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傍晚的時候,突然下起了雨。艾青一直都站在窗前,斜風送進來的微雨落在了她的手臂上。艾青一直都在望著六月的黃昏。六月的黃昏總是暗得很遲,艾青可以把目光投得很遠。艾青住十八樓,她想,十八樓真寂寞。她又想,杭州的黃梅雨季又到了。
艾青后來離開了窗臺,在她的屋子里走來走去。她想要想一些什么的,但是她卻又想不起什么來。有一種莫名的煩躁,在她的身體里發芽,像是隨時都會爆開。艾青看到了衣柜,那是一只老舊的衣柜,至少是民國以前的貨色。是艾青和袁思開一起去湖墅南路的舊貨市場淘來的。那時候艾青剛和袁思開打得火熱。袁思開放下許多生意不做,像八爪魚一樣陪著她。
艾青走到衣柜邊上,用手輕輕撫摸著衣柜。她抓住衣柜上的銅環,打開了衣柜。暮靄越來越重了,黑夜從遠處輕輕地淹過來,也許一瞬間就可以把她淹沒。艾青把一件一件名貴的衣服套在身上,走幾步,又脫下來丟在地上。再換一件衣服套上,如此往復。一會兒,屋子里的地上已經是一片狼藉。艾青像一個瘋了的女人,她望著一地的衣裳,突然之間哭了起來。雙手掩面,哭得有些撕心裂肺。后來她慢慢坐了下來,坐在那一堆衣服上。這時候她沒有發覺,黑暗已經涌進了窗臺,一會兒,無聲地把艾青淹沒其中了。
黑暗中的艾青仍然在哭。她開亮燈哭。那是一種小而溫暖的光亮,在艾青的頭上輕輕晃蕩著。艾青后來站直了身子,她的手伸過去,再次拉開衣柜的門。衣柜里孤零零地躺著最后一件衣服。那是一件“都錦生”的真絲睡衣,是艾青的初戀男友送的。初戀男友后來考上了海員,從此大部分時間都生活在水上,像一只水鳥。艾青就叫他水鳥。半夜,水鳥會從異國打來電話,艾青就想象水鳥大概在另一個國家的碼頭呼吸著異國的空氣。起初的時候,這樣的分別很新鮮,也很想念。后來艾青覺得乏味了。艾青乏味的時候,袁思開來了。袁思開把車停在“我愛我家”門口。艾青在這兒上班,“我愛我家”是二手房中介公司。袁思開搖著手里的車鑰匙,晃蕩著進來,對艾青說,我要買房。袁思開不英俊,不高大,不瀟灑,沒有辦法和水鳥比。艾青對他不以為然。艾青說,你要多大面積的。袁思開說,我要一百多平米的,十套。
艾青把目光從電腦前抬起來,說,多少?
袁思開說,十套。
艾青說,你投資?
袁思開說,你不用管。
艾青笑了。十套。如果全從艾青手里出去,艾青的荷包就滿了。艾青說,好,十套。
艾青坐在袁思開的車里,一處又一處地帶著袁思開去看房。袁思開開的是寶馬的越野車,艾青喜歡這樣的車型,高大,寬敞,有安全感。袁思開果然買了十套房,沒多久,房價又上漲了不少。艾青想,商人就是商人,商人的目光,是不一樣的。
袁思開帶著艾青一起吃飯,去西溪濕地公園玩,跳舞,和袁思開的生意朋友一起郊游。不知道什么時候起,艾青開始想念這個不怎么瀟灑的男人。然后,然后水鳥就在艾青的記憶里淡了下去。像一張浸在水里的水墨畫。艾青用手掐自己的手臂,手臂傳來了痛感。艾青罵,說,艾青,你把你愛得那么深的水鳥,一下子忘了。你真是太沒良心了。
艾青這樣罵著,但是卻仍然忍不住和袁思開交往。這時候艾青想到,海誓山盟其實是一個最大的笑話,感情要變的時候變得無比決絕。比如自己。在一個雨夜,在袁思開的車里,袁思開解開了艾青的衣衫。艾青對那個晚上的記憶,已經很淡,只記得車外雨聲很響,車窗玻璃上滑下的雨水,瘋了似的往下掉。那晚艾青在不停的顫抖中哭了,艾青想起了水鳥。袁思開說,別哭。袁思開坐直身子,點了一支煙。一會兒煙霧就塞滿了車廂。艾青隔著煙霧看不清袁思開的人影。艾青想,畢竟袁思開是虛幻的。
袁思開很有錢,有老婆和孩子。袁思開的老婆,是一所高中的語文教師,溫文爾雅,氣質高雅。袁思開不允許艾青打電話給他,這是一開始就立下的規矩。袁思開怕在家的時候老婆聽到這樣的電話。想到這個規矩,坐在地板上的艾青就笑了起來。這是一個鬼樣的規矩。艾青和水鳥分手了。艾青這時候才明白,男人和女人,是不可以長時間分開的。水鳥從海外歸來時,離分手已經過去幾個月了。水鳥抓著艾青的肩,像搖晃一棵棗樹一樣搖晃著艾青,說,怎么回事,你說怎么回事。艾青笑了說,我有別的人了。水鳥就用自己的頭去撞墻。艾青冷笑著說,你撞死也沒有用,我有別的人了。水鳥不撞了,水鳥驚異地看著艾青,然后他的眼光變冷。死灰一樣的冷。水鳥說,謝謝你艾青,你讓我看清你。水鳥轉身走了。水鳥走遠的時候,艾青的臉上才掛滿淚珠。
現在,艾青穿著水鳥送的睡衣,走到大衣鏡前。鏡前的艾青,玲瓏剔透,線條很好。她沒有穿睡褲,光光的一條腿屈起來,有著很好的弧度。艾青望著鏡中的自己,想,如果沒有袁思開,自己該和水鳥考慮婚事了。這時候,艾青想起來了,今天袁思開說過要給老婆過生日。現在,一家三口大概是在吹蠟燭?在切蛋糕?在歡聲笑語?艾青的心里突然之間又長出了荒草,一大片的,相互纏繞著,密密匝匝。艾青掏出了手機,給袁思開發短信。一個又一個。但是袁思開沒有回。艾青又瘋狂地撥通了袁思開的電話,她要把袁思開從生日場上叫出來,她要瘋狂一回,看看袁思開會怎么樣。但是,袁思開已經關機了。
艾青感到很懊喪。她在地板上又發了一會兒呆,覺得這個世界真是沒勁透了。她在想象著,水鳥的輪船,是不是又在大海上航行。或者停泊在某個國家的碼頭上。艾青后來穿好了衣服,帶著錢包,她要用袁思開給她的錢去買衣服。她要把錢包里的錢全部用完。艾青走出了房間,艾青走下樓,她要去武林路女裝街瘋狂購衣。
但是艾青沒有打到車。現在是交通高峰期。艾青知道,自己的等待,可能會有些漫長。一輛輛的出租車,像一條條木然的魚,擦著艾青開過。明明滅滅的車燈,也在艾青的臉上一閃而過。艾青有些落寞。這時候一輛車停了下來,車里坐著一個男人,穿著橫條的海魂衫式的T恤。男人笑了,露出一排白牙。艾青一下子喜歡上了他的短發,那是很清爽的一種短發。男人說,要不要帶你一程。
艾青想了想,歪著頭笑笑,她的包就在她的膝前晃蕩。艾青咬咬嘴唇,上了車,說我去武林路。車子向前滑行。男人說,我叫一程。艾青說,我叫艾青。男人說,吃了嗎,要不先去吃一點。艾青想了想,說,好的。
一程帶艾青去了西湖新天地。兩個人坐下來,要了幾個菜,兩瓶啤酒。艾青問,你干嗎的?一程說,我不干嗎,我懶得上班,我總是覺得談戀愛沒勁,工作沒勁,什么都沒勁。我在想,如果我突然死了,那也不錯。艾青說,那你去死呀,跳西湖。一程說,就是死相難看,浸泡得脹脹的。再說,好死也不如賴活著。活吧。
艾青想,一個消極的男人。不如袁思開的積極與精進。艾青和一程吃完飯,是艾青買的單。艾青想,袁思開的錢,不用白不用。一程說,讓你女的請客,不好意思。艾青說,那要不這樣,你陪我逛街吧,幫我拎東西。一程笑了,說我就喜歡陪女人逛街。因為陪女人逛街比我一個人發呆要好得多。
艾青和一程,一起在武林路上淘衣服。但是艾青沒有看到滿意的。艾青的心情又開始變壞,她掏出手機給袁思開打電話,仍然關機。艾青感覺到自己和袁思開的距離,竟然那么遙遠。她的心又一次跌到谷底。這時候一程說了一句話,把艾青驚呆了。
一程說,買不到滿意的就去偷吧。我帶你去偷!
2
艾青呆呆地望著一程。一程看上去有些無精打采的樣子。一程說怎么了,是不是我說錯了?艾青訥訥地說,去哪兒偷?一程笑了,說,上車!
兩個人都上了車。一程的車是一輛四成新的桑塔那,像一頭黑色的老牛一樣。老牛氣喘吁吁地載著兩個人去了一片高檔住宅區。一路上,一程都很興奮,他不停地掄起右手掌,然后拍下去,拍在方向盤上。嘴里不停喊,去偷,去偷,去偷……
這個時候,已經晚上九點了。一程和艾青下車,看上去一程對這片住宅區很熟悉。一程找到了一幢黑咕隆咚的別墅,翻過綠化帶,輕輕推了推窗。窗居然開著。一程揮一下手,艾青也跟了過去。一程托著艾青的屁股,把艾青托進了屋子。托著艾青屁股的時候,一程笑了起來。艾青說,笑什么?一程說,我像在托一個巨型的桃子。
兩人都進了別墅的客廳。然后,順著螺旋型的樓梯上樓。在樓上的一間大房間里,一程打開了大衣柜的門,說,來吧,來偷。艾青的心里尖叫了一聲,艾青一直都在尖叫著。艾青把一套套高檔的女裝搬了出來。不停地說,真好,真好。
一程無聲地笑著,走到沙發邊,坐下。在黑暗之中點亮了一枝煙。煙頭就在黑暗之中明明滅滅,看過去,像遙遠的星星。一程借著淡淡的光,看到艾青拎起衣服在身上比劃著。后來一程站起身來,伸了一個懶腰,抬眼看了看窗外的月色。窗外的月色有些濃重。一程找來了一只包,讓艾青把衣服往包里搬。艾青照辦了,艾青的心里又尖叫了一下。
一程帶著艾青下樓。走到樓梯一半的時候,艾青突然看到樓下客廳里有很小的一點光。艾青一把拉住了一程,把一程嚇了一跳。艾青說,一程,你看,那是什么。一程也看到了那點小小的火光。一程說,那不是什么。走吧。艾青就跟著一程走,走到客廳里的時候,燈亮了。
艾青看到了一架鋼琴,鋼琴邊上的地板上坐著一個女人,身邊點著一炷香。女人的身邊還有幾個酒瓶,酒瓶歪倒著。女人顯然已經醉了,她努力地抬起眼皮,嘿嘿地笑了一下。一程拉起艾青,要往門外走。女人的聲音傳了過來,女人說,陪我喝一杯,好不好?陪我喝一杯。
那時候一程的手搭在了門把手上。而艾青的手就搭在一程的肩頭。一程遲疑了三分鐘后,緩慢地轉過身來,笑了,說,喝就喝。艾青疑惑地望著一程,一程笑笑說,沒事兒,不就是喝酒嗎?女人也笑了,她輕聲而無力地說,謝謝你。剛說完,頭就垂了下去。
一會兒,女人又把頭堅強地抬了起來。女人說,喝,喝喝。一程在女人身邊坐下,示意艾青也坐下。艾青把那包衣服丟在了地上,也坐到了一程的身邊。于是三個人喝酒。喝著喝著,女人就笑了起來,笑了一會兒,又哭。艾青看了,有些難過,也有了落淚的感覺。一程說,有什么好哭的,別哭。
后來女人哭著從地上爬了起來。女人坐到了鋼琴前,她的手揚起來,好久以后又落下去,落下去的時候一串音符響起,像是高臺跳水的運動員跳入了水中。女人一邊哭一邊彈琴,她的眼淚和琴音一起,像浪花一樣翻飛起來。艾青張大了嘴巴,艾青以為這是一個出色的鋼琴家。最后一個音符慢慢收起燕子尾巴般的尾音。艾青鼓起掌,說,真好。
女人很淡地笑了一下,理了理搭在額前的長發。說,畜生,都是畜生,你們走吧。一程看看艾青,他很生氣,他說你在說誰呢?女人怒吼起來,她的臉變形了,紅得像成熟的番茄。女人說,滾,帶著衣服給我滾出去。女人吼完,馬上把臉埋在了鋼琴里,發出了嗡的一聲長音。艾青默默地看著她,她看到女人后腦的長發鋪開來,像是水中茂盛的水草。
艾青跟著一程悄無聲息地離開了。他們的身后傳來了激憤而幽怨的鋼琴聲,像是一個小婦人在低低地喊叫。艾青沒有回頭,她一直望著前方,前方是一大片的月光。但是艾青看到的,卻是一個女人流著淚,在彈鋼琴的樣子。艾青上了一程的車,車子悄無聲息地滑走了。其實艾青的手里,一直拎著那只裝衣服的包,只是艾青已沒有知覺。
車子把艾青送到家門口。一程走了。艾青后來忘了和一程在車上說過什么。她醒過神來的時候,是坐在自己家里的沙發上。艾青的手里,還緊緊地捏著那只包。艾青醒過神來拉開了拉鏈,包里面塞著凌亂的衣服,像是打開動物胸腔后可以看到的內臟。艾青把包丟在了腳邊,她分明地聽到了包發出的尖叫。
3
艾青洗漱了一番以后,睡了下去。她想要在臨睡著以前,再想一想一程和女人的模樣,卻沒有想起來。她覺得晚上的一切,都是因為袁思開為老婆過生日而間接導致的。躺在床上,她開始想那個女人。那個女人一定很有錢,氣質高雅,受過很好的教育。一個念頭跳了上來,這個念頭越來越強烈,那就是女人的老公拋棄了她。艾青的心里開始一陣一陣的難過,她認定她想到的這個念頭是真實可信的,就在女人身上發生著。
后來艾青迷迷糊糊睡著了。凌晨三點的時候,艾青醒了過來。她按了一下手機,手機的顯示是三點。艾青懼怕失眠。獨自生活的女人都害怕失眠。艾青翻了一個身,使了很大的勁想要睡著。但是她沒能如愿。她沒有數羊,她一直都認為失眠的時候數羊效果并不好,是傻瓜做的事情。艾青找來了一摞名片,按著名片的順序一個一個地打下去。凌晨三點,即便是打通了電話,也不太可能有人來接的。艾青很失望。
艾青打到第十八個電話的時候,一個男人接起了電話。男人的聲音有些喑啞,艾青的腦海里馬上躍起一個窩在沙發里的、臉容陰暗的男人形象。艾青看著名片,名片上只寫著陳小春,而沒有寫其他。艾青說,你是陳小春嗎?男人說,是。艾青說,你是干什么的?男人在電話那頭笑了起來,男人說,你給我打電話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男人在電話那頭沉吟了一下,接著說,我也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
艾青不知道接下去該說些什么。后來艾青說,你可不可以來我這兒?陳小春說,為什么?艾青說,不為什么,我只是悶得慌,想找個人說說話。電話那邊又沉吟了一下,說,好吧。你住哪兒?艾青說,葉青苑,葉青苑知道嗎?我住28幢601,對了,我叫艾青。
陳小春擱了電話。艾青笑了,艾青也把電話掛了。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艾青坐在布沙發上,抱著一個靠枕,思考著陳小春會是一個什么樣的人。曾經,袁思開帶她見過不少人,她也就接過許多名片,但是這些人的印象對于艾青來說是模糊的。模糊得像一團飄忽的影子。這時候艾青又想到了袁思開,現在的袁思開,是不是左邊老婆,右邊孩子,正在做著一個屬于杭州富人的夢?
門被敲響了,艾青赤著腳去開門。暗淡的門道燈燈光下,艾青看到了一個瘦瘦的男人。男人走了進來,帶進來許多凌晨三點的新鮮氣息。男人在門道口脫鞋,并且把一個小布熊送給了艾青。男人說,我是陳小春。艾青一直望著這個男人看,這個男人不帥,也不難看。這個男人,是屬于很容易忘記的男人,就像我們總是很輕易地忘記一滴雨一樣,但是我們肯定不會忘記某年夏天砸在身上的細小冰雹。艾青笑了,她側過身去,讓陳小春走進了她的屋子。
陳小春坐在了布沙發上,身子深陷進去,一言不發。艾青一邊給他泡茶,一邊就想,這果然就是一個喜歡把整個身子窩進沙發的人。據說這樣的人一直在尋找安全感,難道陳小春沒有安全感?那自己有安全感嗎?艾青這樣想著,心里就涌起了一陣悲哀。她也沒有安全感。
兩個人坐下來一起喝茶。艾青說,你干嗎的?陳小春想了想說,我其實是一個作家。艾青皺了皺眉頭:作家?你怎么會是作家?你為什么還要當作家?陳小春苦笑了一下說,那沒人當作家,那么多小說誰來寫。艾青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說,那是那是。不過,能不能編一套程序出來,由電腦按故事大綱來寫?陳小春的背脊心涌上了一陣冷汗。他突然想到,這樣的可能性其實是存在的。
陳小春和艾青一起喝茶,他們其實并不怎么說話。但是艾青仍然覺得,這樣的狀態是很好的。艾青抱著陳小春送她的小布熊,小熊柔軟妥帖,艾青就想,這小布熊要比袁思開好得多,至少隨時可以帶給她溫暖。凌晨四點的時候,天有些蒙蒙亮。艾青突然覺得有些微涼,她起身走到床邊,把一床毛巾毯扔在了陳小春的身上。陳小春窩在沙發里,他的身子被飛過來的毛巾毯蓋住了,只露出一個頭。陳小春動也不動,只是無聲地笑了。艾青突然覺得,陳小春的笑容里有些焦慮與凄惶。
艾青走到了衣櫥邊,她打開門,看到了偷來的那些衣服。有連衣裙,有旗袍,有禮服……艾青想了想,抓過一件,當著陳小春的面換了起來。陳小春可以看到艾青的背影。那是很女人的背影。陳小春的臉上仍然平靜,他的嘴微張著,像是很累的樣子。他奇怪自己,怎么看到女人的身體,一點也沒有激動。陳小春想,自己只剩下半個男人了,或許半個都不是。
艾青穿好連衣裙,款款地走到了陳小春面前,用雙手揚了一下自己的長發。長發飛起來,又落下來,很像是電視里做的洗發水廣告。艾青說,好看嗎。陳小春淡淡地說,好看。艾青又往回走,邁著模特的步子,然后折回來,再折回去,如此往復。艾青換了好幾套衣服,陳小春就在晨光微曦里,用疲憊的目光打量著一條興奮的泥鰍,在不知疲倦地冒充著模特。陳小春的嘴角牽著一絲淡淡的笑。他想要睡過去,但是窗口的微光讓他睡不著。
天終于大亮了,衣服丟了一地,凌亂得像一條蛇在成長過程中,蛻下的蛇皮。陳小春站起身來,打了一個哈欠,說,我要回去了。艾青停下了正走著的模特步,她愣了一下才發現天亮了。她靜靜地站在屋子的中間,仔細地看著陳小春。陳小春有些憔悴。他一點也不像是作家,他是一個蒼白的男人。艾青慢慢地走到陳小春面前,陳小春能感受到艾青的呼吸了。艾青的光腳板,踩在陳小春的腳背上,輕輕地碾動著,這是一種曖昧的碾動。艾青的手也緩慢地伸過去,慢慢握住了陳小春。陳小春笑了,莫名其妙地說,我已經沒有春天。
艾青不明白陳小春的意思。艾青只是覺得索然無味。她慢慢松開了手,把自己的身子靠在了窗臺邊。陳小春說,走了。艾青沒有說話。陳小春向門口走去。艾青望著陳小春換鞋,開門,門又合上了,陳小春像沒有來過一樣消失了。
一個普通的清晨,艾青望著布沙發上的毛巾毯,望著一只孤獨的布小熊,以及地上凌亂的衣服。艾青不知道自己想要干什么,艾青只知道,一個叫袁思開的男人,讓她難過了整整一個夜晚。現在,袁思開是不是在喝著太太為他準備好的牛奶,吃著早餐。他的膝前,是不是有可愛的孩子,在爬上爬下。袁思開在臨出門前,會不會在門口,和太太貼一下臉?
艾青轉過身去,她看到樓下的樓梯口,走出了一個瘦弱的男人。他是陳小春。不遠的地方,站著一個女人,和一個小女孩,她們在等他。陳小春迎向了她們,一手牽起女人,一手牽起小女孩。有好幾次,女人都有意無意地把頭靠在了陳小春的肩上。在艾青并不遼遠的視野中,一家三口消失了。而艾青的胃部開始疼痛起來,她以為是餓的緣故。其實不是的,是她突然想到,一個人在生命將消失時,抓住一根稻草也是好的。一個女人在無助的時候,靠一靠一個瘦男人的瘦肩也是好的。袁思開滿是脂肪的肩膀不屬于她,她沒有肩膀,她只有受傷的翅膀。揮著受傷的翅膀,她永遠只能低空飛翔,永遠飛不進那片溫情的海域。
艾青捧著自己的胃,在窗口發呆。慢慢地,她走回到沙發邊,脫下了身上的衣裙。衣裙無聲地滑落在她的腳邊,晨光里是艾青年輕而美麗的身體,像一株在雨后破土的剝去外殼的春筍。艾青捧起了那只布小熊,緊緊地抱在懷里。她突然覺得自己的手背上,很涼,是那種清晨滴落的涼。她把臉俯下去,輕輕用嘴啜著一大片的涼。才發現,那是咸的涼。
4
三天。艾青三天沒有去上班,三天沒有開手機,三天沒有和外界聯絡。三天里,她對生活失去了興趣,她不時地唱歌,洗澡,傻笑,吃東西。袁思開打過她的電話,袁思開也來敲過門,艾青沒有去開門。袁思開在門口叫了幾聲,就走了。艾青其實想,再叫十分鐘,我來開門了。艾青這樣想的時候,袁思開卻走了。艾青在窗口看到袁思開在樓下坐進了車子。車發動了,義無反顧地沖了出去。艾青微微笑了一下,她又用手捂住了胃部。這時候她突然想,自己在袁思開的心里,重幾百克?自己在袁思開心里,重的不是心靈,是身體。是年輕得像豆芽的身體。
袁思開像曾經飛到艾青窗前的鳥一樣,又飛走了,像是消失了一般。艾青的心里一下子空落了。曾經發生過的瘋狂戀情,竟然像沒有發生過一般。那么,人生之中,是不是留下了一段空白?
艾青沒有事的時候,就看報。她訂了都市晨報。晨報上,艾青看到了一則消息。有一個男人,其實很有錢,但是他卻老是開著車去偷,結果被警方抓獲。男人偷來別人的東西后,他卻拿到西湖邊去扔掉,有時候是扔進運河,有時候是扔進西溪的河里。他偷衣服,皮帶,香煙,香水,男男女女的用品。他甚至還偷別人的結婚影集。艾青笑了。她輕聲地說,一程,你一定很痛,你一定是痛過的人。艾青把報紙蓋在自己的身上,坐在沙發上昏昏欲睡。但是她的手指頭卻在動著,在沙發上緩慢地移動,移到了小布熊身上。艾青睡著了,睡著的時候,身上蓋著報紙,手上抓著小布熊,像抓著一根用來救命的稻草。
第四天的時候,艾青離開了家門。第四天清晨,艾青從床上起來后,沖了一個冷水澡。一直以來,艾青在夏天也會用溫水洗澡。但是這天艾青沖了冷水澡。她一邊往身上抹強生嬰兒沐浴露,一邊打著冷顫。艾青突然很想做回一個嬰兒去,嬰兒要得很簡單,只要有母乳就行。而成人會要很多,會越要越多。
艾青出門了。艾青去了看守所。艾青在看守所接見室的玻璃墻后,等待一個人的出現。一個年輕人終于出現了,他很靦腆地笑了一下。然后,兩個人幾乎在同時拿起了通話用的話機。他們隔著厚重的玻璃說話。艾青說,一程,我來看看你。一程笑了,說,謝謝你。艾青說,一程,你為什么要這樣?一程想了想說,沒什么,我習慣了,不能停手。艾青的腦海里就浮現了西溪的景色,那是一種煙雨迷濛的景色。一個年輕人把車開到西溪河邊,往河里扔香煙,扔衣服,然后掏出一本結婚影集。影集上男女笑得很愛情的樣子,很愛情的影集緩慢地被水吞吃掉了……艾青說,一程,你為什么不把自己扔進河里。一程說,我其實想把自己扔進河里的,我甚至想把自己扔到火車頭下。一程這樣說著的時候,用另一只手抱住了自己的頭。艾青說,一程,是不是你心里苦,你心里很苦是嗎。一程沒有說話,他開始唏噓。艾青看到一個年輕人的眼眶里蓄滿了淚珠。艾青說,你怎么回事?一程抹了一下眼睛,眼淚被他的手抹了下來。一程笑笑說,沒什么。一程又說,謝謝你來看我。艾青聽到這話心有些酸,把手掌貼在了玻璃上。一程遲疑了一會兒,也把手掌貼在了玻璃上。兩只手隔著玻璃握在了一起。艾青能感受到一程的體溫。艾青轉身離去以前,輕聲說,一程,我是你朋友。
艾青從看守所出來的路上,一直在想一程的滄桑。艾青想,一定是一程女朋友的父母不同意女兒嫁他,所以一程要把別人的婚照偷去扔掉。艾青從看守所出來后,去了袁思開的公司。艾青敲了一下袁思開辦公室的門,門開著,袁思開從一堆票據上抬起了頭。袁思開笑了一下,說,請坐。
艾青沒有坐,走到了袁思開的面前。微笑著望著袁思開。袁思開的一粒襯衣紐扣脫開了,艾青小心地幫他扣好。袁思開說,你這幾天干嗎?艾青說,我這幾天死了。艾青接著說,我死了對你來說也沒什么吧。袁思開就笑笑說,別開這樣的玩笑。艾青很溫柔地笑笑,然后溫柔地吐了一口唾沫在袁思開的臉上。袁思開沒有去擦,他愣了,唾沫順著臉頰緩慢地滑落。艾青等待著袁思開的咆哮,卻沒有等到,這令艾青有些失落。艾青說,我們到此為止。艾青走出了袁思開的辦公室門,她走得很慢,很慢是因為潛意識里,她在等著袁思開追出來,然后說幾句好話。但是袁思開沒有追出來,不追出來就等于,其實他想要一個了結。艾青的眼淚,奔涌而下。外間大廳里,有許多員工奇怪地看著她。
艾青奔跑起來,像一只驚惶的小鹿。她的眼淚,就四處飛濺著。艾青按了一下電梯的按紐,艾青下了樓。艾青走出電梯口的時候,一個女人走進了電梯。女人是袁思開的太太。太太微笑著看了艾青一眼,輕聲說,艾青。
太太消失了,一個溫文而富態的女人,被電梯突然之間吞吃掉。艾青站在電梯口,一下子愣住。一個女人,知道了自己的名字,是不是等于知道自己和袁思開之間的全部。但是這個女人竟然能做到不動聲色。艾青才知道,自己是弱不禁風的一棵草,自己是沒有力量的。
艾青在家里給袁思開打電話。她不能不給他打電話,她突然很想要和袁思開重歸于好。但是袁思開沒有接。艾青就一直打。袁思開接了,在電話里有些不耐煩地說,別吵我好不好。然后,袁思開關了機。艾青覺得自己簡直就是一個乞丐,她不哭了,不會哭,只是傻笑著,走到衛生間里,開著了水龍頭噴淋。水從天上掉下來,掉在她穿著衣服的身體上。一會兒,衛生間里水汪汪一片,艾青把手機隨手扔進了積著一些水的浴缸里。水淹沒了手機,水把一些愛情也順勢淹沒了。
艾青一直淋著水。艾青不知道自己淋了多久的水,只知道自己的頭有些暈了。艾青像一個從池塘爬上來的水妖,頭發和身體,在拼命地往下滴著水。艾青走到客廳,水的痕跡就跟到了客廳。一會兒,地板上就有了一攤水。艾青把濕衣服又脫了,地上多了一團濕。艾青抬眼望望窗口,窗口夜色開始濃烈起來。這時候艾青才發現,自己其實一直都在等待著暗夜。
5
艾青醒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睡在布沙發上。小布熊就睜著眼睛睡在她的旁邊。窗外突然傳來了雨滴的聲音,艾青安靜地聽了一會兒雨聲。她開始想念水鳥,水鳥此刻所在的國度,是白天還是黑夜?他會不會去異域的酒吧里,尋找坐臺女?一個奇怪的念頭冒出來,艾青希望水鳥能不斷地尋找坐臺女。然后,艾青想起了一個奇怪的瘦骨嶙峋的男人陳小春。艾青抓過來茶幾上的電話,給陳小春打電話。喑啞的聲音響了起來,說,你還沒睡呀?好像是在等待著艾青的電話似的。艾青說,你能不能到我這兒來。陳小春沉默了一會兒,說,我請你吃夜宵吧。請你吃香辣小龍蝦。艾青眼前馬上浮起香辣小龍蝦乖乖地伏在盤子里的樣子,它們通身透紅,像熟睡的嬰兒。艾青說,好,去哪兒?陳小春說,去豆腐巷巷口那一家盱眙館。
這個落雨的暗夜,偶有騎車人和車子開過。在豆腐巷巷口,撐著傘的艾青看到了陳小春走了過來。陳小春也撐著一把傘,那是一把黑色的長柄傘,看上去陳舊而牢固。長柄傘走到了艾青的身邊,輕輕地碰了一下艾青手中的天堂傘。然后,他們不約而同地看到了火紅的爐火,把一個暗夜照得很亮。
爐火不停地燃燒。燒出一盤盤噴香的小龍蝦。艾青和陳小春就坐在屋檐下的一張小桌子邊吃龍蝦。他們要了兩瓶金西湖,冰的,喝冰啤酒吃辣蝦,是一種享受。他們把嘴吃得油光光的,后來兩個人相互望著對方,笑了。艾青突然說,上次你離開我家時,在樓下等你的是你妻子和女兒吧。陳小春笑了,說,是的。我來你家之前,和妻子說過。艾青說,你妻子不會吃醋?陳小春搖搖頭,不會。
小方桌下,有兩雙腳。一雙女人的腳,總是不停地觸碰著一雙男人的腳。女人的腳說,跟我走。男人的腳微笑了一下,說,為什么。女人的腳說,因為我寂寞。男人的腳說,好吧。其實,誰都寂寞的。女人的腳說,我們隨便找一個小旅館,一定要小的陳舊的旅館。男人的腳說,好的,那我們度過一個陳舊的夜晚。女人的腳大笑起來,又碰了一下男人的腳。女人的腳說,你會不會壞?男人的腳說,我不知道。壞與不壞,都沒有錯。女人的腳說,當然。
然后,艾青和陳小春出現在了一家私人旅館。這是一家叫做春來的旅館。陳小春說,這旅館是八十年代取的名。這時候艾青才想到,陳小春還是個作家。兩人從一個胖女人手里接過了鑰匙牌,鑰匙就吊在一塊圓形的白鐵皮上,白鐵皮上用紅漆寫著四零三。艾青想,這是一個四零三的夜晚。他們走上樓梯的時候,艾青回了一下頭,看到胖女人站在柜臺里,用無力的目光,看著一男一女兩個人上了樓。艾青笑了一下,笑得有些惡毒。艾青猜到了胖女人的心思,艾青看到一張肥胖的女人的臉,泛起了紅暈。艾青又笑了。
四零三房是臨街的。艾青和陳小春就站在窗口的兩邊,各自用手抱住自己。他們看著窗外的雨。有一株高大的樹,枝條在四樓窗口以外伸手可及。在杭州,這樣的景象不奇怪。杭州是一座被湖水浸泡的城市,是一座被綠色埋葬的城市。雨從天上跌落下來,穿透了路燈的光芒,使這個夜顯得寂寥和漫長。艾青的目光跳出窗去,躍過枝條,看到對面那幢舊小樓的某間房里,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正在用臉盆和水桶,接著從屋頂漏下的雨,手忙腳亂的樣子。屋內朦朧的燈光下,窗戶像一張嘴一樣大大地張開。所以艾青看過去,就像看一場十六毫米的舊電影。那個女人突然停住了,轉過身來,一下子跳了起來,像一只敏捷的猴子。她用兩只腳纏住了男人的腰。男人托起了女人的屁股,并且勇敢地一把掀起了女人的裙子。艾青大笑起來,她看著一對在深夜做愛的人。笑著笑著,覺得傷感,她想原來最適合作愛的地方,不是酒店,不是豪華的床上,竟然是漏雨的舊屋里,竟然是昏暗的燈光下。艾青看到女人似乎瘋狂了,不停地往后仰著腦袋,一會兒變成拼命搖晃著腦袋,并且發出了幸福的叫聲。這些聲音,像一群初夏活躍在田間的蝌蚪,或輕或重搖頭擺尾地傳到了艾青的耳膜。艾青的手潮濕了,她用潮濕的手慢慢伸過去,握住了陳小春的手。阿小春的手,干而涼。艾青用一個手指頭勾住陳小春的手指頭,她的目光下移,看到樓下的屋檐下,站著一對接吻的年輕男女。他們那么年輕,都背著背包,看上去只有十八九歲。艾青想到了自己的十八九歲,也用腦子裝滿了一個高挑的男孩。后來男孩去了寧波,艾青對他的印象就變成模糊一團,只記得他不停地在籃球場上晃動的長腿。艾青笑了。這是一個潮濕的季節。
后來。陳小春坐在了燈芯絨沙發上。艾青看到了這張燈芯絨沙發,想,這簡直是古董。這簡直是一場電影里的道具,包括這個小小的旅館。陳小春在沙發上坐了下來,他開始抽煙。艾青走到他的身邊,靠著陳小春的身子坐了下來。煙飄了起來,像一個夜里的靈魂。艾青小鳥一樣伏在陳小春懷里,看著一個靈魂在一盞白熾燈下的飄飛。兩個人都不說話,只能聽到密集的雨聲,敲打著這座城市。后來,艾青輕輕拉開了陳小春的褲子拉鏈,拉得很是輕緩,聽不出任何聲響。艾青的手探了進去時,被陳小春握住了手。艾青抬起眼說,為什么?陳小春說,不為什么。艾青說,對面樓里那對男女在作愛,他們很瘋狂。陳小春說,他們是他們,這就是世界。艾青在陳小春臉上快速地親了一下,把手伸了出來。很快,她倒在床上睡著了。
早晨醒過來的時候,雨已經停了。艾青發現自己連衣服也沒有脫過,整個人伏在陳小春身上。而陳小春的眼睛里布滿了血絲,為了不吵醒艾青,他不敢動。所以他的手和腳都麻了。艾青有些內疚,她站起身來光著腳走到窗邊,看到樓下的街面還是濕的。對樓那間屋子窗戶還開著,男人和女人裸著身子躺在床上,橫七豎八地相互纏繞,像兩頭熟睡的八爪魚。艾青想,空氣多么新鮮。艾青想,男人和女人,才是最真實的生活。他們貧窮而快樂著。
艾青忽然聽到一個很大的聲音。艾青轉過頭去,看到陳小春跌在地上。陳小春再站起來,又猛地跌倒了。原來他的腳麻得厲害。陳小春坐在地上,尷尬地笑笑。艾青就走到了陳小春的面前,一雙線條柔和的光腳,和陳小春近在咫尺。陳小春慢慢地伸過一只手,輕輕撫摸著艾青的小腿肚。然后,他張開雙手,把兩條腿都抱住了。他一邊輕輕咬著艾青的小腿肚,一邊低低地嗚咽起來。
艾青后來坐在了燈芯絨沙發上。她愛上這張沙發,這令她想起了自己的外婆。外婆家不僅有燈芯絨沙發,還有燈芯絨的窗簾。她的童年里,有好大一部分光陰就藏在了落地的燈芯絨窗簾背后。艾青說,你先走吧。陳小春就向門口走去。走到門口的時候,艾青叫住了他。說,你妻子是不是知道你又出來和一個陌生的女人見面。陳小春回過頭來笑了,說,是的。她一定為女兒打好了辮,我回到家,剛好可以送女兒上學。艾青說,你女兒叫什么名字。陳小春說,草紫。她叫草紫。艾青說,什么叫草紫?陳小春說,一種花而已,是野名,學名叫做,紫云英。
6
又過了幾天。艾青不知道過了幾天,艾青只知道自己一個人渾渾噩噩地生活著。公司打電話來,艾青說有急事,要幾天以后才能上班。艾青已經把袁思開忘得差不多了。她突然想去西湖,看一看久違的西湖景色。在臨出門以前,她接到了陳小春的電話。這是一個令她意想不到的電話。陳小春說,來我家玩吧。
艾青按陳小春給的地址去了陳小春家。陳小春家住在萬松嶺,一個綠樹掩映的地方,是舊房子。艾青站在陳小春家門口的時候,陳小春正在給草紫梳頭。陳小春梳得很認真,嘴里銜著一根橡皮筋。艾青就笑了,倚在門邊笑。艾青想起了自己的童年,自己的童年里,給她梳頭的都是胖乎乎的外婆。她很羨幕草紫。
草紫后來出去玩了。不大的屋子里,只剩下陳小春和艾青。這時候,艾青抬頭看到了墻上的一個女人。女人臉上露出很樸素的笑容。她和藹地望著艾青。艾青也微笑著望著她,輕聲說,這是姐吧。陳小春說,是,這是你姐。艾青說,她一直都知道你出來陪我?陳小春說,是的。你姐總是說,去吧,人家讓你去總是碰到了什么事了吧。艾青說,她是不是知道自己快不行了。陳小春說,當然知道,她說她要死在家里。我看著她,一點點地合上眼。她拉著我的手,最后一句說是,小春,以后要辛苦你天天為草紫梳頭了。
艾青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著轉。聽到這兒的時候,鼻子猛地酸了起來。艾青說小春,我想哭一哭。陳小春說,那你哭吧。艾青就站起身,走到女人的照片面前,痛痛快快地把眼淚給流了下來。一會兒,艾青說,我走了。
陳小春沒有留她。艾青走出了陳小春的家。樓下是漫無邊際的陽光,陽光下艾青的眼淚已經擦掉了,她一步步地走著,她想,要走得和陽光越來越近。艾青想,自己要上班了,一定要上班,一定要把那些新的舊的大的小的二手房賣出去,她要拿著獎金去買新衣服、化妝品,去酒吧,去各地玩。她把步子邁得飛快,她很快就到了公司。公司在天目山路上,其實和西湖很近。站在公司門口的時候,艾青突然就聽到了湖水的聲音。
艾青很快樂地生活著。艾青上班的時候在哼著歌,她的那臺電腦上積滿了灰,她小心地擦著灰塵。同事們對艾青幾天沒有上班一點也不奇怪。經理站在一邊,看了艾青很久,笑了笑,沒說什么轉身走了。經理是一個老姑娘,她肥胖的身子上竟然套了一件緊身裙子。艾青拿著抹布的手停了下來,說,經理。經理回過頭來。艾青說,經理你一定戀愛了。經理的臉上騰起了兩朵紅云。經理又笑了笑,她沒說什么。而事實上,她和一個醫生,正天天晚上在西湖邊上不知疲倦地散著步。艾青大笑起來。
艾青的大笑聲中,一個個子挺拔的年輕人走進了“我愛我家“的玻璃門。艾青不笑了,愣愣地握著抹布發呆。年輕人笑了一下,說,艾青,我回來了。年輕人很陽光,皮膚是黑的,臉上還長著粉刺。艾青擠出一個笑容,說,水鳥呀。那,一起吃中飯。
兩個人在一家小飯館里吃中飯。吃中飯的時候,水鳥握住了艾青的手說,可以繼續嗎。艾青的手慢慢地退了出來,沒有說什么。水鳥的臉上就很失望。水鳥說,如果我辭去工作,我永遠生活在杭州的話,還能繼續嗎。艾青說,我有過艷遇,剛剛結束,你不介意?水鳥說,不介意。艾青說,但是我介意,我不能回頭。不過你來看我時,我可以請你吃飯。因為我對你沒感覺了,一點感覺也沒有。
海員后來走了。海員走的時候,艾青的心開始痛起來。那是她初戀的男友,挺拔健康,不比誰差,但是她卻不愿留住。海員走到門口的時候,艾青叫住了他,說,水鳥,你用粉刺凈。水鳥愣了一下,隨即明白了,笑起來,露出一排白牙。然后,在門的晃動中,一個高大的影子,一下子就不見了。
旁邊小餐桌上有一個男人,一直在注視著艾青。艾青迎向了男人的目光,說,給我一支煙。男人給了艾青一支煙。艾青說,幫我點一下。男人幫艾青點上了香煙。艾青吸了一口,那是一種叫駱駝的香煙。艾青看到煙盒上那金黃的圖案,就想我們是不是都是駱駝呢。她劇烈地嗆了起來,嗆得眼淚都下來了。
男人笑了,說不會抽煙就別抽了。男人后來坐到了艾青的旁邊,他給艾青看手相。艾青的手就任由他捏著,他看手相一點也不準。后來艾青說,你是為了摸摸我的手吧。男人笑起來說,是呀是呀。男人后來給艾青留了一個電話,走了。艾青看到字條上寫著男人的名字:潘安。艾青大笑起來,說,臭美。把紙條揉成一團,丟在了地上。
7
黑夜再次來臨的時候,艾青出現在武林廣場附近的麥當勞。她吃著漢堡,看著玻璃墻外的行人。艾青看到一個男人和一個女孩說笑著,從杭州大廈出來。他們的手里拎了好些東西。那個女孩很年輕,像是個大學生。她跟著男的上了車,看得出兩個很親熱。艾青一口一口吃著漢堡,她的臉上露出了笑容。在她的視野里,汽車開遠了。那個男人,叫袁思開。
艾青在武林路上閑逛的時候,突然想起了一程。一程曾經在路邊停下車,載上了她,然后兩人一起去偷。一程,現在在寂寞的看守所里生活。艾青就想,該再去看一看他了。艾青逛完了整條的武林路女裝街,沒有買衣服,買了一張都市晨報。然后她上了雙層巴士,巴士上很空,艾青坐在了上層的第一排。她喜歡那些道路兩邊行道樹的枝條,不時地拂在前排車窗玻璃上的感覺。那感覺仿佛是,樹在奔路著迎向她。
借著微弱的燈光,艾青瀏覽了一下報紙。她看到了一則連續報道,報道上說,一個叫一程的小偷,因為女朋友跟了一個有家室的大款,從此愛上了偷,并且喜歡把別人的結婚照,扔進湖里。報道還說,有家室的大款,其實早就和一程女朋友分手了。女朋友找到一程要繼續戀情,一程沒有答應。
艾青嘆了一口氣。她慢慢地把報紙揉成了一團,捏成一個結實的紙球。紙球落在了地上,滾動起來,在過道上來來回回。艾青一直乘著這輛巴士,她沒有目標,等著這輛車抵達越來越重的黑夜。她要坐到這輛車收工。
艾青聽到了急剎的聲音。她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被巴士帶倒在地上。艾青的心一下子拎了起來。她飛快地從上層奔到下層,再從車門跳了下去。她分明看到那個陪過她兩個夜晚的陳小春,被車子刮倒了。艾青看到了車邊倒在地上的人,嘴唇緊閉著,身子在顫抖,卻不是陳小春。司機的臉已經白了,站在那兒不知所措。一會兒,救護車的聲音,由遠及近越來越響。
艾青不知道,陳小春正站在不遠的角落里,他扶著自行車把,遠遠地望著艾青。陳小春沒有叫她,陳小春想,自己只是一個過客而已。陳小春騙腿上了車,很快匯進了人流中,像一條沒有方向的魚一樣。人被救走了,司機被警察叫走做筆錄。公交公司又趕來一個人替班。艾青看到新來的是個女司機,戴著手套,四十多歲的樣子。艾青看著女司機的眉目,覺得這個女司機年輕時候很漂亮。艾青也上車了,仍然坐在上排。車上響起了一個老男人喑啞的歌聲:流水它帶走光陰的故事改變了我們,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回憶的青春……
艾青跟著這輛車一站一站地轉著。夏天的風穿透黑夜,奔向了艾青。艾青的頭發揚了起來,她喜歡這樣的暗夜,她熱愛著這樣的暗夜。很快,車子融進了夜色中,越來越遠,慢慢消失……
作者簡介:海飛,男,1971年生,浙江省文學院合同制作家。曾在《收獲》、《人民文學》、《十月》等刊物發表中、短篇小說100多萬字,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及各類年度選刊選用。獲“‘四小名旦’青年文學獎”、人民文學獎·新浪潮獎、《上海文學》首屆全國短篇小說大賽一等獎、2004年度浙江省青年文學之星稱號。著有小說集《后巷的蟬》、散文集《丹桂房的日子》、長篇小說《花雕》、《壹千尋》、《你的身體充滿鴉片》。
責任編輯:劉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