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老虎,兩眼閃亮,四肢緊張,屏聲靜氣,整個身體貼伏在地面上,虎視眈眈地盯著前方,正準備一躍而起,撲向獵物——可它卻永遠不能撲出去,就連兩歲的小孩子也不會怕它:它是一只布老虎,在陜西農村一個巧媳婦的手中誕生的布玩具,它那兩只閃亮的眼睛是兩塊小小的鏡片兒——想得多巧!
它的剛好可以映出人的一只眼睛的鏡片眼睛,有一道黑色的眼圈,由這開始,從里向外,一圈換一個顏色,以同心圓的方式圍了好幾圈,每一圈上都用顏色不同的線間距均勻地繡出輻射線,看上去就像這雙永遠不會打盹、即使打盹也不會眨一下的虎眼在不斷放出著光芒。這兩只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上面是兩道又濃又黑的眉毛——老虎難道是有眉毛的么?不管別的老虎怎么樣,反正我們這只老虎是長了眉毛的,而且一點都不別扭。它的眉毛是立體的,像北方手巧的小姑娘細心捏出來的水餃,又像彎彎的兩片樹葉,那不是,上面還有兩道細細的粉紅色葉脈呢!在這透著威武又流出嫵媚的兩道濃眉之間,額頭正中,是一個用綠絲線粗粗地繡出的王者的標記,那個人人都知道用來區別是虎還是貓的“王”字,它老老實實地呆在立起的眉毛的淡淡的陰影中,一點都不急于表現出自己,不知道是擔心嚇著了娃兒還是胸有成竹的自信。在這個“王”字下面緊連著一個筆直的像一只沖天的尖尖的辣椒似的鼻子,但這是個不同尋常的白辣椒,辣椒兩側橫乍出兩撮綠色和黃色的絲線,下邊的兩只鼻孔卻是凸出來的兩個紅紅的圓球,真是血氣方剛。與其他常見的老虎那張著的血盆大口相比,它的嘴巴簡直是小家碧玉的櫻桃小口了,形狀像一片樹葉,顏色也綠得爽目,正中齜出了三只小虎牙,像一個倒寫的書法“山”字,就是三道豎劃寫成三個三角的那種,當中的那座山峰底下伸出了小小的一截紅舌頭,像山后出了太陽。嘴角處釘上兩個小圓鋁片,像兩個酒窩,給這張不大的嘴巴又平添了一分笑意;嘴角外面是一縷用大概是從鞋刷子上拆下來的豬鬃做的胡須,直楞楞地向外伸著,把這張充滿稚氣的面孔弄得像化了裝的一個小老頭兒??刹痪褪浅錆M了稚氣嘛!你看,在它的額頭上,那個王字的上方,還停著一只前翅黃后翅黑綠身子紅頭頂的小蝴蝶呢!那小蝴蝶美麗得像朵花似的穩穩妥妥地落在那里很長時間了,翹著兩根顫顫的綠色細電線的觸角,觸角頂端的小棒槌頭是兩個閃亮的金色小玻璃珠,最前端還拴上了兩小撮桃色的細線。在這朵“蝴蝶花”的兩邊,是被眉毛稍微擋住下端的、支楞起來的、粉紅色的細棉布里包了棉花的軟和和的、外面鑲了一圈閃著孔雀綠的花邊、花邊外又長出一圈像蘆葦花似的灰色茸毛的、兩片橢圓形的小耳朵。
——它這樣一副相貌和神氣,叫人越看越想起《群英會》中年少氣盛的周瑜都督。
這位英姿勃發又憨態可掬頑皮可愛的袖珍都督,一尺來長,比兩手合圍還要粗一點的圓滾滾脹鼓鼓的身子,通體紅色,只有四只胖乎乎的小腳爪像戴了兩副白手套,從手套中露出的手指和腳趾,都染了粉紅色的指甲蓋。它的尾巴調皮地翹起來,緊貼著圓溜溜的屁股拐成一條弧線,彎到稍稍撅起的屁股上面后,又把尾梢向上挑起,梢尖綁了一朵未開的罌粟花。罌粟花下,這小老虎的屁股上,一左一右,大開著兩朵綠葉烘托,花瓣張起,花色嬌艷的紫、白牡丹。在這花團錦簇的花園里,落了一只前翅白后翅綠黑身子粉紅頭頂的蝴蝶,兩根細細的觸須在風中抖抖的——小棒槌頭的玻璃珠閃著綠光一一打聽著消息,眼巴巴地等著那罌粟開放。
在孩子滿月時,由親人精心制作的這件禮物,并不只是一個玩具,它實在還是有著巨大的威力和能耐的,抽象地說是可以避邪祟、保平安,最具體的本領是能降除“五毒”——農村常見的、可能給孩子帶來危害的五種有毒的動物:蛇、蜈蚣、蝎子、蟾蜍、蜥蜴(或蜘蛛)。這樣來看它,在它的這馴順可愛、虎虎有生氣的外貌里,就看到了一種威嚴和怒氣。你看它多么忠于職守:兩眼圓睜,眉毛直立,耳朵前豎,匍匐欲躍,通體赤紅,放出火炭樣灼人的豪情壯志!如同歷史上那些豪爽忠義之士頓來眼前:鴻門宴上目眥盡裂的壯士樊噲,過五關斬六將的義士關羽,開封府剛正不阿、大義滅親的黑臉包拯……誠然,一件玩具的靈氣終究是人的想象所賦予,但這種深情的寄托和祝福讓我由衷地感動——在它的身上,至親至愛的親人為孩子精心地繡上了立體凸起的黃蝎綠蛇白蜥蜴和雙尾黑蜈蚣,據說這是表示它們已被它吃到肚子里去了,那第五毒卻又為何不見?——四個就代表了吧?——被消化了吧?回答總是有的,不必過于認真,但我卻又分明感覺到這只虎身上的這些毒蟲,似乎也不盡然非得解釋成是被吞吃到肚子里了不可,何嘗不可看作是它們正爬上了此虎之身,而這只忠心耿耿的靈物正在代人受難呢?如此我又在這只虎的面容上看到了一種痛苦和犧牲的意味,令我不禁肅然起敬,心情有些沉重、慨然了……
1997年11月我在陜西省千陽縣小寨村收集到的這只填滿谷糠、沉甸甸的布老虎,毫無疑問可以歸入民間藝術精品之列。在高速發展的現代文明影響和商品經濟大潮沖擊下的社會里,即使在號稱“布藝之鄉”的地方,這種村人自用的民間工藝品也已經是越來越少,漸漸歸于消失了。因此,我加倍地珍愛它是有理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