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新婚不久,還在蜜月里,楊海燕就后悔了,她老是想起自己到海邊去找孫德祿的那個夏天的中午。
楊海燕到了二十五六歲,還沒對象。這是個危險的年齡,因為村里太富了,富得村不叫村,叫集團公司,村不像村,像個小城市,村支書也不叫支書,叫董事長。因此,村里所有的姑娘都不想嫁出去,而村里的男青年卻讓錢燒得眼眶子長到了頭頂上,找對象只瞄著鎮上細皮嫩肉輕聲慢語的醫生護士銀行職員和教師,找不到滿意的才在本村挑,在村里挑不到就到外村里挑。村干部曾三番五次地號召村里的男青年娶本村的姑娘,否則,娶回來的媳婦村里不給安排工作,也不給分房子。但男青年該怎么挑還怎么挑,而且挑回來的媳婦村里照樣安排工作,照樣分房子。于是,村里有姑娘的人家只怕姑娘嫁不了本村,姑娘才十七八歲,還上著學,就找好婆家了,二十剛出頭就把姑娘嫁了。要是姑娘到了二十五六歲還沒嫁出去,就只好眼巴巴地等著往老姑娘堆里站了。便是這樣,窩在家里的大姑娘仍是不少,原本只有三百戶的村子,三十歲以上的大姑娘竟有二十多個。海燕不是漂亮姑娘,爹媽又不當官,家里又不算有錢,就只有被別人挑來挑去的份,她可以挑選的,就只有幾個有這樣那樣毛病的。楊海燕很不服氣,更看不慣村里那些男青年的張狂勁,一個一個油頭粉面的,出了飯店鉆娛樂城,打麻將最少要五十的碼,一次贏個三五千的不算能耐,輸個萬兒八千的才算本事。結了婚就更不要臉了,明目張膽地養情人,找“噶嗒妞”。街上的練歌房、娛樂城里的小姐多是東北的,男人們就叫她們“噶嗒妞”。娛樂城的老板每個月都要到城里換一批“噶嗒妞”,他們還嫌不夠,幾天工夫泡遍了,就哭巴著臉沖老板說:“還不換換嗎?”那樣子像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和海燕同在一個辦公室的李嫂,男人在船上當大車,每次出海回來,先到飯店撐一頓,酒足飯飽了就去找“噶嗒妞”,因此,李嫂在家眼巴巴地等回來的總是軟塌塌的男人。李嫂也要死要活地鬧過兩回,結果是李大車干脆連家也不回了,最后草雞的還是李嫂。楊海燕打心眼里惡心這樣的男人,嫁一個這樣的男人還是自己的男人嗎?她一輩子不嫁也不找這樣的男人。
但楊海燕也怕當老姑娘。每次照鏡子,她都覺得臉上的皺紋多了,深了。村里的那些老姑娘本來都是挺漂亮的人兒,一過了三十就皺巴得不像樣子了,本來喜氣洋洋的臉上還添了哭相。爹媽更為她著急,到處找親戚求媒人,但介紹來介紹去,介紹的還是村里的那些蝦皮蟹子蓋。
楊海燕的舅媽有個外甥,和海燕同歲,原來在縣城當工人,后來工廠倒了,舅舅就給他在村里的旅游公司找了個工作。舅媽的外甥長得很精神,中等個子,大眼睛雙眼皮,眼睫毛又黑又長還向上卷著,說話做事也周到,還會書法,舅舅很喜歡他,就把他介紹給楊海燕,并且許了愿:只要他們結了婚,馬上就把他的戶口遷到村里來。楊海燕對舅媽的外甥很滿意,和他談了半年多的戀愛,但臨到登記結婚的時候,海燕忽然提出來拉倒。楊海燕爹媽、舅舅舅媽都來做她的工作,叫她說出拉倒的原因,她卻只是把臉扭向墻說:“拉倒!”媽知道她的脾氣,抹著淚對舅舅舅媽說:“這閨女從小就犟,隨她吧,將來后悔了別埋怨大人。”舅舅鐵青著臉跟媽說:“以后你家的事不許去找我!”
舅媽的外甥和楊海燕拉倒后不到半年,就和村里的一個姑娘好上了。那個姑娘比楊海燕漂亮,還是總公司的會計,工作比楊海燕的好。舅舅還把那外甥的戶口遷來了,在村里分了房子。相比之下,楊海燕可是犟出了名,連媒婆子都不登門了。有時楊海燕就尋思,自己是不是太犟了,其實舅媽的外甥也沒什么大錯,他只是去過一次娛樂城。
舅媽的外甥結婚的那天中午,全公司凡是本村的或是有點頭臉的,都去喝喜酒了,整個一個辦公大樓只剩下楊海燕一個人。她坐在辦公室的窗前,眼望著海邊的養殖場,心里還真有點后悔。后來,不知怎么的,她忽然就想起孫德祿來。
孫德祿是楊海燕的高中同學,家在西邊的山區鎮。同學三年,他留給楊海燕的印象只是穿得舊點,吃得差點,再沒有別的。現在細想起來,孫德祿也是高高的個子,模樣也周正。孫德祿在養殖公司曬海帶,楊海燕碰見過他幾次,人是挺黑的,但那是曬的,他上學的時候并不黑。更何況他挺穩重的,不像村里的青年那么淺薄那么張狂。楊海燕這么想著,就特別想仔細看看孫德祿,于是就去了海邊的養殖場。
孫德祿正在從小船上往下卸海帶,光著膀子,只穿一個褲頭,身上沾滿了細紗和海帶的黏液,臉上身上比楊海燕印象里的還黑,像電視上的非洲難民。楊海燕有點后悔到海邊來了。她硬著頭皮告訴孫德祿,今天是她的生日,晚上請同學吃飯,請他也去,又告訴了時間和飯店,就扭身走了。
整個下午,楊海燕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的,她一會兒希望孫德祿不來赴她的約,因為曬海帶是村里最苦最累掙錢最少的工作。一會兒她又怕他不來,她還想再仔細地看看孫德祿。
晚飯是在一家小飯店吃的,自然只有他們兩個人。孫德祿穿了件灰色的汗衫,頭發洗過梳過,人精神了不少,只是黑。孫德祿說話很少,但楊海燕想知道的都知道了。孫德祿有對象但沒訂婚,對象要的四間大瓦房對面平房爹都借錢蓋起來了,可對象又提出在縣城買樓房,這不是做夢嗎?于是,婚事就不冷不熱地懸在那了。
一頓飯吃完,楊海燕覺得還想見到孫德祿。孫德祿穩重又大方,一笑就露出一口結實的白牙。孫德祿說話聲音渾厚楊海燕很愿意聽。孫德祿壯得胸前的肌肉像要從汗衫里鼓出來,讓她很想把臉貼上去。于是,又見了幾次面,楊海燕和孫德祿就好上了。
楊海燕的爹媽死活不同意他們的婚事。媽說:“你個不知道好歹的東西,你沒過過窮日子,沒受過種地的罪,嫁到窮山溝里可怎么過。”海燕說:“那你就讓俺舅把孫德祿的戶口遷過來。”媽說:“你舅都叫你得罪了,我沒法張這個口。”海燕說:“你不同意我就到竹子庵去當尼姑。”就真的找剪力剪頭發。村里的旅游區栽了一片竹子,又在旁邊蓋了座尼姑庵,一直在招尼姑,村里已去了一個老姑娘,但沒剪頭發。海燕媽知道自己的閨女犟,趕緊說:“好好,你嫁誰都隨你,只是到時候可別鼻涕眼淚地回家找爹媽。”
其實楊海燕早就打過小算盤,等和孫德祿結了婚,兩個人就登門去求舅舅,讓舅舅把孫德祿的戶口遷到村里來。舅舅以前是村支書,現在的村支書——也叫董事長,就是舅舅一手提拔的。董事長從來不忘舅舅,村里分干部樓,先讓舅舅挑,村里年終開總結表彰大會,總是把舅舅請到主席臺上,還要講話,舅舅有什么事情要村里要董事長辦,打個電話就行了。舅媽的外甥就是舅舅一個電話安排好的。但楊海燕沒料到,她和孫德祿訂婚的時候,舅媽當著很多親戚的面說:海燕呀,咱丑話可先說頭里,你嫁給誰俺管不著,只是以后有麻煩事別找你舅舅,菩薩求多了也不靈,你舅舅也不能豁上這張老臉是不是?楊海燕被舅媽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又不敢得罪她,只好在心里撕她的臭嘴,打她的嘴巴。
二
新婚蜜月,楊海燕一點甜蜜的滋味也沒嘗到。楊海燕是嫁出去的人了,按村里的規定,應該把戶口從村里遷到婆家去。楊海燕壓根兒就沒打譜到孫德祿家里去。她還對舅舅心存幻想。這樣她就不敢懷孕,只怕一懷了孕,村里管計劃生育的副總就會找上門來催她遷戶口,分公司的經理也會通知她不用上班了。那樣的話就徹底完了。為了避孕,楊海燕先是吃避孕藥,可她吃避孕藥過敏,頭暈惡心,上嘴唇上還鼓一個大皰,實在堅持不住了,就讓孫德祿戴安全套。孫德祿不愿戴套子,說隔了一層還難受。楊海燕也總是火辣辣地難受,還磨出一股膠皮味。便是這樣,每次完了以后還要檢查套子是不是磨漏了,里邊的東西灑沒灑,一旦覺得套子里東西少了,就趕緊吃避孕藥。所以,楊海燕的嘴唇上老是有一個紅皰,硬硬的,不起泡也不長痂,只是一層層地脫白皮,嘴唇一動就是一陣僵硬的痛,痛得她真想摔點什么砸點什么。
還有一件事也叫楊海燕頭痛,孫德祿原來在養殖公司曬海帶,那是整個集團公司最臟最累掙錢也最少的活,只有外來打工的才干。結婚以后,海燕就不讓孫德祿去曬海帶了。村里誰家有個曬海帶的親戚都覺得丟人,海燕找了個曬海帶的對象已經很丟人了,她不能再丟人了。孫德祿要回家種地,海燕也不讓,就讓他住在父母家。
孫德祿住在丈人家,自己沒工作又不掙錢,老是挺不直腰桿放不開手腳。白天楊海燕去上班,他就在家里看電視,一看就是一天。海燕媽說:“老開著電視不好。”孫德祿就再也不開電視了。海燕爹有點氣管炎,孫德祿一抽煙爹就咳嗽,孫德祿就不在屋里抽煙了。實在忍不住了,就到門外去抽。有一回,海燕媽說菜漲價了,孫德祿就偷偷地看楊海燕,過后還問她給沒給家里生活費。每天海燕下班一進門,孫德祿就像孩子見了娘一樣圍著她轉。她知道孫德祿心里苦,怕他悶出病來,就給了他二百塊錢,叫他出去打麻將。村里實行退休制,一些老頭老婆子領著退休金閑得沒事,就湊在一起打麻將。碼事小打小鬧的一兩塊錢。海燕知道誰家里有打麻將的,就親自把孫德祿送去。可孫德祿打了兩天就再也不打了。楊海燕以為他把兩百塊錢輸光了,又給了他一百,但孫德祿說有錢,他是不愿打了。過了兩天,海燕在班上聽李嫂說,孫德祿打麻將,一輸錢就滿頭大汗,手也抖,抽的煙也是兩塊錢一包的,那幫老頭老婆都看不起他。海燕這才知道孫德祿為什么不去打麻將了,心里真恨孫德祿不給自己掙面子。
楊海燕有點煩孫德祿了,加之嘴上的紅皰老是不好,有時孫德祿晚上有要求,她就說困了,累了。孫德祿也不強求,只是翻來覆去地睡不著,白天也是耷頭耷腦的,甚至不敢正眼看她,海燕就又是心痛。爹媽見他們兩個整天沒個好臉色,只當是他們兩個合不來,也跟著唉聲嘆氣的,整個家里就這么死沉沉的,有時誰說一句話或是鬧出一點聲響,能嚇人一大跳。到后來,楊海燕下班也打憷回家了,她老是想起自己到海邊去找孫德祿的那個中午,老是尋思自己是不是太犟了,才鬧到今天這個地步。
三
有天晚上,楊海燕下班回家,老遠就看見孫德祿站在樓下。已經是三九天了,孫德祿連外套也沒穿,抱著膀子直打哆嗦。她覺得不對,仔細一問,孫德祿才說了實話。孫德祿出來買煙,忘了帶鑰匙,買煙回來就敲不開門了。海燕的火氣騰地就躥上來,三步兩步上了樓,沖著大門就是兩腳。門開了,媽說:“遇著狼了?”楊海燕沖著媽喊:“嫌我住在家里是不是?嫌德祿沒工作是不是?我們現在就走!”把手里的包一扔,沖進屋里拿出皮箱就收拾東西。媽說:“閨女你是怎么的。”楊海燕說:“你們嫌孫德祿我不嫌,我就愿跟他,窮死餓死我都跟著他。”媽說:“孩子你是怎么的,就是走也得把話說明白了,誰嫌德祿了?”楊海燕說:“你,你和俺爹!”媽說:“我和你爹說什么了,還是哪樣做得不好?”楊海燕說:“你為什么把孫德祿關在門外?”媽說:“我和你爹不知道德祿出去了。”楊海燕說:“不對,你是故意趕我們走!”又從錢包里拿出一沓錢扔在沙發上,提上皮箱就要走:“這是這兩個月的飯錢,不夠就等我發了工資再還你。”媽說:“你也不用鬧了,吃完了飯我就去找你舅,看他能不能給德祿找個工作,實在不行了再說吧。”楊海燕就站下了,抽抽搭搭地哭著說:“主要戶口。”媽說:“孩子啊,媽就你這么一個孩子,這一輩子還不是過的你?”楊海燕就嗚嗚地哭出了聲。
僅僅過了兩天,孫德祿就接到遠洋漁業公司讓他去上班的通知,是到遠洋漁船上打魚,但戶口的事卻一點動靜也沒有。楊海燕最想要的是戶口,有了戶口她才敢懷孩子,才能在村里分到房子。光有工作沒有戶口,那孫德祿還是個打工的,說不定哪天村里就會通知她把戶口遷走。楊海燕顧不得舅舅的冷淡,顧不得舅媽的尖酸刻薄,買了些東西和孫德祿去了舅舅家,名義上是去謝舅舅,實際上是想趁熱打鐵,和舅舅搞熱乎點,讓舅舅把孫德祿的戶口也辦了。
舅舅住的是獨門獨院的兩層干部樓,一樓是客廳。舅舅本來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電視,一看來的是他們兩個,就起身到書房去了。舅媽咋咋呼呼地說:“海燕哪,就這一回了,別把你舅的老臉當爛船幫!”楊海燕和孫德祿一句話也說不出,只好看電視,舅媽卻把電視關了,說:“你舅寫字呢,怕吵。”楊海燕和孫德祿再也坐不住了,只好告辭。舅媽一點也不挽留,對他們帶去的東西也像沒看見一樣。楊海燕說:“我去和舅舅說一聲。”舅媽說:“不用,你舅寫字的時候最煩別人打擾他。”
從舅舅家出來,楊海燕一肚子的火。這幾天,公司都在傳楊海燕的笑話,說是媽去找舅舅的時候,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對舅舅說:“海燕在家鬧翻天了,日子沒法過了。”媽還說:“這孩子從小就能哭,哭得肚臍老是長不好,三四歲了,一哭起來肚臍就鼓得像個魚泡一樣。”這些話媽肯定說了,但傳出來的準是舅媽。楊海燕恨舅媽恨得牙癢癢。還有舅舅,不就是會寫個毛筆字嗎,有什么了不起的!
路過一家書店,楊海燕忽然想起一件事來。舅舅是高中畢業生,在他們那個年紀,他是全村惟一的一個,所以,畢業一回村就當小隊會計,后來又當大隊會計,再后來就當村支書。舅舅當村支書的時候,村里只有幾條船、一個養殖場、一個冷藏廠。舅舅提拔的村支書一上臺,村子就改叫集團公司,下設遠洋漁業公司、養殖公司、商貿公司、旅游公司,還建了一個碼頭,辦了個遠洋運輸公司,幾年工夫就成了全縣最富的村子。舅舅很不服氣,村里貸款買大船,舅舅說掙的錢不夠還銀行的利息;村里把冷藏廠租給了外地人,他說錢都被外人掙去了;大街上有了練歌房洗浴中心有了“噶嗒妞”,他說在共產黨的天下搞污七八糟的東西,遲早要倒霉。但誰都沒倒霉。舅舅心里不平衡又沒辦法,只好關在家里練書法。舅舅的毛筆字三鄰五村沒人能比,至今村里的老房子上還有舅舅寫的標語口號。舅舅越看不慣現在的社會,就越是覺得自己有文化有修養。他每天早晨起來順著海邊跑步,晚上在自家的小院里舞劍,其余的時間就練書法,和人說話也愿談書法。但村里會書法的人再沒有第二個,于是舅舅也就沒有可以說話的人。舅媽的外甥會寫毛筆字,經常拿著自己寫的字去向舅舅請教,就得到舅舅的喜歡,把他介紹給楊海燕,還要給他辦戶口。海燕想,要是孫德祿也會書法,也去向舅舅請教,或許也能得到舅舅的喜歡。
孫德祿只在小學學過幾節課的大仿,拿毛筆像拿筷子,直到接通知要出海了,寫字的時候手還是抖,寫的字就更沒法看了,于是收拾了字帖、紙筆拿到船上去練。
孫德祿一走,家里一下就安靜了,像是海燕壓根兒就沒結婚,還在家當閨女,家里本來也不該有孫德祿這個人。夜深人靜的時候,海燕時常會想起她到海邊去找孫德祿的那個中午,她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愛不愛孫德祿。
四
孫德祿他們的漁船是兩個月以后回來的。他們回來的這天中午,公司的高音嗽叭做了廣播。李嫂的男人李大車也在這對拖網漁船上,從聽到廣播的那刻起,李嫂就趴在辦公室的窗子上往外看,還自言自語地說家里沒有菜,沒有酒。在楊海燕的心里,李嫂他們是湊合著過日子不懂感情的人,就說:“你別惦記李大車了,洗浴中心又換了俄羅斯妞,李大車哪還顧得上稀罕你?”李嫂說:“賤骨頭唄,想想還是你有主見,到窮山溝里找女婿,窮是窮了點,老實。”楊海燕最不愿聽別人說窮山溝,就說:“窮山溝的男人是我的男人,你男人是練歌房的男人!”
熬到了下班,楊海燕先到超市買了幾樣青菜。漁船上的船員整天吃的除了魚就是雞,最想吃的就是青菜。路過一家煙酒專賣店,又進去買了一條紅塔山香煙。孫德祿如今是一月掙三千塊錢的船員了,再不能抽兩塊錢一包的煙了。
楊海燕回到家,孫德祿還沒回來。媽已做好了飯,一盤一盤地用碗扣在桌子上。楊海燕挨個看了,青菜還是少,就叫媽再炒兩個,自己到屋里把床單枕巾都換了,又把安全套壓在枕頭底下,就去洗澡。
楊海燕洗完了澡,孫德祿還沒回來。她坐到梳妝臺前,一邊化妝一邊側著耳朵聽樓梯上的聲音,心里想:“總不會跟著李大車那幫不要臉的去找俄羅斯妞吧。”
直到天落黑了,孫德祿才回來了。楊海燕見到的孫德祿瘦了,頭發亂戧戧地遮住了半截耳朵。那一刻,楊海燕的心痛得癢癢的,直想把他摟在懷里。孫德祿和爹媽說了幾句話,就跟著楊海燕到臥室里來,把房門一關,一把摟過她,嘴貼著她的耳朵說:“想死我了。”楊海燕聞到了一股魚腥味、柴油味還有汗臭味。楊海燕問:“你暈不暈船?”孫德祿說:“想死我了。”抱著她往床上去。楊海燕覺出孫德祿鼓脹了,說:“等吃完飯,洗洗澡。”孫德祿說:“我真想你。”楊海燕心里軟軟的,就去把房門輕輕地鎖上了。給孫德祿安全套的時候,楊海燕看見他的小腹上有一塊紅,用手一抹,那紅就大了淡了,就問:“這是什么?”看手指,手指上也沾了紅:“像是口紅。”再一看,孫德祿那地方也有一塊紅。楊海燕的臉就裂開了一樣:“這是口紅?”用手一抹,那塊紅又大了。楊海燕一腳蹬過去:“不要臉的!你給我滾!”孫德祿看看自己手指上也有一塊紅,一下子想起來了:“別打,我想起來了,這是印泥。”楊海燕又是一腳踢過去:“胡說,是口紅!”孫德祿說:“真是印泥。我在船上跟人打仗了,一下了船就跟著二副到公司保衛科去交罰款,交代打仗的經過,交代完了,又按手印。出來的時候我去了趟廁所,手上的印泥就抹上去了。不信你看看我手指上。”孫德祿的右手食指確實是紅的,但楊海燕還是不放心:“怎么這么巧,你的罰款單呢?”孫德祿就拿過褲子掏出一張罰款單,上面寫著:因打架斗毆款三百元。村里天南海北來打工的人很多,經常有打架斗毆的,船員在船上打架的更多,批評教育不好使,就罰款。凡是打架的,先動手的罰五百,后動手的罰三百,光挨打不還手的獎二百。孫德祿被罰的是三百,那就是后動手的,后動手的就等于挨了打,楊海燕又不痛快了:“你和誰打架?為什么打你?”孫德祿說:“你們村那幾個欺負我是外來的,什么都讓我干,還叫我給他們洗衣服。”楊海燕說:“這些王八蛋!再有這樣的事,你只管打,先動手打,只要自己別吃虧就行了。”孫德祿說:“再打一回就開除了。”楊海燕說:“開除就開除,反正不能受欺負。”心里還滿足德祿總算是還了手,沒掙那只挨打不還手的二百塊錢。
接下來的事情剛開始就完了。楊海燕就又起了疑心。這哪像是兩個多月沒沾媳婦的人?直到晚飯后,洗過了澡睡下,楊海燕才放心了。這一回孫德祿很能耐。盡管楊海燕火辣辣地很難受,還聞到了膠皮味,心里卻很好受。她對孫德祿說:“你要是敢做不要臉的事,你那東西就別要了。”
第二天晚上,楊海燕在孫德祿寫的一堆字里挑了兩張周正些的,拿著和孫德祿到舅舅家里去。孫德祿的字還是不像樣,可楊海燕等不及了,村里又在蓋樓房,要是孫德祿的戶口不能早點遷過來,趕不上這批房子,誰知道下回什么時候再蓋房子。
到舅舅家,給他們開門的仍然是舅媽,耷拉著個臉,像是見到了上門討債的。舅舅坐在沙發上看電視,見了他們就站起來要走,楊海燕趕緊說:“舅舅,孫德祿在家練書法,老是寫不好,想找個老師,我說舅舅就是最好的老師。”舅舅就坐下了,接過楊海燕遞過去的一卷紙,翻了翻就放在茶幾上。楊海燕心想完了,八成是孫德祿的字不行。舅舅吩咐舅媽泡茶,又把孫德祿叫到身邊坐下說:“一看你的字就是沒經師。”楊海燕趕緊說:“現在哪里還找得到會拿毛筆的。”楊海燕眼見著舅舅緊繃的臉皮漸漸地松了活了,自己的心也歡跳起來。舅舅翻著孫德祿寫的字說:“書法書法,關鍵要得法。”講了幾句就來了興頭,把孫德祿領到書房去了。客廳里只剩下楊海燕和舅媽。舅媽的臉還是緊繃繃的,楊海燕實在找不到話說,只好看電視,耳朵卻聽著書房里的動靜。
孫德祿從舅舅的書房里出來,已經很晚了,手里還拿了兩條字帖。舅舅臉上的皺紋都舒展開了,很和善,直把他們送到院門口。這是他們兩個從沒享受過的待遇。楊海燕更高興,高興得渾身都輕快。
接下來的日子,孫德祿一心一意地在家練書法,隔幾天就拿著新寫的字去向舅舅請教,寫的字也一天一天地好看起來,經常受到舅舅的表揚,有時還受到酒飯招待。由于舅媽的外甥當初向舅舅請教時經常會有不同意見,而孫德祿只是順著眼聽,舅舅就對孫德祿更滿意,還在海燕媽面前夸孫德祿好學上進,夸楊海燕有眼光。于是,孫德祿在家里在親戚朋友中的地位就像海水漲潮一樣,呼呼地往上升。有一回,媽還拿出一斤海參交給海燕說:“寫字熬腦子,你每天發個海參給德祿補補。”
孫德祿又接到通知要出海的頭天晚上,都快半夜了,孫德祿還在練字。楊海燕躺在被窩里等他,他卻只是練個沒完。楊海燕就尋思:你還真把書法當正經營生了。就說:“我給你說個笑話吧。”孫德祿說:“說吧。”楊海燕說:“你轉過身來聽。”孫德祿就轉過身來。楊海燕說:“我說了你別笑啊。李大車那天一下船,就去了練歌房,一看是外國女人,眼都綠了。俄羅斯妞總共只有三個,練歌房老板定的價是每個二百塊錢,但要的人多,就爭起來了,李大車把五百塊錢往桌子上一拍,抱起一個俄羅斯妞就走了。”孫德祿說:“我怎么不知道?”楊海燕說:“還沒完呢。李大車抱著俄羅斯妞開了個房間,一開始,俄羅斯妞還躺著看報紙,李大車忙活了半天掀開一看,人家俄羅斯妞睡著了。”孫德祿關了燈上了床,楊海燕說:“過后李大車說:‘不配套不行,我折騰了半天,人家沒感覺。’。”孫德祿早熱血沸騰了。楊海燕說:“你怎么一聽這樣的事就來精神?我可告訴你,你要是這么不要臉,我把你這東西剪了!”
孫德祿又一次出海回來,正趕上楊海燕媽過生日。媽每次過生日,舅舅都要來的,楊海燕就請了假,和孫德祿跑了兩趟市里,把舅舅送給孫德祿的字全都裱了。媽過生日的這天晚上,舅舅一進門,見客廳的墻上掛滿了他的字,就說:“這哪兒成,快摘下來。”海燕媽說:“德祿稀罕得什么似的,摘下來做什么?”孫德祿又請舅舅到他和海燕的臥室。孫德祿和海燕的臥室墻上掛的還是舅舅的字,與客廳掛的字不同的是,臥室掛的字還有落款:“請德祿小友正”。舅舅一本正經地環視了幾圈自己的字,就坐下來點評孫德祿的字,直點評到兩個嘴角堆起了白沫,直點評到海燕媽來收了紙筆逼著去吃飯,才回到客廳,卻仍是說字。
這以后,舅舅就經常打電話叫孫德祿過去,而且每次都管飯,有時一去就是一天。楊海燕覺得火候到了,就叫孫德祿去和舅舅提戶口的事,但他每次回來都說不好張口。
這天晚上,舅舅又打電話叫孫德祿,楊海燕說:“張口三分利,你今兒就去說戶口的事,舅舅要說不行,書法咱不練了,誰有閑心陪著他練字!”
孫德祿去了不大一會兒就回來了。進了門,話也不會說了,臉色也變了。楊海燕只當是戶口沒指望了,氣哼哼地說:“去他媽的書法!”孫德祿說:“舅舅讓我明天回家遷戶口。”楊海燕心里恨著舅舅,沒有聽明白,孫德祿又說:“舅舅讓我明天回家遷戶口。”楊海燕聽明白了,愣了。孫德祿又說:“還叫我到市里去學習。”楊海燕“哇”的聲號啕大哭起來。媽也聽明白了,哭著說:“今生今世你們可別忘了你舅舅。”
五
孫德祿到市里的海運學校進修了一年。這期間,村里的房子也竣工了,楊海燕如愿地分到了房子。孫德祿學習回來,楊海燕已把新房裝修好了。搬到新房的第一天晚上,兩個人都挺累的,但還是痛痛快快地親熱了一回。因為不用避孕了,折騰起來又不怕出聲,兩個人都挺瘋的。事后,兩個人疲塌塌地躺在床上,還是不想睡。孫德祿說:“想不到啊,我孫德祿也住上樓房掙上工資啦!”楊海燕說:“好好親你媳婦吧!”孫德祿就想起楊海燕到海邊去找他的那個中午,說:“你當初怎么看上我了?”楊海燕也想起了那個中午,說:“不要臉,誰看上你了。”孫德祿說:“是你到海邊去找一個曬海帶的吧。”楊海燕就一把掐過去:“我找你怎么的!”
不久,孫德祿又出海了。這一次,孫德祿被任命為船上的三副,工資也漲到了五千。孫德祿走后不久,楊海燕就發覺自己懷孕了。孫德祿不在眼前,沒人和楊海燕一起高興,就去告訴媽。媽當然高興,讓她回家住,但楊海燕還是喜歡自己的家。
孫德祿是兩個月以后回來的,進了門,把東西一扔,抱著楊海燕就要親熱。楊海燕告訴他自己懷孕了,他的熱情反而更高漲了。楊海燕就給他講道理,說懷孕的前三個月和后三個月最容易流產,自己都快三十歲的人了,不能由著性子來。孫德祿說:“你要憋死我呀!”
為了分散孫德祿的精力,楊海燕就叫他出去打麻將。孫德祿打麻將丟過人,加之是外來戶,找不到打麻將的地方。楊海燕就樓上樓下地叫了三個人來家,支起了麻將桌。但孫德祿頭一天晚上就輸了一千多,不敢干了。第二天晚上,楊海燕又數了一千塊錢給他。這一回,楊海燕站在孫德祿身后,想看看他為什么輸得這么快。一圈打下來,楊海燕就看出毛病出在哪里了。孫德祿怕輸錢,總是見炮就和,而別人卻總是門清、一條龍什么的,和一回頂孫德祿和好幾回。楊海燕把這和孫德祿說了,孫德祿就不亂和了,果然輸得少了,一晚上打下來,雖然沒贏,卻也沒輸幾個錢。于是,孫德祿打起牌來手再也不抖了,輸得也少了。輸得少了,牌癮就大了,白天海燕去上班,他就招了人在家打麻將。楊海燕一點也不煩,總是備下茶水香煙伺候著,有時下班他們還沒散伙,就留下他們吃飯喝酒,有時孫德祿手氣實在不好,她還上去倒兩把手。這事在村里公司里傳開,都說他們兩口子有意思,都愿意到他們家打麻將,連李大車也找上門來,只是嘟嘟噥噥地嫌碼小不過癮。但李大車回家還是把楊海燕大大地夸獎了一番。于是李嫂就說楊海燕賤骨頭,楊海燕說:“管頓飯幾個錢?比扔給‘噶嗒妞’強多了!”
六
孫德祿又出了幾次海回來,兒子已經快滿月了。海燕爹媽只有她一個閨女,沒有兒子。沒有兒子就沒有孫子,如今見海燕生了兒子,就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盤,和海燕商量讓孩子跟姥姥家姓。海燕說:“德祿又不是上門女婿,孩子怎么能跟媽姓?”海燕爹媽不死心,趁德祿爹媽來看喜的時候又提出這事。德祿爹媽也不情愿,但他們這幾年花了海燕不少錢,氣不壯腰不硬,只好答應了。海燕爹媽就美的和海燕說:“你公婆都應聲了。”海燕說:“那也不行,德祿大小也是個干部,兒子跟別人姓,叫他出去怎么能抬起頭來?”海燕把這事和德祿說了,德祿很感激,就把自己的姓和海燕的姓捏在一起,給孩子取名叫孫楊。雖然海燕堅決不同意兒子跟自己姓,卻很高興孫德祿心里有她。海燕爹媽沒能讓外孫跟姥姥家姓,但外孫的名字里有姥姥家的姓他們也知足了。孩子是一天比一天白胖,一天比一天可愛,老兩口也一天比一天離不開這孩子。海燕媽伺候完月子也不走,海燕爹也經常賴著不走,一聽見孩子哭就說:“八成又餓了,快給孩子喂奶,小子飯量大,能吃。”只把德祿閑得難受,看電視丈母娘說聲音大,抽個煙海燕怕熏著孩子,書法早就不練了,舅舅也不來電話。海燕說:“你出去打麻將吧,就是別往家領人,煙氣酒氣的孩子受不了。”德祿說:“你在家伺候孩子,我出去打麻將,太對不起你們娘兒倆了。”海燕說:“只要你不跟李大車學就行了。”德祿就出去打麻將。因為不輸錢了,膽子就大了,什么人都敢湊合,多大的碼都敢打,經常在別人家吃飯,贏了錢也經常請人到飯店里吃飯,自己都覺得自己越來越瀟灑了。
有一天,孫德祿和李大車他們打了一白天又一個晚上麻將,孫德祿贏了不少,請了一頓夜宵,李大車還不算完,要去洗頭。孫德祿說:“給你們錢你們自己去。”李大車說:“那算什么事?我沒錢嗎?”孫德祿只好去了。洗頭房的小姐是朝鮮族的,個個又白又嫩,裙子束到了胸脯,李大車說這是“鮮嫚”,服務絕對牛皮。孫德祿叫李大車洗,自己坐在旁邊等,李大車說:“這像怎么回事?不就洗個頭嗎?有什么。”孫德祿尋思自己只洗頭,又不干別的,就坐下了。洗到一半,“鮮嫚”問要不要特殊服務,孫德祿就覺得不對,扭頭找李大車,發覺李大車沒影了,問“鮮嫚”,“鮮嫚”說開房間去了。孫德祿就連頭也不肯洗了,叫“鮮嫚”沖了沖,留下五百塊就走了。出了洗頭房,海風一吹,頭上就有一種奇怪的香味,他曾在李大車身上聞到過,原來這氣味是在洗頭房沾上的。
孫德祿回到家,先鉆到衛生間里洗澡。他打了五遍香皂,直到聞不到洗頭房的香味才出來。但他一進臥室海燕就起來了:“什么味?”孫德祿說:“什么味?沒有啊。”楊海燕直抽鼻子,還打開了床頭燈。孫德祿知道壞事了。楊海燕說:“你身上什么味?”孫德祿本來就不會撒謊,心又虛,就支支吾吾的說不出話,眼神臉色也不對。楊海燕的聲兒就變了,臉色也變了:“你上哪去了?”孫德祿見瞞不過,加之自己確實沒干壞事,就把事情經過說了。楊海燕的鼻子直噴冷氣:“你還成了好東西了!”說完起身下床了。孫德祿以為她要上廁所,就脫了衣服躺下了。
楊海燕到廚房找了把剖魚的破剪刀藏在背后,一躺下就主動摸孫德祿。孫德祿有點內疚:“我真的沒干,我保證再也不去那地方了,砍頭也不去了。”孫德祿被楊海燕握在手里鼓脹了,就想上來。忽然覺得被一個冰涼的東西壓住了。楊海燕的臉色也變了,說:“原來你也是這么個東西!我給你剪去,省得你出去惹事!”孫德祿一動不動:“真沒有,不信你明天問李大車!”楊海燕說:“那個沒臉沒皮的東西能不為你說謊?!你個不要臉的,我今兒就廢了你,反正這臟東西再也別想沾我的邊了。”孫德祿兩眼一閉說:“剪去吧,反正我說什么你也不相信了。”孫德祿在海燕的手里變軟變小,楊海燕就松了手,扔了手里的破剪子,嗚嗚地哭:“我真瞎了眼,沒想到你也是這么個東西……”孫德祿爬起來摟著楊海燕哄、解釋、下決心。直哄到天快亮了,楊海燕才不哭了。兩個人摟著躺下來,孫德祿就想親熱一下賠罪,可忙乎了半天卻怎么也挺不起來。楊海燕說:“你是在外面撒光了,回家當然不行了。”孫德祿不甘心,可用盡了辦法,卻依舊不中用。海燕說:“行了,你今天太累了,明天晚上吧。”
明天晚上,孫德祿還是不行,后天大后天也還是不行。楊海燕知道壞事了,就悄悄地給孫德祿買三鞭丸、六味地黃丸。孫德祿也知道壞事了,不管海燕準備什么,他都悄悄地吃,卻還是不中用。到后來,德祿晚上睡覺時都不敢碰海燕了,海燕碰了他,他就躲開了。再后來,孫德祿總是等海燕睡下了才上床,而且不脫襯衣襯褲,躺下了就再也不動了,但海燕依舊能聽見德祿眨眼睛的聲音。
有一天,楊海燕到街上租了兩盤黃碟回來放給孫德祿看。她眼睜睜地看著孫德祿的褲子鼓了起來,伸手一摸,還真是鼓脹了。可她還沒來得及高興,孫德祿渾身一個激靈,她手里的東西又小了軟了。
楊海燕認定孫德祿還好用,睡下的時候就學著黃碟上的辦法調動他,可無論她怎樣努力,孫德祿就是不行。楊海燕說:“上醫院吧。”孫德祿說:“多丟人。”楊海燕說:“有病就要治。”孫德祿說:“要不離了吧。”楊海燕就抽抽搭搭地哭了:“就這樣過吧,這樣我就再也不用擔心你去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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