頓感把他圍得里三層外三層的蚊蟲們實在太難以招架了。梅搬倉背靠墻根蹲下來,也不想這是到了什么地方,又是干什么來了,一則上了煙癮;二則想用煙熏一熏愈聚愈眾的蚊子;三則抽煙有助于思考,他要好好想想下一步棋咋走,忍不住摸出一支煙,用衣服遮住打火機打起火來。適時阿一還沒完全睡過去,隱約感到窗后有一星火光,接著有一股煙氣飄入室內,不由警覺起來。阿一看看里屋的梅歡歡還睡得好好的,松了口氣,卻不敢再睡,拿起手電筒繞到后窗下面,一照,照到了嗷一下跳起來的梅搬倉身上。
梅搬倉捉奸不成反倒被捉,這讓他又一次錯愕不已。雖明知對方是他要捉的人,卻一下子進入不了興師問罪的狀態,只是在刺眼的手電光束里,兩手揮打著亂遮亂擋。一時蚊蟲飛舞,草屑四濺,煙早丟得不知去向。阿一這一驚也非同小可,不明白這家伙何以跑到這里來,又是何時跑到這里來的,有些遲疑地說,怎么是你?
梅搬倉自有股說不出的狼狽和猥瑣,嘴上卻甕聲甕氣地說,是老子又咋了?
這情形有點像麻秸稈打狼。狼怕打是不消說的,麻秸稈也怕一打就折地露出不足的底氣,彼此都在暗自盤算對方的力量。阿一知道一切已躲不過去,思忖著將手電筒的光束從他臉上移開,說,也好,我們去談談。
阿一說著先自離開了后窗,梅搬倉沒頭沒腦地跟著他走。他見阿一沒有進屋而是往院外去,愣了愣說,去哪?
阿一停了停步子說,歡歡在睡,我們到站外邊坐會兒。
來到站外,阿一倚上一棵樹,從兜里摸出煙,遞一支給梅搬倉。梅搬倉本來板著臉不打算接的,但知道阿一的煙雖不見得比我給他的那煙要好,但也不是他這種人能抽得起的,何況那盒煙他已行將抽完,剛才那支煙又沒抽幾口,稍一停頓就接過去了。
正是鄉村五月的夜晚,四野遼闊靜謐,滿天星斗閃爍,遠處有蛐蛐在唱,有螢火蟲在飛,青草和成熟在即的麥子也在風中搖擺起伏著,氣息醉人。初夏的夜景如此美好,但兩個男人誰也無暇欣賞,心情舒暢不起來。為了一個女孩,他們默默地抽了一會煙,還是不知道該怎樣進行新一輪的較量。這樣的時候,在不知對方深淺的時候,誰先說話誰將亮出自己的底細。到底是阿一沉不住氣,他實在不清楚梅搬倉究竟掌握了多少情況,又怕梅歡歡醒來看不見自己找過來尷尬,與其耗著,還不如索性讓事態明朗化了,就又扔給梅搬倉一支煙,仰頭望著一顆在樹葉縫隙里若隱若現的星星說,你打算怎樣?
我說過有了煙抽的梅搬倉跟沒有煙抽的梅搬倉不一樣,他又顯得城府很深了。他清楚他看到的情況說明不了什么,但阿一一說話果然就把主動權交給他了,以攻為守地說,還輪到你小子問我?你說說你都干了些什么?
阿一說,你不是都看到了嗎?我和歡歡戀愛了。
戀愛這個詞對梅搬倉來說太文縐縐了,他不屑于使用。但他知道這個詞的旨意,那還不就是說他想睡她或者已經睡上了。他以為阿一要抵賴呢,沒想到這么快就交了底,畢竟是嫩了點兒。梅搬倉是那種從不好好走路的人,見彎就拐,見縫就鉆,這一夜雖然捉奸不成,但得到這個消息也足夠他打打別的主意了,聞言有些竊喜地吐出一大口煙霧,稍稍斯文了一下說,那你小子想娶她?
阿一腦子大約進水了,如實說這要看梅歡歡的態度和學業情況。再說我們也才剛剛開始處,不知能不能走到談婚論嫁的地步,這個問題還沒想過。
不用想了,梅搬倉斬釘截鐵地說,我成全你。三天以內交給我一萬塊錢來,這個妮子就歸你了。
梅搬倉說著站起來,拍打著屁股上的土要走人。冷不防梅歡歡從黑暗中走出來,大聲地說,你沒權利賣我。
眼看一樁交易要成,沒想到梅歡歡出來攪局,梅搬倉噗地吐掉煙屁股說,你這不要臉的浪×妮兒,都浪到人家床上了還有臉跑出來多嘴?
我沒做什么不要臉的事,梅歡歡毫不示弱地說,我睡也是睡到了我喜歡的人床上。我再不要臉也沒你不要臉,也不想想自己都干了些什么惡心的事。
星光下,梅搬倉盯著裙衫飄飄卻面孔冷艷的梅歡歡,真是新仇舊恨都涌到一處來。他怕她再說下去勢必會揭他的短,不由惱羞成怒,揚手甩過去一巴掌說,你個小浪×妮兒翅膀硬了是不?敢跟我玩貓膩了是不?想叫我竹籃打水一場空,白養活你是不?我告訴你,沒那么便宜。
沒那么便宜梅歡歡也不肯認賬,她抹著唇角的血,神情尤為決絕地說,不要臉。
阿一不知梅歡歡是何時走過來的,見她雖不屈不撓,奈何梅搬倉的氣焰更加囂張,忙把她拉到身后,跟梅搬倉說,你有事說事,怎么隨便就打人罵人?
梅搬倉的蠻橫勁上來了,指指戳戳著阿一的鼻尖說,我告訴你臭小子,我他媽打人罵人也是便宜你們了。聽好了,三天內不把錢交我手上別怪我翻臉。
說完揚長而去。
梅搬倉給梅歡歡說婆家時,給別人要的都是六千,還都沒賣出去,到阿一這兒卻獅子大開口,一躍而成一萬了,想來也是因為阿一是油田上的人,欺外。阿一才參加工作一兩年,手上哪有什么存款,而且他也真沒想過他這輩子是否要娶梅歡歡。但現在的問題正像梅搬倉說的那樣,不用想了,他必須盡快地如數給梅搬倉把錢湊齊,免得他生出更多的事端。可憐兩個人還沒怎么盡情享受初戀的甜蜜,便要背負一筆債務了。
一連兩天,阿一為錢奔忙,回了趟總部,從親戚家里要了點,又給朋友同學借了點,勉強湊了八千塊錢。這個數目已經超出梅搬倉給梅歡歡介紹給其他人家的定價了,他想跟梅搬倉好好談談,看能否通融一下,在這個價位上成交,或者余下的容他緩一緩。轉天晚上,阿一將錢攤到床上,跟梅歡歡商量,這錢是明天給梅搬倉送去,還是等他來取。
雖然還不夠梅搬倉規定的數目,但梅歡歡此生何曾見過這么多的一堆錢,更沒想過自己值這么多錢,目光一下子呆了。她摟住阿一的脖子,一陣親吻。吻過,就稀里嘩啦地哭起來,好半天才嗚嗚咽咽地說,阿一,我給你添亂子了,我哪值得恁多錢。在這件事上,阿一早就意識到自己闖禍了,拿出點錢來,也好多少緩解點心理壓力。他輕輕摩挲著懷里的姑娘,玩笑著勸她說,歡歡不哭。他哪知道你的好,他以后給我十萬都別想再贖回去你哩。梅歡歡望定阿一,淚光閃閃地說,阿一,我愛你。阿一說,知道。
當夜梅歡歡的例假還沒過去,可兩個人誰也顧不得恁多了,摟抱著,慢慢摟抱到一起。阿一臨陣又有些猶疑,說你行嗎?梅歡歡說行,反正我好想。阿一說,我也是。因為梅歡歡尚在例假期間,阿一的動作不免更小心翼翼,就像在伺弄一株新生的莊稼苗兒,輕手輕腳的,自始至終都沒敢大意。也許就因了這份小心的呵護,情事做得纏綿溫存,比起前幾次的生澀匆促來,倒多出些許沒有過的況味。
12.天亮就是交錢的期限
天亮就是交錢的期限,但天還沒亮梅歡歡就改變了主意。夜半醒來,她問阿一給梅搬倉這錢的目的不就是為了換一個她嗎,她現在不用換就已經是他的了,那還給他錢干什么?阿一想想說是。梅歡歡又說,即使給錢也得等她母親烏蘭回來了再給,現在給了梅搬倉,那他還不得拿著這錢胡亂吃喝嫖賭去,很快就揮霍個一干二凈?阿一想想,又說是。
道理容易說通,事實難以面對。阿一想起梅搬倉說的翻臉的話,頭上直冒冷汗。梅歡歡捋著他汗濕的頭發,溫言軟語地說,哥哥你怕啥?一切都是我自愿的,哥哥還怕啥哩?阿一也說不出怕什么,但隨著時光的流逝,心里還是越來越忐忑。梅歡歡聽著阿一的心跳,聽了好一會兒才說,哥哥,你是真的喜歡我嗎?阿一這個不含糊,很認真地點了點頭。梅歡歡又說,你要是真的喜歡我,你肯帶我走嗎?阿一唬一跳,避開話鋒說,那你還想不想上學了?梅歡歡說,我想上怎樣,不想上又怎樣,你還指望梅搬倉會供給我去鎮上縣上讀書?說時有些凄然,眼睛不覺間濕了。阿一不知怎樣安慰她,只輕輕撫了撫她的頭發。梅歡歡仰起淚蒙蒙的臉說,哥哥,你帶我走吧。
盡管梅歡歡不是頭一次說這樣的話,但這個問題阿一還不曾細細想過,主要是這樁情事來得太迅速太棘手了,讓他難以從長計議,從容打譜。他也不打算當一輩子餓不死也撐不著的采油工,從技校畢業的同學里,不是辭職下海,就是又走上了繼續求學的路,還有的干脆去當兵了,像他這個年齡的小伙子,同事中鮮有幾個。老師傅們也都說,哪有年紀輕輕就守站的,何時守到老。江水藍在時,兩個人一起自學過英語,企盼有一天改寫命運。江水藍一走,他把英語荒廢的同時,也把為前程拼搏的勁頭擱下了。如今聽梅歡歡說要他帶她私奔,才猝然警醒,一顆心又有了點躍躍欲試的趨勢。依梅歡歡的意思,有了這八千塊錢,完全可以去一個地方安個小家,先立住腳,再見機行事,給人家打工或做點小生意慢慢發展。又說,我們村的人,連文盲都敢走南闖北,難道哥哥比他們還不如?把這么多東拼西湊才借來的錢都送給梅搬倉,不是犯傻么?阿一哭笑不得地說,我何嘗不知道這是犯傻,還不是迫不得已。梅歡歡說,給了他這八千,他還會想著那兩千,都揮霍完了,還會找你來要。我兩個姐夫家離這十幾里路呢,他一沒吃沒喝了就跑去騷擾人家,何況你就在跟前,一輩子還能安生了?阿一聽得頭都大了,驚嘆梅歡歡小小年紀竟比自己深謀遠慮多了,對于梅搬倉這樣的無底洞,可不真像她說的那樣,與其揚湯止沸,何不釜底抽薪,就此一了百了?不知是心疼錢,還是心疼愛情,阿一折身坐起來說,歡歡,我們去哪呢?梅歡歡見他動心了,就又恢復了她孩子的脾性,立即破涕為笑了,雀躍地說,要去就去一個夢中的地方。阿一說,夢中的地方?梅歡歡莞爾笑說,是南方。我自小就對南方的山山水水心向往之,盼著有一天能去那里工作和生活。阿一卓絕地說,不,我要帶你去那里上學,繼續讀書。
當下兩個人一致了意見,都飛快地下床穿衣服,一邊又計議了一些細節,說好從這兒往南走,看著哪兒像夢中的地方了,就在哪兒停下來。看看天色已不早,阿一臉也不顧得洗漱一下,只用手指梳攏著頭發去各個房間里檢查了一遍,看各種儀表是否運轉正常,趴桌上填寫交班記錄時,卻把筆放下,把管鉗扛到肩上說,要不我再去巡一次井吧。這當兒梅歡歡在一旁收拾行囊,見狀唬得臉都變色了,跑過來抱住他說,哥哥,都什么時候了,來不及了,不能再去了。阿一說,不巡井就沒法填交班記錄,也算站好最后一班崗。我會抓緊時間的,你也快點收拾吧。一切從簡,不好帶的就不要帶了。梅歡歡說,錢呢,放哪里好?阿一說,放你身上一些吧,剩下的,多放幾個地方,一個包丟了,不至于全丟。梅歡歡點點頭,又生離死別地說,哥哥你一定要快去快回啊。阿一點點頭,徑向黎明前的黑暗走去。
謝天謝地,這次井場上居然沒出什么意外事故。阿一一路小跑回來時,梅歡歡業已收拾好幾個大小不一的包裹,只等他牽上她的手向那夢中的地方出發了。阿一也急,一邊填寫交班記錄,一邊給同事打電話速來站上接班,同時還簡短寫了一份辭職報告,不知東方之既白。他本來要寫的是一份停薪留職的申請,后想到自己因這種事拋家別業,哪還有臉再回來工作,索性拿出開弓沒有回頭箭的勇氣,斷掉自己的后路算了。等領導和同事們了解到事情的前前后后,直為阿一扼腕,罵他太書生意氣了。油田是一個多大的企業,他要不掖著藏著,完全可以給他調換到其他站上去,或換個工種,調換到別的百里甚至千里以外的崗位上,然后再視情安排梅歡歡或就近上學或干個臨時工什么的,哪用著走這條不是路的路。
當站上的事情草草就緒,阿一猶豫著是不是再給大河校長也留個言,或打個電話過去,好歹同事一場,不辭而別是否妥當。梅歡歡已急出一身汗來,說也不知大河校長此刻是在家,還是在縣醫院,打電話不合適,給他留言留到這里也不合適,以后說吧。說時把兩個小包硬塞到他手上,自己把一個大包扛到肩上。阿一還兒女情長,執意把大包要過來,讓梅歡歡拎小包。時間逼人,梅歡歡也不跟他爭,只推著他快走。阿一這才無限留戀地環顧了一下他朝夕廝守的采油站,無限蒼茫地說,好了,我們走。
還是晚了一步。
兩個人剛一出站門,就被梅搬倉等人神不知鬼不覺地拽住他們的大包小裹了。盡管天已基本放亮,但依梅搬倉的懶惰,他是起不了這么早的,之所以能在晨色熹微中把一對私奔的少年逮個正著,并不是他神機妙算,來此守株待兔,而在于他昨晚輸了一夜牌,人家攆著他的屁股要賭資。梅搬倉從來都是個寅吃卯糧的家伙,有行將到手的那一萬元錢墊底,就把賭注下大了,一個晚上便輸了六千六百元整。他還要下,人家說這個數兒吉利,該見好就收了。得知他開的全是空頭支票,身上一個子兒的現金也沒有,一伙人氣不打一處來,非要把他剁碎了不可。梅搬倉知道這幫急紅眼的賭鬼們什么都干得出來,幾欲脫身不得,這才悻悻地領著他們到采油站來,不期歪打正著,抓了二人私奔未遂的現行。他要是晚來一步,豈不就叫他們跑脫了,不由把輸紅的眼睛瞪得更紅了,一把拽住阿一肩膀上的包裹,徑把他拽倒在地,又惡狠狠地踹了幾腳說,你小子夠狠啊,不吭不響就想溜?溜哪去,往哪溜,溜也得給老子把錢留下來再溜。
阿一有多悲傷我不得而知。他被梅搬倉幾個賭鬼踢打得滾來滾去的,很快成了一個泥猴。梅搬倉的憤怒是顯而易見的,他險些要人財兩空,禿子爛屌,兩頭不落一頭,動起手來就沒輕沒重。再加上那幾個跟他一起來的賭徒,早不滿意阿一總是嚴把死守地阻止他們偷電竊油是一回事,另一回事則是肥水流到外人田里也讓他們同仇敵愾,正好借此機會泄泄私憤,過過手癮,也是能打多狠就打多狠。擺到桌面上的理由則是,看你小子還狗膽包天拐騙女學生不?看你小子還狗膽包天拐騙女學生不?
阿一渾身是嘴也說不清楚,渾身是手也阻擋不住瘋狂的拳頭和腳底板子。他也許想過要把那借來的八千塊錢悉數交給梅搬倉,但梅歡歡把他攔住了,她一頭將梅搬倉撞倒在地,然后撲到阿一身上說,阿一,你別怕,就是死,我們也要死在一起。
這當兒,從地上爬起來的梅搬倉開始搜尋阿一的包,衣物書籍被翻得狼藉一地,但卻一分錢也還沒翻尋到。梅歡歡有多悲傷我也不得而知。她既保護不了阿一,也保護不了錢物,早已哭得滿面淚痕,愈發歇斯底里地說,錢沒有,要命有一條,要殺要剮請隨便好了。又說,正是因為沒錢,她才要跟阿一去外面打工的,掙了錢好給他送來。這話自然哄不住人,梅搬倉等人開始更為仔細地翻尋那些散亂一地的書籍和衣物,一本本一件件地抖落,就終于抖落出了夾在書籍里面或藏在衣物深處的三百二百的錢來。梅歡歡不知道自己干的是樁什么事兒,不知道并不是所有的自由戀愛都能受到法律的保護,只是借著一伙人更瘋狂地翻尋錢的空兒,借著給阿一擦抹臉上血跡的空兒,飛快地掏出他的手機,飛快地撥打了報警電話110。
這一報警,事情愈發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了。
13.梅歡歡親手把阿一送到了監獄
梅歡歡親手把阿一送到了監獄。雖然梅搬倉幾個賭鬼恃強凌弱,還因為賭資糾葛打人搶錢,畢竟事出有因,各自被批評教育了一通,至多再被電警棍兒戳幾下,罰點款拉倒。不好拉倒的是阿一,警察的注意力迅速轉移到他身上了。這也不是因為惡人先告狀的梅搬倉口口聲聲指控阿一不務正業,流氓成性,道德敗壞,品質惡劣,利用代課教師的便利拐騙女學生,不槍斃了不足以平民憤,而是因為阿一和梅歡歡皆不知利害,各自坦誠供述彼此發生過性關系。拐騙女學生的罪名不好成立,但性關系一節卻不可忽略不計。一個警察找來戶籍冊子一翻,問題出來了,梅歡歡居然還差5天才滿14周歲。
說梅歡歡不滿14周歲顯然失實。她上學上得斷斷續續的,留了一級才跟我成為同班同學,我今年都15了,比我還大一歲的她,怎么會不滿14歲?但我們墨水村的孩子,實際年齡一般與戶口簿上的年齡不符,具體到我們女孩子身上,這種情況尤甚。一來村人沒有孩子一出生就給其上報戶口的習慣和意識;二來計劃生育形勢緊,都想著多生多育,女孩子就不算數了,只要普查戶口的沒普查到頭上,能瞞報多久就瞞報多久。不僅群眾如此,我父親那個小官僚也造假成習。一俟上頭讓村里整頓戶口,他就去學校找來石悄悄那些識文斷字的老師突擊一下。也不去核實,只估摸著情況閉門造車,胡亂給人家填寫出生年月,甚至還敢具體到日。又鑒于如實登記有漏報少報的嫌疑,我父親給那些老師們的指導原則是,要可著勁兒往小里填,恨不得把上次整頓戶口與這次整頓戶口之間的所有新增人口都填成剛剛出生的嬰兒。至于精確度,出入個三歲兩歲的,又有什么關系。
但這一次關系大了。這一次,別說梅歡歡還差5天才滿14周歲,就是差一天,阿一也是涉嫌上強奸幼女的罪名了。刑法上有明文規定,凡與不滿14周歲幼女發生兩性關系的,均以強奸論,從重處罰。盡管梅歡歡反復強調她情愿,甚至還說到每次都是她主動的,但案子已大到鎮派出所受理不了的地步,也沒多問,很快就把阿一押送到縣公安局去。在決定移交案子之前,派出所長曾跑來征求過我父親的意見,法律是死的,執法的人是活的,畢竟這樁刑事案件中有些許不得不兼顧的非刑事因素,還有梅歡歡的年齡明顯與戶口冊子上的不符,問我父親是否真有出入。我想我父親除了村人共有的肥水流到外人田的憤慨外,還有他盤算著的小妞先上到了別人身上的惱怒吧,更不會自找麻煩地承認自己整頓戶口時的潦草行為,法制意識很不淡薄地說,戶籍上的白紙黑字還能有假?我看這事非嚴辦不行。
警車押走阿一的時候,梅歡歡的那個驚啊,拽著車門打滾哭。警察拉扯不開她,哄也不行,嚇唬也不行,稍一疏忽,反叫她鉆到車上去了,說要帶走就把她也帶走吧。警察自是哭笑不得,倒是阿一還不知道他究竟犯了多大的事,也不看看自己都上了囚車,戴上了銬子,自顧安慰梅歡歡說,歡歡你別這樣了,到了縣里一說明情況應該就沒事了,你保重自己,好好在家等消息。梅歡歡當然也不知道阿一究竟犯了多大的事,她只是一刻也不舍得他離開她,像先前送他去巡井時一樣,期期艾艾地說,哥哥你一定要快去快回啊。
但阿一這次不是去巡井,是快是慢輪不到他做主了。他這案子雖不復雜,他也不像別的犯罪嫌疑人那樣死不認賬或來回翻供什么的,但水里無魚岸上多,關押在看守所的人犯們黑壓壓一大片呢,他再急也得排著號來,跟著程序走。一路拘留、批捕、預審、起訴,幾個關口下來,三四個月的時間就過去了。
這三四個月里,又發生了很多別的事。中考早已結束,我的成績自是一塌糊涂,別說縣一中二中的,連鎮高中都沒考上。二壺老一也沒考上。梅歡歡就更不用說了,她連考都沒考。全班四五十個人里,只考上白夢娣一個女生。升學率如此之差,我們的學校送走我們這屆畢業班,不再允許設立初中,初一初二年級的學生或退學回家,或轉到鎮初中去,這里只剩一個完小了。其間,烏蘭請假回來了一趟,要跟梅搬倉離婚。梅搬倉自是不同意,吵鬧了幾回,事情不了了之。她走時要把梅歡歡帶走,說她現在在一個保潔公司做保潔員,梅歡歡既然不上學了,就跟她一塊去打工吧。梅歡歡也還是不肯走,說一定要等到阿一回來再說。烏蘭拿她沒法,讓她暫時住到鄰村的兩個姐姐家去,好好配合人家司法機關的調查,可不能再出什么亂子了。再至于劉向海,他已去世多日,縣醫院也沒能保住他的小命。有一塊棱型鐵片刺入他的頭蓋骨,點子第一次沒清理出來,此后無論村診所還是鎮醫院的多次清理包扎皆于事無濟,造成顱內大面積感染,縣醫院為其手術剝出鐵片時已回天無力了。據說劉向海彌留之際最想見的一個人是他的代課老師阿一,可憐他小小人兒連這個愿望也滿足不了,他在氣若游絲的呼喚聲中走完了他短暫的生命歷程。另據說高墻電網內的阿一每天都以淚洗面,惹得同號里那些殺人越貨都不眨眼的壞家伙們都取笑他沒一點男子漢氣概,日就日了,還懊悔個什么勁兒。那時阿一業已明白他犯的是個什么罪名了,他知道梅歡歡年齡小,但小到不滿14周歲,還是讓他難以置信,而此刻身陷囹圄,又能找誰求證去?那天他也許聽到了一個小學生臨別時分的召喚,不覺悲從中來,頭撞鐵窗,接著就鼻涕一把淚一把,滿頭滿臉都血肉模糊。這次不自覺的號哭非但于案子無益,反被看守人員視為有意識的自殘行為,當做重刑案者給他在監號里也戴上了手銬腳鐐。此后再哭,尤不知要多痛心了。村北頭的采油站早已另換人值守,有男的,也有女的,只不過他們輪換著值夜班,不像阿一那時總是他一個人了。又只不過他們比阿一活泛,對于偷電竊油一類事不只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還里外勾結,監守自盜,有好處皆笑納罷了。我父親的皇宮業已徹底竣工,整個院落雕梁畫棟的,蔚為大觀。每有街坊鄰居或親戚朋友來,他和我母親都樓上樓下地領著人家看,在人家的簇擁和贊嘆聲中,仿佛真成了皇上和皇后。而我整天呆在我的閨房里,看書,出神,上網,在虛擬的網絡世界里玩游戲或跟人聊天。我每跟人聊天都用實名,說不了幾句話就問人家是不是原方,或見過原方這個人沒有。在寂寞的百無聊賴的日子里,我感到我的體內已被原方所充滿,他再不出現我就會崩潰。我一個城市一個城市地找,一個聊天室一個聊天室地找。我越找越絕望,越絕望越找,直找得兩眼昏花,晝夜不分,把作息時間都顛倒了。
阿一每過一個關口,梅歡歡差不多都要被調查一次。她每次都要哭鬧,不是不叫人家辦案人員走,就是要跟著人家辦案人員走。這時候她業已知道事情出在她的年齡上了,她就愈發激憤了,怪人家辦案人員不長眼睛,她這么高高大大的,一看不就看出來了,還用著調查,還用著煞有介事地依據戶口冊子上的假年齡?兩個人比較一致的供述是一共發生過七到八次性關系。之所以在七次還是八次上不好界定,是因為有一次阿一完事了,梅歡歡卻意猶未盡,不讓他下來,等他歇息過來又做了一次。所以在阿一看來是八次,梅歡歡則堅持說是七次。七次也好,八次也罷,俱不值得糾纏,而是屢有新情況讓執法人員意見不一。辦這種案子是要問到許多細節的,以便量刑定性。諸如怎么親的,怎么摸的,誰先脫的衣服,脫到什么程度,每次幾分鐘,是什么姿勢,都要一一詢問,一一記錄。問著問著問出蹊蹺來了,辦案人員聽得一頭霧水,請求法醫務必去給梅歡歡作一次技術鑒定。本來,立案伊始就該對梅歡歡作技術鑒定的,因她態度太激越,只管哭鬧,不肯配合,這事就擱下了。此次鑒定結果一出來,誰知梅歡歡非但沒懷孕,連那個膜兒也沒破裂,居然還可以稱其為是個處女哩。
但是,在強奸幼女案中,性接觸就等同于性關系,明知與非明知對方年齡是一個重要的量刑依據。阿一一方面不認為梅歡歡不滿14周歲,一方面又因擔心其年齡小而沒有深入,這個看似可以從輕發落的過節,豈不與他前面的供述自相矛盾?所以有堅持有罪論從重處罰的,也有堅持無罪論從輕處罰的,他這個十分簡單的案子,一時倒難以進展了。事后很久,阿一從獄中回來,有好事的媒體記者風聞此事,奇怪他這種連人家女孩兒的身子都沒破壞的行為算發生的哪門子性關系?還要言之鑿鑿地比人家受害人多說一次?就連說帶比畫地把跟他發生過七八次性關系的受害人其實還是個處女的信息透出來,問他是否知道。阿一略略一驚說,我想我應該是知道的。那記者叫他搞糊涂了,眼都瞪圓了說,你真知道?阿一說,我自己做過的事,我還能不知道。記者想想也是,又問,那你是不太懂呢,還是有意識?阿一說,不太懂是一回事,主要還是舍不得,我每次都克制著自己。記者越發納悶了,說你做都做了,還說什么舍不得?在那種情況下,又是什么念頭支撐你克制住自己的?阿一有些蒼茫地說,想來還是因為愛吧。記者說,因為愛?阿一點點頭說,是的,因為愛。
14.因為愛
因為愛,梅歡歡不顧廉恥,在最不該拋頭露面的時候,依然不肯跟她母親烏蘭去城里,連她鄰村的大姐二姐家也不大去,害怕稍一疏忽就錯過了司法機關更進一步的調查取證。幸虧眼下是夏末秋初時節,吃的住的都好對付;又幸虧阿一的錢還有一些在她手上,使她得以維持這段漫長的流浪時光。后來,點子因為誤診劉向海那事開不下去診所了,怕擔責任,找了個機會也溜到外面打工去了。點子的娘猜想兒子過的一定是朝不保夕的逃亡生涯,便對一樣流浪的梅歡歡生出一份惻隱之情,邀她來跟她一起住,忙時也好有個人替她守著還有一些滯貨沒賣出去的鋪子。這個鋪子開在村中心,每有外人到來一般會路經此處,梅歡歡自是求之不得,每天都對著空蕩蕩的大街倚門而望。但是,阿一的案子已進入最后的庭審階段,外圍調查已基本結束,梅歡歡望穿雙眼也沒再望出穿警服的人來,哪還有心思守鋪子,她要主動出擊了。
愛情叫人發昏,也催人成長,梅歡歡已領教到空口無憑是怎么回事,領教到愈等愈絕望是怎么回事,終于急中生智,帶了些水和干糧,開始找所有知道她屬相和她今年16歲的人給她在一張紙上簽名。其中,多數是我們同班同學。好在她上了兩個初三,同學比較多,有些同學是周圍村莊的,有些已轉學別處或干脆已外出打工,給她的取證帶來不少額外的難度。但心中有個悲壯的念頭支撐著,梅歡歡倒不在乎難,也不在乎苦,但凡百里范圍以內的,她都要打聽到,并把他們找到。就這樣走著問著,專抄小道近道走,要不是跑得快,有一次還險些被兩個醉倒在路邊的小流氓給打了主意。從此不敢走小路,也不敢再在夜間走,如果不能借宿同學家,天一黑就躲到玉米或高粱地里去,天大亮了才又接著走。一路上風餐露宿,磨穿了鞋底,磨出了滿腳的血泡,終于簽滿了那張紙,簽上了107個人的名。
我是最后一個在那張字跡各樣的紙上簽名的,我想我能明白梅歡歡為什么要把我安排到最后。那天下午,我父母都不在家。剛剛下過一場雨,莊稼地里的草都長瘋了,此外還有紅薯秧子要翻,棉花杈子要打,農活多的是,我不知他們干什么去了。梅歡歡一定是看到我父母都出去了才來找我的,那時我還在自己的房間里睡覺,昨晚又上了一夜的網,她推了我半天才把我推醒。我們已很久沒見過面沒說過話了,有疙瘩和墻一類的東西堆積在我們之間,如果不是為了阿一,她可能一輩子也不會再理我了吧。即便此刻面對著面兒,她也沒多說一句話,而且是推醒我的,不是喊醒我的。梅歡歡把那張層層包裹的紙攤開來,又給我拿出筆,待我寫下自己的名字,她才道了一聲我們之間從沒道過的謝謝。我忽然感到很難過,我很難過地說了聲不用。一聲謝謝,又一聲不用,我們的距離就更遠了。曾幾何時,我們形影不離,同窗同桌,甚至還一度睡在同一張床上,如今畢業了,各自生活得怎樣,以后的路咋走,彼此該有多少話說。我本來還想仔細看看那張密密麻麻的名單上有沒有一個我要找的人,問問她有沒有同學知道這個人的消息,但生分到此,還有什么話好講,只擺手讓她走,好繼續再睡我的覺。我好困,也好乏,我仿佛越睡越睡不醒了。她走到門口又轉回身來,一腳門里一腳門外地看著我,看了好一會兒,兀自搖搖頭說,那個人到底把你害了。
梅歡歡說著步下樓梯,撇下我一個人在屋里發愣。我想這家伙怎么還跟從前一樣莫名其妙,這么大的變故都經歷了,怎么還是要么不說話,要么就說得沒頭沒腦。所以我從沒大在意過她的話,這次也犯不著破例,只當她又說了一句混賬屁話,我沒聽清楚罷了。但我躺回到床上卻沒了睡意,我在她噔噔的下樓聲中跳起來了,我條件反射地追到欄桿上,大聲地喊住她說,你剛才說的是什么,誰到底害了誰了?我他媽就算被人害了又怎樣,再不濟也比某些人打著愛的名義把人家送到監獄里強吧!其時梅歡歡已下到樓梯的拐角那兒,秋風掀動她的裙角和長發。有落葉在空中飄著,有歸雁從頭頂劃過凄厲的長啼。梅歡歡的臉突然間失去血色,整個人都在顫抖。我想我們也許會有一場惡架要打,我想她只要敢沖上來撕我,我就把她扔到樓下去。我拉好了架勢,但她竟克制住自己沒發作,她大約是真的長大了。她那么憂傷地瞥了我一眼,就像一位母親在瞥一個任性的孩子一樣,只一手按住飄揚的裙擺,一手掠了掠遮住面龐的頭發,停停,又往下邁了兩級臺階說,我還有事,你問問二壺老一他們去吧。這話比剛才那話更沒頭沒腦,我越發不依不饒了,我說你叫我問他們什么,你他媽就不能把話說明白點嗎?梅歡歡這才緩緩地轉過身來,用她從沒有過的風格,字斟句酌且聲調沉郁地說,我想你是不是去看看醫生,你沒覺得自己懷孕了嗎?
該死的梅歡歡給了我當頭一棒,我一下子出溜到欄桿底下,心力交瘁,萬念俱灰,再也沒有了罵人的勁兒。我一點一點地爬回房間,吞咽著淚水,咬住枕巾無聲地哭,閉上眼睛悵惘地哭。長期以來,我一直不敢正視自己日益隆起的肚子,也極力不讓別人看見。它愈隆我愈束,可它還像個被施了魔法的蘑菇一樣瘋長,怎么束都束不住。從冬末到秋初,從著床到妊娠反應,從一無所知到懵里懵懂,再到一個來歷不明的小東西在我的肚子里亂跑亂動,我何嘗沒發現自己已懷孕,可我又怎能相信自己會懷孕,我寧愿自己患了某種羞于見人的病。與其說這是一個小生命,不如說是一顆肉質的炸彈更讓我恐懼和絕望。我不知他是男是女,不知他是因愛還是因恨而栽種到了我的身體里。算下來該有八個月的時間了,一想起一個酷似炸彈的小東西在我體內埋伏了這么久,我就恨不得跟他一塊兒爆炸了。媽媽的,他怎么還不引爆啊。
15.這晚月光如水
這晚月光如水,秋空一片澄澈。仰首處,月朗星稀,云淡風輕,夜幕幽藍得叫人忍不住想哭,或者想談一場戀愛。我沒戀愛好談,只把二壺老一一起約到了村前面的打谷場上。在兒時,我們沒少在這里玩游戲,捉迷藏,過家家,烤紅薯,炸豆子,嘻嘻哈哈,蹦蹦跳跳,一度少小無猜到青梅竹馬的模樣。是什么時候有了性別意識,又是什么時候有了貧富懸殊,彼此再看對方的眼神,明顯多了閃爍和隱藏。如果說成長的代價就是隔膜,甚至是互相算計或爾虞我詐,那我寧肯一輩子都不要長大。
可我現在算沒算已經長大了呢?
畢業后,二壺老一這兩個留守在家的家伙也整天無所事事,很快學會了吸煙酗酒。他們的爺爺奶奶都管束不了他們,而其父母又都在外面生了二胎或三胎,還沒盤算好該不該把他們接走。我們依靠在一個麥秸垛那兒,二壺在左,老一在右,我坐中間,就像小時候商量是先去樹上捉蟬還是先下河摸魚,又或者是先當彼的新媳婦還是先做此的孩他娘一樣。我竭力營造著那時的情景和氛圍,為喚起他們的童心,我還給他們帶來了燒雞、火腿、香煙和罐裝的啤酒。我只想告訴他們,一切都還像從前一樣不分你我他,所有的東西都可以共享,誰也別對誰掖著藏著。但是,往事一去不回,我所做的一切都枉費心機,且自欺欺人。就像你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一樣,今天的美酒佳肴,又怎能等同于昔日的歪瓜裂棗?那倆人在吃了我的喝了我的后,果然還跟我閃爍其詞,王顧左右。即使酒后也換不得他們一句真言,那只有動用第二方案了。我解開裙子領口,一手扯住二壺的手,一手扯住老一的手,把它們一一扯到我的胸脯上。我乳房雖不及梅歡歡的飽滿圓潤,但也不是誰想摸就能摸得了的,足以叫這兩個家伙呼吸急促。我放的是他們各自的一只手,他們卻恨不得兩只手都一并放上,我兩手分別打掉那多余的手,眼望著月亮說,說吧,原方為什么要這樣害我?
因為你爹和他娘。二壺喘著粗氣,爭先恐后地說。
因為你爹和他娘相好。老一也喘著粗氣,不甘落后地補充說。
我父親和原方母親相好,不止原方知道,二壺老一也知道。是去年9月的一個午后,二壺老一吃過飯去找原方上學,說他們發現油田上的一輛大卡車在村東頭馬路上拋錨了,上面拉的全是鋼管,就一個女司機,可以趕在救援人員趕來前弄幾根賣到廢品站上去,那樣一個學期的零花錢就有保證了。也不用原方親自下手,他只消幫著他們望風就行了。找班長一起上學,或有了好吃的好玩的跟班長分享,幾乎是所有學生混子的通病,越是自己學習不好,越要套班長的近乎,以給家長和老師造成他們正在向班干部看齊的假象。這是一回事,另一回事是班長一般都拿著班級里的鑰匙,他不去,你去早了也進不了門。偏那天的事情非常不順利,三個人趕到那里時,救援人員雖還沒趕來,但卡車已被女司機修好開走了,而原方又叫他倆虛構的財富蠱惑得忘帶鑰匙了。這時赤日炎炎,四下里像著了火,原方揮趕著卡車揚起的塵土,擦著汗退到一片樹蔭下,很官僚地打發二壺老一去他家里取鑰匙。他本來要派一個人去的,又怕一個人去了沒監督的,亂翻亂拿他的東西,所以讓他們兩個人去。原方家有三間堂屋,他母親住西間,他住東間,中間隔一間客廳。二壺老一進了院,見他們走時還開著的房門此刻關上了。二壺剛要敲門,老一拉了他一下,示意他聽里面的動靜。
兩個人躡手躡腳地潛伏到窗戶底下,先是看到一個呼呼轉動的吊扇,又看到一對重疊在吊扇下面的屁股。在兩個人有限的想象世界里,但凡是人,是要在床上從事這樣的活動的,而且應該面對著面,以區別人和非人的不同。但床就在他們身邊,卻誰都不上,只偶爾扶一下床幫做支撐。人和人也可以像畜生一樣交配讓二壺老一大為驚訝,一時比里面那對鏖戰正酣的男女還要亢奮,眼珠子恨不得跑到眼眶子外邊忙活。雖然他們還看不清那男的是誰,但足以斷定不是原方的父親。原方父親在數千里以外的一個煤礦上給人家挖煤,他不可能在他們前腳剛走,后腳就趴到了原方母親的背上。還沒猜測出是誰,屋里那倆人轉了個圈兒。一轉過來,二壺老一看清楚了,那個埋頭苦干的男人是我父親。
兩個人正隔岸觀火,冷不防被一個人一手揪住了一個的耳朵。徑直揪至一僻靜處,那人大打出手,一如一匹發病的瘋狗,一人賞了幾腳幾耳光,才氣急敗壞地質問道,老子叫你們干什么來了?二壺老一深感失職,囁囁嚅嚅的,好半天不知說什么好。一一打了罵了,那人不得不回到那個無法繞過的話題上,咬牙切齒地說,說吧,你們剛才都看到了什么?二壺本要和盤托出,見老一給他遞眼色,趕忙緘了口。那個人又說,是不是什么都沒看到?這下兩個聽明白了,各自把胸脯拍得嘭嘭響說,我保證我什么都沒看到,我保證我什么都沒看到。
到年底,原方父親從外面回家,原方便任性地把一家人一塊出去打工的話題提到議事日程上來,要走大家一起走,要不走一個都不走,大不了少掙點錢,也比總是分離強。因為幾無商量的余地,原方的父母選擇了前者,到了外面再共同想辦法好了。弄好家里的事,原方又馬不停蹄地召集部分同學開了一個秘密會議,說是給大家辭個行道個別,實際上卻主要聲討起我父親的滔天罪行來。他說我父親這家伙橫行鄉里,強吃多占,把一村的財富都一個人獨吞了,害得村人妻離子散,背井離鄉,他們一家人卻成天吃香的喝辣的,還有沒有公平?原方說得很煽情,大家聽得也都很憤慨,想想,可不是一點兒也不公平;作為受害人子弟,可不是該挺身而出地為民除恨。但原方沒有急于揭竿而起,他雖然能把他的私仇家恥上升到為一村人鳴不平的高度,他自己也大小是個頭目,手下有一撮二壺老一這樣的嘍啰,但還清楚以他目前的力量尚撼搖不了我父親那樣的梟雄,所以轉而求其次,拿我這個薄弱環節開刀。其理論基礎是,欲移其位,先鋤其側,一點點地消滅瓦解敵人的力量,讓其萬貫家產無人為繼,或繼承不了。至于我兩個弟弟,雖是男孩,但乳臭未干,不足掛齒,因為等不到他們長大,他就該招兵買馬回來,一舉攻克掉我父親這個碉堡了。一伙人何曾經歷過如此步驟嚴密的戰事,一時摩拳擦掌,紛紛請纓。讓原方只當一個初中畢業班的班長真是委屈了他的才干,他開始像運籌帷幄的諸葛亮一樣調兵遣將:安排梅歡歡在課堂上掩護我看雜書開小差什么的,安排黃雨替我做作業抄歌譜什么的,安排二壺老一唆使我玩游戲逃學什么的,一句話,大家務必要勁往一處使,力往一處擰,同心同德地把我伺候成一個越來越白癡的家伙。當時梅歡歡黃雨幾個任務艱巨的同學有意見,嘀嘀咕咕地說,二壺老一他們男生太輕巧了,工作的同時還能玩兒,不如換換。原方嚴肅地說,干革命工作沒有輕重之分,誰的任務都是光榮的神圣的。又說,你們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兩個還另有重任。
應該說,原方還是頗有威信或人緣的,他雖然走了,但他布置下來的工作還在有條不紊地開展著,至于黃雨中途轉學,梅歡歡中途退局,都絲毫沒有影響他達到預期的目的,且格外成功。我不僅學業荒廢到連一個最普通的高中都沒考上,還比白癡更白癡地懷了他八個多月的孩子都渾然不知。夜漸至深了,旁邊的秋蟲在叫,天上的月亮還兀自皎潔著,渾然不知人間的憂傷。空中薄霧彌漫,冰涼的露水打濕我的頭發和睫毛,有縷縷寒意襲人。我噙著滑到唇角的淚水,低頭望了眼我的胸脯,先前規定的兩只手,不知何時又變成四只手了。二十個長短不一的指頭在我嬌小的乳房上摸來索去,混亂中有種默契的秩序,居然可以互相侵入對方的領域,就像交換著分享戰利品。他們的手指游走著,屢有向下深入的勢頭,但下面那座凸起的山峰,在他們也是一個意外情況,一個令其不安令其畏懼的高地,迂回著,各自打算繞過它去。我感到我的裙子里已伸進去一只汗濕的手,又伸進去一只汗濕的手,為搶先到達,只只都急躁冒進。我在他們的急躁冒進中制止住了他們,我說還沒說完吧,接著說。
二壺望望老一,老一望望二壺,有些討巧地說,你怎么哭了?
我不看他們,我只把淚蒙蒙的眼睛望向不知人間有多少憂傷的月亮說,告訴我,他還安排你兩個什么重任?
二壺再望望老一,老一再望望二壺,面面相覷了好一會兒,終于有聲音分別從我的兩只耳朵里灌進來說,他走時一再吩咐我們,一定要伺機把你日了。
我想這在我應該是個意料中的答案吧,之所以明知故問,是因為我心存僥幸,還有那么一點點兒不死心。我奢望原方走時跟他們說,萬一發現我懷孕的話,那就改變策略,先替他照顧好我。我感到一種求證的悲哀,感到浮出水面的真相比藏在暗處還叫人傷懷,就抹去淚,閉上眼,把坐著的身子出溜下去,躺平了說,你們日吧,誰先日?
我覺得我得這么問一句。我乳房雖有兩只,但那東西畢竟只有一個,我總不能讓他們兩個人的玩意兒同時擱到我那里面去吧。這時兩個人不默契也不合作了,要猜包袱剪子錘。我不清楚這種事何以叫人走火入魔,又何以叫人玉帛化干戈。二壺很兇,他出的是剪子,比畫著,意欲把老一鉸爛。誰知老一比他還狠,他出的是錘,也比畫著要把二壺砸爛。二壺輸了,老一得意地脫掉褲子,但他還沒趴上來,二壺那廝就把他拽下去了,要再猜蟲子杠子老虎雞。老一先是不肯,罵他耍賴,奈何有二壺在一旁亂著,他怎么也弄不成事,不得已接受了他無理的挑戰。這一回,二壺贏了,但老一說他也只是打了個平手,要參照象棋三盤兩勝的比賽規則,還得再扳一次手腕才能定局。二壺大約扳不過老一,也有些惱,另提議說摔跤吧,并讓我做證人,誰輸了都不能再耍賴了。摔跤顯然不如先前那幾項文明,兩個人開頭還拉著架勢,有板有眼的,一個把另一個摔倒后,次序就亂了。一會這個翻上來,一會那個翻上來,滿地摸爬滾打的,我看得眼花繚亂,不知究竟是誰把誰摔倒了。終于動口罵起來,又終于動手打起來,拳來腿去中,二壺的牙齒掉了一顆,老一的鼻子也呼呼冒血。我想這應該是生活了,不是游戲了,生活果然比游戲要殘酷血腥得多啊。
夜涼如水,行至西天的月亮也嫌冷了,它在一片樹枝上搖搖欲墜了一會兒,終于躲到地底下去了。夜色跟著黑下來,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了,我還能看見自己高隆的肚子,就像抱著一面鼓。先前不知道自己懷孕時,我也看不出自己的肚子有多大,盡可以由著性子顛倒黑白,在家人吃飯的時候睡覺,在家人睡覺的時候下樓找吃的,理直氣壯地上網,美其名曰寫博客,如今我還理直氣壯得起來嗎?我父親那個惡棍會不會把我打死,我母親那個潑婦會不會把我撕碎?我本來還有個讓二壺老一把我帶走的想法,只要不再在這村里丟人現眼,隨便帶到哪兒去都行,可我都這樣了他們還要那樣我,還為了誰先誰后而大打出手。我想這兩個人沒一個是可以指望的,也不知他們何時才能分出個子丑寅卯來,就搖搖頭,在他們的打斗聲中走開了。
16.門是一樣險惡的東西
門是一樣險惡的東西,居心叵測。它想把你關起來的時候,反倒做出敞開的姿勢,比如監獄的門之于阿一,籠子的門之于鳥兒,其敞開,遠不如給你吃個閉門羹更有人情味兒。我家的門也是鐵的,我還沒拿定主意要不要打開它——我想即便離家出走,也總得拿點衣物拿點錢吧——它就自己敞開了。開門的是我的父親和母親,一人手里掂著一個手電筒。自從搬入新居,我雖然夜夜上網,但從沒徹夜不歸過,我的深夜打完麻將或喝完酒又或跟某個相好的溫存完后回來的父親見我沒在屋里,問我母親又問不出個所以然來,這才慌得要出去找我。賊亮的手電筒光束先是照到了我臉上,我一捂住眼,他們就照到我肚子上了。我的肚子明明白白,那么大,又那么凸,我怎么捂也捂不住。我母親啊地驚叫了一聲,沒心沒肺地說,天啊,你這肚子是咋了,怎么才出去一夜就弄恁大了?我父親當然也很吃驚,但他還知道家丑不宜外揚的理兒,思路也還算清晰,厲聲呵斥我母親道,你他媽深更半夜的亂叫喚啥,這能是一夜間的事?然后把我拽進來,一邊把門關上了。
在他們關門的當兒,我快步跑到我樓上的房間里,沒來得及關上門,我母親就呼呼地跟來了,我父親也跟來了。擱平時,我會把他們趕出去,可這時不是平時了啊。我母親還是圍著我團團轉,轉著轉著,冷不防就把我的裙子給掀起來了。我的裙子里光禿禿的,適才二壺老一雖沒弄成事,但不知把我的小褲頭兒弄到哪了。我偌大的肚子暴露無遺,羞處也暴露無遺,我簡直要爆破了。我母親這家伙多么無恥,也不管我父親在不在場,就那樣讓我晾著,先是劈手打了我兩巴掌,接著就哭天抹淚又捶首頓足地說,老天爺啊,這都快生了啊,你這是懷的誰家的小雜種啊?我父親別了別臉,再次斥責我母親不要深更半夜地亂叫喚。其實,有人膽敢太歲頭上動土,我父親的惱怒一點也不亞于我母親,只不過克制著罷了。他相當克制地示意我母親給我蓋上被子,又相當克制地說,先睡吧,明天再說。
第二天,我父親列舉了一串在他看來我可能接觸到的形跡可疑的人名,讓我母親一一核對著問我。二壺、老一、梅搬倉、點子等都在其中,卻唯獨沒有真正的罪魁禍首原方。我知道我誰也不能冤枉,我冤枉了誰,誰都可能被我父親這家伙折騰個家破人亡。我母親見我默不作聲,翻然頓悟地一拍腦殼說,那一準又是阿一那狗日的干的了。我又搖頭,我母親卻不肯信了,理由是阿一那狗日的太會哄弄女孩子了,把梅歡歡玩得滴溜溜轉,要把她拐走賣掉呢,她還處處護著他。又聯系到我平常也總是替阿一說話,她尤覺得真理在握了,要立即下樓說給我父親去。我叫這個總是自以為是的娘們兒嚇了一跳,要是她真這樣說給我父親,那阿一恐怕尤要抖落不清了。我慌得拉住她說,你別亂猜了,不是人家。我母親胸有成竹地說,不是他,還能是誰?我不是不想供出來原方,而是不想供出來原方實施破壞的原因,不想讓這個暗中受傷害太多的弱智女人再明里受一次傷害,她咋說也是我的生身母親啊。我說你叫俺爹來吧,我要親口說給他。等我父親上來樓的時候,我把頭蒙到了被窩里,被窩外面有我匆忙寫的一個紙條兒。你給別人初一,我這樣寫道,別人就給你十五。爹,別再亂日別人家的娘們了。
我不知我父親是怎樣跟我母親說的,也不知他猜沒猜出來肇事者是誰。我想這事夠他揣度上一陣的,在這個一度幾千人眾的墨水村里,他這些年睡過的留守或非留守的女人,他自己怕也沒數了吧。他在量上雖然遙遙領先,但很難說就是真正的贏家,他輸掉的,畢竟是一個堪可說成是皇家公主的小女兒啊。他很頭痛,也很棘手,他快刀斬亂麻地跟我母親說,當務之急是得把我肚子里的孩子處理了。
可我已不想叫他們處理了,因為我猜不出他們究竟怎么個處理法。是剖腹拿掉?還是用鉤子鉤出來?這對于平常感冒發燒了連打一針都怕得要命的我,該是多么的血腥!若是受那種酷刑,豈不是還不如叫他永遠呆在我的肚子里好。我撫摸著體內因受驚嚇而左躲右藏的小生命,忽然滋生一股母性的暖流。等把他撫摸得漸漸平息下來,我甚至都有了要把這個孩子生下來的念頭。我只想告訴世人,哪怕是顆仇恨的種子,哪怕是個狼崽,我如果全身心地愛他哺育他,也總有被感化的時候吧。何況還有虎毒不食子一說,一朝原方招兵買馬回來,一看見自己的親生骨肉,他還能大動干戈得起來嗎?我真的不希望這個世界老是恩恩怨怨的啊。又何況二壺靠不住,老一也靠不住,跟梅歡歡之間業已有了裂痕,我以后除了跟這個行將出世的小家伙說說話兒,還能跟誰相依為命去?意識到此,我再也沒心思蒙在被窩里睡了,以不復八個月身孕的敏捷跳下床,翻箱倒柜地整理了一個包袱,又把儲蓄罐里的錢也全部倒出來,準備即刻上路。我得保護我的孩子,我不能讓他們想怎么著就怎么著,可我一拉門,門的險惡秉性又一次發作,它從外面反鎖上了。
該死的門啊。
我拍打著門,成了囚禁在自己閨房里的困獸。阿一好歹還有個癡心不改的梅歡歡時刻念著他,誰會救我于囹圄?據說,今天一早梅歡歡就踏上了營救阿一的征途,一個人乘車去了百里之外的縣城。梅歡歡從沒去過縣城,也不知道該依照個什么程序,只是按著自己的理解,先問到了公安局。公安局人來人往的,她敲了好幾個門,問了好幾個人,才有個戴眼鏡的人坐下來聽她說情況,然后就讓她回家等消息,說案子早移交檢察院去了。在這之前,梅歡歡見過的最大的地方是鎮子,沒想到縣城比鎮子大恁多,一路輾轉到檢察院,太陽快落了。檢察院有個人正好見過梅歡歡,對她這股勁頭兒很是唏噓,給了她一些錢,讓她今晚住宿用,明天回家等消息,案子早轉到法院去了。又連顛帶跑地踅摸到法院,法院的人已下班了。梅歡歡以為阿一的案子在這,人也就在這大院的某一個房間里呢,哪還舍得遠走,就繞著墻根一圈又一圈地走,一遍又一遍地說,阿一哥哥你別怕,我陪你來了,我救你來了。累了冷了,就去法院斜對面的一個燒餅爐子那里蹲一會,暖和一會,然后接著繞圈圈,接著給阿一說她千言萬語也說不完的話兒。
次日卻是周六,法院的人不上班。一個女值班員看見梅歡歡嚇了一跳,她的頭上臉上滿是灰啊土的,還一嘴火泡,裂出一條一條的血道道,而時刻不停的淚水,又在她臉上沖出一道道的白印子。值班員起初以為她是個瘋女子呢,見她口齒清楚,張口喊自己姐姐,才轉身給她打了盆洗臉水,問她吃沒吃早飯?一邊泡了碗方便面來,讓她有情況邊吃邊說。方便面是帶碗帶叉子的那種,梅歡歡最喜歡吃。春天的時候,就為了交換我這么一碗面,她曾不惜力氣地滿地里去挖水波浪棵。但此一時彼一時,她還沒把叉子上的面送到嘴里就又一次雙淚長流了。在親手把阿一送到監獄的這些日子里,梅歡歡見花落淚,見鳥驚心,尤其不能見到稍好一點的飯,一拿起碗筷便觸景生情,那首曾流行一時的名為《愁啊愁》的歌,總在她耳邊回響著。梅歡歡莫名其妙地望定女值班員,莫名其妙地說,姐姐,我哥哥吃什么?值班員又叫她嚇一跳,什么姐姐哥哥的,敢情還真是個瘋子啊,目光不覺有些狐疑,人也往后坐了坐。梅歡歡又說,是不是就像歌中唱的那樣,手里捧著窩窩頭,菜里沒有一滴油?前后一連綴起來,女值班員有些聽明白了,但她不熟悉阿一的案情,打了好幾個電話才弄清點眉目。她告訴梅歡歡,負責這個案子的法官出差了,估計下周能回來,案子差不多也要開庭審理了,結果很快會出來,回家等吧。梅歡歡說,結果是什么,會把我阿一哥哥無罪釋放嗎?值班員一驚,警覺地說,這個說不好。但你要相信政府會作出公正的判決。在來縣城的路上,梅歡歡一再告誡自己要克制,有話好好說,千萬別哭別鬧,把事情弄得更糟,此刻終于忍不住,霍地站起來說,把一個無罪的人一關就是好幾個月,還說什么公正不公正?你看看我比你都高了,會真的不滿14歲?這是我找來的證據,你睜大眼睛看清楚啊。
女值班員穿著時下流行的細高跟馬靴,大約有1米6,在中原一帶的女性里面,算是說得過去的個頭,但跟鞋底磨穿的梅歡歡比起來,明顯攙假兌水了。她被梅歡歡如此沒頭沒腦地吼一通,職業的冷面孔就端出來了,說梅歡歡這個百余人簽名的年齡證明可以作為依據留下來,她會轉交給有關人員,如果需要,法庭會去調查核實的。但她不負責本案,她還有別的事,要離開辦公室一會,請梅歡歡自便。梅歡歡知道人家不高興了,也知道是自己惹著人家了,有些頹敗,也有些愴然,情急中提了個更加過分的要求說,姐姐,對不起,我大老遠地跑來了,能請你準許我見見我哥哥嗎?他在哪個屋?女值班員真叫梅歡歡搞糊涂了,盡管臉上還生硬著,嘴上卻緩了語氣說,我沒這個權力,這事歸看守所管。
鬧了半天,梅歡歡才弄明白阿一不在這座大樓的某一個屋里,既是歸看守所管,那還把年齡證明留她這里干什么,就又給人家要了回來,說要親手交給負責本案的法官。看守所遠了去了,在縣城北郊,梅歡歡路上問人的時候,人家說不用問,你朝著這個方向走,哪里院墻最高,哪里就是了。一路走來,果然有一座高墻大院突兀于城郊,還架著電網,還在墻角里設著炮樓似的崗哨,森森然有一股冷氣。時值正午,秋陽高照,走得熱氣騰騰的梅歡歡卻頓感渾身上下涼颼颼的,頓感一股莫可名狀的畏懼。這跟他們當初要去的夢中的地方,何止是天壤之別啊。她腳步不由自主地往后踉蹌起來,趔趄起來,搖著,擺著,幾欲被劈面而來的陰氣劈倒在地。但她沒有被劈倒,她突然間眼淚洶涌,奔跑如風,一邊向著那個黑洞洞的大門沖刺一邊大放厥詞,阿一哥哥,阿一哥哥,我如果此番救不了你,我就陪你一起坐穿牢底。
但是梅歡歡太一相情愿了,這注定了她所有的想法都難以實現。她雖然乘其不備沖進了看守所的第一道門崗,但大院里還有一個院,那才是真正的監獄,大墻聳立,鐵門緊閉,兩旁有荷槍實彈的武警把守。在她的想象里,以為她一出示那個百人簽名的年齡證明人家就會把阿一放出來呢,誰知武警比法院那個女值班員的態度還不如,看都不看,說是只管站崗,別的一概不管。因為是周六,又逢中午,看守所外邊這個院子里空蕩蕩的,少有人辦公。梅歡歡不知道應該去找誰,況且心思全在武警把守的這個門上,這時也豁出去了,只沖著鐵門沖著墻說,阿一哥哥,阿一哥哥。兩個武警還都很年輕,也就十八九歲,雖然有槍在手,卻也嚇唬不住她,又不便拉扯她,就招呼第一道門崗上的人過來,把梅歡歡弄走。第一道門崗上的門衛是個殘疾人,他要不是腿腳不靈便,梅歡歡也進不來,此刻深感失職,一瘸一拐地小跑過來,連哄帶勸地把她架到了門崗上,讓她有話慢慢說,這是監獄,可不是鬧著玩的地方。到了門口,梅歡歡哭哭啼啼把事情說一遍,又拿出年齡證明給門衛看。門衛既沒聽清楚,也沒心思聽,他是附近村莊的農民,因為前任門衛生病住院了,臨時靠親戚的關系來此看大門,怕領導上班來了怪自己疏忽大意,把這個還沒端穩的飯碗丟了,只想著快點把梅歡歡打發走,就把那張紙還給她,胡亂搪塞她說,叫我看你這證明怕是沒用。我今年51歲了,如果我要找人證明我30歲,或者60歲,別說100個人,1000個人我也找得到,可法律能認嗎?法律那么好哄弄嗎?法律只認你戶籍上的年齡。又說,據我所知,這一類案子多去了,民不告官不究。你與其在這里鬧,不如回家好好做做原告的工作,只要一撤訴,這事就不算個事了。
17.梅歡歡終于沒見到阿一
梅歡歡終于沒見到阿一,更無從奢談陪阿一一起坐穿牢底。那種視關人為己任或者說關人上癮的鬼地方,固然不容易放你出來,但也不是你想進就進得去的。梅歡歡不得已留下一點路費,余錢給阿一買了些吃的穿的,又寫了張“阿一哥哥我愛你,我天天想你”的紙條兒,讓門衛一并轉交給阿一,這才無限依戀無限悵惘地離開了監獄。因為毫無準備地卷入一場官司,梅歡歡對法律算是多少有些認識了。據那個腿有殘疾的門衛說,既是案子已到了法院,那離宣判也就不遠了,不定罪就不用說了,定罪的話,大約要判上三到五年的刑期。一旦生成白紙黑字的判決,再上訴申訴什么的,難度尤大了,所以解鈴還需系鈴人,做原告的工作才是當務之急。對于度日如年的梅歡歡來說,她不敢想象三年五年是一段多么漫長的時光,她時刻都在水深火熱中煎熬著哩。梅歡歡像所有不到黃河不死心的人一樣,當她認為門衛指的路不失為一條路時,她就萌生了另一個趕在開庭之前拯救阿一的念頭了。
但是,我們那個鎮子太偏僻了,從鎮子到縣城,每天只有兩趟班車往返。梅歡歡在看守所里耽擱了太久,她返回到車站的時候,最后那一班車也發走了。梅歡歡跑得再快也不敢徒步跑這150余里的路程,縱使心急如焚,也只能圍著車站打轉轉了。
第二天11點多鐘,車才徐徐進站。梅歡歡頭一個跳上去,卻等了半天才發動。車是輛老爺車,哐哐啷啷的,鬧的動靜挺大,速度很一般。一路上梅歡歡都嫌它慢,恨不得下來推著它跑,老忍不住給它使勁。她知道今天都星期日了,明天就下周了,就祈禱出差返回的法官最好也坐這么一輛老爺車,比這車還破點更好,要不就干脆拋錨,或出個車禍,自己這邊卻分秒必爭,但凡上人下人,她就兩眼噴火,想跟乘務員吵,想把司機打一頓,甚至還當真摸到手里一只別人遺棄的礦泉水瓶子。之所以沒扔到司機或乘務員頭上,是因為她發現瓶里還有半瓶水,就擰開蓋子,咕咕嘟嘟地全灌到了肚子里。這兩三天下來,梅歡歡除了給阿一買東西時給自己買了個燒餅,還沒吃喝過別的東西,這半瓶水,多少滅了滅她心頭的火氣。好歹撐到鎮上,太陽落到西天,梅歡歡又頭一個跳下車,撒開腿就一溜狂奔。從鎮上到村里10余里的路,梅歡歡只順腳踢出來路邊地頭上的一兩塊地瓜,一兩把花生,又只湊著路邊壟溝里澆地的水洗了洗,就那么啃著嚼著,硬是沒歇氣地跑了下來。她也許想起了小時候學過的《跟時間賽跑》那篇文章,只要堅持跑,就一定能夠跑到時間前面去。
果然就跑到了時間前面。梅搬倉剛吃過晚飯,還沒來得及去賭場上碰運氣。自從阿一入獄,兩個人雖然還是名義上的繼父女關系,但已很久不在一個鍋里吃飯了,也很久沒說過一句話了。此番梅歡歡突如其來,在梅搬倉既是意料之外,又是意料之中的事。她一個姑娘家,又沒收入,還能老在外面游蕩。是不是沒吃沒喝的了?他有些驚喜地扎煞著手說,流浪不下去了?我早說過嗎,哪兒都沒家溫暖,以后還來家吃吧,來家住也行。光慪氣有什么用,慪氣還能當飯吃?你要吃點什么,我給你做去。梅歡歡疲憊地搖搖頭,往屋里走了兩步,坐到一只矮凳子上說,我不餓,我來請你幫個忙。梅搬倉說,請我幫個忙?梅歡歡說,我想請你明天跟我去縣法院撤訴,請你去給他們說你不告阿一了。見還是說阿一的事,梅搬倉的臉色又黑下來,他對撤訴一說全無把握,也不一定真打算去,嘴上卻靈機一動地賣了個關子說,我去撤訴可以,但我先是告了,如今又不告了,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嗎?這個忙也太難為人了,總得有個說法吧?梅歡歡說,我以后天天給你做飯洗衣服行不?梅搬倉說,就這條件?就這也值得我大老遠跑到縣城去跟人家好說歹說?梅歡歡說,你還想怎樣?梅搬倉說,你說我還想怎樣?梅歡歡說,隨你便吧,你想怎樣就怎樣吧。
梅搬倉做夢也沒想到天上會真的掉下來個林妹妹,攔腰就把梅歡歡抱到了床上。梅歡歡望著頭頂一只500瓦的燈泡說,弄這么大個燈泡干什么,關了吧。梅搬倉要好好享受這一刻,要是在黑暗中摸索,快活豈不就打了折扣?只說電是從油井上扯來的,又不用花錢,關它干什么?梅歡歡閉上了眼。梅搬倉的尖嘴猴腮開始在梅歡歡臉上磨蹭,一邊磨蹭一邊迷醉地說,妮兒真好,妮兒真乖,妮兒叫我快想死了哩。有淚從梅歡歡臉上滑落,有悲壯的獻身精神在支撐梅歡歡一忍再忍,但在梅搬倉探手到她腿間,一點一點往上掀扯她的裙子時,她還是忍不住了,出爾反爾地不合作起來,兩手亂捂亂擋著梅搬倉的進犯。不,她說,不要,她又說,不要撩起我的裙子。
梅搬倉哪里肯聽,梅歡歡的阻擋反而加快了他的行動。先前他還循著步驟,悠著勁兒,妄圖把一場交易打扮出點情趣,此刻就用上了蠻力,徑直把梅歡歡的裙子掀到她頭上,蒙上了她的眼睛,困住了她的手臂。梅歡歡的裸體多么好啊,光可鑒人,膚如凝脂,比起她母親烏蘭來,自是多出許多水靈靈的彈性和滑膩。梅搬倉撥弄著梅歡歡又瓷實又酥軟的乳房,想必要慶幸自己格外有艷福,在他眼里,一個男人活在世間,哪還有比睡了其母又睡其女更快意的事?就三下兩下扒光了衣服,在巨大燈泡的照耀下,準確地把自己擱到了梅歡歡的身體里。梅歡歡嗷地慘叫了一聲,仿佛有什么東西被穿透,又或被撕裂,奈何此刻壓他身上的這個人不是那個人,她再叫也沒用,慢慢就沒了聲息。
風暴終于過去。
等梅搬倉酣暢地癱倒,梅歡歡業已從暈厥中緩過點勁兒。一陣尖銳的灼痛再次襲來,扯去裙子一看,身下竟老大一灘血跡。在明晃晃的燈光下,涌動著跳躍著蒸騰著,仿佛一堆燃燒的火焰。因為先前跟阿一討論過懷孕的事,梅歡歡對自己的例假爛熟于心,她去縣城前才剛剛送走的小朋友,不會這么快又一次光臨。而如果不是月經,那就該是什么了?往事水一般涌來,細節一點點清晰。天哪,這究竟是什么樣的一種征兆,又究竟是什么樣的一種宿命,她天天躲他,夜夜躲他,怎么躲來躲去到頭來只躲成了一個不規則的圓圈兒,從哪里出發又回到了哪里?梅歡歡突然間受不了了,目光被燙傷了似的,雙手掩住面龐,啊啊啊一陣哭喊。梅搬倉剛舒舒服服地點上支煙,準備稍事休整再來一回。梅歡歡雖還沒搞懂她的身體究竟怎么回事,但梅搬倉作為受害人家長,法醫已跟他說過梅歡歡的技術鑒定結果,可他不相信,也沒當回事,以為人家哄他哩,見狀不由回憶了一下過程,也探過頭來扯起梅歡歡的裙角說,怎么還真是個處女?操,阿一那小子怎么日的你,怎么日了七回八回都沒日透氣兒?又哈哈大笑說,還是老子厲害吧,一針見血哩。
梅搬倉的成就感有多強烈你不難想象,他笑得煙嗆住了嗓子還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了還笑,卻不知梅歡歡這期間的思想怎樣劇烈,情緒又怎樣起伏。他不提阿一還好,一提阿一,梅歡歡哪里還能控制住自己?他正笑得前仰后合,梅歡歡一頭將他撞倒,接著有一只板凳凌空劈來。他是笑不出來了,可梅歡歡也停不下手了,只管掄起又砸下,掄起又砸下,一邊砸一邊發狠說,我告訴過你不要撩起我的裙子,我告訴過你不要撩起我的裙子。等板凳終于砸散了架,死在笑聲中的梅搬倉業已沒有一個囫圇的頭臉了,鼻子不再是鼻子,眼睛不再是眼睛,牙也全挪了地方,這里一顆,那里一顆,星羅棋布地鑲嵌在一堆爛肉血水間,仿佛一粒粒白里透紅的石榴。望著鼻青臉腫又沒了聲息的梅搬倉,梅歡歡知道再拿這話教訓他已沒有實際用處了,她得去再去警告另外那些企圖掀起她裙子的人了。于是,梅歡歡跳出門來,不顧月黑風高,也不怕勢單力薄,只管沿街叫喊,逢人就說,不,不要,不要撩起我的裙子!
在日甚一日的秋風里,梅歡歡的裙子沒多久就爛得千瘡百孔條條縷縷了,不用撩也遮不住她的身體了,可也許她還清楚這條裙子是阿一送給她的,她打定主意就是剩最后一根布條了也要穿著,也不容許誰再給她撩起。那天她一路喊來,喊到我家樓下的時候,我從一陣空蕩而劇痛的昏厥中猝然驚醒。我醒來看見我一度巍峨的肚子不巍峨了,我朝夕廝守了八九個月的孩子沒有了。我連梅歡歡都不如,她好歹還知道是誰侵犯了她,誰對她施暴,我卻根本不知道這兩天都發生了什么,是誰麻醉了我,又是誰掀開了我的裙子。我甚至不知道我懷的小生命是男是女,是死是活。我折身從床上坐起來,我揪扯著松松垮垮的肚皮說,我的孩子哪去了?我的孩子哪去了?一個聲音冷冰冰地說,不要臉真不要臉,咋還好意思問得出口?我告訴你,他沒去哪,他死了。我扭頭看見我母親坐在我床頭,她還余怒未息地生氣著,臉像僵尸一樣緊繃著。我說你胡說,他在我肚子里的時候還歡蹦亂跳的,怎么說死就死了?他死到哪了?你叫我看看他是男是女也好啊。我母親說,一個死孩子,還看啥男女,早喂狗了。
就是這句話使我終于爆炸了的,我噗地吐了我母親一臉唾沫說,你這個白癡,你怎么不把自己也喂狗啊。然后我跳下床,甩開她奪門而出。我母親擦著滿臉的唾沫星子愣在那,一時弄不清誰是娘誰是非娘,越發像個僵尸了。好半天她跌跌撞撞地跑下樓,跌跌撞撞地說,你個瘋妮兒你去哪啊,你這會兒不能見風,你得好好躺著哩。我頭也不回,我不屑于理她,我有更重要的任務在肩,我還跟她婆婆媽媽個什么勁兒。是的,我覺得梅歡歡一個人的聲音太微弱了,她縱然喊破嗓子也不足以叫某些人警醒,再說沒有新生力量的介入,她能不能堅持下去也是個未知數啊。所以,我得跟她結成同盟,以壯聲威,我不能再眼睜睜地看著她一個人孤軍奮戰了。我遠遠地就喊住了她,我說歡歡你等等我啊。
誰說梅歡歡瘋了?誰說她啥話也聽不進去了?她一聽見我的招呼就停下了,那么嫵媚到回過眸來,又那么心有靈犀地嫣然一笑,在我向她跑去的當兒,也張開雙臂向我跑來。我們摟到一起,松開,再摟,繼而撫掌大笑,繼而抱頭痛哭,哭哭笑笑間,早又是一對好姐妹了。此后的日子里,我們一直手扯著手,肩并著肩,一路意氣風發,一路高歌猛進,就像我們把天下少女都當成了自己的姐妹一樣,我們志在把我們的聲音傳送到地球上的每一個地方。從村子到鎮子,從縣里到市里,我們走啊喊啊,風雨無阻,夜以繼日。也許,當一句話說了還要再說,當一條路遙遠到看不見盡頭,我們遲早會累倒,遲早會客死到路上,但我們約定好了,拉過勾了,只要還一息尚存,我們就會爬到樹上去,爬到墻上去,爬到摩天大樓上去,一如當初在學校里扯著嗓門朗誦詩歌一樣,向著這個世界大聲宣布——
不!
不要!
不要撩起我們的裙子!
(選自個人博客http://blog.sina.com.cn/zglwh)
現場點評:
我,正值花季,懵懂無知而又玩世不恭。在破敗混亂的墨水村里,尚且青澀的果實在無以名狀的暴雨中墜落,喧嘩出滿紙的苦痛與畸態、控訴與感傷。小說以“我”這樣一個涉世之初的女孩子的視角,注視墨水村在外出打工的村民逐漸增多后,人走村空、無以為繼、道德淪喪的生活形態和生活方式。作者用稚嫩而又似乎老道的口吻娓娓道出學校與家庭、愛情與欲望的諸多瑣碎細節,不厭其煩,細大不捐。與此同時,小說主人公——兩個女孩子的初戀故事也在辛酸的憧憬與美麗的苦淚中靜穆地鋪展開來。
這篇近六萬字的小說盡管抽離了復雜的社會歷史語境,但從著墨不多的背景描述中,依然可以讀出貫穿全文的墨水村全面混亂的深層緣由——即“他們走了”,“村子里沒有多少人了”。在“進城打工的人越來越多”這一大背景和情節框架中,作者設計了一系列令人瞠目結舌的鬧劇段落:學校里的教師差不多走光了,無所事事的孩子們墮落了,醫院病人的健康沒有保障了,村里的生意越來越不好做了,游手好閑的梅搬倉之流得以在混亂中得逞……荒唐的戲劇化情節、字里行間的反諷筆觸以極致化的表現力傳遞出作者對鄉村現狀的深度絕望與憂慮,這些與另一種彌足珍貴的人間真情——梅歡歡與阿一、“我”對原方的真摯情感形成急劇的張力。隨著我與梅歡歡之悲壯結局的相繼揭曉,這種張力達到頂峰。小說末尾,作者借主人公之口發出振聾發聵而出人意料的吶喊:“不!不要!不要撩起我的裙子!”以看似奇崛而又在情理之中的驚奇效果獲取刺痛人心的社會批判力量。
小說的語言有一種放縱而粗獷的質感,對人物的心理、對話和動作的描繪也汪洋恣肆而不喜雕琢,這無疑體現出作者事無巨細的耐心和平實曠達的文風。但是另一方面,過于細致具體的描述容易沖淡讀者的注意力,過于直白的語言也使小說缺少了萊辛所謂的“選擇富于包孕的瞬間”所能帶給藝術創作的些許含蓄蘊藉的余味。
點評人:梁丹丹(復旦大學文藝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