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午夜,小區里的燈火漸次熄滅,萬籟俱靜,蟲蛙的混聲低唱給沉寂的深夜鋪就了一層底色,夜卻并未因此而嘈雜。長時間的打字,讓我的眼睛處于嚴重的酸澀中。我伸了一個懶腰,順便看一眼屏幕右下側的時間顯示,那個不斷變化著的數字正跳躍至午夜十二點三十五分。困頓的心神忽然一振,屏幕上右上角的QQ里,“繾綣夜風”閃爍著他的企鵝頭像,躍然而出。
我習慣性扭頭看窗外,對面大樓三層第三個窗口,已經亮起了橘黃的燈光,薄紗窗簾上印出一個人影,端坐的身型,極短的寸頭。那應該是一個男人,且是一個正在操作電腦的男人,因為,他的面前,有一方熒光正跳動閃爍。他喜歡在午夜之后工作,他的工作需要一臺電腦,需要一個安靜的環境,當然,還需要整夜的時間。他和我一樣,完全一樣。
搬到海棠小區半年有余,我的房子卡在十一號樓第四層的第三間。小區坐落在S城最新的開發區,地段偏遠,但安靜,沒有城市慣常的嘈雜喧鬧,清晨可以聽到鳥雀的鳴叫,入夜,千百只青蛙在小區后的農田里發出此起彼伏的歌唱。購買這所房子,其一是為價格便宜,我的稿費只能維持衣食平凡的生活,市中心的住房我望而生畏。其二,這個正日益繁華的地段令我歡喜。這里并非窮鄉僻壤,出門就有超市、菜場、甚或入夜后閃爍著熒熒燈火的酒吧和咖啡館。
可是,喜歡一個地方,原因并非如此簡單。
我猶豫,是否需要袒露至今隱藏的秘密。我當然無需用嘴巴說那些羞于啟齒的往事,但僅僅打字,已讓我感覺被剝去外衣,疼痛和羞愧相繼襲擊。不說罷,嶄新的生活,半年前已開始。
我的書房朝南,竭盡簡單的陳設,不需任何累贅,生命已是疲憊,盡力不讓心神勞頓,這是我的原則。我的寫字臺面對窗口,抬頭即可見窗外巨大的泡桐樹,樹冠探伸,幾抹綠意輕搖。春天開紫花,陽光溫煦的午后,花穗撲簌簌落下,沉甸甸無以抵擋,紫影閃動,眼前便已茫然混沌。最多的,是月光下,黑幢幢的樹影,讓夜色更具神秘。
S城靠海,終年不缺水,但種植最多的,卻是泡桐樹。這種樹,適宜于生長在陜西或者甘肅正被沙漠吞噬的地區,它們竭力用根須抓住日漸消失的泥土,它們生來需要為生存的寸土竭盡所能。而S城的泡桐樹卻如農人移居城市,營養良好,高大粗壯,幾近被誤認棟梁之材。
我無意渲染窗前那棵高大茂密的泡桐樹,我只是被泡桐樹遮擋著的那扇窗戶吸引。午夜剛到,我從電腦屏幕上抬頭看向窗外,視線穿透枝葉,直射到對面第三層第三個窗口,橘黃燈火適時亮起。這恰是我入夜后的寫作時段,薄紗窗簾使對面窗內的景致影影綽綽,我無法看清那個正操作電腦的人。只是我確信,他是一個男人。
一方橘黃燈火與我的午夜生活相伴,直到天色微亮。結束寫作,關閉電腦,抬頭看對面,燈火亦已熄滅,窗簾后面的影子不再于我眼前顯現。這樣的凌晨,我便睡得塌實之極,影子成了我的伴侶,我們日出而息,月升而作,共同,一起。當然,那是我的想象,事實上,我從未真正見過窗里的男人,我不知他的年齡、長相、身高,甚至他究竟是否是男人。可我依然堅信他是一個男人,一個留極短的板寸發型的時尚男人。我們的作息相同,在最安靜的時刻,他需要在電腦上做某一項工作。或者,他僅是無業,有大把時間,在午夜的電腦上玩一種無聊的游戲,如此而已。
繾綣夜風的企鵝頭像在QQ上發出呼叫:今夜依然寫作?
我簡短回答:是。你呢?
他給我一杯咖啡,話語亦是簡潔:陪你。
頓時心生溫暖,于是給他一個微笑的臉蛋:只是為陪一個虛擬的網絡ID?
他并未正面回答,只一如既往地說他想說的話:這個季節,泡桐樹開花了,紫色花穗掛到我的窗前,油膩的香味,熏得我頭暈。
我抬頭,看一眼窗前的泡桐樹,一串串花朵懸掛枝頭,沉重飽滿。月光下,花兒糾結成團,花粉彌漫鼻息。我的視線穿越樹影,直抵枝葉蔓蔓掩隱的對面窗口。橘黃燈火下,影子正端坐,我仿佛聽見鍵盤的敲擊聲從白紗簾后傳出。微風輕過,有一串花兒脫離枝頭,不堪重負的生命終歸難逃隕落,是因為過于沉重。可它還是在夜風中散碎飄零,無以尋蹤。我收回視線,給企鵝打上一句裝腔作勢的話:你孤獨的窗口透出橘黃的燈火,泡桐樹把你的影子遮擋在花葉之后。
企鵝大笑兩聲:哈哈!豈止是我?你亦如此,不是嗎?愿你筆潤。
然后,長時間沉默。也許他和我一樣,聊天只是消遣,偶爾為之。我們每天閃亮著各自的頭像,我們只是愿意把自己點燃,讓虛擬名字下的身心燃燒,照亮黑夜里一段寂靜孤單的時光。
從那以后,我把影子,也叫做“繾綣夜風”。
現在,我有兩個可通外界的窗口。其一,是我書房的南窗,窗外是高大濃密的泡桐樹,樹后,是二十一號三層第三個窗口,一窗橘黃燈火下的影子,成了我意欲探究的未解之謎。另一扇窗,是我的電腦。每夜,繾綣夜風亮著他胖企鵝頭像憨然微笑,他予我一種無知的向往。除此,我便是一個完全封閉的女人。除了睡覺和寫作,我外出的理由僅是購買生存物資。我沒有女人的嗜好,亦沒有朋友,我是一個靠文字為生的S城新移民。惟一直接稱呼我名字的人是郵遞員。穿綠色制服的年輕人偶爾在樓下大叫“403沙米,匯款”,這名字如此陌生,竟讓我懷疑是否真實。但沙米確實是我的姓名,我沒有筆名。我捏著身份證趿著拖鞋下樓,取回了屬于沙米的稿費。
二
我總是怯于把移居S城的真正原因公布與眾,遺忘,是我力求追索的目標。往事不堪回首,遠離人群,是懼怕被人認識乃至熟稔,這會讓我自覺是一只無處藏身的老鼠。是的,我是一只老鼠,我在陽光明媚的白天睡覺,入夜后,伸展困頓的身心,我開始一天的工作。這些天,我的新小說開了頭。故事是這樣的,少婦芝蘭發現丈夫有情婦。那夜,男人從歐洲考察兩周回來,在他迫不及待地去浴室洗去異國他鄉的滿身塵土時,芝蘭翻看了他隨身攜帶的提包。提包夾層里,她發現一枚藍色天鵝水晶胸針,經典造型,奧地利名牌斯沃洛斯奇。她自作多情地認為這一定是丈夫預備送給她的禮物。為了使贈禮場面更顯浪漫而出其不意,芝蘭把胸針塞回了原處。她調整了一下情緒,想象著接受禮物時,自己應該表現得驚訝加之歡喜。
芝蘭激動不安地等到丈夫從浴室里出來,她力求鎮定地看著他。他打開箱子,拿出一個盒子給芝蘭,是一雙意大利皮鞋。芝蘭表示了適當的幸福,然后有所期待地看著丈夫。丈夫笑笑說:好累啊,倒時差真夠戧,睡吧,明天還要去公司。
丈夫沒有提藍水晶天鵝胸針。第二天晚上,芝蘭乘丈夫睡著后再去翻看他的提包,天鵝不翼而飛。芝蘭如丟了魂魄的驚弓之鳥,從此以后,開始對丈夫的一切活動展開嚴密的監視和窺察。最后的證據是她發現連續三天,丈夫的內褲上有明顯的白色斑痕,而那個星期,她正值紅燈期,禁止房事。顯而易見,丈夫有別的女人了。
芝蘭開始變被動為主動,向丈夫公開叫板。男人居然供認不諱,但明確表示不拋棄結發妻子。芝蘭一哭二鬧三上吊,全部試來卻一一失效。痛不欲生的日子過了幾個月,她開始拯救自己。男人可以對女人不負責,女人就只能為自己負責。芝蘭并不缺錢,丈夫雖然把部分金錢花費在野女人身上,但男人對結發妻子出手還闊綽。芝蘭的目的僅為自身的快樂,當然,如果有一到兩位男士為她折服,亦不妨交往。這樣,她就和丈夫扯平了,也可算是報復不忠的男人。對,報復世界上所有的男人。世俗的女人與舊時文藝作品里的女人無甚區別,丈夫背叛她,仇恨便牽連至所有男性。
現在,芝蘭懷揣各種消費卡,去美容院做皮膚護理,去小劇場看話劇,去音樂廳聽歌劇,去女人俱樂部跳有氧瘦身操。最時髦的發型頂在她頭上,名牌服裝全部來自巴黎春天或美美百貨,脖子、手指或者耳垂上的飾品是貨真價實的鉆石白金,奧地利名牌施沃洛斯奇算什么?仿水晶而已。芝蘭重量級的打扮并未使她的相貌氣質有所提升,相反,她像一只氣喘吁吁的老母雞,在華麗羽毛的覆蓋下,身心的疲憊不可阻擋地流溢而出。
開放性的消費,總是能讓芝蘭遇到形形色色的男人。確有幾位慧眼識美的成功人士常常給她贊美,比如:芝蘭,你的美麗,是由內而外,輕輕流露。雖然你不是一個青春十八的少女,但你溫柔、體貼和善解人意。
在書寫這一段時,我的腦海中是很久前的一個廣告,短發美女手持某一種保健品,一臉甜蜜笑意地告訴廣大電視觀眾:朵爾膠囊,由內而外的美麗。
少婦芝蘭開始相信自己的美麗的確是“由內而外”的,她甚至忘了最初的出發點是報復男人,她差不多真的要愛上這種奢靡的生活了。既然男人們認可了她的溫柔體貼和善解人意,那她是絕不能辜負自己的這份美麗的。只可惜,這些男人不是她的丈夫,而且,這些男人似乎并未要與她真的發生點什么。
寫到這里,我停止敲擊鍵盤。我在想,芝蘭會不會醒悟?什么變故能讓女人清醒,并確認世上的男人都與她的丈夫如出一轍或者截然不同?我并未想好故事如何發展。當然,芝蘭絕不人老珠黃,少婦的風韻和美麗依然奪目光鮮。而芝蘭的丈夫是好人還是壞人,我亦無從說起。大凡男人,都很難確定他的善惡。有時,大惡即大善,從不同的對象及不同的角度而言。我自認為透悟,因為我相信,生活給予我的,已是終身的經驗。也許我不會讓芝蘭實現報復男人的目的,我知道那是我的怯懦,我不敢把內心深處真正的痛楚袒露于文字,這就像公寓里的抽水馬桶總是以潔白光亮的外表呈現于人們的眼前,沒有人會看到連接著潔白的瓷馬桶的粗大管道里,充塞著骯臟惡臭的污穢之物。而這些污穢之物,是從我們的身體里排泄而出的。我看不見光潔的抽水馬桶下那根管道里的東西,想象力所到,僅此而已。
我承認,我不是一個潔凈的人,雖然這并不是我故意的。我的坦然和誠實只在獨自面對自己時才擁有,S城里沒有我的朋友,他們在另一個城市的另一個太陽底下回憶著曾經的沙米忽然消失無蹤,而我,正在S城海棠小區十一號樓四層三號里,獨享自我解剖的快感。袒露,是一件快活的事情,哪怕僅用文字。
可芝蘭不是我,她不可能像我這樣因獨處而粗魯放肆,因獨處而桀驁不馴。也許,我和芝蘭的相同點,是我們都如鴕鳥,一頭鉆進沙堆,露出丑陋光禿的臀部招展于眾目睽睽之下。只是芝蘭這只鴕鳥之所以一頭鉆進沙堆,完全是為自身安全的生理性行為。而我,絕不如她那樣純粹。我同樣要把自己具有思考能力的頭顱藏匿起來,但我在做鴕鳥的時候又懼怕別人說我是鴕鳥,于是我向自己宣布:我要做鴕鳥了。一個喝醉的人是不會告訴人們他醉了的,而那些自稱我醉了的人,其實很清醒。我就是那個假裝醉倒的人,我自欺欺人地告訴自己我要做一只鴕鳥。我以為,這樣,就沒有人叫我鴕鳥了。可我還是如芝蘭一樣,把丑陋的臀部裸露在外。
我和芝蘭,是一樣的女人,而我,卻用文字解剖著芝蘭。這等同于自我解剖,只是,我在自己的軀體上套了芝蘭的表皮,我把細胞組織骨骼肌肉神經血管合成的女人形狀叫做芝蘭。我不可能把她叫做“我”,怎么可能呢,否則,那就是自殺。
三
夏季很快到來,城市的炎熱不分晝夜,空氣里彌漫著滾燙的塵埃,從清晨持續到夜晚。我關閉窗戶,開著空調,烈日和蟬鳴被玻璃阻隔在外,安睡的白天便這樣過去,一切如故,沒有什么可打擾我如常的生活。書寫依然從午夜開始,凌晨兩點左右,我關閉空調,打開窗戶,讓密閉整日的屋內透入新鮮的空氣。對面的窗戶并未因炎熱而拉開窗簾,燈火依然濡染著一片橘黃,影子一如既往地端坐在閃爍的屏幕前。我的QQ上,繾綣夜風幾乎每夜陪伴著我,憨厚發呆的胖企鵝讓我抬頭即見,心里便有暖意輕輕流過。
幾個月前的一個接近凌晨的午夜,正是我寫到滿腦昏眩的時刻,想找人說話,QQ里所有好友的名字無一例外地呈現一片灰暗,沒有人在線。恰在那時,一個叫“繾綣夜風”的ID請求加我為好友,我毫不猶豫地點下了“確定”。
企鵝頭像閃爍著登上我的屏幕。他開口即問:你住S城?
我說:這不重要吧。
他回答:我喜歡感同真實的談話。
看來他也是S城的公民,他的表達坦率而直截了當,并不拖泥帶水,有新鮮感。我說:我的確住在S城。
他的欣喜流露得無所阻擋:太好了,我找到一個同城網友。
只是他怎么知道我與他同城居住?他似是了解我的疑惑,說:我查了QQ資料。
我回答:原來如此。不過,若是有見面企圖,那你會失望。
他打上一張不屑的笑臉:我絕不貿然邀請,請放心。
一瞬失落,但強撐面子:這也是我的原則,認識你很高興。
對話窗口里跳出一個舉手作V字的小孩,以示慶祝我們的認識。
我們果然信守原則,三個多月,僅是聊天,從未說出各自居住的具體地點,更是未曾發出見面的提議,雖然,也許我們離得很近。我們像兩個需要在午夜到凌晨時段加班的面包房工人,戴著口罩,各自看不見對方的面孔,同處一室,卻又相互隔離,在城市的夜色里忙碌于各自的屏幕前。
從那以后,陪伴我午夜寫作生活的,除了對面那抹橘黃的燈火,還多了一個叫“繾綣夜風”的網絡ID。有時候,寫到思路枯竭,我會打擾一下發呆的企鵝,甚或如獻殷勤,我捧出一罐百事可樂,當然,只是一個圖案。屏幕那頭的人便跳出咧嘴露牙的笑臉,然后,我會收到一個叼著香煙的壞小子頭像。我知道,他在向我表示,此刻,他正點燃一支煙,工作期間的稍事休息。
我說:來個笑話吧,寫困了。
他便隨口編造:一只狗在網上非常瀟灑地聊著天,一邊聊天一邊對它的狗兄弟們說:“上網聊天的好處就在于,他們誰也不知道我是一條狗。”
我大笑:一直以為你是一只企鵝,現在才知道,原來是一條狗。
他反問:那么你呢?你究竟是不是一只兔子?
我的QQ頭像是一只紅色的兔子,我編造不出笑話,只能回答:我的確是一只兔子。
他打上一個懷疑的臉蛋:為了證實你是一只兔子,我請你喝咖啡?認識幾個月,也該撩開面紗了。
我大驚失色:我們有過約定,何必破壞。
他回答:約定只適用初識階段。我們同住S城,見面不需太大成本。
我不置可否,內心蠢蠢欲動:你把我當一頭狐貍,我也不會介意。
說完,情不自禁抬頭看一眼對面窗戶,橘黃燈光依然如舊,窗簾后面,影子站起來了,他離開一方橘黃的空間。窗口里只有昏暗光暈,無人操作的電腦閃爍著熒光。片刻后,影子回到窗下。我松了口氣,莫名其妙。
企鵝沉默良久,我打字發問:怎么不說話?
他回答:對不起,剛才離開電腦去倒水,現在回來了。
我的眼睛再次穿過泡桐枝葉,影子已完全恢復端坐姿態。剛才,他站起來,離開窗口片刻。正是倒一杯水的時間。
企鵝繼續說話:周日下午三點,藍山咖啡館,如何?
送上一張笑臉,并未即刻應答。有些懼怕與網友見面,但網友是每夜陪伴我的繾綣夜風。的確有好奇心,這個網絡ID后面,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如果有一掛窗簾遮擋住他,是否即如對面窗戶里那一抹橘黃燈火下的影子?
想了想,然后打字:藍山咖啡有好幾家,你說的是哪家?
企鵝回答:臨園路,離我住處更近。或者,你來選。
我回答:就臨園路。
他打上一支玫瑰,是送我的禮物,他經常采摘QQ圖案里現成的玫瑰送給我。在我情緒低落的時候,他也會讓一個伸手作擁抱狀的小男孩跳上我的屏幕。我因此而對這只胖企鵝心存感激,即便并不清楚他究竟是一只企鵝還是一條狗,我依然感覺溫暖。
他繼續確認:周日下午三點,不要忘記。我會手拿一份《青年報》,坐在臨園路藍山咖啡館靠窗的第三個座位上等你。
我問:有暗號嗎?
他回答:請問你是兔子嗎?
我們同時大笑,屏幕上留下一長串“哈哈哈哈”。
我居住的小區正在臨園路上,小區出門左拐一百米即藍山咖啡館。企鵝頭像已變灰暗,他下線了。抬頭看對面窗口,一切如故。我開始胡思亂想起來,不能自控,關于企鵝,關于對面窗口里的影子,他們,被我用同一個名字稱呼,我把他們叫做“繾綣夜風”。也許,他們本來就是同一個人。也許,這只是我的幻覺。
四
小說還要繼續下去,芝蘭的故事。我的思路無法逃脫向來的庸俗,我塑造了一個試圖改變生活的怨婦,我等待著一場悲劇性的婚變或者情變的發生,芝蘭在我的文字里哭泣微笑、輕歌曼舞。
現在,芝蘭的生活倏然進入貴族階層,她每周去女人俱樂部做有氧鍛煉兩次,教練是一個身材健美一臉傲氣的年輕女郎,暫且把這個女教練叫李菲菲。謙遜的芝蘭和驕傲的李菲菲很快成了閨中密友,李菲菲顯然要比芝蘭年輕,但卻比芝蘭成熟老辣。每次訓練結束,芝蘭總是邀請李菲菲去裝修精致的甜品店里喝下午茶。這時候的李菲菲就不再像健美教練了,她什么都吃,從不擔心奶油和糖分的攝入會影響她的身材。埋單者芝蘭卻吃得小心翼翼羞怯不堪,甜品店的服務員通常會產生錯覺,結賬時,她們無一例外地把賬單遞向發出巨大的吞咽咀嚼動靜的李菲菲女士。李菲菲以她上斜的白眼射向服務員小姐,于是芝蘭迫不及待地搶過小姐手里的賬單,把一臉諂媚的笑容堆放在李菲菲的眼前。為此,李菲菲把對芝蘭的友誼迅速升級,直至她們的談話進入了怎樣對付男人的范圍。
與李菲菲之間迅速升溫的友誼讓芝蘭十分滿意,因為從健美教練的身材容貌以及趾高氣揚的態度上,她認定做一個女人,就要做李菲菲一樣的女人,她擁有駕輕就熟的掌控男人的武器,而芝蘭自認缺乏的,就是這一點。武器,柔弱的女人反復叮嚀自己,她缺乏的,就是駕御男人的武器。
一個月后,芝蘭以每周請客兩次的代價從李菲菲那里獲得了“身體為本”的可致命于男人的武器。李菲菲每次發言都需要大量的甜品和飲料墊底,在消耗完兩杯鮮榨果汁和一份栗子蛋糕或者一碗杏仁布丁后,她通常會奉獻一到兩條秘訣。她說:創造利益的資本來源是你的自身,所以你必須到女人俱樂部來鍛煉身體,男人需要的是你的身體,而非你的腦袋,腦袋是屬于你自己的。與其在男人面前朗誦泰戈爾的詩,不如在他們面前展露你維納斯的胸脯和胯骨。
聽到這里,芝蘭會不識時務地羞紅了臉龐,以一個年長女人的幼稚神態對著比她年輕的李菲菲嬌嗔喃喃:那多害羞啊!
李菲菲撇了撇嘴角,繼續說:羞澀只是一種手段,你不能因羞澀而讓男人放棄對你的興趣。而男人在打開一個羞澀的女人的雙腿時,他的成就感會加倍。所以,你要讓自己在羞澀之后更為大膽更加放蕩。男人迷戀的是征服女人的過程,羞澀無疑可以使征服的過程顯得更加曲折。男人都很賤,越難到手的女人,越是不肯丟棄。不過,尺度一定要把握好,過程不能過于艱難,沒有一個男人有太大的耐心,對,在他快沒耐心的時候,你才可以投身于他,他就會珍惜。
芝蘭領受了李菲菲的教導,從此以后開始在男人面前適當表現羞澀,然后竭盡施展她通過鍛煉而日漸飽碩的胸脯和扭動越發靈活的胯骨。當然,這些飽視了她的美麗的男人們不是她的丈夫。她的丈夫基本沒有空余時間來感受她的羞澀和放蕩,她的丈夫正樂此不疲于另一個女人的身體。
書寫這一段時,我的情緒嚴重分裂。在敲下嘲弄芝蘭的那些詞匯時,我的嘴里發出快意的笑聲,內心卻感覺到撕扯的疼痛。電腦屏幕右上角,繾綣夜風安靜地亮著他的企鵝頭像。抬頭看對面,泡桐枝葉遮掩的窗戶,橘黃燈火平靜閃亮,依稀可見影子正于電腦前端坐。
五
周日午后,鬧鐘叫醒了我。起床,刷牙洗臉,清洗長發,然后打開家用吹風機。半小時后,我頭暈眼花地看到鏡子里的女人頂著蓬松的腦袋滿臉倦容地發呆。離約定的三點還有半個多小時,我抱著一本外國文學理論譯本,持續我長久以來心不在焉的閱讀。書的作者是一個美國人,名字翻譯成中文,僅是毫無意義的文字組合,如某種動物的叫喚,讓我在反復閱讀時一次次過目即忘。我一邊翻書,一邊在腦海中搜索我衣柜里可憐的服裝。
來到S城后我沒有給自己添置過新衣,因為我不需與人打交道,到超市買東西或者去郵局寄稿子時就穿牛仔褲,腳上永遠是拖鞋。更多時候,我套著一件白棉布睡裙,在家里度過打字或者睡覺的時光。找出一件許久未穿的短袖T恤,象牙色,套上身,發現胸圍過于寬松,足不出戶的日子竟讓軀體達到減肥效果,雖然我原本不肥。
離三點還有二十分鐘,我終于穿戴整齊,走出家門。下樓經過二十一號樓時,抬頭看三層那扇窗戶,窗簾靜靜垂掛,一切如故。
我承認,我喜歡那些不可預知真相的探索性游戲,比如對面窗口里的影子,他是誰?好奇心讓我意欲了解。比如此刻,我正向著臨園路上的藍山咖啡館走去,我是去會見一個網友,他叫繾綣夜風。三個多月來,他一直掛在我的QQ上與午夜之后的我做伴到天明,雖然我并不知道他的年齡、長相、職業和身份,但我依然對今日的見面抱有不可阻撓的興趣。這無疑是探險,因這種探險不存在生命威脅,我的精神狀態便顯健康明朗。現在,藍山咖啡館已在眼前,低頭看手表,正好三點。
服務生替我拉開玻璃門,一串“歡迎光臨”在我身邊朗朗掠過。咖啡館開張不久,裝修和擺設流溢著嶄新光芒。米色布藝沙發上的花紋讓我想到某一個宗教國度,比如印度,或者尼泊爾。墻上的壁畫色彩淡雅,燈光柔和細密。掃視大廳,所有的角落在我眼前一覽無余。坐在門口的兩個中年男人面對面喝著咖啡輕聲談論,也許是在談生意;角落里,一對男女學生坐在同一張沙發上交頸糾纏,像兩只相吻的白鵝;靠窗的位置上,年輕的長發女人正在閱讀一本文摘類雜志,展開的封面讓人一眼就發現這是一本過期雜志。女人的頭發烏黑而濃密,茁壯得像假發。
用眼睛從門口數座位,靠窗第三個,沒有一個拿《青年報》的男人,時間已是三點零五分。走過去坐下。面色清白的服務生送來飲料單,我從第一頁翻到最后一頁,發現所有的飲料小吃都標著超過市價三倍以上的價格。繾綣夜風遲到了,他會不會失約?如果會,那么我將蒙受在這家咖啡館里消費的損失。我未雨綢繆地想到了埋單的問題,于是,我點了一杯標價“15元”的檸檬可樂,最便宜的飲料。然后,我坐在空寂的咖啡館大堂里,茫然地看著玻璃窗外行色匆匆的路人和蒙著灰塵的房屋。一小時后,我丟下十五元人民幣,離開了藍山咖啡館。
晚上,繾綣夜風沒有上QQ,三個多月來,他少有不在午夜后上網,即便臨時決定不上網,他也會給我留言。但這一天,他什么話也沒有留,企鵝頭像始終保持灰暗,對話窗整夜沒有彈出只字片言。我開始嘲笑自己,雖然我們在網上像兩個心照不宣的老朋友,幾乎每天相伴到黎明,但事實上,我不知道有關他的任何真實信息。我像一個白癡,誤以為可把幻想變成真實的生活,我總是犯同樣的錯誤,我已為我的弱智付出很大代價,我甚至丟棄了原來的生活,流浪到舉目無親的S城。可我依然沒有吸取教訓,繾綣夜風的失約,讓我感到無地自容。
對面窗口的燈火照舊在午夜時分亮起,影子一如既往地整夜端坐。陽光照進窗口時,我的QQ依然毫無動靜。關閉電腦時,我發誓從此與繾綣夜風絕交。
六
夏天過去了,天氣迅速轉涼。第一陣秋風刮過后,碩大的泡桐葉紛紛凋零,枝椏很快光禿。沒有奢望的日子很塌實,每次打開電腦,我只進入WORD打字,QQ始終關閉。盡管我承認,我有強烈的欲望想弄清繾綣夜風為什么失約,但我究竟還是堅持不去打開聊天窗口。現在,每天伴我到黎明的,是對面的一窗橘黃燈火,和窗下的影子。
芝蘭的故事還在繼續。在李菲菲從形體到理念的調教下,芝蘭的身心健康大有改觀。男人們明顯發現,最近芝蘭變得越發溫柔嬌媚,本已松弛的腹部亦日漸緊湊。芝蘭已不以漂亮衣著和貴重首飾作為提升身價的訣竅,她正在學會真正的“由內而外”。當然,男人們在欣賞了芝蘭的美麗后還是會說:你的美是發自內心的質樸之美,外表再是改變,你還是我喜歡的芝蘭。
誰能說好色的男人都是壞男人呢?比如那些給予芝蘭毫不吝嗇的贊美的男人,雖然他們有的擁有一家規模不大不小的公司,有的擁有一輛檔次不高不低的座駕,大多擁有一個相貌不美不丑的老婆,當然,他們也許還擁有一個不知比老婆漂亮還是丑陋的情人。但很難說他們沒有真情對待女人,不管是老婆還是情婦,他們都發自內心地關愛和欣賞她們。這樣的男人,算好男人嗎?芝蘭發現,她甚至是喜歡那些男人的,至少,她從他們那里得到被欣賞的快樂。這種時候,她又會想,自己的丈夫是否也和他們一樣,被一些女人喜歡著?現在,她有些理解她的丈夫了,至少他沒有把她甩了,他提供給她足夠的日用開支,對她近來奢侈的消費毫無異議。理解的結果是原諒,原諒的前提是理解,芝蘭發現自己真的快要原諒她丈夫了。也許,女人只有親自經歷過感情出軌,才會懂得男人為什么總是會出軌。芝蘭認為,至少,她的精神已經出軌。
茅塞頓開后的芝蘭心情很好,去女人俱樂部更加勤快。穿緊身體操服的李菲菲帶領著一群胖瘦不一,但一律滿臉幽怨的女人,氣喘吁吁地完成一系列抬腿踏步、伸手彎腰的動作。她甚至讓所有的女人都平躺在綠色的地毯上,做一組難度頗高的練習。她們仰躺著抬起腹部,使后腰騰空,或者趴在地毯上,拱起臀部,扭動腰肢,等等。女人們跟在李菲菲的口令聲中模仿運動,在一片氣喘吁吁聲中,她們不由自主地想到一些比較放蕩的畫面,內心的自信卻不斷加固。集體運動結束后,女人們已各自心懷鬼胎,臉上的紅暈使她們的年齡瞬間縮小。
接著是自由運動時間,芝蘭靠在大廳角落里的吧臺邊喝水。她看到肥胖的翁女士正躺在一架凌空的杠鈴下增加鍛煉強度,她渾身的肥肉團努力托舉杠鈴而顫抖不已,就像一堆被風吹得東倒西歪的豆腐。杠鈴抬起又放下,一根鋼索連接著杠鈴和她身下的躺墊。簡單但科學的機械設計使翁女士通過自身運動產生動力源,一身雪白的肥肉隨著躺墊的上下移動而坐起又躺下。翁女士的鍛煉似乎已顯效果,定期來女人俱樂部后,她的體重已從一百六十八斤減到一百五十九斤。翁女士信心百倍,每次鍛煉完,她都要測一下體重,俱樂部的那臺電子秤上顯示的數字令她既緊張又興奮。
芝蘭小口喝水,眼睛注視著翁女士。芝蘭對翁女士的關注并無戲謔成份,肥胖的女人已經痛苦,她不會取笑一個弱者。盡管翁女士的身材要比芝蘭雄偉許多,但她還是把翁女士叫做弱者。她看著巨大的弱者躺在杠鈴下努力消耗著過剩的脂肪,然后,她發現,鋼索連接杠鈴的接口有一處裂痕。芝蘭擔心鋼索會脫落,杠鈴砸下來,一定會傷著翁女士。芝蘭放下水杯,走上前去。她想阻止她,這個器械有危險隱患。但芝蘭還未走近那堆白花花的肉,肉堆就從躺墊上站起來,淌著一身汗水向著電子秤歡奔而去。
寫到這里,我已對本是撲朔迷離的故事了然于心。任何文藝作品都離不開真實的生活,只是每次出演,我會給故事換一個場景,或者,給主角換一種職業。盡管我在竭力掩飾不堪回首的往昔,但芝蘭即將把我出賣,我敲擊鍵盤的手指已不聽使喚,事情正向不可挽回的絕境發展。真相大白的時刻就要到了,我有些緊張,不知是否該在今夜完成小說。
抬頭看窗外,影子如常在眼前,便想起繾綣夜風。忽然想打開QQ看看,多日過去,他是不是給我留下只字片言。
隱身上QQ,發現企鵝在線,身型憨態,通體透亮。留言窗里跳出一段文字:在藍山咖啡館坐到天色暗下。離開時,臨園路上的街燈已經亮起。我不知道,失約的人,是你,還是我?既然你是一個喜歡做游戲的人,那就算我陪你游戲一場。
我大驚,立即在對話窗里打字,全然忘了與他絕交的誓言:我在約定時間到達藍山,整整一個小時,我沒有見到手拿《青年報》的男人坐到靠窗的第三個座位上來。
明亮的企鵝靜靜地站著,沒有回話,我繼續打字:究竟是你失約還是我失約?為什么不說話?
幾秒鐘后,回話跳出來:你終于來了,以為你失蹤了。
我憤然回答:本來打算和你斷交,但既然你去了藍山,那我倒想把事情弄清楚。
他發來一個擠眉弄眼的笑臉:怎么確定與你約會的必定是男人?怎么確定你沒記錯我說的是手拿《青年報》而不是《青年文摘》?靠窗第三個位置,是從門口數起,還是從大廳底部數起?
我大驚失色,腦海里迅速回憶著那天藍山咖啡館的場景。坐在門口的兩個中年男人面對面喝著咖啡,輕輕地談論著什么,也許是在談生意;角落里,一對男女學生坐在同一張沙發上交頸糾纏,像兩只相吻的白鵝;靠窗的位置上,年輕的女人正在看一本雜志,長發濃密烏黑,茁壯到像戴著假發,展開的封面讓人一眼就發現雜志已過期。
天啊,過期雜志,我能記得長發女人手里拿的是過期雜志,那我一定看到了,這本雜志叫《青年文摘》。我開始在想象中清數靠窗的座位,從大廳底部開始,一、二、三,果然是第三。
我無法相信,與我約會的繾綣夜風竟是女人,可我一開始就自以為是地確定他是男人。對話窗里繼續跳出句子:我說過,既然你喜歡游戲,那就算我陪你玩一場,反正我們都屬無聊之人。只是一直讓你誤解我是男人,對不起了。
我的腸胃有些不適,酸溜溜的感覺迅速從腹內涌入口腔。我起身奔進洗手間,胃內還沒有完全消化的晚餐噴射而出,酸澀的發酵氣味頓時彌漫整個空間。我竭盡全力地嘔吐著,直到把胃內所有的存貨傾囊而出。
回到電腦邊,我點下關機鍵。我沒有再回她話,整整三個月,我把一個叫繾綣夜風的女人當作了男人,雖然我并未與她有過任何曖昧對話,但我依然感覺陣陣反胃。這自然是我的錯,我總是把想象當成真實,甚至迷戀探索的游戲。我們的確從未相告過各自的性別,可這還需要說嗎?我想起她說的那個笑話:一只狗在網上非常瀟灑地聊著天,一邊聊天一邊對它的狗兄弟們說:“上網聊天的好處就在于,他們誰也不知道我是一條狗。”
我的愚蠢就在于,我把笑話當作笑話來聽。現在我知道了,原來生活就是笑話,我就是笑話里的角色。
七
我刪除了QQ軟件,不可信任的豈止身邊的人?孤獨才是安全,只要學會獨處,就不會掉進到處隱藏著的陷阱。雖然,繾綣夜風給我的挫折當屬虛無,但我還是看到了我身上反復暴露的性格缺陷,無以遮蓋。
我已不再上網聊天,午夜以后的通宵寫作,是我在電腦上的惟一工作。偶爾會抬頭看一眼泡桐樹后的窗口,冬天了,樹已完全光禿,稀疏的樹枝不再遮擋視線,影子便在我視線里分外清晰。他的電腦屏幕在閃爍,短極的板寸頭顱像雕塑,釘在挺直的脖子上,燈火始終通明,從午夜,持續到天亮。偶爾會想,那扇窗內的景致是什么樣的呢?透過一掛米色窗簾,我的想象神秘而隱蔽。
芝蘭的故事還在繼續。她要告訴李菲菲,那架大型健身器械已老化,鋼索和杠鈴的接口處有裂痕。在翁女士這樣超重量級鍛煉者的折騰下,鋼索很快會斷裂或脫落,那樣,躺在杠鈴下的人就會被砸成肉醬。可芝蘭還沒來得及說便放棄了,因為翁女士正大呼小叫,電子秤上顯示的數字比剛才進俱樂部時減少了四兩,200克脂肪通過汗水順利排泄而出。李菲菲正接聽電話,三分鐘后,她掛斷電話,像小鳥一樣向更衣室飛去。幾分鐘后,李菲菲已是一身白色長裙晚裝,高領襯托著她修長的脖子,高貴優雅而不失青春活潑。
李菲菲幸福地微笑著,她對肥瘦參半的女人們說:今天的課程就到這里,我還有事,先走一步。
她對著芝蘭特意擠了擠眼睛,表示她與她之間的關系相比別人更加親密。芝蘭笑起來,回以她優雅的揮手。然后,她看到李菲菲白色長裙的領口,別著一枚藍水晶天鵝,奧地利品牌特有的經典造型,她曾經在她丈夫的提包里看見過。
李菲菲轉身離開,芝蘭迅速跑到更衣室窗口,那里可以看見俱樂部正門外的大街。十多秒后,白色長裙飄出大門,上了一輛黑色奧迪A6。芝蘭看得很清楚,駕駛座上的人,正是她的丈夫。
芝蘭的故事已近尾聲。她繼續去女人俱樂部跳有氧操,一個星期后的某天夜晚,正常課程結束后,芝蘭提出加大訓練強度。她躺在那架巨大的杠鈴下,手腳僵硬地做著舉起和放下的動作。胖瘦各半的女人們紛紛笑她的笨拙,她便說,這個器械她從沒做過,然后大聲喊來李菲菲教練,請她做示范。
李菲菲欣然同意,芝蘭從杠鈴下的躺墊上起來,李菲菲躺了上去。教練的動作規范而有力度,好身材并非輕易可得。女人們圍攏起來觀賞李菲菲的示范,嘖嘖的贊嘆聲此起彼伏。觀眾的好評總是鼓舞人心,李菲菲越做越勇猛,然后,十分順理成章,在李菲菲第二十九次舉起杠鈴時,鋼索接口處的裂痕適時斷開,沉重的鐵器砰然落地。慣性使運動中的杠鈴離開垂直上下的軌跡,情急中的李菲菲試圖偏轉頭顱躲避,左邊的鐵盤卻恰恰砸上了她的后腦。
李菲菲昏迷不醒,醫生說,杠鈴砸下的力量遠遠超過磅重最大的鐵錘,健身器成了兇器。腦干重傷,若十天內無法醒來,她將終生躺在床上,那叫植物人。所有正在俱樂部鍛煉身體的胖和瘦的女人們作證,那是一場意外事故。
小說終于寫完,我沒有說明起初芝蘭躺在有安全隱患的杠鈴下是因絕望而想自殺,還是謀害李菲菲的蓄意準備。這已經不重要。太陽即將升起,敲下最后一個句號,我如釋重負。就像迷途知返的基督徒,把曾經犯下的罪錯,全部向神甫坦言相告。我不是基督徒,主沒有給我派來一個神甫,我沒有任何途徑向上帝坦告我的罪,我只有寫下芝蘭的故事。我給小說起名叫《女人俱樂部》,我想,現在,我應該釋然了。
關閉電腦,抬頭看對面窗戶,橘黃燈光已熄滅。冬天已到縱深,一年又將過去。我想,我該好好休息了。洗完澡從浴室出來,聽到陣陣救護車凄厲的鳴叫聲由遠而近,然后在我的樓下戛然停止,隨即,許多腳步聲和嘈雜的人聲匯聚而來。我已困倦不堪,睜不開眼睛,更沒有精力去關心別人的事情。在這個城市里,每天都上演著無數出生死悲喜劇,每個人都是主角。我希望,除了文字里的世界,別的都與我無關。我好累,我想休息。
生活平靜延續,我依然每天午夜開始打字,直到凌晨結束。春節將至,小區里的泡桐樹上扎了許多彩燈,夜晚,它們如星星般閃爍著點點亮光,寂靜的地段顯示出虛假的繁華。除夕前夜,下了一場雪,白色的世界,流光溢彩的燈火,寒冷的空氣,讓我誤以為走進了童話世界。只是,對面窗口的燈光,已經暗了半個多月。寫完芝蘭的故事后,影子再也沒有出現在午夜十二點三十五分后的窗口,一洞黑暗保持了二十天。有些失落感,但并不十分強烈,只是習慣了在打字的時候偶一抬頭,可以看見泡桐枝椏后一方橘黃燈火,和燈火下端坐的身影。忽然沒有了,便起惦念。
沒有人與我一起過年,即便是除夕夜,我也是在打字中度過。大年初六,居然接到前夫的電話,他說:沙米,你要躲到什么時候才肯回來?
我告訴他:我們已經分手,你沒有責任和義務勸我回去。
他說:你靠那點稿費能過日子?你究竟跑到哪里去了?這又何必?
我說:我要斬斷與過去相關的所有信息,這半年多我過得很好。
他繼續勸我:回來吧沙米,她,年前去世了。
我無言,腦子開始走神。植物人終于結束了靜躺終生的命運,飛往天堂了。
前夫還在說話:本來她都快恢復了,做了開顱手術,在醫院里住了一個多月,醒過來后被她父母接到了S城。都快滿半年了,以為沒事了,病情卻突變。算了不說了,是我錯了,就當我后半輩子向你贖罪,別再較勁了,回來吧,沙米。
我握著手機呆怔無言,然后,心里涌出一聲悲嘆:男人吶!
話筒里的聲音急迫喊叫:喂喂,沙米你說話啊。
我沒有再說話。合上手機,抬頭看二十一號窗口。窗簾密閉,午夜后端坐的影子消失許久,他極短的寸頭讓我一直確信,他是一個年輕時尚的男人。
那時刻,藍山咖啡館里看《青年文摘》的女人闖進我的腦海,她擁有一頭黝黑而濃密的長發,茁壯得簡直像假發。
女人俱樂部里的那架健身器在我眼前轟然崩塌,不管是誰的經歷,芝蘭,李菲菲,或者沙米,結局總是殊途同歸。如果這只是我的幻想,那么就當我杜撰了一個無聊的故事,盡管,我已無法逃脫心魔的糾纏。
我是一個喜歡做游戲的女人,那就當我與你一起玩了一場游戲。游戲而已。
責任編輯:劉玉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