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張長順

一

張長順何許人也？住在什么地方？牛東根是一概不知，盡管這樣，牛東根卻還是要找他，因為牛東根覺得不找到他，良心上實在過不去。

算起來，尋找張長順的主意，牛東根在十天前就打定了，但當時，正碰上園子里那幾溝原準備自己當菜吃的豆角旺結，一嘟嚕一嘟嚕的，跟架上掛滿了綠面條似的，根本吃不及，老伴急猴猴地催促說，趕緊去賣了賺幾個錢吧，要不一耽誤，老了怪可惜的。牛東根說行，就準備了秤、條筐，給獨輪車打好了氣，將老伴摘的豆角裝上車，趕集上市地賣。接著就是一集又一集，到架上可摘的那些豆角賣得差不多了，六七天也就過去了，這讓牛東根有點小小的歉疚，不過，牛東根想，這也是沒有法子的事情，就是說給張長順，他也會理解的。如今，豆角賣完了，牛東根想，該尋找張長順了，可豬圈的土墻又塌了。是第二天早上發現的。正是八月里多雨的季節，天快亮的時候，下了陣子雨，早晨牛東根起來，準備收拾一下，好去尋找張長順，到廁所里撒尿的時候，發現那兩頭白毛豬不見了，牛東根一激靈，因為那是老伴一瓢食一瓢水的半年的心血，趕緊四周一瞅，是臨街的土墻因風而斜下的雨給剜倒了。牛東根喊起老伴，花了兩袋煙的工夫，從村東找回了那兩頭正在土坎上的草地里撒歡的豬，然后從鄰村的磚窯上推來磚，和泥砌墻。墻不長，也就三米來寬，兩米多高，但也用了一天時間。墻砌好了，牛東根也不知啥原因地又發燒了，渾身酸軟，蓋上兩床被子還喊冷，折騰了幾天，總算感覺基本正常了，但離牛東根決定要尋找張長順的時間也過去十天了。牛東根想，再也不能耽誤了，就讓老伴收拾了一下，上了路。

二

牛東根，王廟鎮牛劉村人，六十一歲，除了老伴，還有個正上高三的二十歲的兒子。平時，牛東根和老伴種著五畝責任田，秋后和春里農閑時，則推著獨輪車，一村一村地收破爛兒，雖然是些破鞋、爛布頭、碎棉花什么的，但一段時間倒騰下來，也能收入個三千兩千的，當然，這對城里的大款什么的有錢人來說，算不上什么，也就半頓飯錢而已，但對牛東根這樣的靠在泥地里刨食的莊稼人來說，就是一筆不小的數字了。

農民嘛，進錢的地方不多，花錢的地方倒是不少，又是化肥，又是種子，又是農藥，又是澆水的，哪一樣弄不好，莊稼也不給你好好長，而糧食現今又賤得很，不值幾個錢，所以，辛辛苦苦一年，收入卻相當稀罕。

可莊稼地上一茬茬長成的人，又離不了莊稼地，怎么辦？好在現今政策好了，就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地再通過其它辦法掙點錢，于是耍手藝的，賣力氣的，或北上的，或南下的等等都有，而像牛東根這樣既沒有手藝又沒有力氣的年齡大點的，就只能找些適合自己的門路掙幾個小錢了。

剛開始時，牛東根有點拉不開面子，覺著收破爛兒掉價，所以，每到一個村子時，都是將獨輪車放在一處偏僻的角落，然后蹲在獨輪車旁，守株待兔樣地等待，這樣，收獲自然少得可憐，后來，牛東根想，怎么也是出來了，不能白白耽誤工夫，收破爛兒就收破爛兒吧，不偷不搶不犯法的，掙錢不就行了嗎，有啥丟人的？收音機里鄧小平不是還說，拿住老鼠就是好貓嗎？就放開膽子喊了，收破爛兒——收破爛兒——以后每到一村，大街小巷里就傳來牛東根的喊聲，那些有破爛兒的農民聽到喊聲，則帶著破爛兒走到牛東根的車前，過秤，付款，將破爛兒裝到牛東根的獨輪車上。牛東根的收獲漸漸增加，范圍也近村遠莊地不斷擴展，成為牛東根一到農閑就要去做的一項業務。

牛東根一般是秋后和春天時先把破爛一車車地收來，堆到家里的西小偏房中，然后再利用農活的間隙歸歸類，叫村里的一個拖拉機手用拖拉機送到縣上的收購站去，這樣，收破爛兒干農活各不耽誤。

十天前，牛東根在整理破爛兒堆中的鞋子時，一個紙卷從一只破棉鞋里掉了出來，什么東西呢？牛東根一道道揭開紙卷上纏著的線，扒開紙卷，是一卷百元的人民幣，五千元。俺的娘哎，牛東根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張張地抖了抖，又喊來老伴辨了辨，可不是人民幣咋的？

晚上，牛東根兩口子失眠了，畢竟，對農民來說，五千元可不是個小數字。掂量來掂量去，老伴問怎么辦？牛東根說，都是莊稼人，攢這些錢不容易，咱還給人家。老伴問怎么還？牛東根說，包錢的那張作業本封皮紙上寫著張長順，按這三個字，從我收過破爛兒的村子一村一村地問，一定能找到。

三

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和一個小時的汽車，中午的時候，六十九歲的江茂才老漢提著個破包，從座位上露著彈簧、一路卷著黃塵的的小公共汽車里走了出來。他是從南方的一個城市里回來的，他在那個城市里的一個工地上看大門，每月五百元，過了年后正月里去的，如今正半年了。半年時間，站在家鄉的土地上，映入眼簾的，還是那路，還是那村，還是那田，不同的是，走時地里是麥苗，樹上是光禿禿的枝條，如今地里卻是基本已成熟的一人多高的玉米，樹上是蓊蓊郁郁的綠葉。

江茂才抹把頭上的汗，把破包朝肩上一背，沖山梁上走去。翻過這座山梁，再爬過兩道溝，大約五里路，就是他的村子江家莊了。

江茂才的外甥張長順考上大學了，張長順給江茂才寫的信上說，是省大學中文系，當然，江茂才不識字，信是由工地上的一個年輕人替他讀的，說大學要張長順8月29日報到，學費、書費、住宿費等等共需八千元。

江茂才就是回來給外甥張長順送錢的，兜里揣著他半年的工錢三千元，這也正好是張長順所還需要的數字，因為去年里江茂才已經給張長順積攢下五千元了。老師早就說過，張長順學習非常好，雖然考不上清華、北大，但考個重點大學那是老太太擤鼻涕，把里攥的事，所以，江茂才提前就有了心理準備。

本來江茂才打算把錢寄回來的，從郵局里寄非常方便，他看門的工地不遠處就有一家郵局，但江茂才考慮來考慮去，決定還是親自回來的好，一來呢，家里從來沒出過大學生，猛地出一個，是喜事，該高興高興；二來呢，外甥張長順沒有父母，跟著江茂才生活了五年，這么大的事，應該回來一下，不就耽誤掙十天半月的錢嗎，張長順這孩子，不容易哩。五年前，他的父母，也就是江茂才的女婿和閨女，到鎮上趕集時，被車撞了，車跑了，張長順的父母也因搶救不及時而雙雙去世了。成了孤兒的張長順就被江茂才領進了家，江茂才想，閨女沒了，但外甥的姥姥、姥爺還在嘛，說什么也要把外甥撫養成人。那年張長順才十四歲。五年來，為了張長順，江茂才和比自己大兩歲的老伴沒少費了心血。好在張長順這孩子還算懂事，除了空里幫家里干活，就知道悶著頭地學習。美中不足的是，自從父母去世后，原本活潑快樂的他，變得少言寡語了，看人的眼光也有點特別，怎么說呢，好像有點發狠的感覺，也許是失去父母的原因吧。

這想著的工夫，江家莊就要到了，江茂才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四

牛東根不會騎自行車，只有下步走，他左手拿把雨傘，右肩上背著個包袱，里面盛著一個搪瓷缸子和一摞煎餅。他知道，收過破爛兒的村子有那么多，誰知道會在哪個村子呢，三天兩天地肯定回不來，所以早有了思想準備。他走到一個村子就問，你們村有個叫張長順的嗎？回答說沒有，牛東根就朝另一個村子走去，那一片的村子口或鄉村的公路上，不時地就出現牛東根打問的身影。然而，四天過去了，四六二十四個村子已問過了，都問進另一個縣了，卻依然沒有打問到，這期間雖然有三個叫長順的，但一個是孫長順，一個是周長順，一個是王長順，都不是牛東根要找的。

這天黃昏，牛東根正走在一個半坡之中時，突然下起了大雨，豆大的雨點打在路兩邊的玉米、谷子、高粱上，唰唰地響，又有風，牛東根的雨傘根本不管用，看旁邊有一個廢棄的機井屋子，牛東根只好走了進去。他甩甩雨傘上的水，站在門口望望天，見這雨一時半會兒沒有要停的意思，便把包袱拿下來，扒拉扒拉地上的草坐在草上，揭開包袱，拿出個煎餅吃起來；煎餅太硬，不好咽，他把搪瓷缸子放到外面，接了半缸子水就著。吃完了，雨還在下，天已經大黑了，牛東根就收拾收拾地上的草，躺下了，他太累了，臨睡著前，想，有名有姓的，不信就找不著；又想，老伴也不知怎么樣了，想著想著，睡著了。

五

江茂才的老伴喬玉秀七十一歲，1960年逃荒，從河南要飯要到江家莊時，在江家莊的村口上餓昏了過去，江茂才見此，把喬玉秀背進了家，煮了兩碗南瓜湯，給喬玉秀喂進去，喬玉秀醒了，在得知江茂才也沒有成家時，喬玉秀說什么也不走了。當然，喬玉秀也沒地方可去了，父母弟弟都餓死了，家里只剩了幾間怕是未及她再趕回去就被雨水淋塌的破破爛爛的空房子了，她還能到哪里去呢？這樣，江茂才就和喬玉秀成家了。時光說快不快，說慢不慢，一天又一天的，眨眼，四十六年過去了。四十六年來，喬玉秀讓江茂才冬有棉、夏有單、餓了有口熱湯熱水，和江茂才相儒以沫，恩恩愛愛。四十六年，也使喬玉秀由一個挺中看的大姑娘，成了一個豁豁著牙的老太太，生活的重負，使她的身體過早地衰老了；特別是五年前他們惟一的女兒被車禍奪去生命后，過度地悲傷，更加速了她的衰老，記性是大不如從前了，所以，當江茂才蹲在床前，扒拉那幾雙鞋，準備拿出那為了安全而藏在一只破棉鞋中的五千元錢時，喬玉秀才驀地想起，正月里江茂才臨到南方去時，是將五千元藏到那破棉鞋里的，還曾經告訴過她一聲，可她竟將此事忘得一干而凈，春天的時候把破棉鞋收拾出來，賣給收破爛兒的了。江茂才一聽，一下子坐在了地上。

作為一戶省吃儉用、老實巴交的莊稼人，五千元的忽然失去，打擊可想而知。

江茂才忍不住想發火，因為那是他去年在南方一年辛辛苦苦的全部所得啊，可他尋思了尋思，錢已失去了，發火就能發回嗎，只好把火又憋了回去。

怎么辦呢，錢雖然沒了，但外甥張長順的學還要上啊，借借吧，可跑了兩天，借了十幾戶人家，只借到一千元，離需要的數字差得還遠著吶。也是的，這么一戶貧苦的人家，又有誰敢把錢借給他，只怕是肉包子打狗哩，當然，張長順畢業以后可以還，但現在的大學生找工作已相當難不說，就是找到工作了，那五年以后的錢還能頂現在的錢花嗎，說不定早就五元當五毛用了呢，江茂才一家陷入了愁苦之中。

喬玉秀說，這收破爛兒的也是，又不是自己的錢，收到后咋就不還給人家呢，良心叫狗吃了？張長順恨恨地說，都巴不得從你手里搶呢，何況這樣天上掉餡餅的好事。現在這人，哼，都不是人，全他媽是混蛋。他想起了那撞倒父母后逃逸現場致使父母沒能及時得到救治而去世的司機，氣更加不打一處來，而且越想越窩火，對江茂才和喬玉秀說，姥爺、姥娘，你們別著急，晚上的時候，我到幾個朋友家去借一借。江茂才說，能行？張長順說，試一試吧，也許能行哩。

吃過晚飯，江茂才和喬玉秀睡下后，張長順到廚房里轉了一圈，一聳一聳地出去了。

六

都七天過去了，牛東根還沒有找到張長順，在尋找的過程中，他離他的家越來越遠，心里也越來越急，一是急丟錢的人家發現自己的錢丟后，肯定急得不得了，這點作為一個莊稼人，將心比心，他非常清楚，所以能早一天還給人家，就早一天讓丟錢的人家從愁苦中解脫出來；二是急出來都七天了，園子里的豆角說不定又長長了，豬圈也該起了，有一大堆的活要干呢，再說，老伴也掛拉著不是？由于著急，所以只要不是半夜三更的，即使天黑了他也照樣趕路，想，能快問完一個村子是一個村子，能早一天找到張長順就早一天找到張長順。

這天夜里十點來鐘，牛東根在路過一片玉米地時，從地里忽地竄出一人，把一把菜刀架在牛東根的脖子上說，把錢拿出來。牛東根先是一驚，接著明白，遇上劫道的了，本能地捂住兜里那五千元說，這是別人的錢，我要還給人家的。持刀的人說，拿出來吧你。牛東根豈能放手，因為他覺著錢又不是自己的，怎能在自己的手上給丟了呢，就使勁護。持刀人見奪不過來，對著牛東根的肩膀上就是兩刀。牛東根只覺肩膀一麻，手不由得松了。持刀人奪過牛東根兜里的錢，從玉米地里逃了。

牛東根捂著不斷流血的肩膀，搖搖晃晃地敲開前面村子的一戶人家的門時，已是一小時后了。那戶人家的門一開，牛東根就昏過去了。

七

第二天晚上，江茂才正坐在屋里的凳子上抽煙，村長走了進來，大呼小叫地說，茂才，茂才呀，你被收破爛兒的收去的那五千元錢找到了。江茂才立刻從凳子上站起來說，在哪里？他沒想到，外甥昨天晚上剛借到五千元，丟的錢今天晚上又找到了，激動得竟有些把持不住自己了，腿直打哆嗦。村長說，剛才我從縣電視新聞上看到的，可惜那個給你送錢的收破爛兒的人昨天晚上在劉家合子村的玉米地旁被一個劫路的劫了，現在在鎮上的醫院里，公安的正在破案。那個收破爛兒的躺在病床上，都流淚了，哭著說，張長順，張長順呀，你在哪里啊？這不，我看了電視后，就趕緊通知你來了，你趕緊、趕緊去看看吧。說完，村長走了，邊走邊說，我就說的嘛，這世上還是好人多，好人多哩！

正在豬圈里給豬拌食的張長順聽到村長說電視新聞上的事時，手一抖，拌食棍掉到了地上，但很快，他又撿了起來，待村長走后，定了定神，對慌慌著找手電筒連夜要到鎮醫院去的江茂才說，明天去不行嗎？江茂才說，人家都為咱受傷了，咱咋還能等明天呢？張長順沒再說什么，頓了頓，對已一腳門外的江茂才說，姥爺、姥娘，我明天去學校報到吧。江茂才說，不是說好了大后天的嗎，通知上也這么說的。張長順不容置疑地說，我想明天。江茂才和喬玉秀嘴張了張，但卻沒說出什么，只是覺得，好好的，怎么忽然就變了呢，這孩子，咋了？

本欄責任編輯：于艾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