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過結構讀小說

一、從萊辛獲獎說起

諾貝爾文學獎從 某種程度上說，是頒給現當代文學創作上的某一段歷史，讓某個幸運的寫作者代表那段文學歷史來享受獎項，而不是拿諾獎得主的一攬子作品來冒當下文學創作最高水平的名頭蒙世。否則就沒法解釋多麗絲·萊辛在2007年這個秋天與諾獎的親切接吻，——誰也沒法說萊辛以《金色筆記》為代表的近半個世紀前的作品能算是目前全球作家的最高水平。

話雖這么說，萊辛的作品還是值得現在的評論家和讀者去正視、去研究，起碼應當買來翻翻看看，知道這棵喚作萊辛的老樹結出的果子究竟什么味道。老王六年前買過譯林出版社2000年版《金色筆記》中譯本，但不得不承認，這么多年，還不敢說已讀出了心得，這并不算丟人，一向以科學、嚴謹著稱的英美學界，從上世紀60年代初這本書出版以來，四十多年過去，也還是處于對它的不斷認識、讀解的過程當中。

其實，對萊辛的這本厚書，中國讀者該不會完全陌生，早在1988年就有過中譯本，書名喚作《女性的危機》，遼寧人民出版社出版。萊辛數年后聽說，對《女性的危機》的書名后頗為不爽，照她的說法，《金色筆記》這個書名很有深意，象征著她分裂以后的成功整合，如果換掉書名，整個主題就都被拿掉了。

萊辛要是知道西德尼·謝爾頓彼時在中國的遭遇，大概會感嘆三生有幸，畢竟，《女性的危機》這個書名還不算太離譜兒。那時中國還沒有加入世界版權協約，尚秉持“想要誰就要誰”的阿Q式做事邏輯，外國暢銷書在國內能見到兩個以 上的譯本，書名也是隨心所欲，以最能勾引地攤讀者為己任。謝爾頓的《假若明天來臨》就出過三個中譯本，另兩個書名作《如果明天來臨》、《來自地獄的女人》，更有一本《艷女大盜》，我的朋友出差途中買到，看了一半，才明白就是這本書的另一海盜版本。略去侵權的情節不說，這事倒可以說明這樣一個事實：作者與譯者、讀者之間的 隔膜，在許多情況下都會存在。

二、所謂“迷宮”是如何形成的

現在諸多評論家眾口一詞，稱萊辛的作品以“怪”和“難懂”著稱，一個代表性的說法是“初讀萊辛的作品就像入一個迷宮，但一旦你找到了引領達羅斯走出迷宮的線團，那么迎接你的就是那美好的太陽”。這些發言者大概沒讀過博爾赫斯、卡爾維諾的作品？否則，我只好理解為這些人所持的字典里的“怪”和“迷宮”等詞匯跟大家的常識理解迥然不同。

說句到家的話，好讀書不求甚解的同志才會認為《金色筆記》一書寫得“怪”和“難懂”。其實，只要把這本書的結構梳理清楚，一切也就迎刃而解。

所謂“金色筆記”，在書里出現很晚。打開這本書，會發現它是以一部名叫《自由女性》的“小說”和五本封面顏色各異的筆記共同組成。

先說《自由女性》。該小說中，兩個主要的女性角色是安娜·沃爾夫和摩莉；兩個略顯次要的男性角色，一是摩莉的前夫、工業巨頭理查，一是摩莉與理查的兒子湯姆；兩個次要的女性角色是理查的現任妻子馬莉恩和安娜的女兒簡納特，簡納特是安娜與邁克爾的“漫長羅曼史及后來的離異”這場“人所共知的破裂婚姻的產物”。

萊辛把《自由女性》分成了五部分，每部分的開頭用不同字體（中譯本用楷體字）寫下的，其實便是該小說的故事梗概——

“一九五七年夏天，安娜和她的朋友摩莉別后重逢……”

“兩次拜訪，幾次電話和一場悲劇?！保ò矗瘎≈傅氖菧烽_槍自殺，經搶救后，成了盲人。）

“湯姆逐漸適應盲人生活，長輩們竭力幫助他?！?/p>

“安娜和摩莉對湯姆產生了良好的影響。馬莉恩離開了理查，安娜為此感到不安?！?/p>

“摩莉結婚了，而安娜又有了一段風流的事?！?/p>

如果萊辛的作品僅此而止，這本《金色筆記》（亦即《自由女性》）將不過是一本注定要淹沒在眾多小說中的三流作品，有誰會多看它兩眼才怪。萊辛的過人之處，在于從該小說女主人公安娜的作家身份出發，在小說之外又搬弄出黑、紅、黃、藍、金色四五個筆記本，是小說人物安娜作為一個作家做出的資料筆記、日記以及小說創作。

“黑色筆記”記錄的是安娜在非洲的一些經歷，涉及殖民主義和種族主 義問題；

“紅色筆記”記錄的是安娜的政治生活，即她對斯大林 主義從憧憬到幻滅的過程，包括熱衷于黨內活動到因失望而退黨；

“黃色筆記”是安娜創作的與自己的真實生活經歷存在著一定程度的對照關系的愛情小說，名字是《第三者的影子》；

“藍色筆記”是安娜的日記，有一些她從報紙上剪來貼在里面的政治時事報道，更多的是她的現實生活，包括她為英國共產黨的一家出版社工作的情形，她退出英共前后的痛苦心境以及與她多年相處的男友及丈夫麥克爾離去造成的孤獨迷惘，以及自己與N個男人先情后性或先性后情的一些不夠浪漫的糾葛。

“金色筆記”與前四本不同，在書中占的頁碼最少，地位卻并不低。這個筆記本是安娜在文具店買來的，“它的封面堅實，呈暗淡的金色，我從未見到過與此類似的筆記本”。她要留著自己記些東西，她新結識的美國男友索爾見到之后再三強求，她終于沒有松手，而索爾趁她不留意在扉頁上寫下了：“不管是誰，看這本筆記，都將受到詛咒。索爾·格林，他的筆記（?。。。薄＿@樣，安娜記下在金色筆記本上的內容似乎就有了黑、紅、黃、藍四本不同的意義，在這部分的筆記里，安娜開始正視自己的身體，并開始了對所謂“自由女性”的反思。在這部分的最后，安娜寫下了“在阿爾及利亞一道干燥的山坡上，有位士兵看著月光在他的槍上閃爍”，這話緣于安娜的一次夢境。再往下，便是索爾接過筆記本寫了下去，由安娜這句話作開頭，形成了阿爾及利亞士兵的中篇小說，由萊辛綴在后面的文字可知，索爾這篇小說發表后頗獲好評，云云。

“小說”與筆記的在書的構成是：萊辛把“小說”分成五部分，在每個間隙插入長短不同的“筆記”。作家虹影曾自述上世紀80年代初期讀到《金色筆記》的感受：“小說看似‘亂’，卻亂得有藝術，有結構，讀得愛不釋手。‘兩個女人獨自住在倫敦一座公寓里’，這個形象一直在我心里，成了一個夢，或許有一日也成為她筆下的自由女性，住在倫敦，體驗那個嶄新世界的一切。”

三、作品主題于紛亂之中見執著

如果理性地去看，萊辛筆下的安娜之所以同時使用四個筆記本，把經驗分為往事與現今，政治與私生活，實在的與虛構的，應是試圖在紛紜混亂的生活中找出一些條理。但是，這種把生活劃分成許多\"部類\"的做法無疑又加深了她的精神分裂。

比如，黃色筆記在某一處，接連是十九個故事的梗概，這里只簡單抄下每一則的開頭，看看能不能發現什么：“一個女人，渴盼著愛，遇上一位比她年輕得多的男人……”“一位男子用成人的話語，感情已成熟者的話語，去追求一名女子……”“又一樁不幸的風流韻事——女人，甚至那些最優秀的，往往會愛上與她們很不般配的男人……”“一個女人不由自主陷入了情網，她感到幸福……”“一個男人和一位女士，正兩情相悅。她是出于愛的饑渴，他卻只圖有個宿處……”在第十六個故事中，是說“一個男人與一個女人，兩人在性方面因精于此道而頗感自得，他們很少遇上經驗同樣豐富的人。但忽然兩人都因厭惡對方而感到苦惱”，而后兩人分手，當再次相遇時，“他們互相有一種扭曲的確認，在這基礎上兩人成了好朋友，一段時間之后這種扭曲的頗具諷刺性的關系變成了愛。然而由于原先那種明明白白的經歷，他們之間沒有感情，也就無法獲得愛?！边@樣明顯屬于悖論的既愛又非愛的兩難狀態，其實是\"小說\"《自由女性》中安娜與摩莉的共同經驗，紛亂，矛盾，并且無奈。

作品的主題，不管其他評論家如何高屋建瓴闡發讜論，在老王看來，其實很簡單，就是反映或曰探索現實世界中女人與男人的關系。安娜的住房有樓上的空房間，當她把同性戀者阿爾佛趕走之后，在選擇新的租戶時，她很明顯地意識到自己不愿意租給女孩子，因為\"簡納特和我，再加兩個女孩，一套公寓里盡是女的，我不愿那樣。\"兩個經歷過婚姻又曾離異的\"自由女性\"安娜和摩莉在與男人陣營的交往/交鋒中，一再重復地經歷沮喪的過程，正如安娜在藍色筆記中所寫道的：\"我想這是因為男人變得越來越少了，我們很驚慌，便試圖創造男人。\"這里從安娜持續不斷的與男人的情感交往中拈出兩例。

安娜在共產黨的會議上結識了沉靜而又極擅演講、口才極好的男子——美國人納爾遜。納爾遜第一次上床卻表現很窘迫，幾秒鐘便繳械投降，匆匆穿上衣服。他告訴安娜正在進行心理分析療法，希望不久能\"治愈\"（這個詞叫安娜聽了不由得想要笑出來），此后兩人之間便建立起 了友誼和信任。兩人的第二次上床，\"伴隨著一陣咬文嚼字似的、極為苦澀幽默的自我譴責又很快轉化為對所有女性的歇斯底里的辱罵\"。這事的結果，是\"在心里我已經不再把他看做情人，但仍想把他當做朋友。我們之間有一種親近感，那是某種頗有自知之明并陷于絕望的關系。\"

在這種狀況下安娜結識了一個新男友，這回是與她的經歷和思想狀況近似的美國人索爾。他們互相愛戀、扶持，又互相折磨、互相憎惡，經歷了新一輪的精神崩潰。

安娜與美國作家索爾相遇不久，她在筆記中寫道：\"我已經深深愛上這個人而無法自拔了。\"而在安娜后來發現的索爾自己同時期的日記中卻是：\"見到安娜·沃爾夫。要是我想待在倫敦，這個地方可住。瑪麗提供我一個房間，但那兒有麻煩。她是個不錯的姘頭，但僅此而已。安娜并不吸引我，這倒是樁好事。\"\"我喜歡安娜勝過任何人，但我不喜歡和她做愛。也許到更換住處的時候了？\"安娜看到這些之后，在自己的藍色筆記中寫道：\"這條記述'我不喜歡和她做愛'，使我如此傷心，以致我一時間呼吸都停止了。糟糕的是，我不明白這是為什么。更糟的是，我一時間對作為女人的判斷力失去了信任，這女人是根據索爾是否真心向她求愛而做反應的。她不可能受騙。我一時想象到，她一向竟是在欺騙自己。我感到十分羞慚，因為他并不稀罕我，而我卻很在乎他的不想和我做愛，很在乎他至多只把我看做是個'好姘頭'。\"

此后兩人是周而復始的相互貶低與盡情做愛間歇性地發作，她終于恍然大悟：\"他是在尋求一位明智溫柔、慈母般的角色，此人同時又是性伴侶和姐妹；而因為我已成了他的一部分，這樣一位角色也是我正在尋求的，既為他也為我自己，因為我需要他，因為我盼著成為他這樣的角色。我明白自己和索爾再也分不開了。\"

四、俄羅斯套娃的寫作結構

從外觀向里層觀察的話，會發現，這本厚厚的《金色筆記》其實是一經過改造的俄羅斯套娃的模式：

最外的一層，是《金色筆記》的成書；第二層，是書中的\"小說\"《自由女性》；第三層，是《自由女性》的主人公安娜的五個有顏色的筆記；第四層，是安娜創作、寫在黃色筆記中的小說《第三者的影子》。

說它經過了改造，是指這部書在行文順序的排列上，把《自由女性》這個小說分成五部分，然后在每個切口里，塞進比這個\"小說\"要篇幅大得多的黑、紅、黃、藍的各一部分；直到在《自由女性》的最后部分之前，揳入了\"金色筆記\"中由安娜寫的這部分，——\"金色筆記\"往后的部分是由索爾書寫的，想必那該是由男性視角來審察這個世界的別一番景象和結論了。

簡單地說，這幾層有些繁復的結構，使萊辛的這部作品的意見形成了復加效果。這種寫作手法，在后現代文化已被廣泛理解和接受的今天，早就有了個專有名稱：拼貼。

萊辛的這種拼貼式探索，在當時的文化背景下看，自然是新穎而獨到，卻又不同于喬伊斯的《尤利西斯》的意識流和西方以《等待戈多》、《禿頭歌女》為代表的荒誕派戲劇，后兩派是刻意地以零亂的語言和思維表現去映像時代，萊辛卻是以很本分的文學姿態去反映時代。但是，萊辛的這一番拼貼的努力在今天看來，顯得有些笨拙。

這本書如果不是半世紀之前，而是今天由出版社推出的話 ，其實可以做成很可玩味的樣式：一個特種紙制作的燙著“金色筆記”書名的書簽，里面夾著小說《自由女性》和黑、紅、黃、藍、金色五個印著手寫體筆跡的筆記本，而且萊辛原著中那些對安娜在幾本筆記中的潦草標記的描述，如“[在這兒兩條黑線劃過紙頁，標志著紅色筆記結束]”、“[這里，另一行粗粗的黑線條劃過紙頁]”、“[又一條黑線劃過紙頁]”之類，在當下流行的圖書裝幀設計上，都是可以直觀地由美術編輯設計和印刷出來的，甚至五種筆記本的封面樣式都可以作真實反映。試想，這樣的六本互為補充又各為一書的新書，在閱讀上的次序和進度也完全可以由著讀者的性子去決定，豈不是可以更充分地表現萊辛反映時代和社會的那種紛雜？ 這樣共同形成的一部文學作品，豈不是更有利于表現萊辛所滿意的那種解構后的成功整合？

五

2007年的諾貝爾文學獎的頒布，對老王的直接意義是費了番力氣從書堆里找出六年前買的這本書，幾乎一字一句地讀完，然后產生了上面的這些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