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作秀

一

突然想起“海上作秀”這四個字，是我對朱秀海深度凝視的時候，從他具體的人到他的名字，從頭到腳跟，用放大鏡逐一掃描，發現秀海有諸多與眾不同之處。

豫籍旅京的河南作家多年前有個“吃飯會”，老作家葉楠是會長。組織協調應酬需要一個人去張羅，于是就沿襲有些作協的秘書長負責制，鄙人承蒙鄉親不棄，就成了吃飯會的秘書長。葉先生前年走了，會長的名頭便落在本人名下。朱秀海是這個吃飯會的重要成員，何鎮邦先生讓我寫寫秀海，我肯定有話要說。但深夜一人停筆沉想，目光漂移，晃來晃去突然想起一個歷史舊案。據說吃飯會聲名遠播，前些年碰到陳建功、韓小惠、何鎮邦君，都說也要加入吃飯會。陳建功的理由是他們陳家的名人陳玄狀就是河南偃師人，他以此為憑，似乎也要端吃飯會的飯碗；韓小惠說她是韓愈的后人，五百年前是一家，沒準查來查去比諸位還“河南”呢。而何鎮邦則更具體，他說他原本就是河南人，他們何家的家譜上寫著來自河南固始縣，一千三百年前，跟著陳政、陳之光父子遠征閩南平息畬族叛亂后留在那里。他說閩南話說不定就是保存下來的河南古音。像這樣老資格的有來歷的河南人，吃你吃飯會的飯，那你們還不列隊歡迎？

可見吃飯會被人們熱愛的程度。

但吃飯會的名字是誰起的呢？

雖然我是吃飯會的發起人之一，但在我的印象中，我從來沒有尋思過什么名字的事，況且這樣鄉土這樣內容和形式堪稱完美的命名，非我能力所及。但究竟是誰起的名字呢？我腦子里飛速閃動過會員們的面容，就像福爾摩斯探案那樣窺視他們，看著看著，看出名堂了。先是劉慶邦，他是把寫作當作健身運動的人，這樣的集會，對他只是課間休息。因此這位老兄通常在飯桌前總是漠然不語，葉楠走后，他是老大，大部分時間只在這里享受諸位兄弟對他的尊敬，他的風格是固定化的，多年之前，吃飯會草創時就是這樣，因此他是逆來順受型，他不會起的。然后是周大新，這位仁兄總是笑容可掬，他也不愛說話，但你卻感受他并沒有沉默，他的笑容一遍遍像空調風一樣刮過來，冬暖夏涼，留下他關心你的證據。但他通常只給自己的書本起名，像這等事他不太愛參與。再就是閻連科。他在眾多鄉親面前，干脆就是一片成熟的谷子地，頭埋著，腰彎著，做出一副傾聽的模樣，偶爾會抬起頭來，瞟上你一眼，眼睛里有一細細的光傳過來，或是柔軟的會心一笑，或是鋒利如鐮刀般割過來，但都是電光火石，稍縱即逝。他是個只在書本里宣泄的人，或怒言，或譏諷，或嘯響，但都過嚴肅。他不可能搞這等幽你一默的勞什子。余下的還有劉震云、曾平、柳建偉、邱華棟等人，也都不大可能。劉震云是河南旅京作家中的洋務派，他已成功融入北京人的高粱地，吃飯會的面條他吃得甚少；曾平原來還騎文學的小毛驢在《當代》發表系列小說，這些年轉行去幫助中國經濟去了；柳建偉是“新來的”。吃飯會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就是談天說地不談文學，就像煤礦工人整天下坑挖煤，到了家里誰還張口閉口談作業面說日進度呢？但建偉弟卻大談文學，這說明他是“新來的”，因此草創時期他根本不在場，他的大談文學就是他不在場的證據。邱華棟自然是雄辯滔滔，但他和建偉在這幫鄉親中屬少年才俊，拍板定案的事還輪不上他……

這樣一來，朱秀海便浮上水面。

我有充分的證據證明是他給吃飯會冠的名。

二

認識朱秀海是他在武漢大學讀書的時候。

那一年，我出差路過武漢，到珞珈山去看望我的朋友曾平、鄭彥英。他們在大學作家班讀書。沒成想到了鄭彥英那里卻碰到一大幫軍旅作家如袁厚春、李延國、朱秀海等人。朱秀海就是這個時候認識的。

朱秀海就住在鄭彥英的隔壁，去看他的時候，見他正蹶屁股擺弄電爐子，電爐上坐著什么東西，熱氣騰騰地冒著，不知是煮的雞蛋還是別的什么，反正與吃有關。秀海穿著沒有罩衣的軍棉衣，一手拿著書，另一只手放下小勺，與我熱情相握。

看著偽裝成退伍軍人的秀海，我不僅暗想，這就是傳說中的朱秀海嗎？

七十年代末，本人剛剛轉行學寫小說，還不知小說為何物時，有一天，突然看到《解放軍文藝》上有一篇小說《摽上了》，看后頗覺不同。那時的小說政治化、概念化味道很重，千人一面，大同小異，因此很難引人入勝。而這篇小說周遭發散著濃郁的部隊生活氣息，人物形象呼之欲出，非常真實。僅就可讀性來說，一時難有別的篇什能出其右。從此我記住了這篇小說的作者——朱秀海。以后又接連讀了他的幾篇小說，感覺都不錯。那時像我們這樣的文學青年，對在《解放軍文藝》這樣的大刊物上連續亮相的人充滿敬意，朱秀海就是我最早崇拜的小說家之一。

我原以為朱秀海是生活在海濱城市的人，白衣秀士，風流倜儻，不是上海的洋涇濱，就是江浙的白相相，沒想到和咱一樣，都是中原土著，吃紅薯饃長大的。看著秀海這般鄉土，我心里就特別親近。那一次我們哥幾個相談甚歡，席間所談大都忘記，只有一件事記得清楚，那就是朱秀海是豪飲之人，說是頭天晚上剛喝得酩酊大醉，歸途不支，竟在武大某條路上醉臥花叢，醒來不知今夕何夕，一時引來諸多莘莘學子圍觀，當然也不乏一些妙齡女郎深情注視。你想在那樣的一處地方，有不拘形跡之人放浪于學，真真有古典意趣。

我輩人中真正大氣魄大風流者，秀海也。

秀海醉臥花叢的畫面長時間固定在我的腦海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而不斷更新內容，經過多次刪改和增補，最后的定稿是一個古代游俠詩人模樣，身背龍泉劍，腰別酒葫蘆，長得特別像朱秀海，河南普通話，因距安徽亳州較近，夾帶著安徽西部口音。那個酒葫蘆裝的是他家鄉的鹿邑大曲或宋河糧液，因葫蘆沒有蓋好，一縷千年酒香蛇一樣鉆到嗅覺里，長久盤旋環繞，令人口舌生津。游俠的褡褳里裝有他的鄉親老子的臨別贈言《道德經》，因為相互熟悉，贈言顯得語重心長。李聃知道這個年輕人此番出山日后必有作為，但千萬不能誤入歧途，尤其不能搞文學，特別是小說家流。在老子看來，小說起頭一個“小”字，就說明很難入“道”，既難入道，夫何求耶？以秀海的秉賦，放著“大說”不搞，而去弄什么“小說”，豈不犯糊涂？

但秀海還是走上了文學之路。

朱秀海入伍后可以用“順風順水”去形容。他來到了一個堪稱軍中之花的著名部隊，我軍的許多高級將領有不少出自這里。秀海在這里入黨提干一溜小跑，很快就干上了“渡江英雄連”的副指導員。誰都知道這對一個年輕干部意味著什么，有時木秀于林風未必摧之，因為遇到了好時候，好環境。

就在這時，一紙調令將秀海調到了軍區政治部創作室，干上了專職創作的營生，從此寫起了小說。

秀海當專業作家時才二十六歲。全軍全國的小說家似沒有什么人能比他幸運。但秀海那時似乎并沒有沉浸在巨大的幸福中，他出奇地冷靜，甚至還想打退堂鼓，想回到原部隊，繼續當他那個英雄連隊的指導員去。

但秀海終于沒有回去。他有滋有味地干了下去。當我在武大珞珈山認識他的時候，朱秀海已經初具名士風范。比如他的醉臥花叢，他的放浪于學，他的散漫灑脫，他的從容淡定，似乎在那個時候，他的這些風格就已經建立起來。

但是，這些東西與吃飯會有什么聯系呢？

三

后來就與秀海聯系多了。

我曾就吃飯問題與秀海私下里探討過。

相比吃飯會其他成員，我或許是唯一的“干部子弟”。父親解放前參加工作，五幾年就是我們縣某局的局長。但是我吃過苦，自然災害期間餓過肚子，半夜起來偷吃胡蘿卜等等，這些情況我都記憶猶新。但我沒吃過樹皮、草根什么的。我問秀海，答案是他都吃過。不但吃過，并且他能詳細復述制作、加工樹皮的若干方法。在他的敘述下，那些樹皮面仿佛成了滿漢全席的一道菜。我不禁對秀海肅然起敬，就好像他是從雪山草地過來的老紅軍似的。我原以為弟兄們就連科吃苦多些，秀海聽后不以為然，說連科和咱們比應該叫幸福的一代了，真正吃過苦的人不愿說，沒吃過苦的人才搶著說，哈哈，他所說的苦比咱們的苦差多了！

秀海對苦難的態度就像他敘述樹皮面的制作方法一樣，除了讓人能感覺到苦難的紋理和質感外，還能觸摸到它的另一面，這實際上是一種人生態度和一個作家的寫作理念。

很快就聊到吃飯會上了。

秀海除了真實、豪爽外，還具有幽默的氣質。

我們打電話時的開場常常以調侃居多?；蛟S正是在某一次的笑談中，秀海把我們這些豫籍旅京作家以“吃飯為綱，其余都是目”的情狀高度概括為“吃飯會”。

吃飯會名字之所以起得好，是因為它生動反映了諸位作家的生存狀態和生存態度。仔細想想，為吃飯會起名這事，除了朱秀海，還真沒第二個人有這水平。

四

秀海和我同為軍旅作家，端著軍隊的飯碗。平常談論最多的也是軍事文學。

新時期以來，軍事文學可謂先聲奪人，有相當一批優秀的小說家脫穎而出。秀海就在這伙人中間，但他卻不顯山不露水。因為他是個不事張揚的人。后來，有些人把一部分軍旅作家的作品挑揀出來，羅列優長一二三四，將這些作品奉為正宗軍事文學予以推崇，而將另外的作品視為另冊。實力派作家朱秀海的作品似乎不在正宗軍事文學之列。但秀海不為所動，也不為所惑。他原本就沒打算被人熱捧，也根本不知道啥叫冷落。

秀海的根須很深很長地穿透軍隊這片特定的文化土壤，其根部停留在中國的傳統文化和故鄉的歷史文化里，有了這樣的依托，秀海就很從容、很安靜、很扎實。秀海看過很多書，據我所知，除了中外文學名著外，四書五經、《資治通鑒》、《二十四史》這些書他是深研過的，西方的圣賢書他也讀過不少，但他通常都不說，只是偶爾電話打過來，交換一下學習心得，我知道他是在督促我學習，每每也跟著他的提示去尋章摘句，但常常是不得要領。

十年前，我曾寫過一篇《二朱比較》的文章，據說還曾在軍隊的文學界引發過騷動和不安。那時秀海剛發表他的長篇小說《穿越死亡》。我將秀海的作品與另一作家的作品與之相比，主要是從作家的敘述角度和敘事觀點平行比較，我認為秀海的平民視點和他深刻的人民性是這部小說之所以成功的關鍵。而另一作家的作品理想化、貴族化氣息太重，在一個缺少歷史環境分析的缺陷中，作家筆下的人物顯得矯情而又虛假。

《穿越死亡》的成功還證明一個古老的文學常識，用生命體驗出來的東西在創作中具有至關重要的作用，它在關鍵時刻顯靈。眾所周知，秀海是部隊作家中唯一參加過自衛反擊作戰的人，他以普通戰斗員的身份和戰友們一同走進戰爭并穿越死亡，他對戰爭的認識非一般人可比。之后他又以作家身份重返戰場，用理性思維和人類意識重新審視關照正在發生的這場戰事。相對別的作家來說，他看到的東西太多太多。書本里描繪的戰爭和他人口中的戰爭已不足為憑。作為戰場的在場者，他不是用誰的思想來思考戰爭，而是用自己的心靈和感受來思考戰爭。因此，秀海永遠是獨立的，獨特的。我們從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癡情》里就可以看到他思索的影子。時隔二十年過去，當我因寫這篇文章從書架上找到它時，我依然被秀海的探險精神深深感動。在我有限的閱讀中，有關南線作戰的小說里，就作品的思想深度來講，沒有哪一部小說能與之相比。

繼《癡情》、《穿越死亡》之后，秀海又發表了戰爭題材長篇小說《音樂會》。這部作品是秀海創作風格發生重大變化的一部作品。我不清楚秀海何以構思這樣一部奇特的作品，仿佛冥冥中有種神秘的暗示。我不知道秀海究竟去沒去過那片夢幻般的密林，那片他過去肯定見過但現在已縮小得如袖珍一樣的密林。那么多人去都一無所獲，惟有他獲得了一座密林的全部秘密。

我是去過那座密林的。那座密林曾經生長過抗日聯軍的故事、八女投江的故事和楊靖宇、趙一曼的故事。但這些故事只是一小部分，太多的故事都被這座密林吞噬了，就像《音樂會》里那支為保衛朝鮮小姑娘而全部犧牲的游擊隊一樣，它們隨風而逝，就像從沒來過密林。感謝密林，它最終還是把某些隱秘的故事交給了它信任的人。秀海在寫這部作品時有些鬼使神差，特別是他把一個慘烈悲壯的故事、一個拷問戰爭與和平、獸性與人性、美麗與丑惡的巨大命題放置在一個纖細而脆弱的敘述者口中去完成，把一個豐饒而美麗的存在處理成只在幻覺里存在……僅此，足以認定這部作品堪稱世界級的大作品，這是看完這部作品后我對它的評價。

沒有人知道密林何以對秀海如此衷情，只有我知道。秀海有一半女真人的血統。女真人的祖先是從大森林里走出來的，他們的宗教是薩滿教。我幾乎去過所有古女真人生活過的地方，吉林敦化、黑龍江寧安、阿城、綏紛河（古建州）等地，記得當年我從阿城金源文化博物館走出來時，第一個電話就是給秀海打的，我說我剛從某位金國君主的陵墓里走出。我說我真想逮一只麻雀給秀海帶回去，據說普天下只有這里的麻雀是白腦袋。在長春某森林公園，我看到了一處金代完顏家族的墓地，我曾說給秀海，因為我知道秀海的一半應是完顏的后裔，完顏一族是金人里的望族，以驍勇善戰著稱。但我在千年以前肯定是大宋子民，我的故鄉小商河就發生過與金兵的激戰，岳飛手下大將楊再興就在這里大戰金兵統帥金兀術（完顏家族的一位著名軍事人物）而為國捐軀。但我從秀海身上一點也看不出金兀術的影子。即使我幻想著將秀海裝扮成金兵的裝束，我在秀海身上仍然看不出陌生化的效果，秀海的眼睛里飄出來的都是中原風味。我們原為敵國的人，現在成了密不可分的鄉友，我想我們真是民族團結和諧社會的模范代表。

我似乎問過秀海，緣何叫秀海？他回答得支支吾吾，好像是老輩排序碰巧使然，我卻覺得這是秀海自己給自己起的名，這似乎又是他愛起名的證據。

于是就有了海上作秀的聯想。

有木秀于林，就有龍秀于海。

秀海并不滿足描寫陸地上發生的事，盡管他為此賺取了足夠的榮譽，什么全國獎、解放軍文藝獎、馮牧獎、全國圖書獎他統統拿過，但他仍不滿足，最后干脆把目光鎖定在海上作秀。如今他是海軍政治部創作室的專業作家，剛去海軍不久就創作出了長篇小說《波濤洶涌》，并改編成電視劇在全國熱播。在海上作秀的日子里，秀海再次順風順水，小說影視兩手抓，兩手都特別硬。特別是近年他創作的電視連續劇《喬家大院》獲得影視界及觀眾的一致好評，這使秀海成了公眾人物。由于秀海的這支筆，據說不僅玉成了山西祁縣當地的旅游經濟，還成就了一對影星締結良緣。

看來，秀海還要繼續在海上作秀下去……

我希望秀海的錢袋子能迅速鼓起來，這樣再張羅吃飯會的事情時，秀海就不會成釘子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