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年走出家門后天就黑透了,天上雖有許多星星,可它們離地面太遠。眼睛還有些不能適應黑暗,大年感覺自己就像是掉進煤堆的一小塊煤,四處都是烏黑一片,他看不到別人,也看不到自己。黑色的夜里,總是有些聲音,或激越或低沉,也有許許多多的活動,或堂堂正正或鬼鬼祟祟。不過,黑色的夜幕,就是一塊天大的遮羞布,把一切的聲音或活動寓動于靜,不露絲毫痕跡。
沿著村口的那條古老的河流,李大年走得垂頭喪氣。一小縷風毫無征兆地吹來,吹得李大年措手不及,他感到些許涼意。妻子的病情已經很嚴重了,醫生說換腎,得要二十多萬元才能做手術,還會有一定的風險。他一邊走著一邊暗下決心,要把自己剛買三年的房子賣了,然后再借點錢給妻子做手術。是妻子和自己拼死拼活二十年才積下了點錢買了房子,現在房子有了,兒子也讀大學了,可妻子卻得了這樣的病。大年嘆了口氣。妻子也知道自己的病情,曾想自殺,大年發現后說,咱們還有兒子,兒子以后會很好,你走了,兒子的一切也就沒有了。妻子哭泣著放棄了輕生的想法。大年還說,無論如何也要把你的病治好,不要看眼前,好日子在后面呢。
大年毫無目的地走著,眼前的這條河自大年記事起就走這里,小的時候,他還光著屁股在這里洗過澡呢,洗過之后就把自己在河岸上擺成一個舒展的大字,懶洋洋地曬太陽。一邊曬著太陽,一邊歪過頭去嗅著旁邊的那種香香的青草,嗅著嗅著就會睡著,然后做一個光芒萬丈的夢。大年想,小的時候想長大,覺得長大了就可以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可現在長大了,都快老了,才發現越長大不能或不可做的事就越多,比如說光著屁股在河岸上曬太陽,比如說很多很多。大年莫名其妙地懷念兒時那河邊的夢。河的兩旁長著兩排楊樹,這些樹還是大年光屁股的時候父親栽的,現在都長成合抱的大樹了,父親卻不在了。大年一陣傷感。楊樹黑沉沉的影子時間一般穿過大年的身體,重重地砸到地面上,留下斑駁的影子。大年被砸得頭重腳輕。
妻子換腎的另一個重要的問題是腎源的問題,要找到一個合適的腎。醫生說,等待腎源是一個機遇,如果很快能找到一個合適的腎,妻子活命的機會就會大些,如果晚了,即使找到了腎源,手術成功的幾率就很小了。大年暗地里為妻子祈禱過無數次了,祈禱能盡快找到合適的腎源。不過醫院方面反饋的消息很不樂觀。大年想自己的身體還行,雖然都年過半百的人了。他想明天去醫院檢查一下,看看自己的腎能不能和妻子匹配,如果可以,就把自己的腎拿下來一個換給妻子。妻子跟了自己幾十年了,也沒享過幾天福,現在都病成這樣了,就是拿自己的命去換妻子的命,大年也會義不容辭地去換。這是男人的責任,是對妻子的一種軟綿綿卻永不衰竭的情感。主意打定,大年心里稍稍寬松了一下,他摸出一支煙點上,蹲在河邊抽起來,紅紅的煙頭忽明忽暗。
一支煙抽罷,大年抬頭望了望星空,電視上說今天有流星雨的,不過是在午夜。大年站起身來準備回家。可當他邁出第一步時,腦子中又出現了一個念頭,萬一自己的腎和妻子不匹配怎么辦?想到這里,大年邁出去的左腳就停在空中定格了。這個念頭如迎面襲來的一記重拳,一下把大年打得輕飄飄的,他就像那沒落地的左腳一樣,有種脫離地面的惶恐和不踏實。大年抱著頭蹲了下去。
過了好久,有腳步聲傳來,像是兒子的。大年抬起頭看了看,果然一個挺拔的身影向這邊走來。依稀便是兒子。
兒子來到大年跟前說,爸,外面涼,早些回去吧。
大年站起身來,點了點頭。
父子倆一前一后走在星光下的河邊小路上。兒子在前,父親在后。
大年望著兒子的背影,心里浮起一絲安慰。
兒子的腳步比大年快,他在前面停下來等大年。
兒子轉過身,欲言又止。
大年說,是不是暑假開學又要交學費?
兒子說,學費我有。平時在學校打零工賺的。
大年愣了一下,點了點頭。兒子很懂事。
兒子好像還有話說,大年看著兒子。
兒子說,把我的腎換給母親一個吧,我去醫院檢查過了,能匹配。
大年呆住了,他沒想到兒子會這么做。兒子還年輕。
大年說,兒子,你還年輕,以后的日子還很長,還是換我的腎給你母親吧,明天我就去醫院檢查一下。
兒子說,就換我的吧,你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好,危險性大。
兒子說話的語氣很強硬。
大年無話可說了,他知道兒子的脾氣,認準了的事誰也改變不了,從小他就這樣。
大年的心里浮起一種暖暖的疼痛。
兒子接著說,時候不早了,早點回去吧,外面涼。
大年順從地跟在兒子身后向家里走去。他突然發現,兒子瘦小的肩膀不知什么時候已變得結實有力。他知道,兒子那瘦小但結實的肩膀會是自己和妻子永遠的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