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

1

老孟躲在山溝里呼呼喘氣，噴出一股股熱霧，零亂的胡子上，沾著冰冷的白霜。嘴里喋喋不休地自言自語，豬弄的，我這次一定要叫他完蛋，對，是完蛋，徹底的。

老孟狠狠地咬著牙說。

他幾乎在這里等了一個夜晚，寒冷簡直要把他凍僵了。夜晚的山溝里，一片漆黑，只有呼呼的北風在驚心動魄地肆虐著。那些稀稀落落的樹木，不時發出斷枝的嘎嚓聲，野狗悲涼的哀叫聲，不時隱隱地傳來，卻被狂風吹得斷斷續續的，像是沒有了一絲氣力。

至今，老孟還不能饒恕自己，認為上次失去了一回絕好的機會，讓方麻子多活了一些日子。上次方麻子是在家里的，用不著像今晚上這樣死等了。不過，他責怪自己上次太不小心了，也許是慌張吧，手里抱著炸藥——這些炸藥是好不容易才搞來的——他沿著山坡上的那條曲折的小路走，走著走著，炸藥一滑，在潮濕的地上一彈，一跳，竟然掉落到山腳下去了。

山腳下也太深了，一眼望不見底，不然，老孟肯定會去把它找回來的。

現在，老孟緊緊地把炸藥抱在懷里，生怕發生上次那樣的遺憾。其實，他這次沒有必要擔心炸藥會滑落了，因為他想了辦法的，擔心再次發生那樣的事情，于是，就把炸藥用繩子緊緊地捆在懷里，這樣一來，就很保險了。不過，他渾身冷得發抖，像生病了一樣，四肢僵硬，似乎沒有了一點感覺，全部都麻木了。

老孟蹲在山坡上，他是有意選擇這個地形的，這里的視野很開闊，既可以看見方麻子那棟傍山依水的樓房，又可以看見不遠的那條馬路——那條馬路是方麻子出錢專門修成的——只要方麻子的車子來了，他一眼就可以看見，一個輪子也逃不過他的眼珠子。方麻子的車子沒有停在樓房前面的地坪上，這說明他還沒有回家。老孟已經摸清了他的規律，無論何時，方麻子是要回家的。

這個，騙不了老孟。

那棟樓房亮著燈的，在這漆黑的夜里，像是上蒼給黑夜開了一扇光明之門。這說明方麻子的女人在家。聽方麻子自己吹牛說，他的崽到上海讀大學去了，他婆娘就在家里守屋。可是，誰也沒有見過他的婆娘，他的婆娘也沒有來過窯山。不過，像他這樣的大款，想必他的婆娘是非常乖態的。方麻子并不是本地人，完全沒有必要在這里砌房子，他可以把窯山的煤挖完了，再移師他處。可是，他似乎要在此地安營扎寨，偏偏要在這里砌一棟，他的用意別人完全不可理解。他在窯山砌了一棟十分簡陋的平房，那是他的休息之地。而他家里的這樓房卻是精心砌就的，小巧而精致，像一棟別墅。其地理位置也很刁，居然砌在半山腰上，又是獨門獨戶的，離別的人家很遠，離窯山也有十來里，似乎是存心要與別人拉開距離。所以，誰也沒有去過他家。再說了，大款的家，哪里是他們這些人隨隨便便去的呢？

為了讓自己清醒一點，驅趕著陣陣睡意，于是，老孟不斷地自言自語，方麻子，你可不能怪我無情哪，這是你自討的，你娘賣胡子的，如果不是對我的女人那樣，不是對三狗他們的女人那樣，我還不至于要你的命呃。你做人做得也太放肆了，太張狂了，也太不把別人放到眼里了，我和這些走窯人，在你眼里簡直就是一條狗哎。老孟就是這樣喋喋不休地說著，以此來抵御這極其寒冷的夜晚，以此來抵御這要命的狂風，以此來抵御那不斷侵襲的瞌睡。

我一定不能夠瞌睡，一旦瞌睡了，自己就先完蛋了，就會活活地凍成一個冰坨子了，更重要的是，方麻子又會逃過這一劫。

方麻子如果逃過了這一劫，仍然會去害別的女人的。

2

方麻子真是騷勁十足，在這地方上，還沒有看見過像方麻子如此粘女人的男人。他把自己的女人丟在家里不用，也不去縣城睡小姐，大約是嫌縣城太遠了吧。所以，他用的都是走窯人的女人，不管是老的，還是嫩的，只要有幾分姿色的，他通通地要睡。他開的窯山，跟別人不一樣，別人用的都是外地的勞力，萬一出了事故，可以采取多種見不得人的手段，把人命關天的事情化為烏有，如果用本地的勞力，問題的解決就不是那么輕松了，人家就有底氣跟你吵鬧了。這是窯主們鐵定的原則。可是，方麻子卻恰好相反，用的幾乎都是附近的勞力，他不用一個外地人。從表面上看，他是在照顧附近的人，而實際上呢，他自有卑鄙的目的。

他的借口堂而皇之，說窯山需要煮飯菜的，誰的女人能夠從家里抽出來，就讓她來窯山吧。他這樣一說，呼應者眾，甚至爭先恐后。誰不想讓自己的女人來窯山端這碗飯呢？況且，工錢又不薄，更何況，夫妻又能夠睡在一起。可是，誰也想不到——老孟以前也有所不知——這是方麻子的陰謀詭計，他讓你們把自己的女人送上門來，由他來享用。他還特別地強調說，煮飯菜的，只需要一個人就夠了。

于是，走窯人紛紛叫自己的女人來讓他挑選。

老孟那次沒叫女人來，是因為老娘病在床上，需要有人照看，不然，他哪里會白白地丟掉這么好的機會呢？那天，窯山里格外熱鬧，來了十幾個花花綠綠的女人，就像這烏黑的窯山里，突然綻開了無數的花朵。那些男女都很興奮，希望自己會被方麻子看中。方麻子懶懶地坐在屋檐下，悠然地抽著煙，喝著茶，瞇起眼睛，在那些女人的臉上掃來掃去，像雷達一樣的，掃得那些女人都緊張起來了，生怕自己看不上了，白走了一趟，于是，便憋住氣，裝著一副坦然的樣子，心里呢，則暗暗地希望方麻子那雙瞇著的眼睛，能夠停留在自己的臉上。

最終，方麻子看中了三狗的女人秀巧，他夾著煙的手，朝她一指，淡淡地說，你。

三狗和秀巧緊張的臉上立即滿面春風，呵呵地笑了起來。別的夫妻便散開了，沮喪地回家了。秀巧的確長得不錯，在老孟眼里，秀巧應當是那群女人中最乖態的，膚色不像一般女人那樣的黑，腰身也好，不像自己的女人像個水桶。秀巧當天就留在了窯山，衣袖一卷，就動手煮飯菜了。秀巧的飯菜煮得不錯，味道也很好。大家羨慕地笑三狗，說三狗你好福氣呃，討了這么一個好女人呃，碗里的味道好，床上的味道肯定也好呃。

三狗聽罷，咧著寬大的嘴巴，樂哈哈的。

人們都以為秀巧會在窯山做下去的，何況，她的飯菜很合大家的口味，大家并無一絲異議。誰知不出十天，秀巧就叫著要離開窯山了，很是固執，嘴巴老是說我要走我要走，連三狗也勸不住。老孟疑惑地問三狗，怎么舍得讓你女人走呢？三狗解釋說，秀巧不習慣嘞，說沒有在村里熱鬧，說這窯山像香火不旺的廟堂一樣寂靜，鬼打死人哩。大家也疑惑地問三狗，三狗也解釋說，秀巧不習慣嘞，說沒有在村里熱鬧，說這窯山像香火不旺的廟堂一樣寂靜，鬼打死人哩。

老孟暗暗地罵三狗是一頭蠢豬，還罵秀巧也是一頭蠢豬，像這樣的好差使，如今到哪里去找哦？

方麻子似乎也沒有極力挽留秀巧的意思，她想走就讓她走，反正這是一塊肥肉，并不擔心沒有人來。于是，又趕緊發話，叫大家帶信把自己的女人叫來，從中再挑選一個，馬上接替秀巧。方麻子說，讓鄉鄰鄉親來做這份差使，我心中就無愧了，這叫什么？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老孟就趕緊把女人桂明叫來了。

其實，他起先也沒有抱多少希望的，只不過是來碰碰運氣而已。他覺得，自己的女人實在不怎么樣，手腳也并不十分的麻利。誰料老孟的女人運氣不錯，一眼就讓方麻子看中了，方麻子夾著煙的手，朝老孟的女人一指，淡淡地說，你。老孟就嘿嘿地笑了起來，覺得自己是碰上狗屎運了，也不需要方麻子交待什么，當即就帶著女人去了廚房。

方麻子還是想得周到的，廚房的隔壁就是一間睡屋，其實呢，還兼著雜屋，堆著亂七八糟的東西，但是，并不影響睡覺。走窯人也沒有那么多的講究了。男人可以陪著女人睡在這里，再也用不著睡那個氣味難聞的大工棚了。像這樣特殊的待遇，誰不羨慕呢？可以這么說吧，是其他窯山不可能有的。

老孟原來也不曉得方麻子陰險的用意，其他的人當然也不曉得，因為秀巧的走，似乎并沒有發生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也不見三狗大吵大鬧，只是以為像秀巧嘴巴上說的那樣，僅僅是不習慣而已。老孟是感謝秀巧的，如果秀巧不走，在這里十分安心，哪里還會輪到自己的婆娘呢？所以，老孟就叮囑婆娘，說桂明啊，你要好點做呢，家里也不必擔心了，娘的病好了，至于崽女么，她可以打招呼的。桂明是個老實本分的女人，洗菜炒菜煮飯洗碗，不過幾天，手腳也忽然變得利索起來了，她似乎很快地就適應了這份工作。她真是個沒有私心的女人，根本不曉得利用廚房的這個便利——或者說權利——每餐為老孟多留點飯菜，打給老孟飯菜的分量跟人家是一樣的。

不過，老孟也不罵她蠢，曉得婆娘是個實心眼。

自從婆娘來窯山之后，老孟就像變了個樣子了，力氣也大了，以前是不喜歡說笑的，現在呢，有說還有笑的，像偷吃了笑雞婆蛋。人家羨慕說老孟只你快活哩，他聽了，也不否認，笑瞇瞇地說，是快活，快活。

夫妻吃睡在一起，又拿兩份工錢，哪里有不快活的呢？

老孟上的是夜班，白天的任務是睡覺，每天到了深夜下窯，第二天早上出來。老孟是在窯下挖煤的，不過，當婆娘來了窯山之后，他的心思就變了，想改為挑煤，因為挑煤可以時時地從窯洞出進，如果浪漫起來了，還可以趁機摸到屋子的窗戶，看看睡熟的女人，聽聽她呼吸的聲音。這是一個方面。另一方面，在老孟的心里，畢竟還是有某些擔心的，擔心某些走窯人不懷好意，把廚房門悄悄地撬開，趁勢睡了桂明。女人在這方面有天然的羞怯感，有時讓人稀里糊涂地睡了，也不敢聲張。因為他看到走窯人在廚房里經常說痞話，當著他夫妻的面，沒有絲毫的顧忌，這讓他心里感到很不舒服，也自然有了一些警惕。所以，他總是叫桂明晚上把門關緊，千萬不要疏忽了。不過，當他向方麻子提出挑煤的要求之后，方麻子卻沒有答應，他說你老孟是挖窯的老手了，讓別人替代你，我不放心嘞。于是，老孟就不好說什么了，不再堅持了，這也是方麻子對自己的一種信任哩。

轉眼之間，女人來窯山足有一個多月了，老孟還沒有任何異常的感覺，他當然希望婆娘能夠長期地做下去，一直做到這個窯山的煤挖完為止。千萬不要像三狗的女人，還沒有做上十天，就甩手不做了，把那不薄的工錢當做紙似的，居然還說是不習慣。哎呀，這話是你山里人說的嗎？如果是城里人說的，那還差不多，可是，你一個山里女人，哪里還有這么多的奢求呢？不過，三狗的女人不想做了，倒是一件天大的好事，讓他老孟的女人有了一個難得的機會。

老孟惟恐桂明也不習慣了，所以，曾經問她習慣不，女人說，習慣，天天能夠跟你在一起，有什么不習慣的？

老孟聽罷，心中十分愉悅，女人到底是個老實人。

3

也不曉得是哪天開始的，老孟忽然發現桂明似乎哪里有點不對頭了，但是，又說不出來。那種感覺怪怪的，就像有一只刺猬擺在你的面前，打又打不得，罵又罵不得。后來，他終于發現，桂明的眼光里有了一種躲閃，是那種不易察覺的躲閃，一忽就過去了，一忽就消失了。老孟幾次想問婆娘，是否不習慣了？是否有什么不愉快了？他擔心的是，是不是有走窯人揩她的油了？雖說這些走窯人的家都是近邊的，但是，男人的那點野脾氣，誰又不曉得呢？即使那個女人就是一把怒火，明明是惹不得的，有些男人也是要厚著臉皮斗膽去試試的，并不害怕燒毀了自己。

莫不是有人在打他女人的主意了？

老孟疑惑重重，決定找桂明談談。

那天早上，他從窯下出來，渾身上下像個黑人，馬馬虎虎地洗了個澡，就不太像黑人了，倒是有點像熊貓，兩只眼眶是兩個黑圈子。等到吃飯的人走光了，他坐在廚房里吃飯，桂明的背是對著他的，坐在角落里擇著小白菜，等著他吃完了飯，再一起把許多的碗洗了。山里的大風真是猛烈，沒有一點歇氣，嗚一陣猛地吹來，又嗚一陣猛地吹來，放肆地吹打著這個偏僻而蒼涼的世界，四處都發出噼里啪啦的雜響聲，耳朵都響麻了。

老孟邊吃邊說，你習慣了吧？

女人說，習慣。

老孟說，不累人吧？

女人說，不累。

老孟想了想，鼓起勇氣又說，我不在，沒有哪個打你的主意吧？

女人說，沒有。

老孟說，你好像有什么事瞞著我？

女人說，瞞你什么啦？天天吃睡在一起，工錢又都給了你的，有什么可瞞的呢？

老孟張了張嘴巴，沒有繼續問下去了。

女人的回答很簡潔，也很干脆，當然，也十分冷靜。老孟并沒有感到哪里有一絲不對頭。可是，等到女人擇完了小白菜，把枯葉子掃了掃，然后，拿著盆子走到水缸邊打水，打了水，她端著那盆水往回走時，迅速地看了男人一眼，然后，又飛快地閃開了。好像這個女人并不害怕跟他說話，但是，卻害怕跟他對視。

老孟于是又捕捉到了她這種躲避的目光，心里就有點不舒服了，他想，這不是出鬼了嗎？跟桂明成親這么多年了，她哪里用過這種躲躲閃閃的眼神看過自己呢？她的眼珠子很大，也很亮堂，每次看他時，她都是那樣毫無保留地看著自己，哪里有躲躲閃閃的呢？她心里是否有什么鬼了呢？

就是婆娘這個奇怪的躲閃的眼神，終于讓老孟警惕了起來。

老孟是固定上夜班的。

那天，他像往常一樣，半夜就起來了，吃過飯，然后，朝那個像巨獸的傾盆大口的窯里走去。夜風更兇猛了，像個神經病一抽一抽的。他打了個寒顫，雙手緊緊地抱在胸脯上，趕緊朝窯洞走去，窯洞里畢竟要溫暖一些，而那個洞口，就是冷暖的分界線。他走到當頭，揮著尖鋤挖著煤，卻挖得心神不定的。他從來也沒有像這樣的忐忑不安。因為到了窯下，誰也不敢胡思亂想了，所有的心思，都聚集在挖煤以及安全上了，如果一不小心，那就是要命的買賣，所以，精力不敢有絲毫的分散。可是，那天晚上，老孟的精力卻分散了，就像一盤散沙，怎么也收不攏來了。老孟憤憤地罵了一句粗話，心上心下地挖了一陣子，然后，把尖鋤一丟，忽然對三狗說，三狗，我肚子有點不舒服，我出去吃點藥再來。三狗不滿地說，你快去快來，不要磨洋工呃。

老孟并沒有跟他計較，然后，就從窯下走出來，寒風猛地一吹，像是要將他吹上了天空，他不由地顫抖著，穩了穩身子，快步朝自己的屋子走去。遠遠地，就聞到了那股濃厚的爛菜葉的氣味，這種難聞的氣味，幾乎跟寒風一樣猖狂，四處彌漫。老孟走到屋門前，輕輕地敲了敲門，卻沒有聲響。大概是女人沒有被驚醒吧？女人肯定是沒有想到他半途會回來的吧？因為他從來也沒有半途回來過的。老孟又喊，桂明，開門。屋里仍然沒有答應，只有一團黑色在凝固著。老孟嘀咕起來，這個婆娘，睡得也太死了，像豬一樣的么。于是，老孟便想重重地推門，借推門的乒乓之聲來驚醒女人。卻不料，手用力一推，那扇門竟然呀地一聲打開了。

門居然沒有拴上。

老孟一下子就感覺不對頭了，是不是她忘記拴門？可是，你一個女人睡在屋里，哪里會忘記拴門呢？如果別的男人趁此機會溜進來了呢？老孟不敢往下想了，準備等一下要狠狠地罵罵她，讓她得點教訓。老孟摸著含雜了廚房刺鼻漚氣的黑色，慢慢地走進了睡房，然后，一只手在墻壁上摸索著叭地扯亮了電燈，可是，一看床鋪上，他又驚訝了，床上并沒有女人，那床花被子倒是鋪開了的。

這個女人到哪里去了呢？是不是屙肚子上茅室了？

他原來是想等一等的，可是，他擔心和疑惑的情緒已經來不及等她回來了，于是，他馬上去了茅室。窯山本來是不需要什么茅室的，都是男人么，誰沒見過誰的呢？況且，這山溝里本身就是一個天然的茅室。可是，廚房里還有個女人，方麻子就叫人砌了一個。可是，老孟走到黑漆漆臭烘烘的茅室，并沒有見到人。他喊了一聲桂明，還是沒有女人的聲音。哎呀，這就出鬼了么，一個大活人怎么就不見了呢？

老孟心中的擔心和疑惑終于被怒火替代了，一股怒火騰地燃燒了起來，灼傷了他的全身。但是，他并沒有痛苦地聲張，只是緊張地驚慌失措地在窯山里尋找。在事情還沒有弄清之前，他還不想驚動別人。那么，是不是家里帶信來了，老娘又發病了呢？桂明然后就急著回家了呢？似乎沒有這個可能吧？老孟沒有把握地思索著。

寒風并沒有減弱的意思，仍然發瘋一般地吼叫著，窯山那微弱的燈光，就像可憐的眼珠子，似乎被狂風吹得睜不開眼睛了。滿世界里，還飄浮著煤灰，在空中像無數若有若無的微小的精怪。當他經過煤坪上的一堆煤炭旁邊時，借著昏暗的燈光，他忽然看見桂明急急忙忙地走來了，她緊張地環顧四周，走得十分警惕而小心，走得悄然無聲，簡直像一個居心叵測的幽靈。厲風吹散了她的頭發，使她的頭發像破爛的黑綢在飄蕩。老孟沒有繼續走了，壓著一肚子怒火，像鐵錠一般地佇立著，等著女人慌張地走過來。

當女人突然碰上自己的男人時，不由嚇得往后一退，臉上充滿了恐懼之色，嘴里發出了一聲壓抑而輕微的驚叫。

老孟死死地盯著她，冷冰冰地問道，你做什么去了？

女人的回答，再也不像平時那樣的簡潔和干脆了，居然變得結結巴巴起來，我……我，我剛才……她已經沒有勇氣把話說完了。

老孟恨恨地看了女人身后一眼，離此地不遠，沒有其他的房子了，只有方麻子的房子，那棟孤零零的簡陋的紅磚房，像一尊黑沉沉的野獸蹲伏著。毫無疑問，女人一定是從那棟房子走出來的。老孟立即意識到了什么，不由分說，揮起黑乎乎的粗糙的大手，朝著女人臉上就是響亮的一個巴掌。他沒有破口大罵，擔心大吼大罵會驚動別人，離他們不遠，還有挑煤的人來來往往。

緊接著，叭——又一個巴掌打了過來。

然后，他拖起女人就朝自己的屋子走去。女人沒有掙扎，更沒有反抗，像一只任人宰割的可憐的小羊，只是低聲地哭泣著。

終于把女人拖進了屋子，怒氣萬丈的老孟兇狠狠地問，你到哪里去了？

女人沒有說話，渾身顫抖，像是被寒風包裹著。女人的眼睛膽怯地栽在地上，不敢有絲毫的勇氣直視老孟。這時，老孟發現女人的一只手一直是緊緊握著的，似乎是抓著什么可疑的東西。于是，他突然抓住女人的那只手，狠狠地掰開一看，原來是皺巴巴的一張錢，那張錢在女人的手心抖嗦了一下，然后，掉落在地。

老孟朝地上仔細地看了看，是五十塊錢。

你娘賣胡子的，你原來是在賣X啊？老孟吼了起來，他十分堅信自己的判斷。

女人仍然沒有說話，晶瑩的淚水默默地流出來了，臉上泛起了無限的屈辱和悔恨。

老孟丟下女人，抄起桌子上的菜刀就要沖出去，他要一刀砍了方麻子——他已經不需要問這個男人是誰了——肯定是方麻子無疑。女人突然像發瘋一般沖上來想拖住他，可是，卻被他猛地一甩，就甩脫了，女人一個趔趄，差一點摔倒在地。

他怒火中燒地沖出了房子，擤了一把冰涼的清鼻涕，把它重重地甩在了空中，然后，朝方麻子的房子狂奔而去，那種快速的速度令他自己也感到十分驚奇。然后，老孟站在方麻子的屋門前，像個瘋子一般地叫喊道，方麻子，你跟老子出來，出來。

方麻子似乎是在等著他來算賬，燈光叭地亮了起來，他幾乎沒有絲毫的猶疑，就把門咣地打開了，說，老孟，你為什么發這么大的火啊？

老孟咬牙切齒地說，方麻子你不是人。

方麻子一聽，怔了怔，哈哈地笑了起來，我怎么不是人呢？我不是跟你一樣的嗎？上有嘴巴，下有雞巴嗎？不都是男人嗎？

老孟萬分憤怒地說，你睡了我婆娘。

方麻子若有所思地哦了一聲，說，我又不是強迫的，你如果不相信，你可以問問你家桂明。他好像早已料到會有這么一天似的，所以，并不顯得怯場，居然還用商量的口氣挑釁說，老孟，你說該怎樣辦吧？

老孟揮了揮手中的菜刀，理直氣壯地說，你說呢？

這時，方麻子返回屋里，又走了出來，手里拿著一疊錢，揚了揚，說，你如果不愿意讓她煮飯了，就讓她回去吧。然后，把那疊錢像丟一塊煤炭似地往老孟懷里一丟，返身就關上了門，屋里的電燈又叭地熄滅了。

老孟一時顯得有點不知所措，遲疑地從地上撿起錢來，摸了摸，感覺它不是一個小數。心中的憤慨忽然就沒有剛才那樣的厲害了，這疊錢，就像一坨巨大的石頭，把那股怒火死死地壓住了，只有石頭的邊緣還舔著火苗。再者，他也不想把這件丟丑的事情掀了出去——老孟的婆娘讓方麻子睡了，這話多難聽啊。

他終于忍耐住了，把那疊錢小心地塞進了口袋，臨走時，朝門上狠狠地呸了一口痰。

老孟還在寒風中返回時，聽見方麻子的車子轟隆地開動了，老孟曉得他是回家了，兩道雪亮的燈光刺破了無邊的黑暗。老孟憤憤地罵了一句什么。憑他的猜測，自己的女人跟他不止唱了一次被窩戲，因為她那種躲閃的眼神早已出現了——自己的感覺真是十分準確呀。走進屋里，女人坐在床邊嗚咽著，腦殼栽到了胸脯上。老孟便命令桂明把那些錢拿出來。女人膽怯地看了男人一眼，似乎在猶豫著。可是，男人的冒火的目光已經不容她再猶豫了。到了這種無路可退的地步，她已是無話可說了，一點也不敢抵賴和狡辯了，她猶疑了一下，然后，站起來，乖乖地從墻壁的洞眼里把錢拿了出來。錢是用發黃的塑料布一層一層地包著的，包得很仔細。老孟迅速地打開來數了數，一共三百塊，都是五十塊一張的，那么，也就是說，方麻子和桂明唱了六回被窩戲。老孟感到了一種莫大的恥辱，自己的女人，竟然讓方麻子人鬼不知地睡掉了，這真是個該挨刀殺的啊。同時，他望著手里的那三百塊錢，心中又十分氣憤，這個方麻子真是個小氣鬼，聽說別人在縣城睡小姐還要三百呢，你給一百就死了人嗎？五十塊，不是太便宜了嗎？他沒有對女人說方麻子剛才給了他一筆錢，他把三百塊放進了口袋里。

你說，你為什么要跟方麻子睡覺？你難道是需要這種錢買藥吃嗎？老孟幾乎要吼起來了。在鄉下，后面罵的那句話是很惡毒的。

一直沒有說話的桂明滿面淚水，這時，抬起頭說，是要買藥吃，不過，不是我，是給娘買藥吃，娘的病說不定哪天就會發作的，你掙的錢，大多不是給娘吃了藥嗎？女人傷心地抹了一把淚水。

老孟一時無言，他感到了一種莫大的悲哀，覺得整個世界都塌下來了。他的腦殼昏沉沉的，是被這種莫大的恥辱和憤怒氣昏了。屋里一時變得寂靜起來。突然，老孟惡狠狠地對婆娘說，現在你就給我滾回去，你這個丟人現眼的女人。

當夜，女人就拿著衣物哀哀地回家了。此時，老孟根本不去擔心她走夜路害不害怕了，也沒有去考慮她會不會碰上什么痞人了。他只逼她快點離開，他覺得她留在窯山，只會給他帶來更大的恥辱和傷害。

第二天，走窯人沒有飯吃，也沒有茶水喝，便吵吵鬧鬧起來，問老孟的婆娘哪里去了，你即便要走，怎么也不提前打個招呼？方麻子顯得很冷靜，臨時叫人不定期廚房替代桂明，然后，又叫走窯人把自己的婆娘叫來，他解釋說，老孟的婆娘回家去了，老孟的娘病了，沒人打招呼。他輕描淡寫地就給老孟留了面子，也沒有公開那個秘密。

這次，方麻子留下的是李世明的婆娘。

依老孟的脾氣，他本來是要離開這個窯山的，一個男人已經沒有臉面了，如果再留下，也沒有什么意思了。方麻子也以為他會離開的。可是，老孟卻偏偏沒有離開。他不離開，大概自然有他的道理，盡管這個道理還很模糊。那么，方麻子也不便趕他走，你睡了人家的婆娘，還要趕人家走，那就說不過去了，再說，老孟畢竟是挖煤的老手，只要他老孟不感到尷尬，他當然就更沒有什么尷尬了。

等到李世明的婆娘來煮飯了，老孟這才恍然大悟，聯想起三狗婆娘的離開，以及自己女人的遭遇，這個方麻子原來耍的是這套詭計啊，他拿錢誘惑女人，走一個換一個，都是嘗的新鮮貨啊。但是，他始終也想不明白，你方麻子有那么多的錢，為什么不去縣城睡小姐呢？小姐既年輕又乖態，細皮嫩肉的，又不必得罪人，犯得著睡這些鄉下粗糙不堪的姑嫂嗎？

他實在是想不通。

老孟回家跟女人唱被窩戲，總是覺得不是以前的那個滋味了，似乎不是原來的那個婆娘了，他的激情很難發揮出來了。所以，脾氣也暴躁起來了，不過，任他打也罷，罵也罷，桂明卻也不敢回嘴了，她像一只斷了脖子的雞，再也抬不起頭來了。

令人難以置信的是，方麻子給的那些錢所帶來的安慰和平衡，在老孟心里只不過存在了十天半月，然后，就像被一陣狂風嗚地刮走了，忽然消失了，心里的那種憤怒又重新點燃了。

這種感覺非常奇怪。

方麻子，你娘賣胡子的，你以為你有錢，就可以擺平一切了嗎？就可以目空一切了嗎？就可以橫行霸道了嗎？

老孟現在沒有其它目的，就是還想問方麻子多要一點錢——他要在窯山留下的道理到現在才變得清晰起來——他認為方麻子給的那些錢，還不足以彌補他那顆痛苦的心靈，也就是說，男人的那顆遭受恥辱的心靈，不是這么點錢就可以撫平的。老孟終于為自己找到了一種強有力的理由，這使他有了十分的勇氣。

那天，他板著面孔，走到方麻子那棟簡陋屋子里，對方麻子說，你還要多給一點。

方麻子開先還沒有理解他的意思，說，我給你是最多的了，因為你挖煤很有經驗……

不，老孟打斷他的話，說，我說的是我婆娘的損失費，你還要多給拿一點。

哦？方麻子終于明白了，原來這個老孟是想來敲詐他了。方麻子覺得，這個男人實在是有點可笑，以為他這里是一個源源不斷的黃金洞，可以讓他隨隨便便地來拿錢。于是，方麻子也板著臉孔，說，老孟，我可以告訴你，一分錢也不可能給你了，至于你想怎么樣，那就隨你的便吧。

望著對方這種強硬的態度，老孟終于明白了，方麻子已是一毛不拔了。不過，老孟臨走時，還是惡狠狠地丟下了一句話，你信不，你會死無葬身之地的。

方麻子并沒有被他的話所嚇倒，反而哈哈大笑起來，說，老子等著你來。

老孟再次要錢，遭受到了重大的挫折，他像一只受傷的野兔子，可憐兮兮的，可是，這種挫折，逼迫著他圍繞著自己說過的那句話——叫他死無葬身之地——終于，醞釀出一個可說是驚天動地的報復計劃。

他開始悄悄地偷雷管和炸藥了。

當然，他做得十分隱蔽，一點一點地偷，以防被別人發現。每次偷一點，藏在身上，從窯里走出來時，老孟就感覺它隨時就會爆炸。他準備了一個防水袋子，把偷來的雷管和炸藥放在里面，那個袋子就埋在山腳下，卻極其隱蔽。

他覺得，自己這一輩子也沒有做過一件大事，不是像條狗一樣在田土里吭哧吭哧地流汗出力，就是像一只地老鼠拿著性命蹲在窯洞里挖煤。不過，現在他就要做一次大的了。他要為民除害，具體地說，不但是為了自己的那份巨大的屈辱，也是要為走窯人和那些受屈辱的女人們除害。他把自己報仇的情緒隱藏得很深很深，別人一點也看不出來，似乎并沒有發覺在他的身上，埋藏著一顆隨時可能爆炸的啞炮。即使碰上了方麻子，老孟的臉上也沒有一絲敵意，反而裝出十分謙卑的微笑，似乎在他們之間，根本就沒有發生過任何事情。

對于這個報復計劃，他本來也想跟三狗和李世明說說的，他們也是受害者，三個男人可以聯合起來，一起對付這個可惡的方麻子，報復的力量肯定要大一些。可是，他冷靜一想，這個事畢竟不是罵幾句人，或是打幾下人，而是要送方麻子上西天的，所以，還是不要把他們牽扯進來，那樣只會害了他們的。再說，多一個人，就多了一張嘴巴，那樣也不保密，不論是事前事后，萬一透露出去了，誰也逃脫不了這個罪責的。

4

終于，雪亮的車燈從漆黑一團的世界中出現了，它像兩只巨龍的眼珠子，長長地不斷地晃動著。

老孟激動起來了，精神也振作起來了，渾身竟然莫明其妙地抖動著——不是因為寒冷的那種抖動了——他暗暗地告誡自己，一定要冷靜，冷靜。到了關鍵之時，萬萬不能夠慌里慌張的，毛手毛腳的，不能夠再像上次那樣把事情搞砸了。

老孟摸了摸扎在腰上的炸藥，又摸了摸口袋里的打火機，家伙俱全。等到方麻子的車子到家之后，看見他進了屋子，老孟便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像一只野貓悄然無聲地逼近那棟樓房。他早已想好了，如果一旦動手了，就要用石頭迅速地把玻璃窗子砸爛，再把導火線點燃，然后，就飛快地把炸藥丟進去，足以讓他死無葬身之地。不過，在這一系列的動作中，要飛快，要迅速，要果斷，要一氣呵成，要讓方麻子毫無躲避之機。

老孟這時貼著玻璃窗子的一角，往屋里一看，看見方麻子的女人躺坐在床頭上，女人的臉色憔悴，頭發散亂，好像是有什么病吧？如果沒有病，根本就不像一個大款的婆娘。老孟是第一次看見他的婆娘，原以為她是乖態的，是鮮嫩的，是生動的，沒想到，卻是一個十足的病殼子。

方麻子把手機放在桌子上，然后，輕輕地走到床鋪邊，彎下腰來，輕輕地撫摸著婆娘的黃臉，說，我到縣里，叫朋友聯系了上海的一家醫院，人家說，可以帶你去看看。

女人的淚珠默默地流下來了，說，之貴啊，不必為我操心了，全身癱瘓了，已經癱了十來年了，哪里還能夠治好呢？

方麻子口氣堅決地說，一定會治好的，沒有錢，我哪怕把窯山賣了，也要給你治病。

女人哽咽地說，莫要做蠢事呃，這是我的命嘞，只是太拖累你了。

又講蠢話了你。方麻子說。

又體貼地說，空調要不要再開大一些？這天好冷啊。

女人搖了搖頭。

方麻子說，你睡吧。說罷，扶著婆娘，慢慢地讓她躺了下去，然后，把四處的被窩壓了壓。

這個場景，讓老孟驚呆了，心里猛地一震，就像一顆沉默了多年的啞炮突然轟地炸響了。他沒有想到的是，家財萬貫的方麻子，竟然有一個癱瘓多年的女人，更沒想到的是，這個卑鄙無恥的男人，竟然還是一個如此看重夫妻感情的人。真是不可思議。地方上的那些大款，哪個不是給自己的黃臉婆打發一筆離婚了的？哪個不是討了個如花似玉的嫩婆娘的？哪個不是養了幾個情人的？可是，這個方麻子不但沒有離棄癱瘓多年的婆娘，也沒有養著幾個情人，只不過是打打野食而已。

屋里那種溫暖的場面和短暫的對話，居然像強大的滅火器，卟哧一聲，又卟哧一聲，就一下一下地，把老孟報復的烈火漸漸地撲滅了，是的，徹底地撲滅了，滅火器的威力畢竟很大，連一點閃爍的火星也沒有了。

這時，屋里的燈光熄滅了，只有掛在墻外的空調機發出嗡嗡的響聲，像山風一樣強勁。

老孟沒有再停留了，默默地離開了方麻子的房子，他丟掉了手中的石頭，走得踉踉蹌蹌的，像醉了酒。他為自己再次沒有實施的行動感到萬分沮喪。上次，是因為炸藥不慎掉落于山腳下，可是，這次呢？如果沒有碰上剛才這個場面，那么現在，方麻子和他的女人，當然還有這棟嶄新的房子，早已被他炸毀了。

忽然，他咬牙切齒地罵道，方麻子，算你狠，算你命大。

一路上，他就是這樣低低地說著，眼前，似乎又出現了讓他感到非常恥辱的畫面。他并不心甘就這樣了結了，就這樣讓方麻子撿回了一條狗命。胸腔里堵堵的，堵得很厲害。他覺得，還是要發泄一下，要釋放一下，不然，心中的這股怒氣，就沒有安置之地。老孟慢慢地走到山坡上，寒風呼呼，似乎險些要把他吹到在地。老孟振作著力氣，終于站穩了，然后，把捆在腰上的炸藥小心地取下來，摸出打火機，抖抖索索地把導火線點燃了，綠色的火苗哧哧哧地扭動著，老孟迅速一丟，將它往深深的山腳下丟下去。

轟——

山腳下，響起了轟隆的爆炸聲，不過，那聲音畢竟有些沉悶。如果不是這呼嘯的寒風遮蔽，那么，在這個寂靜的夜晚，爆炸聲肯定還要大得多。

責任編輯 房義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