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原初狀態”的設置是為了確保社會各群體在締結社會制度和原則之初有一個公平的起點,它意味著一種無任何個人偏私性的視角。而通過“無知之幕”的假設所構成的“原初狀態”是一種必要的前提假設,并不具備實質性的價值導向作用。因此,在政治哲學視野里,基于推導作為公平的正義原則的需要,“原初狀態”有其預設的合理理由。而在倫理學視野里,因為任何觀點都必然帶有一定的價值判斷和價值取向,“原初狀態”所存在的問題便不容回避。
[關鍵詞]羅爾斯;原初狀態;契約論;正義原則
[中圖分類號]B15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2234(2008)01-0046-03
1971年,《正義論》的問世,引發了一場關于正義問題的大討論,政治、經濟、哲學、法學等領域的學者紛紛加入研究羅爾斯“正義理論”的隊伍。關于《正義論》的討論持續至今,依舊熱烈。可見,該理論對世人產生的影響之廣泛深遠。而作為其邏輯起點及主線的“原初狀態”又是《正義論》研究的熱點和重點,故只有深入地理解和把握“原初狀態”這把鑰匙,才能更好地理解羅爾斯的正義理論。
一、“原初狀態”概述
在近現代的西方思想家那里,“正義”一詞已經越來越多的成為一項專門評價某種社會制度的道德標準、衡量某種社會制度的首要價值,而這種社會制度的正義正是在具體的社會制度中歸納、抽象出來的。羅爾斯則認為,社會制度的正義性并非來自于具體的社會制度,而是按照社會的基本正義原則而建立起來的,后者先于前者。那么,既然這些正義原則并非出自于社會制度,又是從何而來呢?他指出:這些“適用于社會基本結構的正義原則”是由“那些想促進他們自己的利益的自由和有理性的人們在一種平等的最初狀態中”慎重選擇出來的,而這種最初狀態就是羅爾斯的“原初狀態”〔1〕p11。
所謂的“原初狀態”,“它是一種其間所達到的任何契約都是公平的狀態,是一種各方在其中都是作為道德人的平等代表,選擇的結果不受偶然因素或社會力量的相對平衡所決定的狀態”〔1〕p120。這種狀態是非歷史、非現實的,它“不可以看作是一種實際的歷史狀態,也并非文明之初的那種真實的原始狀況”,而是“一種用來達到某種確定的正義觀的純粹假設的狀態”〔1〕p12。
在《正義論》第一編的第三章中,羅爾斯用了近十個小節詳細地論述了“原初狀態”。對于“原初狀態”的內容,邁克·桑德爾認為可將之分為兩方面:各方所知和所不知的東西。喬德蘭·庫卡塔斯則將之分為四方面:誰來選擇?選擇什么?選擇有什么背景知識?選擇動機是什么?〔2〕p23楊禮銀根據羅爾斯“原初狀態就是一種選擇機制”的觀點將之分為兩方面:選擇的環境;選擇的對象。筆者認為可分為八方面,詳情如下表:
結合西方契約論的思想發展軌跡,不難看出,羅爾斯的“原初狀態”理論主要來源于古典契約論中的“自然狀態”理論。所謂的“自然狀態”,主要有兩層含義:a.指對事實的一種還原,即還原人類“本來”或“最初”的狀態;b.指一種對人類狀況的理想化描述,即人類“本應該是”的狀態。西方近代相關的思想家們一般都在這兩層含義上使用該概念。但是,對于該狀態的描述,他們的觀點又有所不同。霍布斯認為:人們才智和能力平等,但本性自私自利;無國家、統治權、自由財產,無你我之分;人像狼一樣,互相爭奪、殘殺,處于混亂的戰爭狀態。洛克則指出:人人平等、自由、理智,且互敬互愛;人人遵紀守法,社會和諧有序;人人開始擁有所有權。盧梭的看法為:人們的能力和智力不同,但不會導致精神或政治上的不平等;人人關系和諧,不存在奴役關系;人們之間無任何道德關系,無公認的義務,無善惡觀念、善惡之分;人們無農工業、語言、住所,無戰爭,彼此無任何聯系;彼此對對方無所需求或加害意圖,故無法產生利益沖突。而休謨則認為:不存在財產權;無正義和非正義之分;人是原子化的自然人。

通過參考、概括和提升洛克等人的契約論,羅爾斯亦設計出一種類似于“自然狀態”的虛擬性概念工具作為其新契約論的起點,即“原初狀態”。但是,兩者又有不同之處。其一,前者僅僅是為說明正義的得來而作的一種純理論的假設,是非現實、非歷史性的存在;而后者,盡管性質不同(如霍布斯的處于戰爭中的自然狀態;洛克、盧梭的和平、寧靜的自然狀態),但大多是指前社會的原始自然狀態(如霍布斯)。其二,從霍布斯開始,后者就類似于數學公理,是一種不依賴于人的理性的確定狀態,它一經確定,整個契約社會的基本結構就被基本決定了;相反,前者則不具有自在的性質,是一種人為設計的產物,可根據理性原則進行修改。其三,后者相對應的主體為具有獨立個性的原子式個人,而前者的主體已經不再具有獨立的個體性,即已去除感性因素、僅具有理性屬性而且是擬設的、具有共同正義感的、自利的現代理性人。
二、“原初狀態”的設計目的和意義
“原初狀態”是羅爾斯正義論的奠基石。通過該狀態的設計,他推導出其正義理論。如果說契約論的核心是選擇的理念,則“原初狀態”為選擇提供了一種合法的程序。所有的契約主義者都承認選擇的觀點,可問題在于如何進行選擇。對此,西方契約論傳統中形成兩種相關卻不同的理想:“一為自律理想。它把契約視為一種意志行為,其道德在于交易的自愿品格。另一種理想是相互性的理想,它將契約視為一種互利的工具,其道德取決于相互交換的潛在的公平性。”〔3〕p130前者的代表是康德的“道德律”,后者的典型則是羅爾斯的“原初狀態”說。
羅爾斯認為,“原初狀態”的設計就是對康德“道德律”的不足的克服。他說,在康德的倫理學中有這樣一種觀念,即“當一個人按照道德律行動時,他就實現了真正的自我;相反,如果一個人讓感官享受的愿望或偶然性的目標來決定他的行為,他就屈服于自然律了”〔1〕p253。對此,西季維克認為“根據康德的觀點,圣人和惡棍的生活都同等地是一種自由選擇的結果,都同等地是因果律的承擔主體”〔1〕p254,由此他提出質疑:一個惡棍為何能以與“善”相違背的方式表現和實現自我?對此,羅爾斯認為“康德沒有說明遵循道德律的行為以一致的方式表現了我們的本質,而按照相反原則的行為則沒有表現我們的本質”〔1〕p254,即,康德對于主體合乎道德律的正義行為沒有確定的、一致的標準。由此,他提出,有必要設計一種訂立原初契約時的狀態,作為本體自我理解世界的一種觀察點或者說“支點”,通過這個支點,找到一個既不因與世界的關涉而妥協,又不因與世界保持距離而被孤立和降格的一個評價標準。對于羅爾斯而言,“原初狀態”的意義就在于此。
孤立說在他看來,設計“原初狀態”旨在“建立一種公平的程序,以使任何被一致同意的原則都將是正義的”,“在于用純粹程序正義的概念作為理論的一個基礎”〔1〕p136。通過原初狀態,把對可能接受的正義原則及其有意義的約束聯為一體,從而排列出一些主要的、傳統的社會觀念的次序,經過理性的人們平等地、自由地選擇出他想望的原則,從而選擇那些最多人選擇及看起來最合理、優點最多的正義觀作為社會基本結構的正義原則,以此來決定各方所要達成的社會聯合的基本合作條件。由于人們選擇的程序是公平、正義的,這就保證了這種選擇結構的正義性,而作為人們最終選出來的、也是最多人想望的正義原則,則真正體現了人的主體本質,非正義的行為是不能表現我們作為自由、平等的理性存在物的本質的。
三、關于“原初狀態”的爭論
羅爾斯的《正義論》發表后引起巨大反響,不少學者從不同的立場或角度來評價該著作,而大部分的爭議則集中在“原初狀態”及其相關假設上。在國外,“原初狀態”所遭遇的理論挑戰主要來自新自由主義內部的理論指控和共同體主義及一些西方馬克思主義者。相關學派及代表人物的批判觀點如下:
a.新自由主義的羅伯特·諾齊克提出質疑:“最大的最小值”的設想毫無根據,否則,“為什么原初狀態下的個人會選擇一種集中于群體而不是集中于個體的原則”?〔4〕p190人們憑什么相信選擇正義原則時的平等權利?選擇主體被設計為自由平等的人,則此處的“平等”為何種性質的平等?——該理論由于過分注重“社會基本結構”等宏觀因素,而忽視了“社會的部分”等微觀因素,從而流于抽象,忽略了個人的權利和實際生活,無法說明各種歷史現象的復雜性。
b.共同體主義的邁克爾·桑德爾認為:原初狀態的設計和兩個正義原則之間“已經”預設了某種關系,這使“選擇”失去了應有的意義;“無知之幕”的假設亦已預設了一種我們并不具有的能力,即在沒有任何自我知識或道德經驗的情況下選擇或構建一種道德的能力,而我們必須是“以某種方式與人類生存環境發生聯系的某種生物”〔3〕p175;契約訂立的前提是差異和沖突,而無知之幕后 “處境相似”的締約者們是不會“討價還價”和“討論”的,更不會有任何一致同意的協議。
c.法蘭克福學派的哈貝馬斯質疑:該狀態下的各個派別能否僅僅依靠合理的利己主義便能理解他們委托人的最高利益?“無知之幕”能否保證判斷不偏不倚?它和“互不偏涉”又何以能達至普遍有效的正義原則?——原初狀態各方面的設計并不能有助于澄清和保證人們選擇“公平的正義”。
d.分析馬克思主義的布坎南·皮弗指出:以現實的階級分立社會中并不存在的共同利益為前提,原初狀態中的人被“過濾”掉了階級沖突的知識與信念;而用“最大最小值”規則來表達原初狀態中的人的理性,是一種將利己的功利最大化的理性——“原初狀態”中對人的設計有明顯的資產階級個人主義特征。
e.后現代主義的弗蘭克斯·利奧塔認為:人們在看法上的“不一致”和道德觀念上的“沖突”是無法消解的,強求人們保持意見“一致”,將意味著對人們實行壓制和恐怖主義;人們討論或對話的真正目的應該是“不一致”。
另外,針對僅限于“家長”(父親)的選擇主體,女性主義者奧金·蘇珊批判地指出:羅爾斯的正義原則忽略了占人類一半的女性的利益和經驗。
同時,作為一種歷史上并未存在過的狀態,羅爾斯的假設也受到國內學者的詰難。主要體現在以下幾點:
a.“原初狀態”的非現實性:由于“原初狀態”的假設性,導致由此推導出來的理論缺乏歷史性和真實性,故該假設存在著解決問題的虛幻性。必須采用歷史主義的方法去理解和解決現實中的社會正義問題。b.“無知之幕”與理性人假設的矛盾性:后者要求人人都能正確認識自身的特點及其特殊的個人利益,而前者要求個人對自身的特殊利益一無所知,這種矛盾使得羅爾斯的結論失去了應有的光彩。c.契約論的論證方法的不可成立性:由于羅爾斯把正義原則的“自由性證明”和“正義性證明”混為一談(前者取決于它是否得到人們的一致同意,后者則取決于這種正義原則是否通過正義的價值標準),致使他最后用價值問題的論證方法去論證他的契約問題。
綜上所述,可看出,學者們關于“原初狀態”的爭論主要集中在兩方面:a.原初狀態下不同群體之間是否存在不同的價值立場和價值取向,若存在,不同群體之間如何實現一致同意。b.從研究視角來看,究竟應該從政治哲學視角還是從倫理學視角對“原初狀態”進行評價,事實上,這是一體兩面,其實質仍然是價值問題。人們的擔心就在于由各自的價值立場的不一致而造成的對作為公平的正義原則的不同理解,是否僅憑借“無知之幕”的過濾作用就能得到解決。與此同時,基于不同視角的研究者在思考問題的出發點上的差異,也是導致關于“原初狀態”議論紛紜的原因所在。一方面,從構建社會分配制度與原則的動機出發,要尋找一個公平的起點在現實中幾乎不可能,惟有通過思辨性的假設才有可能獲得;另一方面,從現實的社會道德狀況來看,不同的社會由于價值觀念不同,對正義的理解也不盡相同,“原初狀態”在現實情況中能否達成道德上的一致性,難免會受到質疑。
四、“原初狀態”的合理性與現實性分析
對于“原初狀態”設計本身的合理性問題,是自《正義論》問世以來最受爭議的話題。然而,無論是哪位學者的批評,從某種理論角度來看都確實言之有理。就其倫理學意義而言,“原初狀態”和“無知之幕”的假設,并不像羅爾斯本人所認為的那樣必要和關鍵。倫理學不能無視個人間的道德生活事實和道德觀點的差異,相反,正是這些差異產生了人類對道德和倫理學的內在要求。但是,對于政治哲學來說,社會的基本制度和結構成了第一主題,且它所考慮的個人和人際關系,必須是進入社會合作的社會公民和公民間的政治關系,因而政治的正義觀念所反映的人及其平等首先是政治公民和政治平等。在此情勢下,政治哲學不能不在理論上排除個人的原始身份(前社會狀態中的身份認同)和原始差別(天賦和文化道德)。這樣,羅爾斯的“原初狀態”和“無知之幕”等前提預設便有了某種理論理性和政治解釋力。
但是,對“原初狀態”現實性的質疑還有待商榷。畢竟,羅爾斯一再強調,“原初狀態”的設置僅僅是為了確保社會各派在締結公正的社會結構或制度原則之初有一種公平的起點,它所意味的不過是一種無任何個人偏私性的視點,而通過“無知之幕”的假設所構成的“原初狀態”只是一種必要的前提假設,并不具備實質性的價值引導作用。原初狀態要凸顯的是這種狀態,其間各方作為自由平等的個人的代表,在排除了任何偶然因素的情況下,在一種正義環境的制約下,選擇出最能實現其所代表利益的一致的正義原則,此正義原則將作為規范社會基本結構的總原則而存在。通過這一假設的起點推導出來的正義原則,是關于權利、義務和社會基本利益的正義原則。它是一種分配的正義原則,其正義的主體不再是個人,而是社會和國家。正義的執行不是個體的行為,而是國家對權利義務的分配。正義的實質不再是行為的應當,而是個人自由和平等權利的各得其所。
總而言之,面對各種關于“原初狀態”的批評,只能說:一方面,在政治哲學視野里,基于推導作為公平的正義原則的需要,“原初狀態”有其預設的合理理由;但另一方面,在倫理學視野里,這一預設所存在的問題便不容回避,畢竟任何倫理學的立場都必然是價值論或道義論的,人們不可能全然在既無價值論指向又無道義論要求的情況下來談論正義問題。在此意義上,羅爾斯預設的“原初狀態”、“無知之幕”會遭遇“非歷史性”的質問便不足為奇了。只有把羅爾斯的正義觀念理解為政治哲學層面的正義,而不是倫理學意義上的正義,才有可能更好地理解“原初狀態”的合理性和現實性依據。
[參 考 文 獻]
〔1〕 羅爾斯.正義論〔M〕.何懷宏,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11,120,12,253,254,254,136.
〔2〕 喬德蘭·庫卡塔斯.羅爾斯〔M〕.姚建宗,等,譯.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99:23.
〔3〕 桑德爾.自由主義與正義的局限〔M〕.萬俊人,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1:130.
〔4〕 Nozick.R. Anarchy,State and Utopia 〔M〕.New York:Basic Books,1974:190.
〔責任編輯:王興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