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一個時代的結束

浩然是我國“文革”時期著名作家。他以歌頌新人新事的短篇小說集《喜鵲登枝》步入文壇，以長篇小說《艷陽天》、《金光大道》聞名于當時國內文壇，也在“文革”結束后引起很大爭議。新時期又有長篇小說《蒼生》等作品面世。1999年，《艷陽天》位列香港《亞洲周刊》二十世紀中文小說一百強排行榜第43名。2005年12月，中國文史出版社隆重推出18卷本《浩然全集》，共收錄了1000萬字的作品。

時光早已進入21世紀，浩然本人也已辭世，一個時代就這樣過去了，“浩然現象”基本成了歷史的遺跡，那么我們應該如何看待他與他的創作呢?

新時期以來，許多人嚴厲批判他，聲討他，甚至唾棄他。當然，也有人支持他，他們認為，文藝是一個時代的記錄，是一個時代的足跡。浩然這樣寫階級斗爭、路線斗爭，正是盡到了一個作家的職責。他們還認為，浩然是農民出身，他熟悉農民的生活、使用的是農民的語言，更為重要的是，浩然與農民是一條心。我個人也認為對浩然不能太過苛評，就他個人來說，還是有自己的良知的。但也不太認同后一種說法?！昂迫皇寝r民出身，他熟悉農民的生活、使用的是農民的語言”，這話還是有一點道理。但是說“浩然與農民是一條心”，就有些不負責任了。只要認真讀讀他的《艷陽天》、《金光大道》，他是否與農民一條心，不是很清楚嗎?至于說“浩然這樣寫階級斗爭、路線斗爭，正是盡到了一個作家的職責”，我就更糊涂了。不知道這些論者究竟有著一顆怎樣的靈魂!

浩然在《浩然：要把自己說清楚》中說：“我在‘文革’期間，對社會、對人民是有貢獻的?！边@話就很有問題。至于說：“我是一個奇跡——一個亙古來出過的奇跡。這個奇跡的創造者是中國農民……成為組織上承認的名正言順的中國作家。”并自封為“農民中間我是一個代表人物”。這真是有些無知了。憑其經歷、待遇(高干待遇)，浩然能代表農民嗎?

他一再說：“還從未為以前的作品后悔過，相反，我為它們驕傲。我喜歡《金光大道》?！贝蠹叶己芮宄迫坏淖髌芬恢必灤┲A級斗爭，“左”的路線害苦了人民，浩然還回味什么?就從這一些1980后的自我陳述，就可以看出浩然的作品有多少分量。奇怪的是為什么在這片有著五千年文明歷史的土地上，竟會出現這樣的一個作家，而且曾經那么紅火。程紹國說：“浩然對‘以糧為綱’、‘統購統銷’之類極左農村政策，至今堅信不移，深信富裕是修正主義，貧窮是社會主義，真是匪夷所思?！绷纸餅懻f：“浩然的作品當年讀者很多，但浩然的文學觀里沒有文學，也可以沒有語文。”他還回憶說，當年葉圣陶奉命修改《艷陽天》，老人大熱天，揮汗修理那些錯別字語法，一邊堅持，一邊嘆氣。他的孫子葉三午在老人身后為他打扇。⁽¹⁾當然，這是按“文學”的標準來評估，如果根據浩然的經歷，他能有今天的成就也很不容易了，一個只讀過三年小學的農民。到寫出上百萬字的長篇小說，應該說是一個“奇跡”了。翻翻《我的人生——浩然口述自傳》(華藝出版社2000年)，我們是可以承認這一點的。

不過，我們應該清楚，沒有“文革”前后的體制巨變、文化氛圍、政治運動，也就沒有“這樣”的浩然了，也更不會有“浩然現象”了。也就是說，作為一個普通的作家，在任何時候浩然都應該有發表作品的權利，而且公平地說，他的作品還是有一些價值的，對農村的描寫也有可取之處；可不知是幸還是不幸，浩然在那個荒唐的時代竟然成了一種象征，甚至成為新中國“文革”十年內唯一的作家，享受到了特殊的待遇：文學待遇、政治待遇、生活待遇。而出現這樣一個畸形的“唯一作家”。也是因為那是一個畸形的時代。可這個畸形的時代是如何形成的?這位當時“唯一的作家”對中國當代文學產生了什么影響?似乎還沒有人進行深入的研究。

近年來，一些學者批評中國當代文學“脫離現實，缺乏思想乃至良知”、“中國作家已經喪失了思考能力、道德良知和社會承擔”，甚至說“在當今中國文壇上，眾多的作家，或者是為了商業利益，或者是為了政治利益而投機”(見《文學報》2006年6月8日)，我覺得一針見血，入木三分。幾位著名評論家、作家如吳亮、謝有順、陳村、李敬澤等起而反駁，我感覺反駁得很蒼白。其實，文學界應該聽聽思想界甚至別的界的聲音了。這也是我從浩然小說想起的。

一

說起浩然，一般人都想起的是他的《艷陽天》、《金光大道》，尤其前者，可以說影響了那一代人，所謂十年“文革”文藝園地只有“一個作家八個樣板戲”，這“一個作家”就是浩然。他的《艷陽天》多達一百多萬字，厚厚三大卷，由人民文學出版社于1964年9月出版第一卷，1966年3月出版第二卷，1966年5月出版第三卷。其實對于這樣一部又長又羅嗦的小說，我們看看前面的“內容說明”一切都就清楚了，正文看不看都無所謂了。

說明是這樣寫的：

這部長篇小說，以1957年麥收前后京郊的一個農業合作社為背景，描寫了我國農村中尖銳的階級斗爭。

小說共分三卷。第一卷圍繞著“土地分紅”與鬧糧問題，展開錯綜激烈的斗爭，農業社取得了初步勝利。第二卷，斗爭繼續深入，階級敵人進行反撲。通過一系列的斗爭，老一代的貧下中農更加成熟，新一代的青年迅速成長。第三卷，革命洪流銳不可擋，牛鬼蛇神原形畢露，農業社獲得了決定性的勝利。

作品以飽滿的革命熱情、鮮明的時代特色和生動的語言，塑造了閃爍著共產主義思想光輝的英雄群像，著重地刻畫了年輕的黨支部書記蕭長春的成長，再現了社會主義革命時期的我國農村生活，反映了毛主席革命路線的無比威力。

這段文字寫得真好!我們現在的長篇小說內容提要能寫到這個程度的真是不多，它非常清楚地概括了《艷陽天》一百多萬字的內容?？纯催@段文字，也就基本知道了小說的主要內容，不外乎二元思維，三段論結構。所謂二元思維，也就是敵我雙方的階級斗爭；三段論結構，也就是第一卷階級斗爭的開始，第二卷發展、高潮，第三卷無產階級取得了決定性勝利。至于在人物塑造上也是二元對立，主要塑造的人物形象是主人公蕭長春，對他的描寫可以說不惜一切美麗的詞匯。在新中國的新農民系列形象上他是個重要人物，從《創業史》的梁生寶到蕭長春，再到《金光大道》的高大泉，基本包涵了新中國新農民的三個階段。浩然的小說里描寫蕭長春的段落非常多，隨便找一段：“所有人的眼光，都凝聚在一個年輕人的身上。這個普通的共產黨員，通身放射著耀眼的光芒?！彼步洺Ｔ陉P鍵時刻總要向黨“發出莊嚴的誓言”，而且經常是大段大段的。雖然有那個時代的影子，但也是非?？膳碌拿鑼?。嚴家炎批評梁生寶的不真實，不是沒有道理。而農民形象的描寫到蕭長春更是變本加厲，高大泉也只是水到渠成而已。

浩然的小說里經常把農村的矛盾夸大為敵我矛盾，使用軍事化思維(語言)組織情節、結構。甚至反面人物的結局也基本相似。我們看《艷陽天》，最后是鄉黨委書記王國忠大聲宣布：“馬之悅是一個混進黨內的投機分子，現行反革命!”然后歷數他的歷史罪跡，總之一開始就不是好東西。宣布快結束的時候，“人群的喊聲，又像雷鳴般地轟炸起來了”，這表明鄉黨委書記的決定是符合民意的。接著王國忠繼續宣布：“我代表鄉黨委會宣布，立即開除馬之悅的黨籍?！庇质钦坡??？h公安局的王科長宣布“立即逮捕現行反革命分子馬之悅”，“人群又爆發起喊聲”。(我們翻閱現在的反腐敗小說，它們的思維、結構、人物塑造與此有多大差別呢?可以說其基本模式大致沒有變化。包括某些非常有名甚至獲得了國家權威文學獎項的長篇小說。)

其實對于《艷陽天》這樣的小說，進行這樣的文本細讀是比較荒唐的。嚴格地說，它本沒有多少文學性，甚至更多的是一種專制文化的反映與張揚。這只要稍微了解一下當時的文化政治背景，也就一清二楚了。1963年12月12日毛澤東在中宣部文藝處編的一份動態刊物《文藝情況匯報》上做了批示，嚴厲地批評了當時的文藝界，“許多共產黨人熱心提倡封建主義和資本主義的藝術，卻不熱心提倡社會主義的藝術，豈非咄咄怪事。”1964年的春節談話中又說：“要把唱戲的、寫詩的、戲劇家、文學家趕出城。統統轟下鄉，分期分批下放到農村、工廠……你不下去就不開飯，下去就開飯。”1964年6月27日做了第二個批示，嚴厲批評文藝單位、報刊“基本上(不是一切人)不執行黨的政策，做官當老爺，不去接近工農兵，不去反映社會主義的革命和建設。最近幾年，竟然跌到修正主義的邊緣?！痹谶@種高壓下，大批的老作家、青年作家被下放、批斗。甚至被打成“右派”，被勞改。1966年“文革”開始，而浩然的長篇小說《艷陽天》卻正在這時開始一部部地出版，并被承認、推崇，浩然本人也一飛沖天。就連劉紹棠也說：“我感到寫農村題材的最大苦惱是政策多變?！薄拔覀儭吣辍r村小說的致命傷，就是太直接為政治服務了?！闭劦胶迫坏摹镀G陽天》，他說：“浩然同志的《艷陽天》親切動人，人物也栩栩如生，但小說的矛盾焦點是反右斗爭和退到初級社還是進入高級社的問題，《金光大道》反映的是兩極分化問題。”作家艾蕪1979年撰文也說，他的經驗教訓主要的一條就是跟政治太緊。⁽²⁾

至于浩然的文革小說《金光大道》(1972、1974人民文學出版社)，我們看看內容提要就知道他的進步是何等大了：

本書是多卷集的長篇小說。作者通過解放后華北一個農村的革命演變，描繪在我國農業社會主義改造過程中兩個階級、兩條道路、兩條路線的斗爭。

從階級斗爭已經到了“革命演變”，二元對立思維更加硬性化，沒有一點商量的余地。小說更加突出了意識形態色彩，甚至就是一部完全的意識形態小說。第一卷著重表現了建國初期土改運動完成后，“廣大貧下中農在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指引下，在黨的正確路線引導下，在與資本主義勢力和形形色色的階級敵人及種種困難的斗爭實踐中，認識到只有社會主義才能救中國，從而堅定不移地走上了‘組織起來’的金光大道，并通過對生活的概括，歌頌了毛主席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的偉大勝利?！钡诙硪呀洺闪恕稗r村版圖書”了，只有“農村版圖書”出版說明，而沒有“內容說明”了，主要描寫了芳草地農業合作社誕生的過程，是典型的政策寫作，根本沒有挖掘人性，無法做到深度描寫(我們現在的許多長篇小說還不是處在這個水平?)。其實，《艷陽天》、《金光大道》按政策寫作要求也不夠格。在當時農村的互助組、合作化過程中，農民的心態是非常復雜的，不是一個“階級斗爭”就可以解決的，也不是兩極，而是多極。農民祖祖輩輩生活在土地上，有著封建主義的“奴役精神創傷”，覺悟不可能一下子提高到那個高度，也不會產生“蕭長春”、“高大泉”這樣的人物。《艷陽天》、《金光大道》應該說是典型的概念寫作、主題先行寫作，或圖解政策、緊跟政策寫作。它們到底保留了多少農村的真實面貌，是非常可疑的(我們當前的反腐敗小說大致類此)。

據胡風夫人梅志回憶說，1973年她奉命從茶山農場來到四川大監，幫助已被折磨得神經失常的胡風恢復正常。順便從書店里買了《虹南作戰史》、《金光大道》。神志尚未完全康復的胡風好奇地拿來看。《虹南作戰史》翻了幾頁就放下了，《金光大道》只看了前面一兩章，就對梅志說，“你看，高大泉一出場就與眾不同，使你一下子就了解了這個人物的一生，‘高、大、全’嘛!他走在大道上，旁邊溝里有一個人在挖土，抬頭仰望著他，多高!背景是太陽照著的大道，多大!這樣的小說，不用讀下去就都知道了?！?sup>(3)我們一直在說。文學就是人學，可從《艷陽天》、《金光大道》開始，“人”不見了，“神”代替了“人”，或者說個別人成了神，而一些人成了魔鬼。

《艷陽天》、《金光大道》清楚地告訴我們一個道理：打倒了地主，消滅了地主階級，農民就能過上幸福的生活：如還無法過上幸福的生活，肯定就是有人在搞階級破壞．把這些暗藏的階級敵人消滅了，一切就都會好起來?？墒鞘虑檎娴木瓦@么簡單嗎?經濟、文化的發展，難道就是階級斗爭所能完全解決的嗎?我們發現從“五四”的啟蒙文學，從魯迅的懷疑(《阿Q正傳》里對阿Q的描寫就充分說明了在中國革命的艱巨性，革命的前提必須是首先啟蒙人民)，到左翼的“革命文學”，再到共和國文化，到文革文學，作家的思維越來越僵化、教條化、政策化、簡單化。文學也越來越不是文學，而是簡單的宣傳品，從政治的淪落為政策的宣傳品，最后竟然成了極左政治政策、文藝政策的幫兇。我們閱讀《金光大道》，非常明顯地能看出影射所謂“資產階級當權派”的企圖，有“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的強烈意圖。這也是周揚“寫政策”的直接后果。周揚說：“自文藝座談會以后，藝術創作活動上的一個顯著特點是它與當前的各種革命實際政策的開始結合，這是文藝新動向。”⁽⁴⁾

魯迅批評周揚時說過，一切文藝都是宣傳，但宣傳并不一定是文藝?！督鸸獯蟮馈芬呀浲耆貜摹皩懻巍钡搅恕皩懻摺?，完全地為“文革”服務，為具體的政策服務，而這個“政策”是完全錯誤的“政策”，是將中國、將新中國引向懸崖的“政策”。作為一個作家，我不知道浩然的良心何在?程紹國撰文說：“一個懷著悲憫情懷的、站在人民一邊的、對歷史負責的作家不是這樣的。作家不是跟屁蟲或應聲蟲，作家不是螺絲釘或工具，作家絕不能把臭說成香、把假說成真、把錯說成對、把丑說成美。作家應該為民眾歌哭，富有憂患意識、批判意識，以促社會的前行(即魯迅先生所說的‘變革現狀’)”⁽⁵⁾朱珩青說：“路翎在自己的創作實踐中，在不斷的語言創作運動中，進一步地體會到，不僅有精神奴役的創傷，還有因精神創傷帶來的語言奴役的創傷。從新的語言學的觀點來看，語言不僅是交流的‘工具’，更是社會政治、經濟、文化的濃縮物，是人們生存的家園，是人類傳統的棲息地。語言反映精神的創傷是順理成章的事?！?sup>(6)浩然的《艷陽天》、《金光大道》正是這樣的產物。但造化弄人，天才的路翎晚年也走上了這條道路。

二

中國文學從1930年代的左翼文學到1940年代的延安文藝，到解放后的紅色文藝，再到“文革文學”，就這么一步步走入歧途，不斷地偏離原來正確的方向。作為當年左翼文學的代表人物的茅盾就曾說過：“我們這文壇上，前幾年盛行一種公式。結構一定是先有些被壓迫的民眾在窮苦憤慮中找不到出路，然后飛將軍似的來了一位革命者——一位全知全能的理想的先鋒，熱辣辣地宣傳起來，組織起來，而于是羊群中間有了牧人，于是行動開始，那些民眾無例外地全體革命化。人物一定是屬于兩個界限分明的對抗的階級，沒有中間層．也沒有階級的叛徒；人物的性格也是一正一反兩個模子，劃一整齊到就像上帝用黃土造成的人。故事的發展一定就是標語口號的一呼一應，人物的對話也就像群眾大會里的演說那樣緊張而熱烈，條理分明。”⁽⁷⁾

而解放后的共和國文學，尤其是“文革文學”就更加有過之而無不及了。這一點在趙樹理身上也有鮮明的標記。他是1940年代以來最具有民間意識的農民作家，他至死都捍衛他心日中的民間傳統。在中國古典文化傳統、五四新文化傳統與民間傳統中，他堅持民間文化正統論。孫犁說：“這一時期，趙樹理對于民間文藝形式，熱愛到了近于偏執的程度。對于‘五四’以后發展起來的新文學形式，他好像有比一比看的想法?！?sup>(8)可惜的是他觀照民間文藝時往往帶著一副有色眼鏡，認為它們是丑陋的，必須經過過濾，他的寫作宗旨是：老百姓喜歡看，政治上起作用。政治意識形態的強大影響，使他的寫作逐漸脫離了民間，靠近了廟堂。趙勇說：“趙樹理把民間請進廟堂時已在很大程度上完成了對民間精神的自我去勢，但是，廟堂的游戲規則分明是讓它不斷去勢。作為民間話語的代言人。趙樹理自然也有一條底線。在底線之內，民間話語盡管已經委曲求全卻依然能與政治話語和平共處，兩者形成了某種張力——很大程度上。這也是趙樹理小說的藝術魅力之所在；一旦突破這條底線，即意味著已經去勢的民間話語再無藏身之處。”⁽⁹⁾1966年，金敬邁《歐陽海之歌》出版，他認識到自己“再沒有了從事寫作的資格了”。⁽¹⁰⁾因此，趙勇說：“實際上，他潛心研究的目的依然是如何讓野性難馴的民間聽話，他從來沒有想過如何去守護原生態的民間，進而把民間建構成一個對抗的空間。”“趙樹理是民間話語的代言人，但是在一定程度上，他又是民間文化的掘墓人?！?sup>(11)

我們不妨再來看看柳青。這位被文學史家給予很高評價的陜西作家，我認為他并不比浩然優秀多少。他的寫作仍然是政治意識陰影下的艱難掙扎。

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出版的四卷《柳青文集》，收錄了作家的長篇小說《種谷記》、《銅墻鐵壁》、《創業史》一二都、《地雷》、《皇甫村的三年》，及一些集外文。首先閱讀他的《皇甫村的三年》，可僅看那些文章的標題，也就知道個大半了，刻薄地說都沒有必要再讀正文了，如《新事物的誕生》、《燈塔，照耀著我們吧》、《中國熱火朝天》、《蘇聯人民是真正幸福的人》等等。而他寫于1947年5月22日的長篇小說《種谷記》，粗翻一下，大家也就知道他要寫什么，只能寫出什么了。長篇小說《銅墻鐵壁》所寫作的題材與《保衛延安》基本一致，但就藝術水平來說，就差很多了。至于他的代表作《創業史》，也沒有對人心作深入探究，在描繪人間現象時，沒有給讀者提供比較深刻的、具有思想沖擊的東西。無論作品的精神敘事，還是藝術探索，都乏善可陳。

我們當代小說最大的缺點就是受范于流行的意識形態，尤其當代小說的創作，受害極深。中國傳統小說本身逃不出“因果報應”、“萬惡淫為首”等粗淺的觀念，真正具備思想深度、人道主義精神者很少。到當代受制于意識形態，作家個人的精神扭曲(自愿與不自愿)，使得他們筆下再也不自由了。思想退出，教條主義、公式主義盛行，文學除了“歌德”也再無事可做了。

從柳青到浩然，他們畢其一生都籠罩在政治意識形態的陰影下。永遠沒有走出來。他們一生都沒有找到自己，一直在迷失中跟從一個號召寫那些頌歌體作品。在這種嚴格的人格扭曲下。他付出的代價越大，他離文學越遠。是的，在特殊的情況下，作家允許，而且應該寫一些宣傳類作品，比如抗戰時期，但是作為作家一定要將宣傳與嚴肅的寫作分辨清楚，不能一開始就沒有藝術的責任感，以大詞為借口，制造一些粗糙的宣傳文學。柳青及其很多左翼作家、無產階級作家就是犯了這個毛病，把宣傳完全看作文學藝術，甚至自覺地迎合國家政策，為某一項具體的政策而寫作。這也是很多作家在新中國罹難的一大原因，因為你寫的政策是朝令夕改，而且是不同政治派別的不同政策。他們無意中被卷入了政治派別斗爭中而成為了無辜的犧牲品。這已經與文學沒有關系了。

羅素在《自由之路》中寫道：“在一種要求藝術家在被允許自由創作之前必須向權威機構證明自己的能力的制度下。要使藝術或任何高級的創作活動繁榮發展，是不可能的。任何真正偉大的藝術家幾乎總要被那些被公認為最有發言權的前輩們判定為不夠格。為取悅長者而創作本身就不符合自由精神，也不利于大膽革新。除此之外，有長者圈選還會引起嫉妒、陰謀和誹謗，造成一種明爭暗斗的不良風氣。這種計劃的唯一后果就是把現在少數幾個漏網分子全部消滅掉。藝術要繁榮。只有自由一條路，再好的制度都幫不上忙?！?sup>(12)帕斯也說：“沒有什么能比像國家擁有權力侵入藝術創作領域這樣的更具有破壞性和更冷酷的事了。政治權力，還有那些企圖粉飾它的意識形 態，是毫無生氣的，因為它們的本質在于對人的禁錮?！?sup>(13)趙樹理、柳青、浩然的道路清楚地說明了這一點。

浩然的謝世，標志著那個時代的逝去。但愿也標志著一個新的文學時代的降臨。

注釋：

(1)(5)程紹國：《潮兮魚兮》，《當代》2006年1期。

(2)劉錫誠：《在文壇邊緣上》，河南大學出版社2004，第398頁。

(3)梅志：《往事如煙——胡風沉冤錄》，第267頁，河南人民出版社1997。

(4)周揚：《關于政策與藝術》，《周揚文集》第一卷第476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

(6)朱珩青：《路翎傳》，大象出版社2003，第128頁。

(7)茅盾：《讀(倪煥之)》，《茅盾文藝雜論集》，上海文藝出版社1981。

(8)孫犁：《談趙樹理》，《天津日報》1979年1月4日。

(9)(11)趙勇：《民間進入廟堂的悲劇——以趙樹理為例》，《南方文壇》2006年3期。

(10)趙樹理：《回憶歷史 認識自己》，《趙樹理全集》第5卷。北岳文藝出版社1990年版，第393頁。

(12)羅素：《自由之路》，文化藝術出版社，2005。

(13)帕斯著，趙振江等編譯：《帕斯選集》上卷，作家出版社2006，467頁。

本欄特約責 編趙月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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