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包袱

1

我把李莎趕走的三個多月后，我從老風(fēng)那里得知了另一個女孩子的死亡。事后我才發(fā)覺，那一天老風(fēng)表現(xiàn)得非常異常。但是，當時他說這些話時，我還是默默地聽著。他說：人們把她從河里打撈出來，她身上還繞著一串串的金魚草。頭發(fā)緊裹在臉上，一束一束的，就像是一只大手在捧著她的臉；一些水珠從她的臉上滴下來，從她紫色的嘴角處流下來，從她蒼白的，毛茸茸的雙乳上流下來，她渾身鋪著露水一樣脫穎而出。人們發(fā)現(xiàn)，她睜著一只眼，另一只眼深陷在眼眶里……

老風(fēng)是個律師，他很少跟我提起他接的案子。但是，這次他說完這些后，我竟一點也沒有感到意外。事實上，我的腦海里甚至出現(xiàn)了這樣的情景：橋上圍觀的人很多，有幾個穿著白衣的、頭戴小帽的賣切糕的，把推車扔在橋頭上，任一些灰塵在他們厚厚的切糕上撲來滾去，任蚊蠅們在上面蹦跳。他們站在橋上，圍在一起，眼睛瞪得很大。他們一邊微笑著一邊指著在河中的幾個警察，爛泥掛在警服上，大家都沒有想到這里的水這么深。一個警察終于抬起身子來，他向上抬手，一些水藻掛滿了他的胳膊。大家都默不作聲，吊繩把這個女孩貨物一樣吊出水面，人們首先看到一雙蒼白的腿，繩子扣系在她的腳腕上，人們眼前忽然一片白光。那是女孩子出水時，最后一次在這個世界上留給人們的驚訝。

2

早晨我被一陣門鈴聲吵醒，忽然發(fā)現(xiàn)我的這張床是如此的大，讓人難以忍受。奇怪的是，自從李莎走后，我的左邊，那屬于她的一邊，我一直不敢睡過去。有一夜，我在夢中驚醒，忽然發(fā)覺自己趴在床的左邊，我哭醒了。

門鈴聲一直不依不饒地響著。我好容易站起來，卻差一點摔倒，腳趾陣陣脹疼，我低頭看了看，發(fā)現(xiàn)腳趾頭有些發(fā)青。前一天的晚上，那個妞兒的高跟鞋，在我的腳面子上旋了一下，然后，居心叵測地向我冷笑。我實在有些厭惡這種表情，把她輕輕地推到一邊，在藍色的燈光下，我忽然傷感得不行，再去看她，她提了提裙擺，半張著嘴，緊咬滿口小細牙，坐到另一邊去。剛進門時，我實在對她有些喜歡，她向我擠了擠眼睛，半邊的黃毛披散下來。跳舞時我從后面，看到她白皙的脖頸，細得一把就可以捏斷一樣，那修長的脖梗子上還長著細小的茸毛。她有一雙憂郁的眼睛，在夢里，她盯了我很久，我喜歡她一直這么盯下去，我看到窗子的光亮把她籠在里面。她披上了一層紗，她身體的所有曲線都顯露出來，浴室的水汽一樣，我開始窒息。

我喝了很多酒，最后喝得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老風(fēng)也不知道跑哪兒去了，我打電話給他，關(guān)了機。我發(fā)現(xiàn)我赤身露體地呈大字形躺在床上，窗子開著，外面的冷風(fēng)從暖汽片那邊吹過來。我不知道我這樣睡了多久，渾身尸體一樣冰涼。這時，我聽到了門鈴聲。我想如果不是門鈴一直響下去，我可能就睡死過去了。我單腿跳著去開門，來的人遞給我一張話費單子，那單子上印著兩個橢圓形的紅戳子。那人說：先生，您的手機已經(jīng)兩個月未交費了，我們來催催您……

我看了看，把單子又遞回去，說：這不是我的電話。那人依舊盯著我，一副不依不饒的樣子，眼睛都不眨一下，如同我在說謊，或者，表示他沒說謊。我們就這樣對視了幾秒鐘，我先敗下陣來，只好說：分明是有人重名，先生，這個城市叫馬拉的不說有一千，百十個總是有的吧？沒有百十個，哪怕只有兩個，而，那個馬拉，誰他媽的知道他是干什么的。我這樣說完就去關(guān)門。門卻被他有力地推住了，他說：先生，不會錯的，是你。

他這口氣聽起來有點像警察，意思是：別想跑，我什么都知道。

他忽然扁了一下嘴，臉上的大鏡子也動了下，我看到他沒有刮胡子，而且發(fā)現(xiàn)他說話時咬文嚼字。我開始討厭他。

他把單子又遞回來，我看了看身份證號碼。果然是我的。這使我很驚訝。

一驚訝我就想發(fā)火，差一點就喊出來，李莎！李莎！怎么搞的？

我的腦子亂哄哄的，向后擺了擺手，李莎的確已經(jīng)被我趕走了好長時間。而這段時間里，我難道一直處在半夢半醒之間？

我對這戴著傻里傻氣的大眼鏡的人說：好了，我會去交錢的。他顯然并不相信我，他說：先生，你現(xiàn)在就交吧。我來氣了，我說：我這兒是你辦公的地方嗎？我這兒允許你收我的錢，啊？盡管這上面寫了我的名字，盡管我得交這錢，難道我就非得現(xiàn)在交嗎？我憑什么相信你？你說！你以為我是傻瓜是不？

他張大了嘴，顯然他沒想到我會突然發(fā)火。他的臉漲得通紅，我把門“咣”的一聲，關(guān)上了。

3

李莎走時，忘了拿走她的藍包袱。我認為她是故意的，這樣她就可以有借口回到我的身邊來。我甚至期待她回來，哪怕不是為了留下，僅僅只為了拿走她的這塊留在我這兒的惟一的記憶！走時，她連她的發(fā)卡、牛角梳子，包括我和她一起買的梳妝臺、雙人床、電視柜統(tǒng)統(tǒng)拉走了，還把屋里的每一個角落都打掃了一遍，用水龍頭把洗手間沖了個透，讓她的頭發(fā)，體味，都流到了下水道里。最后她站在房子中央吐了一口氣，甚至還向我笑了笑，她說：馬拉，凡是屬于我的任何東西，都與你無關(guān)了。包括我的氣息。

她把鑰匙扔給我，轉(zhuǎn)身走了。門，“咣”的一聲，回響聲大得讓人要發(fā)瘋。

當時，我忽然想沖出去，抱住她，她掙扎也沒用，我后悔了，我向她承認是我的錯，我需要她留下來，我答應(yīng)和她馬上結(jié)婚。

但是，我并沒那樣做。

4

第一次見到李莎是一個下午。春天的風(fēng)吹得黃沙漫天，據(jù)說沙塵暴以每小時四十公里的速度襲擊了這個城市，這個城市就以每小時四十公里的速度向前推移了，人們坐在高大的玻璃后面，面無表情地感受著自己在地面上滑行。我百無聊賴地看著從門外鬼影一樣幻動的世界，抽著煙，想著前夜酒吧里的一個戴眼鏡的女孩。或者，什么也沒想。那時，我還沒有開公司，只有兩家店面，正缺一個業(yè)務(wù)員。就在這時，李莎慢慢從玻璃門后面出現(xiàn)了。我已經(jīng)失了獵取心，可是，并不代表我就放過獵物。

李莎挎著那塊藍包袱站在沙塵暴的中心里，黃沙讓人的眼睛不能睜得很大，黃沙鉆進頭發(fā)里，鉆進衣衫里，鉆進體內(nèi)，然后，沉積下來，整個過程，就是一條黃河形成的過程。這是秘密的，不可告人的，我真的想知道一些黃沙在她的身體上留下了什么痕跡，這讓我忽然有些沖動的激情。

我為我這些莫名其妙的感覺感到好笑。我從椅子上站起來，穿過散發(fā)著一些化工味道的材料，推開了那厚重的玻璃門。我半開著門說：找工作嗎？

她茫然地抬起頭來，受了驚嚇的兔子一樣馬上點頭，又馬上搖頭。我面無表情地指了指里面，說：我正要招一名業(yè)務(wù)員的，如果有意思，就進來談?wù)劇?/p>

可是，俺什么也不會……業(yè)務(wù)，她笑了一下，業(yè)務(wù)俺不成……但是，你要做飯的，洗衣的，看孩子的么？她站在貼了紅字的燈箱后面，燈箱的燈我忘關(guān)掉了，在這昏黃的天氣里，燈箱的光亮讓人悲傷。

我發(fā)現(xiàn)了她嘴角左下方有一塊小痣，粉色的，很好玩。據(jù)說她自己如果能用舌頭舔得到那個痣，那么她就一定是個有福之人。我很想讓她試試。

我招了招手，說：來吧！

我問她以前做過什么嗎？

她說：沒有呀……

真的？

真的，哎呀，真的沒做過的。老板。

那為什么把名字改成了李莎？

李莎，李莎，麗莎，麗莎。嘿嘿，農(nóng)村人也起這么洋的名字？

其實，你不說我也知道啦，是不是身份證上的年齡不夠打工的年齡啊？哈哈，小妹妹，都是這樣的……

你？老板，別拿俺開玩笑，要是想開玩笑，俺就不在這兒干了。

嘿嘿，我還沒說要留你哩。

那，那，俺走了！

忽然發(fā)覺她好玩得很，讓人不忍心又不能不逗她。

她那時還留著學(xué)生頭，頭發(fā)短得讓人受不了，衣服上別著一些過了時的蕾絲，土得讓人也受不了。我忍不住要笑，心里卻知道，不出半年，這孩子就會變得連我也認不出來了。

5

我打電話問老風(fēng)知道用我身份證辦的這個欠費了的號碼嗎，老風(fēng)沉默了幾秒鐘，然后氣急敗壞地說：裝個屁！我說：是啊我裝個屁！問題不是我裝不裝屁，而是，在我不知情況的前提下，是誰用了我的身份證辦了一張我根本就不知道的電話卡？

老風(fēng)是我的同學(xué)，我們一起讀的法律，所以他是個律師。而我，是個賣建材的，諸如瓷缸、木線、PVC貼板等等室內(nèi)裝修用材。盡管我比他們有錢，但是，他們還是為我可惜。在一次同學(xué)聚會上，我的一個女同學(xué)就對我說過這話，她說：馬拉啊，你如果不是對法律絕望，就肯定是對自己絕望了。她這種非彼即此的邏輯是典型的法律思路：要么，你有罪；要么，你是好人。

她曾是我的暗戀對象，上學(xué)時我愛她愛得瘋狂，她竟一無所知。她有一雙很大的眼睛，眼睛的顏色有點灰。對于這種眼睛，我得說說我的真實想法，我實在不太喜歡那種滴落欲垂的銅鈴美目，我覺得有點傻。要命的是，她近視得不行，卻不戴眼鏡，所以絕大多數(shù)她的眼睛總是迷離著，給人一種不真實感。有一天，她這雙迷離的眼睛在我身上掃了一下，從此，我就愛上了她。

我曾給她寫了很多信，卻一封也沒有給過她。后來李莎在我的床底下翻出了它們，它們始終躺在我的一個黃楊木的小箱子里。李莎不經(jīng)我的同意，就把從來沒有面過世的它們抖落出來，這使我惱火萬分！我快步走過去，李莎卻揚起一張淚臉來，眼睛都失了光，頭發(fā)也不成體統(tǒng)地亂成一團，樣子十分落魄。她見我進來，一下子抱住我，號啕大哭起來。李莎的大哭讓我也傷感得不行。因為，再次和我的暗戀者見面，已經(jīng)是近十年以后的事兒了。那天我和老風(fēng)開車三百多里路去參加同學(xué)聚會，那時我的這個初戀情人，已經(jīng)是一個非常有名的女法官，對此，我實在不能適應(yīng)。覺得我當年把她美化得太不像話了。那天她穿了一件白色的襯衫，黑色的寬褲，依舊沒戴眼鏡，但是，她的眼睛已經(jīng)不再迷離，據(jù)她自己說，她戴了博士倫。她向我伸出手去，握了我的手，拉了我一下，甚至紅了一下臉，然后，馬上說：馬拉，你他媽的瘋子！

我不知道她為什么要這樣說，她這樣說，實在是讓我驚訝得不行。因為我們上學(xué)時，關(guān)系實在一般得很。她那時有嚴重的潔癖，別人坐坐她的椅子，她也要用霧噴仔細消毒。這使我們很看不慣，所以，她一不在，我們就讓大熊脫了鞋在她的椅子上擦幾圈，大熊的腳丫子，實在是奇臭無比！我們這樣做，也實在是快樂得不行。看著她默默地從外面回來，用毛巾擦了擦桌子，然后再擦擦椅子，慢慢坐下去，我們都忍俊不住，起哄！

我一邊笑，一邊心生愛憐。心里酸楚難當。

我坐在位子上，每天觀察她的舉手投足。

后來，老風(fēng)告訴我，一天深夜，她被學(xué)校抓住了，在后樓的草地上還有一個男的，是我們的學(xué)生會主席。

近十年了，我和老風(fēng)去參加那么一個所謂的同學(xué)聚會。以我來看實在是關(guān)系聯(lián)絡(luò)會，大家忙得不亦樂乎，交換電話號碼時屋里的電話響得讓人心煩透頂。我靜靜地坐在一邊喝著啤酒，很有點失寵老宮女一樣的幽怨。我不喜歡自己的這種味道，可是，卻沒辦法讓自己快樂起來。這時，她向我走來。這么多年了，我才發(fā)現(xiàn)，她腿短身子長，雖然穿了這么一身合體的衣服，仍然不能掩蓋她這方面的先天不足來。所以后悔沒有把李莎帶來，如果她在，我們的同學(xué)就會知道我為什么會選擇經(jīng)商。

我的初戀情人緊貼著我坐過來，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把我嘴上的煙夾過去，徑自叼到自己的嘴上，深吸了一口，我差一點從椅子上跳起來，覺得她實在已經(jīng)變成了個妖怪，我的初戀情人，根本不是她啊。她摸了一把我的下巴說：我操，也不刮胡子，沒有女人的日子不好過吧？嘻嘻，聽說當年你愛我愛得要死。看在這份上，要不今晚……她推了我一把，向我臉上吐了一口煙霧。我淫笑著盯著她的眼睛，心里卻想著她的身體還不知已經(jīng)變得怎樣層次分明了哩，肚皮松軟奶子下垂，都不稀奇的。我實在想看看“內(nèi)幕”。可是，心里卻悲涼得想哭，淚水竟真流下來了。

她的笑，慢慢斂了去，嚴肅得讓我看到了一個法官的本來面目。她嘆了一口氣，轉(zhuǎn)身就跑了出去。我知道，我嚇壞了她。心里暗喜女人的傻。

當年上學(xué)時，我們的那個學(xué)生會主席，還不知道腳踏了多少只船，她實在不算是其中最好的一個。

我獨自一人連夜開車回去。老風(fēng)己經(jīng)醉得不行，被別的同學(xué)拖去洗桑拿了。我一邊開車一邊淚流滿面，哭得比一個女人還女人。我狠踩油門，放聲痛哭，車在高速公路上滑冰一樣，飛起來。我對自己說，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就是那一夜，我滿身酒氣地闖進李莎的房里。

6

我收留李莎時，骨子里的原因也許就是她也有一雙讓我心動的眼睛。這事的前前后后，老風(fēng)一直非常清楚。他說：馬拉啊，你他媽的，別玩得跟真事兒似的……

我不知道老風(fēng)有沒有過我這樣的經(jīng)歷，可是，老風(fēng)他并不比我單純多少。我們每一次出去玩，最瘋的就是他。

所以老風(fēng)這種腔調(diào)讓我很不舒服。我打電話去問電話費這事，他跟我故弄玄虛，還說我裝個屁！我就更生氣了。

老風(fēng)馬上又說他有個案子要下鄉(xiāng)，讓我和他一起去。還說，聽說那里的小野雞很好，他要請我“品嘗”。我說：不去。說完就扣了電話。

老風(fēng)立刻又打過電話來，嘿嘿了兩聲，說：別這樣，這樣多不好呢。

我很后悔和老風(fēng)一起去了那個叫什么范家丘的破地方，而且，還是為了一個死人，一個死了的年青女人。盡管，據(jù)說這個死女人的事件，曾在我們這所城市，引起過不小的風(fēng)波。而我，對此一無所知。

老風(fēng)接的這個案子，我已經(jīng)聽他說過了：一個女孩，從農(nóng)村進了城，在一個什么地方打工的，后來換了好多地方。期間認識了一個男孩子，弄大了肚子。據(jù)說女方要挾他了，而且要挾了不止一個人，所以刮了不止一次宮，這個有醫(yī)院的病歷可以證明，的確很多。哎，有王紫的，有陳陳的，有崔小丫的，什么名字都有，當然，有一些肯定是假的，這個站在醫(yī)院門口，一天能買來很多張，打胎的人，有誰會留著一張這樣的病歷呢？只要有人出錢，價格又不錯，當然愿意賣了。這對死者很不利。你知道的。有詐騙的嫌疑。目的就是為了錢。很簡單。老風(fēng)向后靠了靠，嘆了一口氣，又說，當然了，這些反正已經(jīng)死無對證。女孩只有一個老爹老媽，對這事已經(jīng)不管了。說，死了就死了吧。可能是男方的家里賠了一些錢給他們，要不不會有這么高的姿態(tài)。而我去女孩的家也不是非去不可，可是，我覺得我既然接了這個案子，就不能太糊涂了，應(yīng)該去了解了解情況的。

老風(fēng)說：我現(xiàn)在在看守所，你快點，晚了，我們恐怕回不來！說完他就扣了電話，這讓我一愣，回不來？是今天回不來，還是永遠也回不來？一想到這兒，我就打了一個哆嗦，有點冷。我想把車直接開進看守所的大院里，被站崗的擺住了。這個時候，老風(fēng)夾著個包從里面跑出來。

7

出了城，很快就到了膠河。路上的車很少，從橋上開過時，可以看到河面上結(jié)了薄冰，一艘采沙船停在岸邊的一些干枯了的蘆葦叢里。天色有點灰，我的心情就又不好起來。我問老風(fēng)，那個號碼到底是誰的？老風(fēng)說，你不至于這么小氣吧？欠費就欠了唄，你交上不就得了，如果你不放心，交齊了電話費，再消了號就是了，反正……他沒有繼續(xù)往下說，但是，當時，我并沒有發(fā)覺他話里有話。我說，不是錢不錢的事，哪有這么辦的呢？

忽然覺得說得老風(fēng)也不舒服起來，他把頭扭到一邊，做出一副不和我理論的姿態(tài)來。我也覺得無趣。把車開得飛快，轉(zhuǎn)眼就過了膠河，前面應(yīng)該是城區(qū)，街心上竟然閃著紅綠燈，到了近前時，正是紅燈，我沒停，直接拐過去。

那天，我已經(jīng)發(fā)覺我的心情一直不是很好，應(yīng)該說是非常沮喪。所以，越發(fā)恨那個站在我門口鬼一樣催一筆我根本就不知道的電話費的人。那人，真讓我不舒服。

拐過這個彎，前面有個加油站，老風(fēng)說，得加上點油，咱們?nèi)サ哪莻€地方，恐怕連個加油的地方都找不到。我憤憤地說，現(xiàn)在這個年頭，想必陰曹地府里也多得是加油站了，你要去的是個什么鬼地方？老風(fēng)把車玻璃搖下來，向外吐了一口痰，說，別他媽的瞎咧咧。

老風(fēng)那天他媽的很不正常，他是個達觀的人，不拘小節(jié)而且大咧咧的一個人。很少聽到他會忌諱什么。這樣一來，就給我一種怪怪的感覺，忽然覺得他換了個人，而那個老風(fēng)，不是已經(jīng)死掉了，就是還沒死，但是，已經(jīng)鬼上身了。讓人生疑的是，我們正是在為一個死去的——據(jù)說還是個冤死的女人，而做這些工作。一想到這兒我就全身發(fā)麻，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宛如，我們此行是黃泉路上結(jié)伴行。呸，他媽的。

果然，再彎過膠河時，路就開始不平，窄窄的，灰色的大山出現(xiàn)在眼前。路邊有放羊的，汽車揚起一些灰塵，我把速度降低下來，關(guān)了音樂，抱怨說，老風(fēng)啊，你他媽出差也真會找地方啊，你看沒看到剛才那放羊的女人的眼神，整個原始人的眼神呵。老風(fēng)嘿嘿著，女人一樣推了我一把，他說：要不我不讓我們單位那輛破普桑來，這破路，再坐破車，到地方腸子也顛斷了。

汽車緩慢地沿著山腳前行，路邊的河水開始變窄，仿佛就耳鼓邊丁冬作響，河水更加晶瑩，下游的地方已經(jīng)結(jié)了冰，可是，到了這兒，竟是這番景象，真是給人一種不真實感。我停下車，說，走，到河邊洗把臉。老風(fēng)向后看了看，說，得快點，咱的車雖小，來個大貨車，還是擋路的……

老風(fēng)是個隨遇而安的人，他這種急著趕路的心態(tài)也值得深究。我停下車來，點了根煙，也不下車，繼續(xù)上路。

彎過山腳，前面是盤山路，一路下坡，我很不適應(yīng)，多虧了剛才我們停了一會兒車，就是這樣也不敢過多地踩剎車，只能用檔位來控制速度。

下了坡，沿著河水開了一段，前面開始有了房舍，我提著的心總算放下來，看了看身旁這些連綿的山，一座座宛如剛出籠的饅頭，光禿禿的石頭，什么也不長，除了石縫間零星鉆出幾棵黑色的柿樹來，樹下長著幾根枯黃的草，再見不到其他植物。這里的人們吃什么呢？

老風(fēng)哼哼了幾聲，用手指給我看，那些石臺，石縫，看到了嗎？一小塊一小塊的，上面種上麥子，大姑娘小媳婦老奶奶老爺爺小孫女小孫子，大桶小桶大瓢小瓢，從河上提著水上去，澆了。割麥時，再大姑娘小媳婦老奶奶，他媽的老婆孩子齊上陣，一捆一捆地從山上背下來。就是這樣的。當然，天一旱，你也就別想著收一粒。

這個腔調(diào)我聽著熟悉得不行，對了，是李莎。李莎的家不就是這個樣子的嗎？可是，我沉默著。

在眼前的那些房舍，終于到了。車揚起一層灰塵，幾個孩子手里捏著熟地瓜一邊啃著一邊追趕著玩耍。我們把車開進一個大院里，大院上掛著叫什么李家呂莊的牌子。這是個什么地名？一會兒，老風(fēng)從政府辦公室里出來，向我揮手，我從車上下來，他苦笑著說，哎，我們要去的范家丘離這兒還有三十里，嘿嘿，不過，開不進車去。

也就是說，我們得步行，對不？

老風(fēng)說：是這樣。嘿嘿，翻過這座山，順著這條小白路。哎，我們先吃點飯吧。

我記起他說的“小野雞”來，看了看政府對面的那溜青石墻，灰色的墻皮，墻頭上飄搖的枯草，我忽然想到武二郎的十八碗不過崗來，以為自己一下子錯進了時光隧道，進了宋朝，指不定掀開簾子，后面正等著一個操刀剁肉的孫二娘，一下子食欲全無。

8

我們從山下順著那條白色的小路上了山。看到眼底下，遠方，四面八方，全部是山，連綿的山。如同這個世界生就是山的世界，無所謂高的樓，綠的樹，寬闊而平坦的馬路。我們就始終被這些大山包圍著。亙古未變。

老風(fēng)已經(jīng)打聽明白，這條小白路的盡頭，就是范家丘。村口有兩棵大柿樹，旁邊是兩棵棗樹，棗樹下面有一戶人家，白石墻，灰色的茅草頂，這家就是我們要找的那家人。無需問路。

上了山，皮鞋已經(jīng)踩得不成樣子，我只穿了件羊毛衫，外套掛在臂彎上。正是嚴冬，山風(fēng)猛烈，可是，我和老風(fēng)的頭上，還是呼呼地冒著熱氣。老風(fēng)其實此次完全可以不來，他要收集的資料已經(jīng)足夠用的了，從資料上看，殺了人的那個家伙頂多會被判個死緩，無期的可能性大點。老風(fēng)接過不少這樣的案子了，也知道死者家屬不出庭，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問題。死了的終歸死了，活著的還得繼續(xù)活。這，本身就沒錯。而，老風(fēng)這次毫無怨言地主動下來整理更多的材料，實在是讓人費解。

我們從低矮的酸棗叢里鉆出來，好歹回到路上。我想老風(fēng)大概是良心發(fā)現(xiàn)了吧。死者從這樣的山村走出來，束著兩只羊角辮，挎著藍花花的布包袱，進了李家呂，天大概還蒙蒙亮，仍可以看得清山頭上懸著的星星。一輛噴著黑煙的、喘著粗氣的汽車，停下來，人們便瘋了一擠進它的身體。她包袱里煮熟的雞蛋還未涼透，平常照的小鏡子夾在衣物里，就都被擠碎了。蛋黃粘在衣物上，鏡片破成了三片……進了城，一個月掙幾個錢呢？掙幾個錢還要捂嚴實了，吃五毛錢的饅頭，喝水龍頭上的冷水，啃自家?guī)淼南滩烁泶瘛＿@樣，也是一天一天地過呀，還活著呀。后來，被城里的一個毛頭小子盯上了，幾句花言巧語就哄上了床，大了肚子。又要人家娶，哼哼……所以，咔！老風(fēng)用手在自己的頸間一劃，用電腦的連接線，在脖子上一纏。玩完了。然后扔進護城河里，就是這么簡單。

走在路上，老風(fēng)說這些話時，我一聲也沒吭。我想起了李莎。大概她就是穿過這樣的酸棗叢，挎著她的那塊藍花花的包袱，翻過山來，越過嶺去進了城，怯怯地走進我的店里。我不用刻意地招惹她，她便會愛上我。

9

我說：那個電話是李莎的對不？老風(fēng)說：對！她已經(jīng)沒錢交電話費了……倏地一陣陰風(fēng)，起了一層塵土，我一回頭，怎么來時的路都不見了，只是山石一樣的影子。我不敢再回頭了。身后，鬼一樣的號哭，在追著……

10

終于看到了那兩棵高大的柿子樹，樹下果然長著兩棵棗樹。我們沒有下到坡下去，一個老漢已經(jīng)從院子里沖了出來。他抖著胡子，手掌上粘著草屑，黑色的粗布襖，前襟上油光可鑒。他把帽子摘下來，攆牲口一樣向我們揮手，嘴里哆嗦著，走……走……回去！他用手臂攔著我們，漲紅著臉說，人都沒了，你們，走！走！

老漢大概老早就站在院子里看到山上走來了兩個城里人，所以不用問也知道是沖著他家來的。

老風(fēng)說：大爺，我們是來為范小宛申冤的，她死得冤……

老漢說：冤？冤也罷，屈也罷，死了，討債的，死了！你們回，沒啥好問的。

老風(fēng)又說：大爺，我們就是來了解一下您家庭情況，也好為您全家討個公道，補助一下精神上的損失。再說了，總不能便宜了那個狗日的！

老風(fēng)忽然改了口音，絲絲地說起土話來，那一刻，我感動得要哭，覺得老風(fēng)這家伙是個好人，可交。

我也馬上說：大爺，別怕，有我們呢。

老漢又揮了揮手，說：不是那事，不是那事……他哽咽著，眼睛一下就暗淡下來，失了色。他拍了拍腿，哎喲了一聲，蹲下來，含糊不清地說：同志哩，這事，俺家里老伴，還蒙在鼓里唻！

他泣不成聲。

遠處的山谷里，陽光隱退了，灰色的天空連一只鳥兒都沒有，風(fēng)里，那個叫范小宛的，你可曾聽到老父的哭聲？你的老父就蹲在我們面前，肩膀抖動著，勾著一頭灰色的頭發(fā)，頭發(fā)被他手里的藍帽子，扣出一圈匝一樣的線條。

我們安慰了安慰他，讓他保重身體，同時也商量了一下，只到他屋里坐坐，看看情況，就說是城里小宛的朋友，她脫不開身，我們是到李家呂辦事，順路來看看二老。

進了屋，是黑暗的。黑影里，從灶下忽然鉆出一只雞，拍打著翅膀，跑了出去。我踢倒了一只板凳，板凳磕在一只什么樣的盆上，發(fā)出金屬的響聲。

炕上傳來一句：是誰？

老風(fēng)說：大娘好，我們是小宛的朋友。

哎喲，快快，您看，您看……哎喲，坐炕上吧，小宛爹，燒點水咧！煙……

適應(yīng)了光線，我們看到一個蓬著頭的老太婆圍著被坐起來，窗臺上放著油燈，油燈下一盒油浸了的火柴，蒙了灰，不知還能不能劃得著。屋里一些灰嗆氣，有些陰冷。

你看這熊丫頭，快兩年沒回家來了，還得煩你們來看我們……哎，都好，都好！這兩天，我有點不舒服，可能是著了風(fēng)，沒事，沒事，別讓那……那丫頭惦記著哩。

她向外看了看，又說：不是俺傻娘夸閨女，俺那小宛，從小懂事，那時候俺和您大叔得出義務(wù)工，修南山小水庫。小宛才幾歲哩？五歲，就是五歲，自個兒從山上摟回草來，就騎在那小板凳上，老太婆指了指炕下面，我剛踢倒的那個板凳，嘿，就騎在那上頭，嘎悠嘎悠地，專等俺回來……

她忽然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忍著聲兒，老漢已經(jīng)出去，不知在院子里，還是別的什么地方。她嗚嗚地忍著號哭，一挺一挺地抖著身子說：同志哩，噢噢……同志哩，俺老頭子，還蒙……在鼓里唻……

我禁不住打了個冷戰(zhàn)。看到墻上掛著一張少女的相片，笑得很美。女孩留著學(xué)生頭，樣子很乖。嘴角的左下方長著一顆很小的痣，粉色的。

責(zé)任編輯：李 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