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臨終時,是在一天的傍晚。這是他病重住院后的第七天,也是連續昏迷的第二天。當時正在值班護理的我,見他突然微微睜開了久閉的雙眼,向四下里一掃,然后直直地望著我。我便趕緊用濕毛巾給他擦一擦臉。他眨一眨眼,用未掛吊瓶的右手伸出一根手指,不停地向南指著。他的南床病友正在吃飯,我忙問:“你餓了要吃點東西嗎?”他仍然只是看著我。“你右面難受嗎?”我邊給他翻身邊問。他皺一皺眉,因不能言語,現出焦急的神情。這時哥哥和姐姐都來了,猜了許多答案,竟沒有一個說到他的心里。不一會兒,父親一直瞪著的眼睛慢慢散了光,搶救也未能挽回他的生命。臨終,他的那根手指還是一直向南指著。
埋葬了父親之后,同稍稍平靜了些的母親說起這事,母親說:“他這是掛著你那湖南的三叔哩。”我的心“咯噔”一下——在兄妹五人中,父親最喜歡我——可我竟也未能猜到他的心事。從此,我的心中像壓上了一塊重石。每到雙休日,我便常常一人從濟南市區來到地處城西北的家鄉的黃河邊上。先看看父親那高高的墳頭,再看看那打著旋兒奔涌東去的黃河,總在想一個問題:人們都說,父親是很難讀懂的,他就像一座深沉靜穆的大山,可山中深埋的卻多是情感的礦藏。我原來無此體會,現在體會到了——就像眼前這浩浩蕩蕩的黃河,我是在她懷抱中長大的,可又究竟讀懂了她多少呢?漸漸,父親臨終的那根手指如同大山中高高挺起的鉆塔,牢牢矗立在了我的心中,我的思想感情之水也時時沿著這鉆塔指引的方向向著父親那情感深處滲透。
記得從我記事起,家里的日子就一直過得緊巴。因為兄弟姐妹多,既要吃穿,又要上學,生產隊里那點可憐的收入,是無法滿足這些起碼要求的。那時,父親只管集體勞動的事,家中生活的重擔全壓在母親一人肩上。沒辦法,母親除了白天上工掙工分外,晚上便整夜地做鞋,然后悄悄拿到集市上去賣。為了糊口,不惜背了“投機倒把”的罪名,到城里或集市上用細糧換些粗糧?;蛟谘谉岬南娜眨龓ьI我們這幫放了假的孩子們,利用午休時間去割草,用汗水去換些冬季的草錢。盡管如此,母親從不向困難低頭。每到過年,她總能連續幾天幾夜不睡覺,除了變著花樣地做年夜飯,還要給我們每人做一身新衣裳。每當看到我們一身新、一臉笑地飛出去拜年時,她的眼睛里流淌的全是喜悅和幸福。
后來哥哥大了,到了說媳婦的年齡。女方提出要蓋新房子,這一下難住了淳樸和善的父母。當時我們一家七口人住在四間老屋里,能吃飽肚子已很費力,再要蓋房子談何容易。稍曉世事的我便常常能聽到夜里父母那深深的嘆息聲。一次,一家人正在吃飯,母親自言自語說:“他三叔在外邊工作有年頭了,也不來個信。我結婚時他才十幾歲,是靠我趕集上店掙錢供他上的學,后來有了工作掙錢了,就不記得哥嫂了,連封信也不來?!奔依锶嗣靼祝哼@是倔強不屈的母親在貧困無助卻又心有不甘之時,惦起她在外混事的三弟了。
我對三叔是沒有記憶的,只知道父親兄妹四個,他是老大。姑姑家住在濟南城里,二叔在本村,只有最小的三叔在大哥大嫂的資助下上了學,后南下去了湖南長沙。一走就是十幾年,起初還通信,后來連信也沒有了。有時,父親想起他就發悶了,就對我們說:“叫你二叔來喝酒?!倍迓犜挼貋砹?。兄弟兩個相對無言地喝著,偶爾說上一句:“也不知老三咋樣了?”隔上一段時間又悶了,對母親撂下一句話:“我到濟南妹妹家去?!泵看螐墓霉眉一貋硎歉赣H最高興的時候,有時還對母親冒出一句:“三弟有信來,說家里挺好的?!蹦赣H便跟上一句:“還說呢,人家只跟城里人通信,眼里就沒有咱這哥哥嫂子。”父親也不答話。
哥哥結婚前夕,姑姑突然送來一個包裹,說是三叔寄來的。全家人很是震撼。父親盯著那包裹看了又看,母親捧了它更像捧了件珍寶一般,在眾人齊刷刷好奇的目光下,小心翼翼地打開——原來是一件透著紅光的毛毯。家里昏暗的燈光好像一下子明亮起來,父母的心也跟著亮了,兩人臉上閃出興奮幸福的光。街坊鄰居也來了,對哥哥和未婚嫂子說:“看看多有福呀,有個在外面混事的叔。”只有二嬸撇撇嘴:“都在外頭混了十幾年了,就寄來這么床薄毯子,嘖,寒酸。”父親狠狠瞪她一眼。
每到年除夕,父親高興地和我們喝著酒時,往往會突然停下杯,臉朝著南方說上一句:“你三叔也回不來!”眼里頃刻涌著淚。逢到這時,母親就數落他:“大過年的,人家都不想咱,掛人家干什么,只要他一家過得好就行了。”父親隨之又笑起來,淚還噙在眼里。
文革結束后的第二年,也就是1977年,父親從姑姑家回來,高興地進門就喊:“孩他娘,趕快收拾收拾,三弟要回來了。”母親忙問:“三弟回來,啥時候?”話音里發著顫聲。
“就這幾天,這幾天了!”
“看你高興的!”母親白他一眼,隨后也念叨起來:“是啊,都快20年了!”
三叔回來那天,我一家和二叔、堂叔全家以及街坊鄰居幾十口人,圍在我家門口等著、盼著。上午九點多鐘,姑姑陪著三叔來了。三叔一米八多的個頭(與父親、二叔相仿),瘦長的身材,戴著禮帽,一臉微笑地走來?!岸酁t灑、英俊的三叔??!”擠在人群中初見三叔的我,心中暗暗贊嘆著。父母當天中午擺了幾桌酒席,讓一家人吃頓團圓飯。大家都歡歡喜喜的,只有二嬸繃著個臉,對坐在身旁的我說:“不知道還以為多大的人物,20多年回來一趟,就拿回幾件衣服幾包糖,才給了孩子們十塊錢,也真夠大方的?!毕挛?,三叔到了二叔、堂叔和一些長輩人的家里走了走。晚飯后,兄妹四人和我們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啦起家常。家里人這才知道,原以為在外面混得不錯的三叔,其實境遇很慘:他和三嬸都在湖南一國營大企業上班,文革開始后,廠里停產鬧革命,工資也沒了保證。他夫婦倆和兩個兒子還有岳母五口人擠在兩間宿舍里。后來在外面當干部的妻兄受到文革沖擊,得了精神分裂癥——瘋了,妻嫂也離他而去。沒辦法,兩口子把妻兄接回家來。為治妻兄病,一家人把僅有的一點積蓄用光了。眼看文革要結束了,可妻兄竟沒能挺過來,岳母也隨他而去了。文革剛結束,三嬸竟也積勞成疾,撒手而去,現在家中就剩下他們朱姓三人了。這些事怎么能寫信讓哥嫂掛心呢。只聽得一家人搖頭嘆息。
第五天,三叔要走了,父母給三叔帶個包裹,里面除了家鄉的綠豆、芝麻等特產外,還悄悄塞了個小手絹——里面包了500塊錢——這是他們在近兩天多方籌借的。而二嬸卻因為家里有事兒,根本沒來送行。
1978年后,農村推行了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形勢越來越好,我們家的情況也一天好起一天。大哥分家自己過了,還添了個大胖小子;兩個姐姐都結婚成家,家境很不錯;我也上完大學后分配了工作;弟弟高中畢業后干起了民營企業,生意紅火。后來家里還買了大汽車、小轎車。父母跟著弟弟過,整天笑得合不攏嘴。每當過年,三叔便給他哥嫂通個電話,就這樣一晃又幾十年過去了。
在一個春天,父親把我和弟弟叫到跟前,伸出一個指頭說:“我有一個心愿,想到你三叔那里走一趟,你倆看咋樣?”弟弟率先表態:“你想去就去吧,去時多帶些東西和錢,別讓三叔花費了?!蔽艺f:“你和誰去,我們可都無法陪著你去?!备赣H說:\"這個你們不用管,我和你媽,還有你姑姑一塊兒去。\"說完看著弟弟。弟弟了解父親的心思,便說:\"那好,我去買你三人的火車票,東西咱來備,也不用姑姑花費,她也不富裕。\"父親滿意地點點頭,我則摸了摸空口袋沒敢應聲。
十多天后,父母和姑姑從湖南回來了。母親對我們說:\"你三叔又成了家,那邊一大家子人。他領我們逛了長沙,還到了毛主席的老家呢。\"父親卻悶悶不樂。問起來,母親又說:\"你三叔住在你新三嬸家,看來根本不當家,只是苦了你那兩個可憐的弟弟,一個剛結婚又離了婚,一個大學才畢業還沒有工作,平時根本也沒人管,孤孤單單的,你爸爸這心里又掛上了。\"
初夏的一天,父母來到我家。傍晚,母親到市場上買東西,父親則和我坐在小區花壇的石凳上等她。父親點上一支煙后,看著我。我發現:原來好說好笑的父親現今變得越來越沉默寡言了。我感覺他有話要對我說,卻不知他在想些什么。沉默了一會兒他說:\"小子,我告訴你一件事,你誰也不要說,我給你三叔寄了1萬塊錢。\"說到這兒,頓了頓,又說:\"他不說沒錢回來嗎,我想讓他用這個錢回來一趟,這事誰都不知道。\"父親說到這兒就打住了,只有他那含在嘴里的煙還一明一滅的。我那時無法想象,父親做出這樣的決定時,是經過了多久的醞釀。多年來,弟弟讓他當家管錢,他平時是一分錢都舍不得花的,而這次,他卻這般大方起來。只是過了不久,我回家看父母,父親又悄悄告訴我:\"你三叔又把錢郵回來了,他說他沒有報答哥嫂,怎么還能再花哥嫂的錢呢。\"父親說完后,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以后的歲月里,姑姑搬了家,弟弟和父母也搬了家,從此便與三叔失去了聯系。父親雖然不說什么,但卻常常眼望著南方出神。一次,我到南方出發,順路悄悄找一趟三叔,可他那萬人的大廠早已重組,一時竟不知道到哪個分廠去查。到了他原來住的地方也早已搬遷新建,更是無人知曉他這老住戶的去向了。父親聽后,一陣搖頭。又拿眼盯著我,我分明感到,那眼神似在埋怨我竟連這點事都不能辦到,或怨我根本就沒有用心;更似在遺憾他自己竟過于年邁,再也無法親自去找自己的親弟弟了。
曾有人獻策,何不通過湖南衛視一找。我當時只是想,父親身體尚好,緩緩再說吧。誰知聲言要活百歲,本來身體硬朗的父親,竟然在不到80歲上一病不起,而且在較短的時間內說走就走了,匆忙中帶著他臨終未見三弟的深深的遺憾。為此,我常常自責自己的粗心和寡情:自己竟沒有在父親生前,使他多少了解一些三叔的真實情況;更沒能及時悟到父親臨終之時那根指著南方的手指所蘊含的真意,哪怕說一些\"三叔挺好\"的不實信息,使他得到最后一點稍稍的寬慰也好——我真是太殘酷了。
父親去世被安葬在黃河邊上,腳蹬黃河,頭沖南方。于是,我常常來到黃河邊,看那奔騰的黃河像父親的手指,那手指上流淌的全是父親對三叔的掛與念;看天空中那南飛的雁群像父親的手指,手指上鳴響的全是湘江與黃河之水的交匯之聲;看父親那高高的墳塋像他的手指,手指里蘊藏的全是對我的不懈地追問——你找到你的三叔了嗎?
從那時起到現在,我便不停地做夢,夢見遠在湘江之畔的三叔也同樣伸著一根指向北方的手指呢。
本欄責任編輯:于艾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