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事兒就折騰

編者語：美國是天堂。美國是地獄。從異國到他鄉，一個人必須經歷遷徙之痛。根，裸露在外面；心，飄蕩在空中。《沒事兒就折騰》——因何折騰，折騰什么，折騰背后的深層意蘊令人唏噓。《尋找張長順》給出的則是找尋之苦。而找尋的悲酸與流血雖讓人遺憾而帶給你的卻是心之溫馨，是人性之美善。

1

老了，小蓋自己也覺得不服不行。

小別勝新婚，雖說心里是激昂得緊的，但腰下已全軍崩潰。這不還沒折騰幾下，已經景氣全無。看來一過不惑還就真的進入Microsoft(微軟)時代了。小蓋心口堵了一下，但嘴上更堵，這句話還是被自己的口舌攔了回去。

身下的靈芝當然不喜悅，這一年365天就這么幾天湊到一起短兵相接幾個回合，還沒拉開架勢，那邊就自行告退了。就跟剛要開始打個有趣的電動游戲，預備動作剛做好，突然停電了。沒勁么！

前幾年兒子小，那時候日子窘迫，小蓋雖在奔騰年代，可那時候剛來美國沒多久，小蓋剛上班，心情和時間都很緊張。靈芝在家里帶兒子，從一個大學教師淪落成家庭婦女，尿布奶瓶鍋碗瓢盆，日忙夜忙，又沒錢進補，還是多清靜點兒好。

等咱綠卡批下來……那時候到了周末，小蓋和靈芝一陣激動后，總是要暢想一番的。靈芝和小蓋暢想里的共識之一是再要個女孩兒。

女兒生出來不該跟著咱們受罪，你得抓緊掙錢辦綠卡，女兒可不能跟著咱們東跑西顛兒地打游擊了。兒子跟著咱苦點兒就苦點兒了，男孩兒么。靈芝在小蓋的懷里用指頭戳著男人的胸口，小蓋的胸口就真的像是被小錐子一錐子一錐子戳進去生疼。

可綠卡不是小蓋說了算的。上個世紀90年代中后期，大批的職業移民涌入美國，職業移民的申請速度兩三年了不但沒有前進，反而到了90年代末居然出現了多次倒退。工作簽證的6年期限馬上就要到了，可小蓋一家的綠卡還杳無音訊。和小蓋一起來的幾個哥們兒已經在辦理申請去加拿大。沒有綠卡，掙錢的事就更渺茫，因為沒有綠卡就不能換公司，換公司綠卡就得重新辦，這樣一來，6年的時間就更不夠用。

日子雖然窘迫點兒，但基本上還能做到團結緊張，偶爾也嚴肅活潑一下。比如秋高氣爽的時候，靈芝會提議去舊金山漁人碼頭釣螃蟹，不用花錢，還高雅，孩子可以玩好，大人也可以小資一下。釣螃蟹不是主要目的，一兩只不少，三四箱不多。舊金山灣的景致在世界還是數一數二的。剛巧這日老卡要來。怎么招待老卡，著實讓靈芝費了點腦筋，請老卡吃海鮮？那叫窮顯；請他吃大餐？那叫流俗。靈芝絞盡了腦汁，便絞出這個釣螃蟹的主意。可跟小蓋一說，小蓋并沒有氣爽到有心情去釣螃蟹，他原本是打定主意不去的，可還是沒架住靈芝的威逼利誘。你看人家老卡從加拿大大老遠來，咱也得找個茬兒聚聚吧，這么多年沒見了。釣螃蟹最好，一整天在一塊兒，有時間把話說透了，氣氛也好。再說了，他現在做貿易了，說不定會有些機會呢。總比萬一真到了加拿大兩眼兒一抹兒黑強。靈芝說得是理兒，小蓋雖然心里不想見老卡，但邏輯上又找不出破綻推翻靈芝的結論。

真是狗屁邏輯。小蓋嘴上這么說著，但還是和女人、兒子、老卡及幾個狐朋狗友去了舊金山漁人碼頭。

碼頭上樁子樣兒杵了一整天。螃蟹最終釣了兩大箱，還不算那些看上去小點兒，又扔回海里的。一撥人馬收獲頗豐，后來知道原來那年舊金山灣螃蟹大豐收。

漁人碼頭回來，小蓋吃螃蟹海吃了一個星期，和靈芝吵架了一個月，自個兒別扭了兩個月；到了第三個月，兩張單程國航機票把女人兒子，一路送回了北京。

2

本來小蓋打小對螃蟹是很鐘情的，但從那次釣螃蟹后，他至今再沒吃螃蟹。套句小蓋的原話：媽的，別提，傷了。

其實小蓋罵的是老卡；別提的也是不想提老卡；被誰傷了呢，還是老卡。這些小蓋嘴上心里都是不承認的，但想起這嚴肅活潑釣螃蟹的一天，就有股子無名火，又說不出哪兒不對，最后只好發在螃蟹身上了。

老卡和小蓋和靈芝是大學同班同學。老卡本來和小蓋挺鐵的，原因是小蓋念書好，系里挺重視。人也算講義氣，老師喜歡，跟系里的領導們也能套上瓷。平時老卡拿小蓋當哥，到了考試的時候，就把小蓋崇拜成爹。早中晚三餐，老卡是前呼后擁，就差腰里挎盒子槍了。

一到考場，情形是這樣的，小蓋坐在前方，后面一左一右，一邊是老卡，一邊是靈芝。小蓋情愿，一邊是哥們兒，一邊是自己未來的老婆。就這樣，靈芝和老卡順利斬了六將過了五關，大學畢業，皆大歡喜。靈芝成了老婆，老卡進了商業局，當然還是小蓋的鐵哥們兒。

光陰荏苒，春去春回，小蓋帶著女人從澳洲轉日本，再去英國，制造兒子后，最終落腳在美國。

自打小蓋和女人出國，老卡的消息全無。老卡其實很想聯絡小蓋夫婦的，但這幾年這二人沒干別的，跟勇往直前的游擊戰士一樣，打一槍換一個地方，想找著蹤跡實在是難點兒。

老卡在商業局里貓了幾年，也不知道怎么著就認識了個美國佬兒。開始老卡的宏圖是去圓個美國夢，就忙前忙后地和美國佬兒做項目，后來項目沒做成還給局里賬目上虧了個大洞。美國也不能去了，老卡就弄了個曲線圓夢計劃，干脆就去了加拿大。

人機靈到哪兒也是機靈，老卡這顆種子往加拿大這么隨便一撒，沒成想就扎了根，不僅如此，還枝葉茂盛地開花結了果。幾年豐收后，老卡又開始想起了美國這塊肥肉。他這次來美國，說是看看朋友包括小蓋靈芝，其實主要目的是準備往美國這塊肉上砍一刀子。砍刀子么，得有會用刀的人。靈芝人聰明，這幾年在美國呆的，英文也溜兒了，人長得也順眼，最主要的是老卡心里的小九九，四年同窗，要不是小蓋在上面蓋著，靈芝說不定就是我老卡的老婆了。但老卡是明白人，靈芝班花一朵，自己怎么想歸自己想，事實只有小蓋蓋得住這個女人。但對靈芝的好感，就跟個癢癢撓似的，沒事就抓巴老卡幾下，弄得老卡雖沒啥痛苦也不大好受。漁人碼頭這一天，是老卡收獲的一天。老卡螃蟹沒釣幾只，卻把靈芝釣到了他自己的貿易公司。老卡沒想到這么順利，其實去漁人碼頭的路上他可是連想都沒敢想這事。還是那句話，老卡是明白人，自己老婆孩子在加拿大好好的，小蓋又是哥們兒，靈芝又是同學，跟姐們兒也差不多，心里的癢癢撓抓巴了沒幾下，立馬兒就被老卡毅然決然地壓了下去。“去我北京公司也行，那邊的業務主要是跟美國的，你英文熟，肯定能行，等業務穩定了，我保證開個美國分公司，你就可以回來了。再說，北京這個時候是關鍵，你在北京給我掌舵，我也就放心了。省得我來回跑。” 老卡也確實這么想，四年同窗的了解，他也確實相信靈芝的為人和能力。“怎么樣，蓋哥，嫂子就聽你一句話。”

小蓋干笑，不說話。心里酸成一個大檸檬，這當年考試抄我勉強畢業的主兒，我還得向你討飯不成？心里酸，臉上不能酸，嘴上更不能酸，爺們兒就是骨頭斷了，那氣兒也得撐著。“哈哈，我們家自由民主，她要干嘛只要她自己樂意，她自個兒覺得高興就成。”

靈芝知道小蓋不可能樂意她去北京，可一天綠卡解決不了，她就沒法兒出去工作，這整天把大把大把的青春全扔在奶瓶尿布上，想想她就怕。

在漁人碼頭，靈芝沒說什么，她得給男人留面子。尤其老卡和小蓋過去和現在的反差，讓她想起來也覺得心頭有點兒酸。

“我得去。” 靈芝當天從碼頭回來晚上在床上激動了一半兒，就說了自己的打算。“不然我就廢了。”小蓋一聽，就跟前場臨門一腳，球就要射出，可哨聲一響，全場比賽結束一樣，那叫一個堵。興致全無，小蓋翻身下來，“他是什么變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去他的公司不廢才怪。”

“你別那么小心眼兒啊，我又不是去加拿大，我是去北京。”

“哈，我怎么小心眼兒了，我還怕你跟他上床不成啊。”

“你……什么東西啊。你……整個一混蛋。”

男人女人你來我往，世界大戰伊始。

3

其實小蓋和靈芝當年戀愛，屬于心心相印的那種，誰也沒追誰，就走到一塊兒了。這種史無前例的戰爭不應該在他倆中間爆發。其實只要有一方稍微妥協一下，不用和平談判，雙方就會自動恢復友好往來，至少后果也不至于這么嚴重。

后來靈芝心下總琢磨：當時倆人可能都是憋屈的。也是啊，小蓋一直都是高材生，被寵慣了的。我靈芝好歹也是個大學教師，就在這么張寸把大的綠色卡片里一憋就憋屈了四五年。這四五年是什么，是人生里最奔騰的四五年啊，30歲剛出頭的四五年啊，一生能有幾個這樣的四五年啊。

靈芝后來明白了，那當然是馬后炮，小蓋明白不明白沒人知道，因為他從來沒有就這個事件對外發表過任何言論。直到現在，他還是對這件事情保持沉默。可當時不同，倆人都年輕氣盛，大吵了一個多月。誰也不服誰，雙方精氣體力大幅度消耗，后來進入疲憊戰狀態。到了第三個月，完全進入冷戰。說小蓋后來恨老卡也不為過。這事最終促成，老卡起了關鍵作用。

小蓋和靈芝進入冷戰的時候，靈芝在美國也沒什么過密的朋友，這種夫妻之間的事情只能說給體己的人，總不能說給大老遠的父母聽。老卡知道這事兒不會太順利，他開始也沒抱太大希望，心里偶爾被癢癢撓抓撓幾下，也沒想太多。

老卡回了加拿大，偶爾打個電話給小蓋兩口子，其實主要是個問候。誰成想打了個把電話都是靈芝接的。小蓋忙著公司上班，電話大多是靈芝處理。

“你知道他那個臭脾氣，到現在也不改，我都快讓他氣死了。” 靈芝差點兒就在電話里哭出聲了。

“是啊，你忍忍，你忍忍。等過了這個勁兒，你再跟他好好商量商量。蓋哥說了，不會攔著你呀。” 老卡電話那邊并沒有表示要放棄給靈芝回北京的機會。這就給靈芝回北京的念頭打開了一扇永遠敞開的大門。而且大門里，老卡的眾多經濟以及地位的許諾，加上北京在國際大背景下的快速發展，對靈芝，這個原本就很好強，現在又急切地想要抓住青春尾巴的女人，無疑是個莫大的誘惑。

美國不給我機會，我只好回北京找機會，我不能為了這張小卡片把我靈芝的青春全搭上。靈芝最后給小蓋的通牒就是這句話。

靈芝走了，帶著兒子，還是去了北京。從那個時候到現在六七年了，每年小蓋和靈芝及兒子就跟牛郎織女七七相會一樣，到年底，不是男人去北京，就是娘兒倆來美國相聚個把月。

老卡確實兌現了自己的諾言，靈芝成了老卡公司亞洲地區的總裁。

靈芝也確實是個人才，果然亞洲的業務蒸蒸日上，靈芝的地位金錢一步一個臺階，老卡的錢包因為亞洲，特別是中國的業務日見鼓脹。

“要不要在美國開分公司？我可以回去做美國的分部。” 靈芝終于在一次老卡來北京的時候，跟他說了自己的意思。“我也得回去了，小蓋沒有回國的打算，我們這一家子總這樣也不是事兒。”老卡來北京日漸頻繁，一來是生意上的事情，二來北京分公司的火爆也讓他比較興奮，他這一興奮，心里的癢癢撓就抓撓得有點兒頻繁。女人有品貌，再有金錢和地位，加上少許知名度，這魅力就有勢不可擋的趨勢，尤其對老卡這種男人，身邊小丫頭片子一大群，反而有點閱歷的，讓他覺得有話可談。當然，老卡知道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

“要不，我和蓋哥說說，硅谷電腦公司的工程師跟個苦行僧似的，太辛苦了，干脆讓他也來北京得了。”不管心里是怎么想的，老卡知道自己該怎么說。

“那不可能，我都跟他說了多少次了，我甚至說兒子都快不認識他了，他都不妥協。你也知道他的脾氣。我真是沒辦法了。” 靈芝搖著頭，“不行，干脆我回去吧。”

“那可不行，我離了你，我就沒法兒活了。” 話一出口，老卡覺得有點曖昧了，跟那些小丫頭片子玩這些還行，靈芝面前，嘴巴還是要規矩點。“我的意思是北京這邊就指望你了，這樣吧，你可以多回去幾趟，一切隨你。”

靈芝心里清楚得很，回美國，回美國她靈芝干嘛？再做回家庭主婦？雖然一直暢想著再制造個女兒，但也不能因此再跌回鍋碗瓢盆里。

4

靈芝輕輕一推，小蓋順勢從女人身上翻下來。借著月色，女人看著男人漸漸稀疏的頭頂，心下雖不悅，但嘴里還是沒說什么。心說：只要女兒制造成功就行了，也別要求太高了。想罷，自己覺得都這把年紀了，還想要這個那個的，自己都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就開始哧哧地笑了起來。

“笑什么？”小蓋想起自己的表現，硬撐著擔心和沮喪，橫眉問了一句。

“沒笑什么？” 靈芝越發笑得厲害。

“沒笑什么，你笑什么？” 男人有點撐不住心虛了。

“哎呀，別擔心了，沒笑你呢，都這把年紀了，已經不錯了。哈哈哈。” 靈芝最后笑出了大聲。

“神經病啊你，看吵醒了兒子。” 小蓋站起來去清理身體。

靈芝右側著身子，一動不動臥在床上。她閉著眼睛，想象著那些小蝌蚪像找媽媽一樣在她的肚子里急急忙忙地奔走著。不知道哪個小家伙最機靈，能最快最準確地找到目標呀。靈芝繼續著她自己的蝌蚪畫面。又仔細地算了算，應該就是這幾天了，別白費勁，但愿這次回來，能有個女兒吧。

“你不去洗洗？” 小蓋過來輕輕地扳靈芝的肩膀。這幾年聚少離多的日子，小蓋看著眼前這個從少女到少婦、又跟著自己東跑西顛的女人，心里無比疼惜。

“別動，右側躺著會有女兒的。” 靈芝甩了甩肩膀。“堅持五分鐘，就會有一顆最勇猛的小蝌蚪找到目標。”

“你這都哪兒聽來的。” 小蓋捏了捏女人的鼻子，“想女兒想瘋了呀。”

“你不想嗎？生女兒也是給你生，兒子大了才不會理你呢，省得老了，看兒子跟我好，你嫉妒，所以趁著還沒老，趕緊給你生個女兒，到老了好有人跟你這個糟老頭兒說話呀。”

“那就回來呀，這一年365天就戰斗這么幾天，哪兒有準？” 小蓋不失時機。

“你也可以去北京呢，老卡說了……” 靈芝想把老卡的意思表達出來。

“甭跟我提，他那算什么，不就是一個做生意的嗎？” 靈芝的話，愣是讓小蓋給壓了下去。

“你看看你自己這幾年都干什么了，專業都廢了，學你也白上了，我早就說過，跟著老卡能做什么有檔次的事兒。” 小蓋開始滔滔不絕。

“我怎么了，你倒是學以致用了，怎么樣了，要不是移民組織鬧，你們這些人連個美國戶口都弄不到。還不如我生個孩子，還撈個美國公民父母當當。” 靈芝有點氣憤，本想坐起來講這些話，可想想肚子里的小蝌蚪們，沒動。

“他那叫什么，倒兒，是個人就能干，你看你現在渾身上下的這些習氣，跟他都快沒兩樣了。”小蓋也不示弱。

“人家老卡又怎么了，你倒是高雅，你倒是會念書，可在硅谷誰拿你當蔥熗鍋呀。” 靈芝翻了個身，還是沒坐起來，但嘴巴沒停：“你也不看看，這硅谷里博士們一抓一大把，多得都堵塞交通，你怎么就這么執迷不悟呢。你在這里就得跟著這幫所謂的精英們腌嘰到一塊兒，你得等到什么時候，能讓人提溜兒出來，這不明擺著嗎？猴年馬月吧。” 靈芝不僅有點氣鼓鼓的，還有點明顯地輕蔑。

“你什么意思啊？” 小蓋也急了。“我沒他風光，可我坦蕩；我沒他有錢，可我踏實。”

“行了行了，又來了又來了，好好好，隨你隨你，沒工夫吵這個叔伯架。” 靈芝累了，每年見面，只要一提起這個話題，就免不了吵。

小蓋也適時閉了嘴。身邊的女人是自己的老婆，老卡是老卡，老卡要是能在靈芝面前蓋過我小蓋那就不是老卡了，我的靈芝也不是靈芝了。何必呢，每次都因為這個不相干的人吵。

小蓋想到這兒，伸出手摸了摸靈芝的肚子，“有女兒就好了，等生了女兒，你就回來吧，這里氣候好，至少對孩子身體有好處。” 小蓋打定了主意不回國。別說這會兒了，就是那幾年硅谷經濟不景氣，小蓋8個月失業在家，都沒動搖過。現在綠卡有了，房子買了，雖然小點兒舊點兒，也算有了個家。

“你還是考慮回來吧，一個女人整天在那種生意場上工作也不是事兒，再說了，你這一年才回來一回，兒子都跟我陌生了。” 小蓋把女人的頭放在自己的肩膀上，“我們也越來越老了，這么多年，為了這個美國夢，折騰了這么多時間，跑了這么多地兒，現在終于可以喘口氣兒了。”

“你想想啊，無論從哪個方面說，我回國都不是咱的初衷啊。與其那樣，當初就在北京呆著，也省得這十來年從澳大利亞折騰到日本英國又折騰到這兒，我要是回去，咱不是又回了原點了嗎？” 小蓋想起這些，把女人往懷里攬了攬。

“可是，我的事業，北京那邊兒……” 靈芝還沒說完，小蓋就接過話茬兒：“什么狗屁事業，不就是做買賣嗎？你又不是缺錢花。”

“話不能這么說，你的事兒就是事業，人家的都是狗屁。人家老卡的個人資產額已經快進了海歸的排名榜了，你讀書為什么，你干事業為什么，不就是為了錢嗎？好，你清高，不為錢，可怎么證明你事業成功啊，到頭來還是得拿這些物質的東西證明啊。你看看你……” 靈芝本來是想接著說下去的，因為覺得脖子底下小蓋的胳膊一下子抽了回去，就頓了一下。

“你這幾年怎么變得這么俗，我就是我，我改不了，你看誰好，你就跟誰去。” 小蓋扔出去這話有點后悔。

“你，你，你，你這人怎么這么沒勁，我看這個小破硅谷就是個小破井，你就是這個井底的蛤蟆。自個兒看不見天兒，還怨別人。” 靈芝終于坐了起來。頭也沒扭一下地沖進了洗手間。

“哎哎哎，你不要女兒嗎？別洗澡啊，否則既不成功也不成人啊。” 小蓋嘴上想把氣氛改一改，可他并沒攔著靈芝。

靈芝一聽這話，本來想回到床上去的，可看見男人光拿嘴對付，身體還在床上躺著。一氣，就打開了水龍頭。

5

造人這個事情很奇怪，越不當回事的時候，越容易成功，而且保質保量。

靈芝回國不到兩個月，就查出了懷孕。到了四五個月大的時候，找了個產院的老專家，隔著肚皮，用超聲波波了幾波，就波出個女孩兒來。

喜訊傳到小蓋的耳朵，這個老來就要得女的爹，笑得這叫一個樂。當然得了女兒是喜樂，但最重要的是在到底回國還是返美這件事情上，小蓋又多了個大籌碼。天平明顯偏向靈芝返美了，一家人就要團圓了，小蓋能不樂嘛！“你考慮回來吧，女兒可是要生在美國的，你也知道，綠卡這事有多麻煩，生在美國將來就省事了。” 小蓋篤定女人不會對上述結論有任何異議。

“是啊，女兒直接生成美國公民最好了，可別像咱仨一樣，十幾年的時間光玩兒戶口了。” 靈芝當然明白怎么做才是最好的選擇。可讓她立即放下北京的事兒，確實有點舍不得。北京分公司從資產和名義上雖說是老卡的，但是靈芝一手扒拉大的，養個狗兒貓兒和自己分開都要難過一陣兒，別說一個已成規模的公司了。除了公司，靈芝想得最多的是不能讓自己重蹈奶瓶尿片兒的覆轍。就是回美國，女兒可以送托兒戶，事業不能丟。意已決，靈芝撥了老卡加拿大的手機。“你別急，靈芝，我這正有事要去北京，下個星期見面詳細談。” 老卡是有點事情要辦，但非要那么緊趕慢趕地下個禮拜就回北京么？老卡掛了電話后，被自己嚇了一跳。心里這會兒除了癢竟然開始有點痛。是啊，雖然算不上特意用心良苦，加拿大北京地折騰了好幾年，小蓋的靈芝到底還是小蓋的。老卡心里明白沒有用，到底還是沒有控制住兩條腿。轉個星期的星期一的傍晚就坐在北京公司頂樓的咖啡廳里，對面坐著有點體態發福的靈芝。

都說女人懷了女孩會更美，果然，靈芝身上成熟女人的味道，加上咖啡廳曖昧的燈光，已經使老卡心里的癢癢撓上躥下跳了足有幾秒鐘。老卡把一整杯沒加牛奶沒加糖的黑咖啡一飲而盡。

“你這飲驢了呀？不嫌苦啊你。” 靈芝和老卡實在太熟了，開這樣的玩笑并不過分。

“苦啊……” 老卡長出了一口氣。“這樣吧，美國弄個分公司，你過去吧。”小姐又給老卡滿了一杯新的咖啡。

靈芝把老卡的杯子端過來，“哪有你這么喝咖啡的。來來來，我給你加點伴侶，照顧照顧你，省得弟妹回頭埋怨我對領導照顧不周。” 靈芝是聰明人，老卡的那點小九九，靈芝上學的時候就明白。其實不只靈芝，小蓋也是心照不宣。好在三個人都知道自己該怎么做。

小蓋、靈芝、老卡都在自己的疆界里，恪守邊境內自己的領土。只要邊境局勢良好，你也沒法兒干涉人家的內政，更沒法兒管人家心里怎么嘀咕怎么想。

這其實也是小蓋當初反對靈芝來北京的一個說不出的理由。但一切都成了定局，小蓋也只好隨遇而安。何況靈芝肚子里又有了自己的女兒，小蓋這層隔膜也就越來越模糊了。

“可以啊，你看咱倆想到一塊兒了。邁阿密那邊兒是得弄個分公司了，你也知道，咱們這種生意，邁阿密當據點兒最好。” 老卡說得不錯，靈芝也承認邁阿密遠比硅谷對生意更方便，但真的非設在邁阿密不可么，誰也不好說。世界上本來就沒什么非可或非不可的事兒。

“這樣一來，你和蓋哥，在邁阿密總比北京好多了。你也可以簡單照顧一下家里，不過這樣一來你又得重新打鼓另開張，又得忙活一陣兒了。” 老卡這么多年在生意場上打滾，說起話來，顯然比當年的老卡在技巧上升華了許多。

“可你的身體，幾個月了？你看你行嗎？要不，再等等？” 老卡明知故問。

“生，我是一定得回美國生。” 靈芝一眼看到老卡的骨髓里，她答非所問，并無特定的目的，更確切地說是一種習慣，是一種在老卡和小蓋和她自己之間多年形成的行為習慣。

“嗯，那當然，那當然。” 老卡下意識里是想把靈芝留在北京的。但他自己并沒意識到自己揣得好好的心思，被靈芝早就透視個一覽無余。

“這樣吧，老卡，邁阿密的事兒你我都想著點兒，我呢，等快足月了先回去，生了以后，看情況再說。” 靈芝想著肚子里的女兒，又琢磨了一下邁阿密和硅谷和北京，她最終決定先生下女兒再說。

靈芝在臨產前一個月回到了美國。當然沒帶兒子，跟小蓋的說法是：等女兒生出來之后，夠你忙的，這小子再跟著，只能添亂。

6

女兒生了。理所當然的美國國籍，諸事順利。形勢一派大好。

靈芝月子快結束的時候，把邁阿密的事情浮出水面。

“你也走走腦子啊，邁阿密，那是我能去的地方嗎？再說了，你沒見人家說嘛，出國，就是為圓美國夢；來了美國是為圓加州夢；來了加州那是為圓這硅谷夢。你說說你這人是大腦進水了呢，還是那個姓卡的給你灌迷魂湯了？” 小蓋跟個快急了的兔子一樣，對著嬰兒床邊的女人，就差一口咬下去。

“我告訴你啊，這一個北京就夠可以了，你趁早給我打消這個邁他媽的狗屁密的念頭。我看你是沒事總想折騰出點兒事兒哈，我他媽的這十幾年，除了折騰就沒干別的。你還想讓我往哪兒折騰啊？我告訴你，你別以為那姓卡的怎么地，不就幾個臭錢么，好，折騰，行啊，我奉陪，不過，別去那個狗屁密，要折騰就去個遠點兒的，直接到金星。”小蓋咽了一口唾沫，似乎這壓了幾年的火山終于找到了爆發口。

“我告訴你靈芝，你要是看上那個姓卡的，你就跟他去，有本事你們上床，去哪兒我都不攔著，干嘛我管不著，但你得把我兒子女兒留下。” 小蓋話出了口，后悔也來不及了。

靈芝的氣已經鼓到嗓子眼兒，“姓蓋的，你是個大混蛋，” 靈芝幾乎要瘋了，順手抄起一只玻璃奶瓶朝小蓋狠狠地砸了過去。

“啪！”晶瑩的碎片，白色的牛奶，紅色的鮮血，色彩鮮艷亮麗地從小蓋額頭上慢慢滑下來。

靈芝嚇呆了，小蓋也嚇呆了。嚇呆了不只是因為有這攤不大不小的鮮紅，更主要的是因為他倆從來都沒有料到，十幾年的婚姻、十幾年的顛沛流離好容易進入尾聲的時候，末了，演化成小蓋頭上的一汪殷紅。

小蓋幾天調理后，靈芝還是回了北京。

靈芝一手拉著裝滿奶粉和尿片兒的行李，一手抱著女兒。小蓋的無奈并沒有改變什么，女兒太小，他無能為力。兒子在中國，早就和自己生疏。看著這個曾經心愛的女人，這個跟自己折騰了十幾年的女人疲憊但決然的背影，小蓋再也忍不住，在機場候機大廳里當著那么多人的面失聲痛哭。

失去的無法挽回。那以后每年年底，靈芝還是會帶著孩子們來美國和小蓋相會，小蓋也和過去一樣會偶爾回中國看望他們。每次相聚仍然是個把月，表面上，他們和過去無差，除了孩子一天天地長大，他們倆一天天地變老。

可晚上的事兒真的不一樣了，大部分靈芝和孩子睡，小蓋仍然守著這個幾乎進入永遠空的床，偶爾發生點意外激動，兩個人也是客客氣氣的。

這太別扭了，倆人想想也沒什么事兒啊，怎么演變成這樣？老卡邁阿密的算盤上最終結果還是個零，靈芝仍然在北京做老卡的總管，老卡的老婆孩子在加拿大還是好好的。小蓋有點變化，除了平日的工作，開始研究佛教。

一晃，女兒五歲了，小蓋開始知天命，變成了老蓋。老蓋終于在兩年前坐滿了移民監，順利地把靈芝、兒子和自己推進了美國公民的行列，加上天生美國公民的女兒，老蓋終于可以把這十幾年的折騰——為這個美國身份——封進了歷史。

這個折騰啊，可得好好歇歇了，老蓋喘了兩年的勻乎氣兒。年底，靈芝和孩子們又來了。老蓋高興是高興，但畢竟是更老點了。到了晚上，自覺自愿地進了自己的臥室。“我跟你說個事兒。”靈芝推門進來，老蓋沒想到靈芝會主動進到自己的臥室來，竟有些緊張地坐起來想找件衣服穿上。靈芝哧哧地笑了起來。“你啊，改不了啊。” 說罷掀起被子，鉆了進去。“好啦好啦，我跟你商量個事兒。” 說著靈芝順勢半躺在老蓋的胸上，并把老蓋的胳膊從自己的脖子上繞了過來。老蓋定了定神，“什么事啊，盡管說呀！”

“你這幾年沒回國，好多事情你都不知道了，比如好多外國人，都申請中國綠卡呢，比咱兒子咱閨女都強，那些老外都有長期居住權，可咱自己——中國人生的孩子回去住只是臨時戶口，現在好多外國人申請中國綠卡，聽說雖然兩三年才能批準，但排隊的人還是擠破門呢。說明中國現在很有吸引力了，說不定等咱孩子長大了，大家伙都擠著往中國跑呢。再說了……” 靈芝拿眼睛瞟了瞟老蓋，“老卡給他閨女也辦了中國綠卡呢。他找了個熟人，要不，得等好幾年，可老卡他閨女才用了不到……”

“你是說也給咱孩子們再折騰個中國綠卡？” 老蓋基本上了解了女人的意思，他只是不愿提起老卡的名字。

“是啊，有備無患嘛，我覺得咱也想法辦一個吧，那熟人我跟他一直不錯，正好可以找找他。那熟人原來是……” 靈芝的頭向上挪了挪，躺在老蓋的肩膀上，很興奮地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老蓋把坐的姿勢改成了躺著，并順勢把女人緊緊地摟進懷里。看著女人喋喋不休的樣子，一顆豆大的淚珠從老蓋的眼角摔在女人的額頭上。女人抬起頭立即明白了怎么回事，再也控制不住，一下子在男人的懷里嗚咽得一塌糊涂。

等稍稍鎮定了，男人撫摸著女人不再烏黑的頭發說：你不就是想再給咱家這些美國公民折騰個中國綠卡么？好吧，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沒事兒就折騰吧。

說罷，男人輕輕地捏了一下女人的鼻子。

是夜，星光特別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