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撩起天堂的門簾

2008-01-01 00:00:00
時代文學·上半月 2008年5期

蘇日娜哼著歌曲走進巴圖家的蒙古包,巴圖老婆一聽就想笑:這人唱歌愛爬個高音,一高就走調兒,這不是折磨人嗎。蘇日娜說,別老笑話人,還是去看看你家巴圖吧,又在公社衛生院鬧事了。啥人嘛,喝著醫生的酒,還罵醫生,罵人家是上海來的右派,心狠手毒,給呂娥打針攮得太深。醫生說他攮的是呂娥的屁股,又沒攮巴圖的臉。巴圖便火了,擼起袖子就要動手。呂娥顧不上提褲子,露著半個白屁股把兩個家伙拉開了,還邊拉邊說她的屁股肉厚,攮得再深也不疼,真的不疼。聽聽,人家都不疼,巴圖倒疼了。呂娥是王皮子的老婆,這大概不會有錯吧?蘇日娜還說,不是好朋友,我才不會把大西瓜放在路邊的苦蒿里等賊,來翻道這種閑事。巴圖老婆想不通,醫生怎么老給巴圖喝酒。蘇日娜一撇嘴,敢不給嘛,巴圖只要想喝酒,就嚇唬醫生,老子的步槍可是基干民兵的步槍,我國造的,經常走火!巴圖老婆在解放前是王爺的郡主,時至今日也見不得諸如此類的流氓行為,若不是奶了自己的娃娃又奶社長的娃娃忙得騰不出手,就憑她的豐滿和飯量,非給巴圖動動家庭私刑不可!她動刑一般在夜里,等巴圖的東西斗志昂揚時就一把攥住,按順時針方向使勁擰。擰是有講究的,不能擰一下松一下,那樣的話,被擰的東西容易恢復原狀。要一把緊似一把,把把不松勁,像扭轉乾坤那樣擰成麻花狀,再靜待片刻,就基本定型了。擰完后,還要踹下床,踢出門去,順手指指馬圈,別走錯地方。

巴圖一進馬圈,紅馬就會熱情地招呼他。兩個家伙喜歡聊,一個說,一個聽,根本不寂寞。紅馬是他的愛騎,毛色火紅,善大走,愛配種。自從我國爆炸了原子彈,他就把這個牲口的名字改成讓全國人民歡呼的“原子彈”了。他的頭一個孩子和紅馬是同一天生的,那孩子生下就死了,紅馬的媽媽也是那天死的。巴圖老婆仗著懷里的奶子龐大無比,強烈要求奶馬駒,不然憋出病來,醫生又要動手動腳了。紅馬就等這句話了,一頭扎進懷里從春天吃到夏天,也該斷奶走向草原自謀生路了,可它就不,除了吃奶還把吃飯學會了。一吃飯就更像個人了,哪里熱鬧往哪里擠,不讓擠就尥著蹶子踢人。人們紛紛躲開,給它讓出一個看露天電影或文藝演出的好位子。這個好位子的面積必須夠大,否則它就繼續尥蹶子,直到讓肥碩的巴圖老婆感到寬展為止。別看紅馬常以巴圖家的兒子自居,其實嘴很笨,始終也沒學會叫媽媽。除此之外,還是挺聰明的,它會借著月光,盯著巴圖的下身看,還會表現出很驚訝的樣子:怎么腫成這樣了?誰擰的?需要不需要由它出面報仇雪恨?踢襠部還是踢門牙?只要吭一聲,它將立刻前往!當它得知是自家人窩里斗時,痛苦極了。在它看來,巴圖老婆就是媽媽,如果六親不認踢了媽媽,那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牲口了。

巴圖老婆奶娃娃很慷慨,蘇日娜說一看就是個母的,說不定上輩子是母牛中奶水最多的那頭母牛,今生轉世為人,倒是沒忘了帶上前世的大奶子,像兩口井,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巴圖老婆確實是這樣的人,奶娃娃,奶馬駒,奶羊羔,奶得上癮了,逮住啥奶啥。社長很羨慕巴圖老婆的大奶子,到底是吃民脂民膏長大的,身體好。他老婆就沒這個福氣,從小在苦水里泡大,沒把奶子泡大,倒把眼睛泡大了。他多么希望老婆的奶子也能像革命隊伍那樣不斷壯大,如果能大起來,那將是鼓舞人心的。醫生說做做保健按摩也許能大起來。社長信了,就把老婆交給了醫生。醫生哪能辜負領導的信任,接過手就開始揉,揉著揉著就懷孕了,又揉了幾下就生了,于是奶子就大了。不過,好像右邊的比左邊的大些,而且是右邊的有奶,左邊的沒奶。社長很不高興,說這是醫療事故,必須在會上做檢查!醫生說他工作太忙,只能騰出一只手,所以只揉了右邊的。社長罵他真是個右派,就知道右邊,還不如拉車的驢,人家驢都知道左拐右拐,左右逢源。蘇日娜也發了言,她質問,為什么不揉左邊的?難道左邊的長藍毛了?嫌臟?不能揉?還是左邊的長牙了?會咬你的手?社長老婆罵參加會的都是王八蛋,當然也包括醫生,這個右派王八蛋啥地方不敢揉,每次都把人揉得飄飄欲仙想當破鞋。至于當了沒有,實在記不清了,當時好像睡著了,她讓醫生幫她回憶一下。醫生說,沒當!她放心了,就騎上馬回娘家去了。不料草叢里竄出了野兔子,馬驚了,她翻了,杵下的痕跡有一丈多長,像剎車印子。她醒過來一看,兩個奶頭蛋蛋都沒了,于是悲聲震野感天動地,連那個亂竄的野兔子都覺自己得難辭其咎無地自容。還好,巴圖老婆正在開展逮住啥奶啥的活動,她早就盯上社長的娃娃了。

社長很感動,巴圖老婆不僅無私地奶了他的娃娃,還忙里偷閑奶了集體的一些牲口,當然是熱愛集體的模范,應該當先進,應該到旗上戴紅花做報告。旗婦聯完全贊成,婦女已經是半邊天了,再樹些先進典型,一手遮天就指日可待了。巴圖老婆因此光榮了好幾天,除了戴紅花做報告,還吃了四菜一湯,酒也沒少喝,記者采訪她時她已經暈暈乎乎了。婦聯的人曾教她,不許亂說,她要說就說學習雷鋒好榜樣,她卻對記者說她看上雷鋒了。記者問看上哪方面了?她說看上就是看上了,女人的秘密非要告訴別人嗎?記者也是個女的,送給她一個紅色發卡,她過意不去,就說了心里話,她看上雷鋒的雙眼皮和小白臉了。記者慌忙勸她,學習雷鋒要心靈純潔,可不能打雷鋒的歪主意,咱又不是破鞋!她說她倒是想當破鞋來著,可是巴圖的身體太好,她連當破鞋的機會都沒有。公社的婦女都知道巴圖的身體太好,暗地里沒少偷雞摸狗。她又說,韁繩再長也拴不住春天的風。不過,好借好還,再借不難。蘇日娜就比較厚道,說日落之前還,就絕不拖到日頭沒了才還。記者最怕實話實說,實話實說還是稿子嗎,于是她又來到公社,想重新采訪巴圖老婆。記者吃了巴圖老婆的血灌腸和手抓肉,吃多了,肚子脹得像懷了孕,想消化一下,便信步來到廣闊的草灘。不料,巴圖和蘇日娜正在草灘上打滾,把花花草草拔光了一大片,因為蘇日娜在下面很猖狂,巴圖有些鎮壓不住,他要抓緊身邊的草才能保住上面的位子不被顛覆。結果一使勁一把草,連根拔起的泥土落在蘇日娜的肚皮上竟然和成了泥。記者嚇得落荒而走,身后卻傳來吧唧吧唧的和泥聲和蘇日娜嗷嚎嗷嚎的淫叫聲,聽得她汗毛都直了。巴圖老婆見過記者手臂上的汗毛,確實濃密。這個女人太純潔,聽個聲音汗毛就直了,要是從頭看到尾,其它毛怎么辦?

巴圖領著他的那匹叫原子彈的紅馬,履著那條在驕陽下燙腳的小路走來了,兩個家伙有說有笑,嘴上還掛著瓜瓤殘紅。巴圖老婆跟著蘇日娜跑出蒙古包,手搭涼棚,看著自家的兩張嘴臉,忍不住笑得膘顫。蘇日娜的臉面卻凝固了,那可是王皮子攢了半年屎尿單獨喂大的一顆最大的西瓜,她說了多少甜言蜜語才得到的。她頓覺頭暈腿軟,斜身靠在了牛車上。醫生曾把冰涼的聽診器貼在她的奶子上,說她是低血糖,要多吃些甜的,最好是西瓜。她是多么相信醫生的話,生怕血糖低了不能做一個甜蜜的女人,才捂住臉背過身去,讓王皮子捏了一把。王皮子嘴甜,夸她長了個好屁股,瓷實。王皮子種瓜乃房前屋后的勾當,皮匠才是本職,他天天鞣皮子熟皮子,兩手像抓過屎。讓這樣的手捏一把,比打上烙印還痛苦。蘇日娜的蒙古袍可是新的,平添一個骯臟的手印子,簡直就是污點。她跳進河里都不想活了,袍子里卻鉆進好多大頭魚,又粗又長,硬邦邦的,爭先恐后在她的兩腿間找窩。她為什么要死?活著不是挺好嘛!要是出門時穿上褲衩就更好了,用褲衩兜上一襠大頭魚回家,油炸著吃!

巴圖不知道這顆西瓜不僅有男女關系,還有女人和魚的關系,從蘇日娜冰一樣的臉面看,禍惹大了。他扭頭罵紅馬嘴饞,對一個屎尿喂大的瓜都感興趣,狗一樣沒出息,嗅來嗅去,硬是在路邊的苦蒿里找到了那顆西瓜,還生怕讓人看見,悄悄踩爛,專啃紅瓤子。他發現時,瓜皮上已無利可圖,可又忍不住嘗了一口,一嘗就放不下了,便用整齊的門牙刮凈了殘存的薄紅,瓜皮薄得可以糊燈籠了。

蘇日娜氣得血糖更低了,煞白了臉發誓要騸了紅馬!巴圖掏出牛角梳,照著蘇日娜的發型,也給紅馬梳了個漂亮的劉海兒。他說不就是一個瓜嘛,至于動刀動槍的,紅馬可是草原上百年不遇的好走馬好種馬,不是生活作風有問題,早光榮入伍了。不過蘇日娜家的小母馬也不是什么正經東西,成天閑游浪蕩,混在驢堆里和叫驢打得火熱,差點兒失身懷個非驢非馬的雜種。是紅馬挺身而出,亮明身份,主動配種,才保住了蘇日娜家的好名聲。沒有紅馬,蘇日娜一家能添丁加口多出四條腿嗎?蘇日娜還是一臉冰霜,巴圖真想左右開弓給她一頓嘴巴子,扇得紅紅的腫腫的,她就滿面春風了。

本來就該滿面春風,巴圖說蘇日娜是公社的一朵花,加上他老婆就是兩朵,一個會跳舞,一個會唱歌。那次和邊防團聯歡,廣大指戰員一看見女人來了,高興壞了,熱烈鼓掌,手都拍紅了拍紫了,指頭腫得像胡蘿卜。蘇日娜跳完舞,還走下臺去握過人家的手,還說一共五根,每根都挺粗的。蘇日娜的手感真好,黑燈瞎火的也能摸出粗細來,把人家小戰士羞得快哭了也不肯松手。是社長沖過去,掰開她的手,救出小戰士的手,又把自己的手塞進她的手,讓她看清形勢,不要以為耍個流氓就可以毀我長城!她卻大罵社長是個啥球東西,還嫌社長塞進來的太細。社長求她小聲點兒,下次聯歡她想怎么搞都行,領導絕不干涉。可是下次聯歡時,社長并沒有通知她,而是讓巴圖濫竽充了數。巴圖一上臺就挨了一石子,腦門上立刻起了一個包。臺下黑壓壓的一片,如同虎狼之師。他怕再挨一下,就對臺下說,蘇日娜馬上就來!她的褲衩不見了,正在公社挨家挨戶找呢。她的褲衩是三角的,很小!臺下立刻歡聲雷動,好像巴掌不是自己的,往爛里拍,估計都腫了都粗了。巴圖沒興趣走下臺去握手,他要拉蒙古長調,結果又挨了一石子。

巴圖把瞎編的話嚼成了一嘴白沫子,甜得像蜜。蘇日娜的血糖上來了,面若朝霞,丹唇皓齒,又成了甜蜜的女人。她罵社長球大個官也想以權壓人,女人怕壓嗎?聽見了吧,邊防團的戰士只要聽見她的名字就會鼓掌,就是她的三角褲衩也能贏得經久不息的掌聲;看見了吧,就算社長是一堵墻,她也照樣墻里開花墻外紅。巴圖說這是紅杏出墻,賣弄風騷。蘇日娜聽這話很刺耳,又惱了,罵巴圖是教唆犯,紅馬是強奸犯,兩個二流子合伙糟踏了她家的小母馬,小母馬還是個天真爛漫的未成年!巴圖說誰信呢,草原上哪有強奸犯,全是愿打愿挨。蘇日娜更惱了,轉身進蒙古包就拿出一把寒光瘆人的刀子,騸!還得騸!不騸她就想不通。紅馬一看刀子,襠里忽生一窩寒氣,馬卵子立刻縮成一團,扭頭就跑,還帶起了滾滾塵埃。巴圖沒多想,只想跟著牲口跑,鉆進塵埃也不見了。蘇日娜收刀入鞘,打算進蒙古包和巴圖老婆共進午餐。巴圖老婆一把奪過刀子,滾!

紅馬其實不必逃跑,只須把身子調個方向,給蘇日娜一個屁股,先撩起尾巴,露出馬卵子,誘她前來下手,再突然尥個蹶子,崩她兩顆門牙,讓她沒齒不忘。另外,跟巴圖混了不是一天兩天了,應該清楚這個人是可以兩肋插刀的,若躲在巴圖身后,把吃過西瓜的嘴擦干凈,對糟踏小母馬的事死不認賬,再把眼睛瞪得大大的,使勁裝作無辜,挨刀的還不一定是誰呢。它卻選擇了逃跑,也就這點兒出息,善于跑,一口氣跑出胡楊林,來到一片在驕陽下白得耀眼的沙漠。沙漠上零散著幾峰駱駝,一看就相去甚遠,高不可攀,若有一頭沾親帶故的驢,也不至于舉目無親。巴圖追出胡楊林就不敢再追了,那片沙漠在烈日下像炒過,能把腳板子燙起水泡。不知為什么他要跟著牲口跑,他又沒強奸小母馬,即便教唆過,蘇日娜會騸他嗎?恐怕舍不得。巴圖躲在樹陰下,望見遠處的紅馬正頂著烈日充好漢呢,沙漠蒸騰的氣浪把紅馬虛幻在海市蜃樓中,如一抹縹緲的殘紅,沉浮不定。他擔心紅馬再撐下去絕沒有好下場,一旦曬爆,他會傷心欲絕的,但全國人民肯定歡呼,因為原子彈一爆炸就是大喜事,他的馬正好叫原子彈。他不想辦這種喜事,便放開嗓門叫紅馬過來,也到樹下涼快涼快。

紅馬一步三晃來到樹下,連翹尾巴的勁都沒了,頭暈,惡心,想吐。要是把頭搭在巴圖的肩上該多好,吐起來也有個依靠。可巴圖是個靠不住的人,他正坐在樹下,脫了靴子,很認真地摳著腳丫子。紅馬一聞,更想吐了,吐了半天,吐出一些紅稀稀的瓜瓤子。可惜了,難得吃一次瓜,還吐了。吐了也是些清湯寡水,窮命啊!看人家巴圖,不吐則已,一吐就是酒肉,再吐還是酒肉,清清楚楚擺在地上,肥得流油,不羨慕由不得自己。巴圖沒管紅馬,只顧數著腳趾頭,挨個摳起了腳趾縫。他心里有數,一共十個腳趾頭,八條腳趾縫,每條縫子里都能摳出一些污泥濁水。他把八條縫子里的污垢團起來,竟然團成了一粒棗大的黑丸子。要是把全國人民的腳趾縫里的污垢都摳出來,再團結起來,那將是多么大的一疙瘩呢?起碼是一座雄偉的高山!真是人多力量大呀,真理!他笑瞇瞇地盯著黑丸子,沒想到摳腳丫子竟摳出一條真理來,叫人怎能不陶醉?紅馬看巴圖把那個黑丸子放在手心,團了又團,搓了又搓,如數家珍似的,真想把昨天吃的青草和豆瓣子今天可能已經變成糞的東西也吐出來,若不是嘴里含了根嚼子,鐵的清涼壓住了惡心,就要像駱駝那樣滿嘴噴糞了。

紅馬的鼻息噴在巴圖的脖子里潮乎乎的,他扭頭一看,一張苦臉上眼神暗淡,不用問,中暑了!他騰地跳起來,松開肚帶,卸下鞍子,抹了籠頭,又吹起悅耳的口哨,口哨能招風惹涼。然而,風是天地間野游的精靈,不是他家的走狗,憑啥聽他的召喚?他叫了半天,風還是不過來,卻在沙漠上旋起孤煙,而且越旋越直,越旋越高,越旋越遠,直到失望。失望了口哨也走調兒,像是給娃娃噓尿,紅馬頓感尿急,漏了似地在地上沖出一個坑。巴圖不認為這是他吹口哨噓出的尿,而是蘇日娜兇巴巴的要當騸匠,把紅馬嚇得小便失禁了,賴也得賴給她。他讓紅馬記住,蘇日娜心如蛇蝎,毒得很,球大的事也動刀子,像個恐怖分子,還出口傷人,說紅馬是強奸犯!草原上有這個說法嗎?莫說告不倒牲口,告人也沒用,誰信呢。要說主動親熱就是強奸,那蘇日娜夠判無期徒刑了。他請紅馬原諒他瞎了眼,和這種女人談情說愛,他發誓,他媽的愛情結束了!除非蘇日娜主動站在烈日下也中一次暑,并在大庭廣眾之下也來一次小便失禁,否則免談。巴圖要帶紅馬去河里洗個澡,先解決中暑問題,順便他也下河洗一洗,省得呂娥老說他身上有股子膻烘烘的韃子味。

巴圖背著鞍子走在前面,邊走邊說,跟我來,跟我來,堅持不住吭一聲,騎上老子也行,反正鞍子是現成的。這種人與牲口的錯位不是第一次了,但凡紅馬有個頭疼腦熱,巴圖就主動背鞍子。他堅持要背,紅馬就讓給他,把面子給得足足的。然而牲口就是牲口,受壓迫慣了,偶爾當一回爺,反而感覺不踏實。看到巴圖吭哧吭哧負重前行,它的感激就可能變成警惕,這人是不是要摻行?僅僅是賽跑并不可怕,兩條腿能跑過四條腿嗎?還沒見過。可怕的是被人捉弄,昨天,巴圖就給它喂過一個狗球辣子,差點兒把它辣得靈魂出竅。它發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它看巴圖躬著身子走在前面,像個帶路的漢奸,一臉捉摸不透的笑,心便懸懸的,始終也找不到做日本太君的那種牛烘烘的感覺,反而生了一肚子狐疑。它嘶鳴一聲,想問個究竟,卻不料驚了河里的野鴨,撲棱棱飛起一群。哦,明白了,這是要拉它下水呀!被拉下水是多么愜意的事,它一下興奮起來,搖頭擺尾,響屁連天,一副堅決擁護巴圖的樣子。

巴圖能把紅馬拉下水,也能把女人拉下水,只要他在草原上人模狗樣地一走,女人們就變得沒出息了,都會碰頭碰腦沖出氈房,羞答答的會倚門而望;火辣辣的會簞食壺漿;情切切的會捂熱被窩。這都怪巴圖做人太誠實,從不糊弄女人,絕對出大力流大汗,苦干加巧干,如不滿意,還可以再來,直到東方泛起魚肚白,小鳥開始歌唱,他才軟著兩腿爬上馬背,放聲高唱一首專門歌頌黑夜的歌,然后迎著朝陽絕塵而去。大批草原婦女因此并且害上了相思病,淚水把枕頭里的蕎麥都泡活了,嫩白的根須扎出來了,翠綠的葉子長出來了,還開了粉色的花,結了黑色的籽。巴圖每次來都要收割一遍枕頭上豐收的蕎麥,很惱火,老子是來干啥的,難道是來割麥子的嗎?他很羨慕紅馬,草原上的小馬駒都管紅馬叫爸爸,還有不敢公開叫爸爸的私生子,如王皮子家的小騾子。總之,比他牛多了,走到哪里都是老子。

離河越來越近了,盡管茂密的紅柳擋住了視線,河水的味道還是飄了過來。幾天沒下河了,紅馬卻記得那是一種無與倫比的清爽和歡樂。做牛做馬能做到與人同河共浴,別的牲口在夢里都不敢夢想,它卻可以盡情享受,不禁懷疑,自己是牲口嗎?想必不是。今后再有哪個王八蛋敢說它是牲口,就不客氣了,必要時尥幾個蹶子,以正視聽。它現在開始同情巴圖了,真不該讓他背鞍子,這是牲口干的事,它都準備洗手不干了,巴圖卻樂此不疲,啥人嘛。不過這樣也好,彼此之間,心靈之間,倒像接了根水管子,溝通起來極其流暢,只有人和牲口都忘我到不知自己長了幾條腿時才有這種默契。眼下,它多么想把兩只前蹄子變成一雙溫暖的手,和巴圖勾肩搭背,翻些閑話,倒些是非,做人難嗎?巴圖驚異自己也有了怪怪的感覺,鞍子背在身上特別舒服,要是套上籠頭含上嚼子能得到家人的諒解和疼愛,他就不要戶口了。

滿河都是新來的水。平時下水都是巴圖帶頭,再把紅馬拉下水。今天水大,他心里沒底,便脫了靴子,先伸下腳探了探,魚太稠,好不容易擠進河里,還是沒底。他煽動紅馬先下,紅馬低頭嗅嗅河面,喝了一口包括魚的水,它討厭魚腥味,也怕魚刺卡嗓子,呸!連魚帶水全吐了。誰都不是好漢,倒把目光深邃了,眺望那遠處河面上群起群落的野鴨,一只兩只,公的母的,眼神真好。紅馬一聲低沉的嘶鳴,如無奈的嘆息,這人真不是東西!便縱身一躍,跳進河里,拍翻一片大頭魚,魚的肚皮又白又嫩。牲口跳,人也跳,巴圖游得相當好。游罷,上岸,他笑話紅馬只會刨水,泳姿太難看,不能跟他比。他會扎猛子,而且扎得特別深入,不是魚太稠把他擠出了河面,他能從河的此岸扎到河的彼岸,回頭是岸也不上岸。紅馬一聽就來氣,要不是看見了他在吃牛奶糖,真想啐他一臉。巴圖趕緊閉上嘴,攤開兩手,看,啥也沒吃。紅馬憤憤然,哼響鼻子,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的嘴。他瞞不過去,只好從嘴里摳出已經粘在槽牙上的牛奶糖,紅馬吃了,連一點兒也沒給他剩。

拍拍紅馬寬闊的胸部,突出的肌肉一塊兩塊七八塊;又拍拍滾圓的屁股,尾槽深刻,能走雨水;再看后腿內側暴鼓的肌肉,把兩腿撐得不能并攏,難怪王皮子家的小騾子喜歡在其中鉆來鉆去。巴圖認鐙上馬,找條瓷硬的小路,斜側了身子,放馬大走起來。好一趟大走,繚亂的四蹄迸出火星,兔竄鳥飛;帶起的疾風吹皺河面,魚潛雁起。人說胡人馬上,美人燈下,一剛一柔都是美的極致。

巴圖在馬背上有飛翔的感覺,他夸紅馬是飛機生的,要是在四條腿上再扎上羽毛,扎成雞毛撣子那樣,一定能飛起來。紅馬認識這條傍著河的小路,蜿蜒不遠便是王皮子的家。他家院里有苜蓿地,紫花盛開時最好吃,能嚼出炒黃豆的香味。紅馬越走越鏗鏘,一想到紫花苜蓿,涎水就發酵成了白沫子,被迎頭風撕成一朵一朵,雪花樣飄向身后。飄在巴圖身上,便像被人啐了一頓唾沫,他卻沾沾自喜,以為自己騎在離弦的箭上,一下就能射到王皮子的家里,這離弦之箭帶去的風,也一定能撩起呂娥的花裙子,不怕呂娥不一聲尖叫倒在他懷里,把嬌滴滴掛在肉嘟嘟的嘴上,罵一句他最愛聽的話:騷韃子!

王皮子上八輩子好像積過大德,黃土都快埋到脖梗子了,居然娶回一個粉白粉白的大姑娘。這姑娘叫呂娥,她父親是蘭州鐵路局的工程師,當右派進了酒泉的夾邊溝再沒出來。她母親是中學教師,也當了右派,下放到金塔的天倉勞動改造。進入六○年,饑荒開始了,隊長用麻紙包著一個油餅子,把她母親叫到屋外,干不干?她母親抹下手表,換不換?隊長說他現在腳脖子上戴的都是手表,子子孫孫都夠戴了,全是北京時間,準得很。她母親轉身進了屋,把手表扔在桌上,說想給她改個名字,呂娥是屢餓的諧音,不好。瞧人家隊長的名字,李滿倉!耗子聽了都會心花怒放的。改個啥呢?呂餅子?呂饃饃?呂糧票?這幾個名字隨便挑,挑好了吱一聲。她母親說完就爬上炕睡了,一睡就再沒醒來。

呂娥埋了母親沒兩天,王皮子就騎著一頭母驢從下游的蒙古地方回天倉老家光宗耀祖來了。隊長說王皮子是個臭皮匠。王皮子很不高興,日你媽的,老子是國家正式職工,屬于工人階級。他還說蒙古地方不挨餓,燒紅柳吃白面羊肉不限量。全莊子的人都說他放屁著呢,在草原上把草吃多了,不會說人話了。呂娥對吃草放屁不感興趣,那天夜里,她翻墻跳進王家院子,在柴房摸到了驢,揪起尾巴,一刀剁下就跑。跑到莊子外的鹽堿灘,架堆火,燎掉毛,烤熟一層吃一層,先吃皮,后吃肉,再一節一節嗍骨頭。那一夜,一肚子的油水把她化開了,心開始不老實,身體也開始不老實,蹬開被子,赤條條躺在炕上,在黑暗中摸自己,竟然摸出一灘水。挪個干地方再摸,又是一灘,直到滿炕沒有一片干地方了才睡著。睡了便有夢,夢見驢尾巴那樣的東西,像魚沒鱗,卻有一些亂糟糟的毛。在哪兒見過?在壩上!隊長的褲子被水沖掉了,他橫,光屁股堵在決口,決不后退!有人喊,隊長,你夾了一條大魚兒!隊長罵道,這是日你媽的魚兒!這粗人彪悍,泡在冰冷的河水里,“魚兒”也能像蘿卜那樣硬撅撅挺著,居然挺著堵住了決口。呂娥恨這個粗人,夢里卻沒有拒絕,這粗人讓她亢奮,讓她燃燒,禁不住鬧貓似地叫起來。她叫醒了自己,下炕找水喝,照照鏡子,好一朵粉面桃花。

第二天,呂娥看見王皮子在莊子里遛驢,驢尾巴只剩個禿樁子,上面凝著香灰,香灰止血。驢好像沒啥痛苦,這年頭,丟條尾巴沒丟命,就算最幸運的驢了。下午,隊長來了,說王皮子要回蒙古地方,那地方沒饑荒,不想餓死的話,趕緊跟上走!還說呂娥的眼睛都藍了,快成餓死鬼了,再不走就吃人呢。呂娥的父母都是東北的二毛子,眼睛比她的還藍。她說她的眼睛是天生的,保證不會因為是藍眼睛便吃人。隊長罵她,你和你那個右派媽一個球樣,犟球扳不進夜壺里! 隊長罵歸罵,還是給了她半袋子炒面,讓她路上吃。她出了莊子,王皮子和禿尾巴母驢已等在河邊,驢背上還搭了一條花被子。王皮子招呼她,騎上吧,路遠著呢。呂娥哭了。

在路上,王皮子告訴呂娥,沿河向北走上十來天就到了,那地方在舊社會都不知道啥叫饑荒,人都實誠,過去的王爺更是個老好人,天天問下人吃了沒有。他很懷念王爺,一家子好人,尤其是王爺的胖丫頭,心懷比戈壁灘都大。可惜了,嫁給了巴圖。巴圖的爹是王爺府的梅林,巴圖狗仗人勢,從小壞,老把他當馬騎。他倒是有些驢勁,也尥過一些蹶子,可巴圖在娘胎里就會騎馬,咋都尥不下去。不過,他曾經用寧折不彎的腰梁桿子割破過巴圖的屁股槽子,因為他早就知道一個革命道理,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呂娥問巴圖長得怎么樣,他說也就那個球樣子,人高馬大的,是頭好叫驢。

王皮子娶來呂娥后,首先遭到醫生的質問,這不是趁火打劫嗎?王皮子心想,又沒打劫你媽。醫生又問,領結婚證了沒有?沒領就是非法同居!王皮子又心想,又沒同居你媽。王皮子把新家建在了舊河改道后留下的灘地上,一片華冠蔽日的胡楊林,把他家和公社隔開了。他愛種瓜種菜,公社干部不怕辛苦,經常穿過胡楊林,白吃白拿他的瓜瓜菜菜。他在干部們的默許下乘機霸占土地,用紅柳籬笆圍了一個院子,有小學操場那么大。他把家建得遠離公社,主要是公社干部看呂娥的眼神讓他受不了,太火熱了,他說像爆炒羊卵子,味道騷得很。公社干部都知道呂娥是高中畢業,了得,見面就談文化,投機,默契,還相見恨晚。尤其是醫生,喜歡把聽診器伸進呂娥的懷里談文化。巴圖看著很生氣,一把揪出來,轉手就塞進醫生的嘴里,醫生咔咔一咳,耳朵聾到來年的春天,一聲春雷,才又開了門兒。呂娥說巴圖多管閑事。王皮子說巴圖對著呢,就該及時制止右派分子的流氓行為。后來一想,巴圖上得哪門子火?回家就用搟面杖把呂娥趕到炕上審了一頓,非要審出個奸夫淫婦不可。呂娥一口咬定絕沒有,巴圖是個睡遍草原不領情的家伙,寧可讓醫生插一腿,也不讓巴圖染一指。王皮子拿不定主意,是先剁腿呢還是先剁指頭呢?冷靜下來想,腿和指頭能干球個啥,要剁就剁根本。

巴圖和紅馬都以為自己是飛機生的,根本不把王皮子家一馬高的紅柳籬笆放在眼里。呂娥正在涼棚下看書,聽得一聲唿哨,抬頭看時,人馬已騰在空中。紅馬在躍過籬笆的剎那,暴眼怒睜,揚鬃烈焰,把雄性的壯美展現得令人仰望,那是高人一頭的驕傲。呂娥一聲叫好!馬上的巴圖一副賴樣,瞧他,飄在空中依然嘻皮笑臉。呂娥看到這副嘴臉,心兒也顫,嘴上卻穩當,這王八犢子!

巴圖翩然下馬,扔開韁繩,拍拍馬臉,說紅馬是王皮子家的女婿,又是禿尾巴母驢的心上人,還是小騾子的爹,面子足夠了。還說這鮮花盛開的苜蓿地就是咱們蒙古人的富饒的牧場,放心去吃吧!呂娥跑過來,叫紅馬快出來,不要糟蹋莊稼。紅馬裝作沒聽見,堅決一副牲口本色,把頭埋在苜蓿里。它認為,隱蔽并不是一件很難的事。呂娥又氣又笑,應該拿塊土坯砸過去,把這家伙的屁股砸腫,腫了更顯胖,胖了便和巴圖老婆相得益彰了,母壯兒肥嘛。她走進苜蓿地,拾起韁繩,把賴在地里的紅馬哄出來,拉進牲口棚,拴在槽頭,才慢條斯理地數落起來:你爹不懂事,你也不懂事?你是個好孩子,別跟著你爹到處為非作歹。看這槽里,都是去年的紅沙棗,可甜了,快吃!要是讓你爹占了槽頭,就沒你的份兒了,到時候哭都沒用。她又對禿尾巴母驢說,把這王八犢子當勞改犯看緊點兒。巴圖問誰是勞改犯?說清楚!呂娥故作驚訝,喲!你也想在槽里插一嘴?我可沒有韁繩拴你。想吃別客氣,但不許跟牲口打嘴仗。你也是的,想吃苜蓿割上一捆,糟蹋人家的莊稼是不是特開心?巴圖說呂娥的心不好,老勸他收割莊稼,這不是難為蒙古人嗎?他是來干啥的,難道是來當農民的嗎?呂娥藍眼一瞪,這是我家的院子,不是你們蒙古韃子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的草原。今后再看見你們父子倆土匪跳墻,我就挖陷阱埋地雷,還放狗咬你!巴圖還是那副嘻皮笑臉樣,他說,沙子打壩壩不倒,情人跳墻狗不咬。呂娥臉一紅,舉手就打,她家的大黑狗也過來幫忙。巴圖驚了,跳上馬背大叫,原子彈救老子!紅馬呸一口吐了沙棗,猛一昂首,扯斷韁繩,騰身出來就踏,怒氣沖沖,響鼻如雷,把大黑狗追得夾了尾巴滿院子告饒。禿尾巴母驢看紅馬是條漢子,驢叫一聲,表示欣賞。

王皮子在皮匠房里聽見呂娥的叫好,就知道巴圖又來了,他扔下手里的活兒,側耳聽著,聽了半天也沒聽見一句流氓話,倒是呂娥叫囂的挖陷阱埋地雷放狗咬讓他聽了揚眉吐氣。如果巴圖是個好漢做事好漢當的人,敢把“情人跳墻狗不咬”高聲朗誦出來,王皮子也敢在皮匠房里梗著脖子來一句“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這要讓巴圖聽見還了得,他會端著步槍叫陣,誰說的?站出來!血放掉呢!王皮子肯定不會承認,這不是“俗話說”的嗎?不是雞飛狗跳,王皮子未必出來,既然出來了,就得像個戶主,他罵呂娥胡球鬧,怎么可以放狗咬人!這狗已經瘋了很久了,瘋狗咬下巴圖是小事,巴圖瘋了再咬人就是大事了。他問過醫生,公社衛生院沒有狂犬疫苗。呂娥故作驚訝,哎呀,多虧大黑狗的嘴笨,要不早把巴圖咬下了,咬瘋了咋辦呢。王皮子讓她夾緊,滾回屋里去!連個鞋底子都不會納,讓人穿上一雙破鞋過大年。和這種婆娘過日子,能讓人回到舊社會。呂娥確實不會納鞋底,只好進屋去了。

紅馬的怒氣仍未消,呼吸很不均勻,巴圖拍拍它的臉,它才軟下烈火樣的鬃毛,想到了槽里的紅沙棗。巴圖也想到了,只是他的手比紅馬的嘴快,搶先抓出一把,邊吃邊說他也愛看書,而且相當挑剔,對紙張的要求尤其高,越粗糙越好,擦屁股不打滑,一把就能抹凈,還能止癢。不像磚頭,還得小心破茬子,倒不清棱子會傷了比肛門更重要的東西。王皮子對紙張不挑剔,急了見書就撕。磚頭也用過,用過也舍不得扔,提回家來攢多了還可以壘雞窩,壘出的雞窩臭得像茅坑,雞蹲在里邊只拉屎不下蛋。他倆談得很投機,王皮子說等著,還有半盒子牡丹煙,就來。他取來一支,給巴圖點上,說大黑狗已經瘋了有些日子了,今后躲遠些,繞著走。巴圖心里罵道,去你媽的吧,狗瘋了嗎?都是你這個王八蛋教壞的,專門對付老子。今天沒帶槍,明天要是不能一槍要了狗命,老子的基干民兵就白當了。

紅馬剛勝利過,不免驕傲,不免松懈,亮出根本,任憑風爽。小騾子鬼了眼睛,抿起耳朵,想從紅馬的肚子下鉆過去,它對這種游戲樂此不疲,若不是那根棍棒樣的東西碰頭碰臉擋住去路,非來幾個暢通無阻的動作不可。巴圖讓王皮子蹲下來看,紅馬有一門大炮兩顆原子彈。王皮子要過巴圖吸剩的半截煙,叼在嘴里,只貓腰看了一眼就記住了。他有過目不忘之才,那怕換了人間,照樣記憶猶新。他說,王爺的我見過,你爹的我見過,馬匪軍的我見過,我軍的我也見過,有啥稀罕的,又不是狼牙棒。巴圖沒想到,王皮子想長一條狼牙棒,人怎么可能長出狼牙棒?那可是小人書里畫的古代兵器!王皮子說,做人不要太霸道,你的馬可以長出兩顆核武器,我的人就不可以長出一條古代兵器?講些理吧,好不好!巴圖還算講理,不忍心剝奪王皮子胡思亂想的權利。王皮子想長出一條狼牙棒,也算帶了一個好頭,巴圖也想長出一條來。僅僅是,他沒有王皮子那么殘忍,他會磨掉狼牙棒上的那些尖利的牙,既要磨得不扎人,還不能磨小體積。如此這般,爹媽給的東西就顯得多余了,完全可以割掉。至于磨掉牙的狼牙棒好用不好用,他一個人說了不算。

巴圖自幼天上地下胡說慣了,王皮子被他糊弄了大半輩子,連真假都分不清了。去年冬天,巴圖一次打回十八條狐貍皮,王皮子夸他槍法好,他說根本就沒開槍,是狐貍自己剝了皮子,捧在手里站成一排請他驗收的。看著狐貍們精屁股站在雪地里,凍得牙齒磕磕碰碰咔咔作響碎了一嘴,他的心也碎了,邊收皮子邊流淚。何苦呢,為啥不在夏天剝皮子?也不至于凍成這副球樣子吧?狐貍說夏天的皮子沒有絨,像是蟲子嗑過的光板子,不保暖。另外,也考慮到巴圖大人在夏天會很忙,忙著在草原上追女人。巴圖說他的生活作風根本沒有問題,請不要說三道四!再說他也不忙,可以隨時過來收皮子。不像王皮子,每到夏天就忙著給公社領導送瓜送菜,溜須拍馬。王皮子說巴圖是小人,在狐貍跟前說人的壞話,叫人今后咋做人呢。王皮子還說夏天細菌多,剝了皮子會發炎的。巴圖說抹上紅藥水是不會發炎的。王皮子說不頂用,醫學上的事他懂,他是久病成醫,醫生的水平他還尿球不在眼里。巴圖說他也尿球不上醫生,蒙古大夫才是天下最好的大夫。這兩人皆以為自己的醫道深刻,為發炎和不發炎展開了激烈的辯論,辯論了一陣就沒耐心了,巴圖一口痰吐過去,王皮子也回敬了一口,你一口,我一口,口口都在對方的臉上,直到看不清對方了,才去找醫生評理。醫生說,發炎不怕,只要對盤尼西林不過敏,吊個瓶子就可以消炎。王皮子說,夏天細菌多,一瓶子兩瓶子管個球用,消不了炎你負責!醫生拿掉聽診器,沒好氣地說,上海醫大畢業的沒有吃干飯的。王皮子又說,把你日能得日天呢,你會給狐貍吊瓶子?醫生火了,我的病號都是人嗎?就不能有幾個禽獸?我給大首長都看過病,手到病除。首長夫人飛著媚眼感謝我,還給我送了兩條鹿鞭,說有了我首長就不用吃鹿鞭了。我吃了鹿鞭的第二天,老婆就說我是個強奸犯!他媽的告去!真是豈有此理,費力不討好。

醫生想用一瓶酒從巴圖手里換一條狐貍皮寄回上海,他老婆張過口,想要一條連皮帶毛的東西做圍脖,他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來挽救岌岌可危的婚姻。巴圖打開酒,邊喝邊說狐貍是非常騷情的動物,圍在脖子里馬上不正經。不信就寄上一條,過不了多久,綠帽子就寄來了。在右派帽子上再摞一頂綠帽子,還有出頭之日嗎?醫生覺得有道理,品著酒,說他老婆出身貧寒從小怕冷,只有用毛的東西才溫暖,是不是被毛的東西一捂熱就胡來,溫飽思淫欲?巴圖又給醫生敬了半碗酒,說沒錯,他在蒙古包一生火爐子,老婆就脫褲子,溫度決定態度。醫生服了巴圖了,兩人一拍即合,于是文盲口述,書生執筆,給上海寫信,要狐貍皮沒有,要命有一條。醫生老婆拿著這封混帳信千里迢迢地來了,見面就是一爪子,抓出五條血道子。醫生為了面子,不得不戴上口罩。醫生和老婆離婚時,辦證的說,少蒙我!我是干啥的,戴上口罩就想冒充醫生,他啥時候戴過?上手術臺都叼個煙,忙不過來就把煙頭子放在人家的肚皮上,燙得又冒油又冒煙,一股火化人的味道。不是打了麻藥,我就把黨組織出賣了。醫生向來蔑視這種人,快辦快辦!少廢話,一個辦證的也能混進黨里,小心下次我把你這個叛徒的卵巢也割掉,讓你天天勞而無功。

巴圖真不是東西,用十八條狐貍皮做了一件能蓋住腳面子的大衣,上面子,吊里子,讓胖老婆穿上到處抖。抖啊抖,抖出一身汗來,汗下如雨,順著褲腿往下流。流啊流,流產了。如果巴圖不吝嗇一條狐貍皮,也不慷慨一肚子的壞水,醫生的婚姻也許有救,而巴圖老婆就不是也許了,而是絕對不會被狐皮大衣熱得流產。醫生認為這是報應,本想袖手旁觀,可是看到巴圖老婆懇切的目光,便拋開私怨,迎著困難上了,上床!脫!再脫!躺平!叉開!不愧是上海醫大畢業的,幾下就搞好了。醫生當時有兩套治療方案,第一套,往好里治,治好了朝屁股上一腳,滾吧,沒事了;第二套,往壞里治,割掉子宮,給巴圖挖一個反帝反修的防空洞。王皮子同意第二套,他說他要是黨和人民,當場就給醫生抹掉右派帽子。巴圖給王皮子的臉上又吐了一口痰,日你媽的,你能給醫生抹掉右派帽子,老子就能代表黨和人民再給他戴上。

巴圖原想王皮子一定在河邊的水坑泡皮子,他跑過來就是想告訴呂娥,他剛在河里洗過澡。呂娥老嫌他身上有股子膻烘烘的韃子味兒,總是讓他洗了再說,否則沒門兒。他說洗了。呂娥不信,洗了?啥時候洗的?巴圖說反正有一天,他把洗衣粉撒在河里,就跑到下游等著,等洗衣粉的沫子漂過來,就跳進河里撲騰,撲騰得滿河都是白沫子,人洗白了,魚也翻過肚皮洗白了。今天,他剛好在河里扎過猛子,可惜沒帶洗衣粉,帶上的話,魚就不敢擁擠他,讓他扎猛子扎得不爽。否則,他能從河的此岸扎到河的彼岸。他感覺今天的猛子沒有白扎,身上很清爽,別說韃子味沒了,連人味都快沒了,呂娥一定夸他講衛生,要是再戴上聽診器,他就是衛生院。

看來今天的澡是白洗了,呂娥不但沒有夸他講衛生,還把他當成了土匪,又是挖陷阱,又是埋地雷,還讓大黑狗咬他,薄情寡義,令人心寒。是不是他和呂娥的他媽的愛情也結束了?一天之內結束了兩場他媽的愛情,這對一個閑得沒事的又身體太好的男人來說,真是他媽的太糟了。糟就糟吧,但不能再糟了,必須為紅馬要一捆苜蓿。紅馬朝思暮想這一口不是一天兩天了,睡夢里都在吧嗒嘴,吧嗒醒了就扒上槽頭看,一看空空蕩蕩,不禁悲從心起,眼淚淌了一馬槽。他老婆就在馬槽里給娃娃洗了澡,水溫還行,她也洗了一條大腿,另一條沒洗水就涼了。她對紅馬說,好兒子,明天再哭,媽媽也想洗個全身的澡。在那些日子里,巴圖說他當土匪的心都有,真想躍馬挺槍踏進王皮子的院子,先割光苜蓿吃光西瓜,再霸占呂娥。如果紅馬也有要求,他會把禿尾巴母驢也搶上,至于小騾子,不用管,它自己就跟上來了。王皮子說都新社會了,給人留條活路好不好!巴圖嘿嘿一笑,說他不是那種人,他爹打了半輩子土匪,最后就犧牲在剿匪的戰斗中。也怪他老人家愛在解放軍面前逞能,有槍不用,非要用馬刀剁土匪,結果剁在了槍口上,當了革命烈士。作為烈士的兒子,不當烈士已經夠慚愧了,哪好意思當土匪。他是可憐紅馬,為了一口苜蓿,都快給人跪下了。唉!都新社會了,紅馬還是吃不飽穿不暖,生活在饑寒交迫之中。巴圖污蔑偉大的新社會,王皮子很痛心,他說想吃苜蓿吭一聲,給你割上一捆,請不要往一個翻了身的人的心上扎刀子,要不是解放了,他還在王爺府倒夜壺,哪有機會當國家正式職工。

王皮子在地里割苜蓿,撅起的屁股正對著火紅的夕陽,沾了不少光,就是太單薄了,像扣了兩片瓦,真擔心被人踢上一腳就碎了。在巴圖眼里,王皮子是個最愛種地的家伙,總是臉朝黃土背朝天。說是翻身解放了,可始終也沒見過王皮子翻過身來是個啥樣子,背朝黃土臉朝天?女人這樣是歡樂的,他翻過來干啥?呸!翻過來也沒人歡樂他,還是讓他懷著豐收的喜悅,繼續撅著屁股割苜蓿吧。巴圖曾問過呂娥,王皮子天天在地里忙球啥呢?那地里有金子呢還是有銀子呢?呂娥說王皮子像地主,非常熱愛土地,更像田鼠,有事沒事就在地里刨呀挖呀,直到把自己累個半死,到了晚上,連上炕的勁都沒了。巴圖對田鼠并不陌生,這種東西不是愛鉆洞嗎?愛鉆洞還磨蹭,趕緊上炕呀!呂娥撲哧一笑,屁!上炕也像蒼蠅叮蛋縫兒,爬上來就一動不動了,一動就掉出來了。全怪你,在萬惡的舊社會,把我家王皮子那寧折不彎的腰騎壞了。巴圖不這樣看,他的胖老婆夠重的吧,小時候就愛騎他玩兒,現在仍然喜歡騎上他圍著蒙古包轉了一圈又一圈,咋沒騎壞?王皮子天生就,種地還行,種人不行!所以,他要幫王皮子多干些活兒呢。呂娥一挺肚皮,顛翻了巴圖,這個王八蛋,得了便宜還賣乖。

巴圖是個無功都想受祿的人,可也不想欠王皮子的這點兒人情,他解開褲帶,朝地里尿了一泡。王皮子把屎尿看得很重要,常常把“莊稼一枝花全憑肥當家”掛在嘴上。別人可以用一泡屎從王皮子的手里換一個饃饃,他用一泡尿換一捆苜蓿也應該是公平的。王皮子曾蠱惑社長動員全公社開展過一場轟轟烈烈的積肥運動,社長挨家挨戶問,憋不憋?憋的話別亂拉,王皮子等著呢。大家都聽社長的,因為他是上級領導任命的領導,所以憋了就直奔王皮子的家。王皮子來者不拒,干的稀的都要。可是并非人人都是堯舜,有的人就能邊拉屎邊敲竹杠,非要王皮子給些補償,否則就占著茅坑不拉屎也不讓別人拉,公然破壞由社長一手倡導的積肥運動。王皮子問那人拉了幾泡,一泡一個饃饃行不行。那人說他拉的那泡特別大,相當于兩泡,應該給兩個饃饃。王皮子看了一下,那泡屎沒有那人說的那么大,想商量一下,一個半饃饃行不行。那人說不公平,死活不肯騰出茅坑。王皮子火了,讓那人把那泡屎吃了算了,不吃的話就用鐵锨鏟上,端到公社評評理,請社長主持個公道,看看究竟是一個半饃饃,還是兩個饃饃。

巴圖想起這事笑得腿都軟了,腳下一滑,正好跌在剛尿下的那灘尿上。王皮子聽見吧唧一聲,扭頭看,好開心,可沒敢歡呼雀躍。他知道巴圖一旦覺得吃了虧,啥事都能干出來,可以會當場脫下褲子,晾在紅柳籬笆上,不干不走。在晾的過程中,這個沒有羞恥的家伙,會光著下身坐在涼棚下,拉著你家長里短談笑風生,直到和你全家共進晚餐后,才與你揮手告別。他的告別過于繁瑣,一步一回頭,戀戀不舍,膩膩歪歪,沒完沒了,讓人真想罵他,日你媽的快滾吧!

王皮子把割好的苜蓿捆起來,讓巴圖背上趕緊滾,該滿足了,這么粗的一捆,快趕上你老婆的肥腰了。巴圖背起苜蓿,一聲唿哨叫過紅馬,左腳認鐙,縱身一撇右腿上了馬,一上馬就拉偏嚼繩,在院子里兜起了圈子。他要逗起紅馬的性子,逗足了爆發力,便如箭在弦上。他邊兜圈子邊問王皮子,你家的狗真瘋了嗎?瘋了好!等著,明天我就在院外跑馬而過,不能一槍消滅瘋狗,我在雞巴上給你掛鐮刀,你把鐮刀磨快些。此時,紅馬已是歸心似箭,嘶嘶嘯嘯,口沫如雪,就差胡言亂語了。巴圖抖韁俯身,虛鞍實鐙,放馬奔騰幾步,紅馬呼嘯一躍,跳過籬笆,一落院外便大走起來,快步剪風,馬蹄亂目,一路霸道進了胡楊林。黃昏的林間幽暗深邃,人馬晃動的身影很快就隱沒了。王皮子吶吶自語,馬是個好馬,人是個壞。

太陽剛露紅,巴圖就打開了羊圈,羊都爭先恐后走向草灘,都想把草葉上的露水收為己有鬧肚子明天請病假。巴圖跟在羊群后面,嘴里不干不凈,吆三喝四,貌似最好的牧羊人。要想當好牧羊人,嘴就不能太干凈,干凈了羊聽不懂。而巴圖的優勢恰恰是嘴臟,幾百只羊被他從頭到尾罵了一遍,連最笨的也聽明白了,他要抽空去一趟王皮子的家,昨天答應過人家,要么在打馬奔馳中一槍要了狗的命,要么在雞巴上掛鐮刀動搖根本。好在以前掛過,只要決不低頭,死硬到底,時間到了取下來,還是那個球樣子。

巴圖騎馬提槍穿過胡楊林時,正碰上趕早拾柴的蘇日娜,蘇日娜最關心巴圖了,能不問嗎?不問還好,一問,巴圖便成了小孩的雞雞,越撥拉越硬,說非去王皮子家把那個狗日的收拾了不可!蘇日娜扔下紅柳柴,順勢就躺在必經之路上。要去行兇,除非從她身上踏過去,為了愛情,豁出去了。巴圖更狂了,少來這一套,他媽的愛情結束了,滾開!蘇日娜倒是起來了,可又抓住了馬韁,還要奪下那桿天天嚷著要走火的步槍。她知道巴圖的劣跡平均一天一件,像褲腰上的虱子,擠死一個又一個。可是虱子再多也咬不死人,今天卻橫得像刀子,一副殺人不想償命的樣子。若放走巴圖去行兇,巴圖也活不過秋后,因為秋后是個槍斃人的好季節。那么,今后就沒人抱住她在草灘上打滾了。這是社長最想看到的,巴圖再也不能勾結女人破壞公社的草場了。王皮子也是的,睜一眼閉一眼,蘿卜拔了眼眼在,至于為個女人,老狗把門似的給巴圖添堵。她勸巴圖別干傻事,好日子有的是,不能公開,還不能轉入地下?地下工作者才光榮。巴圖說他干的事全是偉大光榮正確的事,別攔他。蘇日娜哪肯放手,把馬嘴都扯歪了。紅馬便火了,咆嘯騰立就要踏人。她閃身躲在了一邊,畜牲!兩個都是畜牲!

蘇日娜望著絕塵而去的兩個“畜牲”,心想,應該用纏綿的話纏住巴圖,就是口頭許他一只羊,現殺現煮,酒也管飽喝,酗酒鬧事也行。如此,這不識好歹的東西就不會把心繃硬了去殺人。除非他長了一副狗膽,狗膽才敢包天。要是社長在就好了,他會扛一挺機關槍,埋伏在王皮子家里,給巴圖來個迎頭痛擊。社長既然是來打伏擊的,就該隱蔽起來,隱蔽在哪里合適呢?面柜子倒是可以藏個人,可社長的腸胃不好,把握不住放個屁,那就把呂娥惹惱了。呂娥會往面柜子里倒一桶水,把社長澆透澆涼,和在面里,再揉筋揉硬,搟成臊子面。不過,王皮子是不會眼睜睜看著呂娥殘害社長的,他會把沾了一身白面的社長請上炕。炕上咋隱蔽呢,總不能砸塌炕面子讓社長藏在炕洞子里滾一身黑灰和天下烏鴉一般黑吧?既然炕都上了,為啥不鉆進呂娥的被窩隱蔽起來呢?被窩里才是打伏擊的好地方,把機關槍架在枕頭上,想怎么射擊就怎么射擊。只是射擊時,灼熱的彈殼會蹦出槍膛,掉在被窩里。要是把呂娥燙疼了,她會把社長捂在被窩里捶個半死,還會邊捶邊罵,媽了個巴子!我讓你射!我讓你亂射!我讓你胡球射!也怪社長,先沾了一身白面,又滾了一身黑灰,還要鉆人家的被窩,射擊人家的情人,人家不打他打誰?看來指望社長打伏擊就像指望屁吹燈。那么,還有誰能夠阻止巴圖呢?也許巴圖老婆是個人物,她會掏出大奶,泚紅馬一臉奶水。紅馬被泚上一臉奶水,就會瞇瞇了眼,笑逐顏開,立地成佛。瓦解了紅馬,巴圖就消停了。

蘇日娜在胡思亂想中好不容易擺平了一場大亂子,王皮子家的那邊卻傳來一聲槍響,壞了,巴圖殺人啦!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嚎起來,巴圖呀巴圖,我國雖然一窮二白,可也不缺那一兩顆槍斃人的子彈,就等著秋后天涼了吃槍子吧!到時候,她不會袖手旁觀,她會端一盆清水,水溫要合適,還要放些洗衣粉,是不是上海造的并不重要,攪起沫子就行,有了沫子才能洗凈巴圖的腳丫子。這家伙沒事就摳腳趾縫,摳出污垢,團成丸子,哄王皮子吃,說是王爺最愛吃的蒙古壯陽藥,像出膛的炮彈,猛得很!王皮子一把抓過,隨手扔進苜蓿地,王爺啥時候硬過?軟球得像小爬蟲,連夜壺的眼眼都爬不進去,一尿就尿在人的腳面子上,這也叫出膛的炮彈?別人不知道,那是別人沒給王爺提過夜壺,他是誰?他是聞著王爺的尿臊味迎來解放的貧下中農,啥球沒見過?巴圖故作嚴峻,老,你會后悔的,那個丸子能換一只大羯羊。等巴圖走后,王皮子一頭扎進苜蓿地,找了一個下午才找到那個丸子,也沒細看,扔進嘴里就吃了。吃完就坐在炕頭上一門心思等著自己上火,一直等到半夜也沒球事。他不死心,又左等右等,甚至掏出來左看右看,還是沒球事……巴圖欺負王皮子說來話長,從舊社會欺負到新社會也沒人管一管。這下好了,終于出人命了,出了人命就有人管了,就等著別人給他收尸吧。蘇日娜已經準備好了,她將義不容辭甚至心懷豪邁前往收尸,還要擺出大拿的架勢,一手遮天為巴圖操辦喪事,不敢說隆重莊嚴,起碼不會冷場子。她將親自動手扒下巴圖的褲子,如果有褲衩的話,當然也要扒下來,以便換上新褲子以及新褲衩,體體面面向大家告別,一步一回頭乃至戀戀不舍的告別就免了。如果沒有新褲子以及新褲衩,只好光著來光著走了。巴圖老婆是插不上手的,她曾經是郡主,郡主就是小姐,小姐活該昏過去,仰面八叉于法場之外,淚水流滿兩耳窩。小鳥也來看熱鬧,口渴了,正巧耳窩里有水,便跳上耳朵沿子,喝一口,叫一聲。呂娥觸景生情,很傷感,她說小鳥在飲淚悲鳴。醫生提上酒瓶子也來了,他說別看巴圖平時氣焰囂張,臨到槍決時也,他是來給巴圖酒壯人膽的。

紅馬作為巴圖的幫兇和走狗,盡管有個核訛詐的名字叫原子彈,也不會有好下場,大家會宰了它,過不了中午,就能分光馬肉。一想到分馬肉,蘇日娜不嚎了,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土,背起紅柳柴,直奔公社。沒過半小時,公社的閑人都來了,人人端著洗臉盆,今天是個好日子,要分馬肉。馬肉是清燉還是紅燒,蘇日娜自有安排,她說蒙古人不會放調料,還是謙虛點兒吧,統統清燉。漢人是天生的廚子,必須紅燒,調料放重些,燒成醬紅,每家做好了給她送上一碗。別多送,嘗個味道就行。送多了影響不好,群眾會說她居功自傲。

等著分馬肉的人緊緊圍繞在蘇日娜的身邊,鬧哄哄的,洗臉盆磕磕碰碰的聲音此起彼伏。蘇日娜警告所有的人,誰再膽敢弄出這種刺耳的聲音破壞她的好心情小心點兒!待會兒就別想分到馬肉,只能分一條充滿馬糞的馬板腸。大家立刻肅靜,在她面前排了一條規規矩矩的隊伍,隊伍的第一名當然是她,而且鍋盆齊備。大家都沒意見,她應該分兩份。在等待中,有人擔心王皮子沒死,建議派兩個比巴圖更加基干更加二桿子的民兵過去看看死了沒有。蘇日娜說不用,她定的案子都是鐵案,翻不了,還是再講一遍關于巴圖殺害王皮子的經過吧。隊伍后面的人擔心聽不清楚,就往前擠了一下,有人突然揭發,他搗我!蘇日娜善于判案,問究竟是“他搗我”還是“他搗亂”。“他搗我”就是流氓,打一頓再說。“他搗亂”就是壞分子,連馬板腸也分不上,只配分一盆子從馬板腸里捋出來的馬糞!那個往前擠的人趕緊聲明,我沒搗!揭發的人又揭發,搗啦!就是搗啦!大夏天的,人家能感覺不到嗎?好漢做事好漢當,別讓女人瞧不起。蘇日娜做了一個讓兩個男女都他媽的閉嘴的手勢,不許轉移由她親自定下的斗爭大方向!另外,大家必須遵守紀律,把鍋鍋盆盆排成一行,代替人排隊,人可以圍過來,圍得水泄不通才好,她不怕,不像有的人,假正經,居然怕搗。

社長背著手陰著臉虎步而來,說巴圖殺人,打死他也不信,何況這話是蘇日娜說的。這個裝神弄鬼的女人,唯恐天下不亂,給她一塊被面子,再給一根竹竿子,她就敢揭竿而起,顛覆人民政權。社長繞著人群轉了一圈,好像沒人理他,蘇日娜已成群眾的核心,口才極好,而且目無領導。既然如此,秋后再說,此時擠進去挽救群眾,無異于抱薪救火,不但救不了火,還可能被喜歡尖叫“他搗我”的女人反咬一口。他不信巴圖敢殺人,巴圖是個咋咋唬唬愛叫的狗,這種狗不咬人。可是蘇日娜說的和真的一樣,他真擔心巴圖老婆受不了這種刺激,會突然斷了奶水,那就饑荒了,他的娃娃吃什么?還是搶購些奶粉吧,最好是上海的。可是上海奶粉都讓越南人和阿爾巴尼亞人吃了。他媽的,我國的娃娃就該喝西北風嗎?他看醫生也在,背搭著手,在人群外面轉悠,身上的白大褂時不時地被風撩一下,撩起的前襟如兩片扇動的翅膀,乍一看,狗日的還挺像天使,不過,也像一袋子奶粉。這個大上海呀,吃里扒外,給外國人送奶粉,給自己人送右派。

醫生也不信巴圖敢殺人,這個混帳東西再混帳也不敢混帳到殺人的地步吧?就拿步槍走火來說,他從五七年來到邊疆至今,巴圖哪天不說步槍走火,走了嗎?只要打開酒瓶子,巴圖的步槍就不走火了。醫生算過一筆賬,平均三天一瓶酒,八年下來,喝了將近一千瓶,靡費巨額,好在他的工資比社長的還高。若用這些錢不好酒而好色,可以把全公社的女人都拉下水。其實他也沒啥后悔的,不在色上墮落,便在酒上墮落,因為有相當一部分酒是他和巴圖推杯把盞喝掉的。在那些寂寞的日日夜夜里,他和巴圖邊喝邊聊,聊到乳罩時他很激動,說巴圖老婆要戴乳罩,務必在上海訂做,只有上海的裁縫才敢攬下這么大的活兒。為什么?因為帝國主義夾著尾巴逃跑時,洋婆子給上海丟下很多乳罩子,了得,全像母牛的,每個上海裁縫都拾了一大把。只要照瓢畫葫蘆,巴圖老婆就能面貌一新,威震邊疆。醫生拍腔子,這活兒他攬下了,誰讓他是見過大世面的,只要他給上海的裁縫打個招呼,巴圖老婆的艷名就會傳遍上海市。到那時,不是吹的,只要他振臂一呼,多少熱血青年會因為自己不是右派來不了邊疆一睹巴圖老婆的豐姿而主動給自己扣屎盆子自首為漏網右派被荷槍實彈押解到邊疆來不用掏路費就能看個夠。巴圖問是隔著衣服看,還是脫了衣服看?醫生說這活兒是他攬下的,他不能在廣大熱血青年面前丟面子,再說人家大老遠來了,不容易,連政治生命都不要了,也就是不要命了,還是脫了吧。巴圖一蹾空酒瓶,就不怕老子的步槍走火嗎?醫生趕緊又拿出一瓶酒。巴圖喝高了,說他也見過大世面,也見過乳罩子。醫生問誰的?巴圖說呂娥的,也挺大的。醫生大叫一聲你媽逼,出手就打,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打架,輸了。他憤恨不過,便徹底揭穿了巴圖的騙局,巴圖說他爹是烈士,政府給他發過一個免死證,并附帶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指標。天下有這么王八蛋的政府嗎?肯定沒有,那不過是一本死了也就白死了的光榮證。當巴圖被揭穿時,表示過要重新做人,也就是夾著尾巴做人。對于這種沒出息的喜歡悔過自新的人,別尿他,他不敢殺人。大家一聽這話很生氣,真想把醫生批斗一頓,一個右派分子也敢跟大家作對。大家惹誰了,不過是想分些馬肉,醫生卻說巴圖不敢殺人,巴圖不殺人,今天分什么?太沒人味了!

巴圖老婆說巴圖是太陽,蘇日娜是烏云,烏云遮不住太陽。大家之所以相信蘇日娜,那是因為大家沒有看到過赤裸裸的巴圖。大家請她不要掩耳盜鈴了,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有人不止一次看到過,巴圖光著身子騎著也是光著身子的光背馬,兩個光光的家伙在河邊的沙地上玩得可歡實了。巴圖老婆不想解釋了,面對一群只想分馬肉而不顧他人死活的群眾,誰能把赤裸裸和光屁股說清楚。她該回家奶娃娃了,奶水已滲透衣襟,滿懷潮濕。社長如釋重負,不用搶購奶粉了。

王皮子提著兩條血淋淋的狗腿一鉆進人群就被群眾運動的熱烈氣氛感染了,他說,巴圖那個狗日的槍法確實好!大家叫他閉嘴!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都死球了還說話?他偏要說,還豎起了大拇指,巴圖的槍法確實好!馬不停蹄就一槍放翻了。蘇日娜薄嘴一撇,真想啐王皮子一臉細碎的唾沫,他媽的人也敢詐尸,她才是唯一的目擊者。為了鞏固這份榮譽,她還閉上左眼做了一個瞄準打槍并投彈的姿勢,叭!步槍一響。咣!手榴彈也響了。王皮子死得好慘,血肉一堆,哪里還有一點兒人樣子。有人問,王皮子算不算烈士?王皮子一舉手,當然算!蘇日娜向來歧視王皮子,說王皮子一家出了兩個盲流,王皮子是解放前的老盲流,呂娥是六○年的新盲流。所以,她不打算把烈士的光榮稱號授予王皮子。她說,算不算烈士你說了不算,必須讓醫生驗個尸,打在腦門子上算烈士,打在后腦勺上算槍決。王皮子非常自信,驗就驗,真金不怕火煉!社長沒見過,人們在受到蠱惑時是如此的不愿醒來,醒來,尤其是突然醒來,不僅痛苦,還可能因夢想的猝然破滅導致精神失常。社長不是個敗興的人,他說都不要爭了,還是驗了尸再說,事實勝于雄辯。等驗完尸,大家都來,開一個追悼會,以寄托我們的哀思。王皮子異常振奮,堅決擁護領導的英明決定,并希望大家化悲痛為力量,準備一塊門板,兩條繩子,四根杠子,先把死人抬到涼棚下,再割一捆臭蒿子熏蒼蠅。現在天熱,步槍加上手榴彈,基本上就是一堆爛肉了。爛肉既惹蒼蠅又養蛆,用不了一頓飯的工夫,蛆兒就吃得白胖白胖了。幸虧家里養了一群雞,蛆兒再多也不夠雞吃的。

王皮子跟著社長進了辦公室,把兩條狗腿往桌上一放,他說這就是巴圖行兇的證據,不過這個證據是可以吃的,社長吃了證據以后,就可以當包青天了,讓巴圖一命抵一命!為了節約我國的子彈,支援越南打美帝,就用鍘草刀吧!包青天就是靠鍘草刀爬上去的。社長說他沒有包青天那么橫,再說公社就一把鍘草刀,鍘了人再鍘草,草就血腥了,牲口聞見血腥就再也不吃草了,不吃草怎么辦,又不是開“三干會”的干部可以吃四菜一湯,那就去你家吃饃饃吧。王皮子當然不愿意,社長怎么是這樣的人,前年為了大搞積肥運動,讓全公社的人到他家拉屎,還用屎換饃饃吃,按一泡屎換一個饃饃算,他把虧吃大了。為這事,醫生還寬慰過他,醫生說,就體積而論,一個饃饃無論怎樣大也沒有一泡屎大,六○年之后尤其如此。他說醫生對新社會有仇呢,老說六○年的饃饃不大。大躍進那年,公社食堂蒸的饃饃就比一泡屎大,而且是白吃,隨便吃,吃不完就扔掉,反正都快共產主義了。如果再來個大躍進,社長派牲口到他家吃饃饃,他是歡迎的,不是要跑步進入共產主義嗎?騎上牲口跑得更快。不讓用鍘草刀就算了,別拿牲口嚇唬人,巴圖這個牲口也不配享受這么高的待遇,狗日的躺在鍘草刀下還以為自己是劉胡蘭呢,等著偉大領袖毛主席給他題詞呢。不讓用就不用,活人還能讓尿憋死,槍斃總可以吧?子彈錢讓巴圖掏!社長聽夠了,大吼一聲,王皮子!你詐尸詐夠了沒有?王皮子一個愣怔,半天回不過神來,他問社長他目前是人還是鬼?社長讓他到鏡子跟前照一照,鬼在鏡子里不露臉,在太陽下也沒影子。王皮子走過去照了一下,勉強湊夠一張臉,影子也爬上了白墻,顯得很單薄,像皮影。他說,你看我活得還像個人嗎?老婆老婆不像老婆,成天和巴圖不清不楚。養條狗就是要嚇住巴圖,看住老婆,結果還讓巴圖殺害了。社長問他沒死為啥要說自己死了,還爭著要當烈士?王皮子一聲嘆息,大家都說他死球了,他只好少數服從多數,這不是民主嗎?民主完了還得集中,集中到領導嘴里要開追悼會,他就趕緊給自己準備后事。領導的話誰敢不聽?不聽話的都成了右派。社長笑了,就你這球樣子,大字不識一個,也想當右派?王皮子也笑了,當個右派也挺好的,看人家醫生,想看哪個婆娘的屁股,就扒下褲子打一針。我國還有這么好的工作,狗日的真有福氣。社長讓他少說流氓話,把狗腿拿走,老實人也學會腐蝕干部了。王皮子故作惱態,說社長瞧不起他,能吃巴圖老婆的奶,就不能吃他的狗腿?一碗水要端平呢。社長堅決否認吃過巴圖老婆的奶,可王皮子聽蘇日娜說,社長在巴圖家醉過,醉成了一堆泥,要不是蘇日娜按住巴圖老婆硬生生擠出一缸子奶水,又撬開社長的嘴灌了進去,社長能醒過來嗎?早死硬了。社長還是不承認,若承認在巴圖家醉過,傳話的人就會說他在巴圖家睡過,再傳,就變成了他和巴圖老婆睡過。這要傳到巴圖的耳朵里,那桿步槍就真的要走火了。王皮子哪壺不開提哪壺,他說喝高的人都糊涂,犯些小錯誤也是經常的,男女關系不過是脫褲子提褲子的生活小節,沒啥。社長說,去!把蘇日娜叫來,我有話問她。

蘇日娜進門就直撲桌上的那個茶缸子,茶缸子里還有些茶底子,那是社長剩的。社長說他沒有醫生那么講究,老嫌別人的嘴不衛生,把自己的茶缸子看得很緊。蘇日娜嘻嘻一笑,才不是呢,醫生要是嫌別人的嘴不衛生,就不會親起嘴來沒完沒了了。社長問,有這事,我咋不知道?蘇日娜讓他別急,下次開社員大會,她一定積極揭發,血淚控訴。狗日的醫生脫不了上海人的小氣,明明嘴里含著一塊牛奶糖,才給人家咬下小半塊,人家剛含在嘴里還沒含軟呢,他逮著就親,親著親著,又把人家嘴里的牛奶糖親進了他的嘴里,一點兒虧也不吃。社長起身給她倒了一缸子水,讓她慢慢說,交代問題不要避實就虛,爭取寬大處理。她說親完嘴,醫生又給她打了一針,醫生說打上葡萄糖,做女人才甜蜜。她看那一針不像葡萄糖,倒像是治療梅毒的盤尼西林。不過醫生打針非常輕,也非常慢,打完針,人家的屁股都冰涼了,還起了一層麻麻的雞皮疙瘩。醫生確實像白求恩大夫,又把人家屁股上的雞皮疙瘩揉平了。醫生的手好溫柔,好浪漫,仿佛夢里,美死了。社長問交代完了?蘇日娜不高興了,問那么多干啥?社長說他有權掌握公社的全盤大局,包括在院子里等著分馬肉的隊伍是不是越排越長了。蘇日娜說,屁!越排越短了,群眾的思想工作就是難做,有人已經開始懷疑鐵打的事實了,說是看見王皮子了。真是大白天活見鬼了,我再也不想管他們了!社長指指在她身后哧哧發笑的王皮子,他是誰?蘇日娜沒回頭就知道:王皮子嘛!社長說,人家不是活得好好的嗎?蘇日娜才不管王皮子的死活,硬說這是詐尸!還說沒屁事少煩她,她還要去王皮子家布置追悼會呢。說完,就哼著走了調的歌走了。社長搖搖頭,苦笑著說,王皮子,看見吧,你的后事有人包了,她比你更愛操別人的閑心。王皮子把頭伸出門外,朝蘇日娜的背影呸呸兩口。

王皮子關上門,想請社長幫個忙,能不能調和一下他和呂娥的夫妻關系。社長挺犯難,清官難斷家務事。王皮子說現在已經不是家務事了,巴圖已經插進來了,巴圖都敢插,社長有啥不敢插的?巴圖太囂張了,天天騎著馬兒跑過來唱歌,他一唱歌,呂娥就丟下魂往外跑,說是跟巴圖打獵去。還說她的任務是打草驚蛇嚇兔子,專門布置口袋陣,讓巴圖猛烈射擊。兩個家伙一打就是一整天,日頭偏西才回家,不過每次也能提回一兩只野兔子。呂娥只要提回野兔子,就牛逼烘烘的,一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破鞋樣子。女人是不是都這樣,吃飽野食就滿足了,還打飽嗝?社長說他對女人沒研究,也許醫生能頭頭是道。王皮子才不會去問醫生,這種丟人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不是社長這么平易近人,打死他也不說。社長讓他盡管說,放心說,向領導匯報情況,應該大鳴大放,領導有政策把門,絕對言者無罪。王皮子說他很膈應巴圖打的野兔子,剝了皮子就像剛生出來的娃娃,感覺是巴圖丟下的私生子,真想扔球掉。扔掉又覺得可惜,日他媽,不吃白不吃!結果就吃多了,像脹了一肚子窩囊氣,脹得人滿炕打滾,滾到半夜才消停。消停了又想鉆呂娥的被窩。哪能鉆進去?呂娥緊緊壓住被窩的邊邊,死活不讓人鉆。他就削尖腦袋往里鉆,好不容易鉆進去,又被踹了出來。鉆進去,踹出來,進進出出沒幾下,就大喘起來。他請社長教育一下呂娥,不要瞧不起勞動人民,尤其不要瞧不起臭皮匠。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和臭皮匠睡,就是和諸葛亮睡。社長愉快地答應幫忙,說自己要是女人,肯定不會拒絕和諸葛亮睡覺。王皮子一興奮,便以諸葛亮自居了,說他有一條錦囊妙計,請社長隨便挑個好天氣,帶領他去紅柳窩捉奸!捉住巴圖和呂娥往死里打,并依法沒收他倆的褲子和裙子,沒收成光屁股。社長不愿前往,雖然捉奸是激動人心的事,但是他有心臟病,怕受不了。再說,領導不能聽風就是雨。如果特別想捉奸,就自己去捉吧,天氣好不好倒是次要的,要緊的是,千萬不能讓自家地里長出別人的苗。一旦長出來,按草原的風俗,那可是草生芽羊下羔的平常事,誰也管不了。王皮子挺失望,難道草原是養流氓的地方?既然是,去紅柳窩捉奸就不勞社長幫忙了,教育呂娥和諸葛亮睡覺可是社長答應的,不能說話不算話。社長說,教教教,一定教。其實他心里也沒底,萬一呂娥是個犟板筋,把領導的教育當成放屁,堅決不和自詡為諸葛亮的臭皮匠睡,領導的臉面往哪兒擱?領導也不全是不要臉的。王皮子說把燈吹滅就看不見臉了,他讓社長只管掀被窩,剩下的事他來辦。社長不同意把燈吹滅,干事業就該光明正大嘛。王皮子提了狗腿就走,社長沖到門口一堵,把狗腿留下!

蘇日娜鼻青臉腫地回來了,報告社長,呂娥抽了她一頓鞋底子。社長問她清醒了沒有。她說去球子,王皮子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后天也行,會死在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白天!王皮子的嘴突然抖起來,這婆娘瘋球了,大白天說鬼話,呸呸呸!蘇日娜把社長拉到門外,說她扔過羊拐骨,羊拐骨算卦靈得很。蒙古人的羊骨卦,屬于民族文化的傳統部分,在她手里已經爐火純青,她還年輕,只打算繼承光大,不打算招收徒弟。社長聽得汗毛都直了,這不是迷信嗎?小心挨批斗!蘇日娜鼻子一哼,愛信不信!說完就扭著腰枝走了。入夏時,她曾給社長老婆算過一卦,讓她小心右邊的奶頭,結果社長老婆就從馬上杵了下來,只是杵掉的奶頭不僅有右邊的,還有左邊的。她為這一卦算得不太準確還向社長道過歉。社長說她算得很準,他老婆左邊的奶子本來就沒奶水,摸摸可以,奶娃娃不行,所以可有可無。然后就把她叫到了背人處,雖然沒把她的嘴撕爛,起碼撕大了撕腫了。醫生給她涂消炎藥時憤憤不平,這是什么世道,連言論自由都沒有。蘇日娜哇一聲哭了,她太感動了,若不是她的嘴腫成了一朵花,非把醫生親個死去活來不可,知音太難求了。醫生不識好歹,死活不讓蘇日娜在工作時間調戲他。蘇日娜又哭了,并說,你可以調戲我,我就不可以調戲你?這是什么世道,連調戲人的自由都沒有了。

蘇日娜的臉被呂娥抽得見不得人了,可背影還是很好看的,一走一扭,妖得很。她走遠了,社長心里還是毛毛的,這個女巫的嘴非同一般,說啥來啥。還是開個大會吧,人多氣盛,沖沖鬼氣邪氣,他最怕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他讓王皮子通知一下,就說苦大仇深的李老太有一肚子的苦水要倒,讓大家準備好毛巾或抹布,不要有了眼淚或鼻涕就往袖子上擦。

李老太逃了大半輩子荒,反倒落下一副好身體,白胖白胖的。她說自己要不是小腳,非把荒逃到全中國乃至全世界不可,誰讓她是個胸懷祖國放眼世界的人呢?她講的逃荒,怎么聽也不像逃荒,倒像兩萬五千里長征。比如,她曾經翻過一座山,山上正好下了雪,便說自己翻過雪山,還說這是更喜岷山千里雪,三軍過后盡開顏。又比如,她曾經走過一片長滿豬草的野地,便說自己走過草地,并且把草地上的野菜全吃了。吃光了繼續走,走啊走,糊里糊涂就走進了一片軟囊囊的沼澤地,她說這才是紅軍走過的草地,不長野菜,全是草,她把皮褲帶也煮著吃了。也就是說,紅軍吃啥她吃啥。吃了皮褲帶,只好提著褲子走。她恨自己長了兩只小腳,簡直像兩個蹄子,走在軟囊囊的草地上,一踩一個坑坑,一拔一個眼眼,回頭看看自己留下的光輝足跡,哪像人留下的。看來硬走下去是不行的,爬才是可行的。爬了一肚皮的泥湯湯,好不容易爬到沼澤地的邊上,卻遇上了馬匪軍。馬匪軍說抓到一個女紅軍!她說她不是紅軍。馬匪軍才不信,把皮褲帶都吃了還不是紅軍?她說那是豬皮的,可以吃。馬匪軍就手給她一馬鞭,洗嘴去!日奶奶的臟死了。她又白又胖,根本不怕馬匪軍。講到這里,她已經以為自己是紅軍了,大聲問臺下,紅軍害怕馬匪軍嗎?臺下很整齊,不怕!醫生小聲對呂娥說,幸虧遇上馬匪軍了,遇上蔣匪軍,非把她紅燒著吃了不可。呂娥撲哧一笑翻下馬扎子,趴在地上繼續笑,怎么也停不下來。巴圖老婆問笑啥呢。醫生看她比李老太更白更胖,忍不住也大笑起來,笑得鼻涕一把淚一把,全擦在了袖子上。大家憤怒了,在憶苦會上大家都像死了爹娘,醫生和呂娥不哭也就罷了,竟敢笑,還是狂笑,哪里還有一點點階級感情,只有右派或右派的女兒,才會這么興災樂禍,斗球一頓!社長說,散會。

呂娥醒了,隱約看見一條舌頭從笑口中吊出半截子,腌黃瓜似的,月色一染,熒熒泛綠。媽了個巴子!她一巴掌把王皮子扇到了后炕。是可忍孰不可忍,剛把鮮花盛開的原野迎進夢里,在大自然的懷抱中還沒倘佯幾步,院子里那個漚肥的糞坑便橫在了眼前,滿坑的屎橛子沒一根是老實的,全都搖頭晃腦飛起來,竟然有一根飛進了嘴里,臭醒一看,原來是王皮子的舌頭。

王皮子一貫記吃不記打,他就好這一口,喜歡用舌頭嘗遍呂娥的方方面面。呂娥的嘴確實清爽,這不公平,憑啥就不能和他的一樣,牙齒上也長滿青苔似的綠垢,口腔里到處是腥臭的粘液,膿稀稀的能拉出透明的絲子,蛛網一樣縱橫。這樣的嘴,病從口入可以,禍從口出沒門兒。他想把呂娥的嘴也培養成他這樣的嘴,一張樸實的嘴。文化人的嘴,紅口白牙倒是好看,咬文嚼字就危險了。看人家老李,明明當過教書匠,五七年后就不識字了,成了泥瓦匠,家里再也不放一片有字的紙,手紙也不要,上茅廁就提上半塊磚頭,歹徒似的,一溜蹲坑的人除了巴圖無不給他讓位子。巴圖不讓是因為懷里抱了一桿愛走火的步槍,其他人赤手空拳,怎敢占著茅坑不拉屎。老李玩磚頭已經十分在行,可是倒不清棱子絕不冒然下手,生怕尖銳的破茬子傷了自己的大后方。蹲坑的人有意戲弄他,遞過報紙,換下磚頭,說磚頭是建設社會主義大廈的,不能褻瀆,還是用報紙吧,先給大家念念大好形勢,再擦。老李知道,報紙比磚頭是更大的陷阱,考驗的時刻終于來了,他拿著報紙,半天不吭一個字,說全忘球了。王皮子慶幸自己目不識丁,比老李省勁,不用裝就是大老粗,偉大的新社會給大老粗的光榮真是三天三夜都說不完,總之,僅次于徹底光榮。呂娥卻罵他連個球都不是。

天大亮了,王皮子套起驢車,裝上羊皮,要去河邊的水坑泡皮子。昨天一大早他的生活就亂了,先是巴圖策馬而過,一槍崩了大黑狗,接著是唯恐天下不亂的蘇日娜在全公社宣布他死于非命,簡直是造謠!不過這個謠造得好,讓巴圖結結實實當了一回殺人犯。從人人都想分馬肉就可以看出人心向背,巴圖是失道寡助的。他不能放過這個機會,也造了一些謠,獲得不少同情,從有人提議讓他當烈士就能蓋棺定論,他是得道多助的。至于夜里的事,也怪他老也老了,一顆紅心還像少年那樣激烈跳動,騷情起來要嘗呂娥的嘴,結果挨了一巴掌。應該向社長學學,工作從基層抓起就扎實了,假如從腳底板子開始,一寸一寸往上親,不親她個肉癢癢心癢癢哼哼呀呀蹬開被子坦白從寬,那呂娥就太沒人性了。不過呂娥本身就不厚道,心短著一截子,哪壺不開提哪壺,罵他連個球都不是也就罷了,何苦不依不饒狗攆狐貍似的咬住尾巴就不松口,他不就是向醫生要了一盒子避孕套嗎?咋就成了打腫臉充胖子?呂娥懂個屁,這叫兵不厭詐,免得有人以為他的后方空虛,乘虛而入。

還沒把驢車趕出院子,巴圖就騎著馬兒唱著歌過來了,什么狗屁歌,一嘴的陳詞濫調,王皮子太熟悉這首歌了,巴圖從小就唱,也不嫌膩歪,聽得人都快吐了,唱球些啥嘛,“黑夜來了我來了,姑娘的心就亮了。黑夜走了我走了,姑娘的淚就流了。”聽聽,放著大白天不歌頌,偏要歌頌黑夜,想復辟黑暗的舊社會嗎?日你媽的,吃了沒有?巴圖唱歌心無旁騖,一副從草原來到天安門廣場的樣子,眼里哪有王皮子,更別說瓜田李下了。王皮子想起巴圖小時候還是挺可愛的,咋一成人就不像個人了,這么猖狂。昨天那一槍沒打中狗就好了,他不是打賭要在雞巴上掛鐮刀嗎?那就讓他掛,誰也別攔著,不掛都不行!要掛就掛在根子上,徹底根除!到時候一定請社長來主持公道,社長會喊,各就各位預備開始!讓醫生也來旁證,先看熱鬧后搶救,大不了掏些醫藥費,誤工費是堅決不掏的,巴圖這個二流子,啥時候老老實實出過一天工?

一首歌唱了三遍,呂娥還沒露面,巴圖有些急躁了,惡狠狠問王皮子是不是把呂娥的褲子藏起來了,太卑鄙!王皮子說,你把我看成你了。呂娥的褲子都洗了,還沒干呢。誰像你,光屁股都敢追兔子。巴圖認為有必要澄清一下這段往事,當時不是不想穿褲子,而是褲子里裝了兩褲腿瓜,總不能先背回家再跑過來追兔子吧。兔子又不是和你約會的傻婆娘,會摳著鼻子嗍著指頭站在敖包下一直等你。王皮子沒想到巴圖還是個賊娃子。巴圖說,把你媽的屁放下,兔子不是讓你吃了嗎?王皮子說好像是,便趕著驢車出了院子,走出數步,又回頭說那只兔子太瘦,要是有巴圖老婆那么胖就好了,就是割上一個屁股蛋子抱回家,也能吃上半年。巴圖似乎想起了什么,叫住王皮子,呂娥不是還有幾條花裙子嗎?你就不能幫助找一找?王皮子說沒見過!一抬屁股,斜上車轅,一鞭子抽得母驢縮緊屁股,一溜急步小走,該干啥干啥去了。

小騾子沒走,圍著紅馬轉了一圈又一圈,想找個機會鉆個襠。它要認準這個游戲好玩兒,心里就放不下,不鉆上一趟,心里便像生了虱子,要是能鉆上一趟,那就開心死了。紅馬不想讓它鉆,盯著這個鬼東西,提虛了一條后腿,準備隨時支絆子,絆它個趔趄,也開開心。呂娥推開門,看王皮子走遠了,才笑盈盈旋起花裙子,蝴蝶那樣招展而來。巴圖的嘴合不上了,兩腳退出馬鐙,悠在馬側,蕩出心的歡快。紅馬看見美麗的呂娥也走神,小騾子趕緊抿起耳朵,鬼頭鬼腦鉆了一個空子。它心滿意足了,才撒著歡兒追趕驢車去了。

呂娥一上馬,就把一身花朵似的芳香染在了巴圖懷里。巴圖想掩蓋自身的韃子味,趕緊抖動韁繩,鼓舞紅馬大走起來,清風一吹,迎面都是香味道,他馬上就忘本了,居然以花朵自居。呂娥說花朵是女人,一個大男人也好意思當花朵,當大樹吧,當電線桿子也行,起碼頂天立地。巴圖在電影里看到過包鋼的大煙筒,他想當大煙筒。呂娥轉臉瞪他一眼,你想干啥?

在巴圖看來,呂娥身上的香味來路不正,是醫生從上海背來的,一背就是一挎包,挎包太重,壓得肩周炎都犯了,活該!醫生每次回來,一見呂娥就喜上眉梢,還夸夸其談,說挎包里都是他媽媽留下的高級化妝品,一次背不完,慢慢背吧,這次背的全是外國貨,味道富貴得很,不像咱們的雪花膏,一股子窮酸味。呂娥收禮收得心安理得,誰知私下里有沒有鮮為人知的交易。就是有,這兩個家伙也不會說,漢人的嘴里沒實話。再說醫生又不是傻子,能白給嗎?呂娥拿上這些化妝品,到處亂涂亂抹,臉上、奶上,甚至連下面也抹。白吃羊肉不嫌膻,那地方也需要抹嗎?哄誰呢,哄球去吧!呂娥說自己上輩子可能是香妃,天生了一種從骨子里往外滲的香味兒。巴圖不信有這種人。呂娥說他是井底之蛙,連起碼的都不知道,香妃就是皇帝最心疼的小老婆,新疆人。巴圖說他早知道,新疆人的腋下全有味道,皇帝說這味道是香的,誰敢說不香?于是就把這個新疆丫頭吹成香妃了。呂娥的腋下不是也有一絲兩絲的洋蔥味嗎?這就是味道!好在老毛子傳到二毛子再傳到三毛子味道越來越淡了,不然還得向醫生借口罩。

胡楊林里悠閑著幾峰駱駝,身上灑滿金燦燦的光點,那是太陽透過樹葉的縫隙吻在它們身上的光榮,太稠了,一個擠一個,擠得跌下駝背,碎在地上。風雷而至的紅馬背著男歡女愛,把樹葉剪碎的光陰踏得更碎,踏碎了林中的寧靜,驚圓了駱駝的眼睛。

出了胡楊林,茂密的紅柳已開滿粉紅的花,風過浪動,一直鋪張到河邊。河的那邊是更加茂密的紅柳,那里才是沒人管的天堂。河面上無波無瀾,沒有野鴨的拍打起落,甚至有些寂寞,只有來到紅柳垛城的閘口,才會聽到被閘口擠疼的河水發出的震耳欲聾的咆哮。閘口上搭了兩根三米多長的胡楊木,都朽了,誰也不敢把它當作橋。

巴圖有非凡的紅馬,可以一馬二人風馳電掣跳過閘口。跳過閘口,紅馬首先高奏凱歌似地蹦出一個屁,它興奮極了,想掉頭再跳一次。呂娥溜下馬背,看著馬鞍上留下的尿濕,很難為情。巴圖說她老毛病不改,跳一次尿一次,一次更比一次多,這不僅是對紅馬的污蔑,也是對他的不信任。呂娥說把生命交給一個二桿子,屁滾尿流是很正常的。巴圖說不要因為別人勇敢就說別人是二桿子,他除了勇敢,還給喇嘛廟畫過壁畫,大的有被子那么大,小的也有褥子大,一般人敢畫嗎?呂娥說借她一個膽子也不敢亂涂亂畫,畫不好就是畫地為牢,她頂多敢在一張白紙上畫些一窮二白的東西。巴圖笑了,他有一口好牙。他可不是吹的,盡管把九色鹿畫成了山羊,可是九種顏色一樣也沒少,還得一根毛一根毛地畫清楚,畫稀了,別人會說這羊的毛被蟲嗑了;畫稠了,別人會說這羊披了一塊花地毯。總之,做人難,做一名畫家更難,做一名少數民族畫家更加難。呂娥把尿濕的裙子晾在紅柳上,忍不住笑起來,沒想到草原上除了牲口,還有畫家。巴圖說不信就把褲衩脫了,他最善于畫裸體女人。呂娥藍眼一圓,你咋不脫!巴圖就等這句話了,一撩蒙古袍,好家伙!

晾在紅柳上的裙子和褲衩被曬得快褪色了,他倆還沒完沒了,在暖洋洋的沙地上落下好幾個人印子。不知是汗水濕的,還是其他方面的水濕的,人印子濕成了人模子,尤其是屁股落實的部分,不但圓滿,而且深刻。紅馬站在旁邊,盯著看,很認真。一個小時過去了,兩個小時也過去了,它不耐煩了,開始起哄,刨起炒過似的沙子,揚了巴圖一背。巴圖背上麻酥酥的,他說這牲口要埋人呢。呂娥說牲口要是吃起醋來,別說埋人,就是埋葬帝修反也是幾蹄子的事。巴圖說廣播里天天喊著要埋葬帝修反,難道廣播里的人也和牲口一樣,也吃醋了?呂娥真佩服巴圖,大動卻不喘大氣,還能說話,說的還是反動話,她讓巴圖少說多干,他媽的快干!使勁干!巴圖本來就能干,只是他這人,在上面干一點好事,就生怕下面的不知道,腰里使著勁,嘴上也不閑著,說他是方圓百里最猛的男人,比驢還猛!呂娥一笑竟忘了哼哼,于是錯過一次高潮,她說巴圖方法不正確。這話不正確,巴圖一貫正確,而且非常誠實,從不糊弄女人,絕對出大力流大汗,苦干加巧干,如不滿意,還可以再來。他開始沖刺了,搞得聲震八方,天搖地動,野兔子們紛紛背井離鄉。紅馬卻被感染了,刨蹄騰立,響鼻嘶嘯,形同歡呼,莫非這家伙有越俎代皰之心?

兩人赤條條躺在沙地上,羞得太陽躲在云彩里好一陣子不出來。夏天真好,人就想一絲不掛有所作為;冬天不好,手都不敢出袖子,更別說精身子滾在冰冷的沙地上為所欲為了。巴圖在冬天也不想虛度年華,往往是等不到夏天就想做夏天的事,他要學驢,站著從后面來。呸!呂娥一口否定了。巴圖并不氣餒,他還有個好辦法,就是在沙地上刨一道壕,把紅柳燒成火炭堆在壕里,再鋪上沙子,就是一盤火熱的炕。呂娥想的也是不能白來,另外也好奇。巴圖叫過紅馬,一聲令下,刨!紅馬樂得屁都濕了,它已經墮落得有點兒像田鼠了,很會刨。呂娥摸摸沙地上的火炕,由衷一嘆,好窩!這一對人馬父子正事干不了,干這種事無師自通,兩個流氓。她也不是吃素的,不就是桑田野合之類的勾當嗎?孔子的母親都義無反顧,她怕啥?媽了個巴子,干!大不了生個野種,野種沒有一個是孬種,不敢叫孔子孟子老子,還不敢叫野子?巴圖說野子太難聽,他姓巴,能不能叫巴子?

呂娥躺在沙地上,似睡。巴圖說她的奶子像日本鬼子的碉堡,石頭砌的,太堅固了,放在戰爭年代,我軍豈肯放過,一定會派個戰士爬上去炸掉才解恨。可是戰士爬上去才看清,不是一個,一個炸藥包不夠,再來一個!首長罵戰士笨蛋,中間的縫子那么緊,不會塞在中間一舉兩得嗎?呂娥半閉著眼,警告巴圖不要拿女人的身體取笑,一陣讓日本鬼子蓋碉堡,一陣又讓我軍炸碉堡,一茬接著一茬糟蹋女人,禽獸!巴圖這么墮落,完全是他媽媽教的。他媽媽說他是那頭天生一副好嗓子的灰毛驢生的。從此,他連他媽媽都不認了,天天端上炒米喂那頭驢。驢吃上癮了,一見他就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扯開嗓子驢叫,叫得王爺不能午睡,王爺就把驢賣給漢人拉磨去了。巴圖無比懷念那頭驢,懷念的淚水止不住時就學驢叫,叫得比驢還豪邁。他和小郡主若是沒有婚約,王爺真想把他當驢賣了。呂娥說王爺要賣驢,她倒是有些私房錢,這頭驢太好用了,她有優先購買權。

呂娥想知道巴圖的老婆究竟女人不女人。巴圖說非常女人,下面一大片,像草原,都可以放羊了。呂娥笑得要飄起來了,夸巴圖的確有不同凡響的藝術想象力。這一夸,夸起了巴圖強烈的表現欲,盡管他站起來時兩條羅圈腿還有些打飄,可還是找了一根紅柳棒,不一會兒,平整的沙地上便躺了一個肉騰騰的女人,毛多膘厚,倒也婀娜。征服精神遠比征服肉體要難,要想把呂娥征服得五體投地,就不能不一展少數民族畫家的風采。紅馬看巴圖作畫,崇拜得無以言表,跟前跟后,點頭擺尾。巴圖扎著馬步畫出的女人也在扎馬步,那是仰面躺下后扎出的馬步,兩腿叉得極其開。呂娥不如巴圖懂藝術,罵這個叉開腿的女人是蕩婦,活該讓紅馬坑一身缺點,坑得好!巴圖很心疼自己的作品被自己的崇拜者坑了,坑了一身麻子。呂娥問麻子不是長在臉上嗎?巴圖嗤嗤一笑,何止臉上,全身都是,害過麻子的地方連毛都不長。呂娥撲過去就打,不要臉的東西,連麻子都不放過。

臨近午時,太陽忽然起了風圈。呂娥說太陽的風圈像女人的乳暈。巴圖看風圈的顏色越來越深,快趕上蘇日娜烏黑的乳暈了,要刮黑風,趕緊收拾回家!呂娥跑過去從紅柳上取下裙子和褲衩,褲衩縮水了,費了好大勁,還是提不上來,便學了蛇的妖媚勁兒,扭著搖著才撐進了自己的胯部。她在忙亂中并未忘記抹掉沙地上的那幾個圓滿而深刻的人模子。抹掉了放肆的痕跡,反而不緊不慢了,竟有閑心問,要是太陽的風圈和她的乳暈一樣也是粉紅色的,天會怎么變?巴圖說太陽要是套個粉紅色的圈圈就該下刀子了,快走!黑風一來就別想過閘口了。他一把拽上呂娥,攬在懷里,打馬飛奔起來,奔到閘口,不敢松懈馬的猛力,一抖韁繩跳了過去。此時,太陽已蒙塵無光,眼看著漫天黃塵徐徐而降,把花枝搖曳的紅柳弄得灰頭土臉,那條原本泛著堿白的小路也被染黃了。幸虧是臥在紅柳中的夾道,盡管蜿蜒,還能走清楚。紅馬噴著粗氣大走著,惶惶如喪家之犬。巴圖的心情更糟,剛才跳過閘口時,無意間瞥了一眼,閘口上少了一根胡楊木,他心里咯噔一下。

黃塵一來,太陽就躲得不見了,房屋和蒙古包漸漸模糊了形狀,隱沒了輪廓,直到沒了影子。天迷茫,人也迷茫,沒說要開會,會議室卻擠滿了蓬頭垢面的人,除個別無知無畏的,絕大多數惶惶不可終日。平日里都說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哄鬼的話,僅僅看見灶膛里躥跳的火苗不是平時的火紅色而是鬼火那樣磷光青綠,就嚇得提上馬燈拖家帶口摸到公社來給組織找麻煩,不打算過日子了。那提著的馬燈肯定是被當作指路明燈來用的,擰起的燈苗咋咋唬唬像火炬,光亮卻透不開一尺之外的盲目的路,像小鬼提的勾魂燈,晃著瘆人的綠光。社長透過昏暗,看見一群像是剛被活埋又被挖出來的群眾,問了一句既體貼人又不用負責任的話,吃了沒有?醫生抹了口罩,說大家都快被活埋了,不打算再浪費糧食了,還是支援內地的社會主義建設吧。大家齊刷刷偏過臉來,怒目而視,怎么又是醫生這個右派假裝左派冒出的右派言論,誰給他的發言權,竟敢宣布大家的人飯吃到頭了,不是黃塵嗆得人喊不出革命口號,非開個現場批斗會斗球一頓不可。大家好不容易落一次難,集中起來混一頓公家的飯,這是多么合情合理的事情,醫生杞人憂天沒胃口,憑什么讓大家也跟著他絕食,天理不容!瞧他那個球樣子,啥時候都不忘記穿上他的白大褂,嘴巴上捂著大口罩,眼睛上扣著防風鏡,脖子里圍著白毛巾,膀子上斜挎著行軍水壺,活脫脫一個施放毒氣的日本鬼子,斗他一頓是遲早的事,且記下!坐在醫生旁邊的也是這么想的,而且越想越氣,竟氣得咳起來,他問醫生有沒有多余的口罩。醫生說哪有多余的,你看見了?證據呢?他說醫生嘴上的就是證據,說罪證也不過分。醫生說去你媽的吧,給了你我不活啦?我的口罩還是從垃圾桶里翻出來的,還是用我的毛巾吧。咳的人沒多想醫生的毛巾除了擦臉是否在其它場合也用過,倒覺得這個右派還能開出幾朵人道主義的花。他捂上毛巾就想謝謝,結果咳得更厲害了。看架勢只有把肺子咳成碎片吐出來,才能表明感謝來自肺腑。醫生告訴大家,有口罩的戴口罩,沒口罩的捂毛巾,沒毛巾的捂抹布,這不是一般的黃塵,在沒有風的情況下就從天而降,不是開玩笑!大家要相信他,要相信科學。蘇日娜說她信,她不但信,還未卜先知,昨天就給社長打過招呼,可他不信,說這是迷信!怎么樣,社長同志,服了吧,是不是在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白天?社長呼地站起來,閉嘴!閉上你的烏鴉嘴!他幾乎失態,不是那頂黃軍帽扣著,頭發就炸窩了。這個女巫確實說過,王皮子會死在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白天。她不說,倒忘了,王皮子果然沒來。蘇日娜在社長的喝斥下很尷尬,慢慢坐下,說自己的血糖又低了,問醫生能不能搶救搶救她。醫生拿過她的手摸摸脈,同時又把聽診器伸進了她的懷里,小聲說這是什么世道,連言論自由都沒有。蘇日娜說真是遇上知音了!請不要把一個醫務工作者的天使般的溫暖的手從她的冰涼的手上拿開,也不要把能夠吃香喝辣的冰涼的聽診器從她溫暖的懷中取出,世態炎涼,好人難求。為了防止醫生臨陣退縮先硬后軟,她還用她的另一只手壓住并且握緊了醫生摸脈的手。醫生說再不放手他要喊人啦!此時,會議室外的窗臺上已落了一指厚的黃塵,那個咳的人說,要是炒面就好了,在公社的院子里打掃打掃衛生,就能收拾起一年的口糧。

砰一聲,門開了,巴圖和呂娥席卷著滾滾黃塵連滾帶爬進來了,貌似在墳墓里呆久了憋悶了又爬出來的,身上能抖下二斤土。大家讓他倆滾出去,拍拍土再進來。媽的,兩個家伙像兩袋子六六粉,嗆死人了。巴圖老婆已忍無可忍,巴圖,過來!她擠出人群撲過去,拽著巴圖的耳朵拉到角落,伸進袍子就擰。這一次,她把家庭私刑公之于眾了,邊擰邊問褲子呢?巴圖哎喲哎喲了幾聲,也就不了了之了。趁著大家都在看老婆漢子的鬧劇,醫生湊過來,偷偷從白大褂的兜里掏出雪白的口罩塞給呂娥,悄悄說,快戴上,這黃塵是核塵埃,要命的東西。我國肯定又成功爆炸了一顆原子彈,大喜事!呂娥趕緊戴上,又指指醫生的防風鏡,醫生取下來,也給了她。她透過模糊的鏡片,看見醫生瞇起了眼,搞不清是笑瞇瞇地瞇起了眼,還是黃塵迷了眼,因為口罩遮住了臉,遮住的也許是羞紅的臉。這是個好人,雖說只比巴圖大兩歲,在他身上卻可以找到父親的影子。呂娥準備把這久違的溫情放在心里,忽又被革命的警惕頂了出來,醫生不會是美蔣特務吧?他怎么知道又爆炸了原子彈?從我國的第二顆原子彈開始,他就開始料事如神了。電影里的高級特務都是有知識的家伙。醫生是上海醫大畢業的,正好黃泥巴抹在褲襠里,不是屎也是屎。不行,必須問清楚,她的心田不是雙人床,既躺著美好溫情,又躺著美蔣特務。她拽了一下醫生,醫生湊近了,讓她耳語。她撩起口罩,把心中的疑惑蚊子唱歌似的一絲一縷送進醫生的耳朵。醫生抹了口罩,翻臉了,好心沒好報,你去報告吧,玩笑也開得太大了,不要胡亂抬舉人,會死人的!呂娥真怕醫生嚇出個好歹,趕緊也抹了口罩,想以燦爛的笑容說明自己并無惡意,尤其是笑容擠落臉上的塵土后所露出的愧疚,如同低頭認罪。醫生想呂娥雖不會為他兩肋插刀,也不至于背后捅刀子,便以笑容對笑容冰釋前嫌。可呂娥還是心癢,心癢便嘴癢,非要把原子彈搞清楚,搞得像西瓜一樣清楚,紅瓤子還是白瓤子?她是個學而不厭的人,而醫生又是個誨人不倦的人,他說搞原子彈的情報很簡單,先是收音機聽不清了,全是異常的雜音,這是原子彈爆炸后的強大的電磁波,在中學學過電磁波吧?呂娥點頭搗蒜,堅決支持醫生說下去。醫生一旦決了口子堵都堵不住,還用把口子往大里扒嗎?他說電磁波之后就是沖擊波,當然,沖擊波是沖不到咱們這里的,可是帶著核污染的核塵埃用不了一天就飄過來了,落下來了,說明離咱們這里并不遠。醫生又說,他要是間諜,就憑他的腦子,起碼是國際水平的。呂娥莞爾一笑,又戴上了口罩,說來說去還是個特務。

砰一聲,門又開了,紅馬進來了,土得掉渣。有人極其反感,出去出去滾出去!會議室是傳達文件念報紙的地方,不是牲口棚!大家也是這個意思,昨天沒把這個畜牲宰了,全怪巴圖沒把王皮子宰了,宰了就好了,大家就能分馬肉了。紅馬掃視一番,沒看見一個比它漂亮的,有些人的臉拉得比它的臉還長,頭上落了厚厚一層土,像頂了一座新墳。如此不堪入目的一幫人,也敢對它惡聲惡氣指手畫腳,它是牲口它怕誰?不拿出點兒牲口樣子,這幫人還以為它是一頭好欺負的驢呢。只見紅馬奮身一抖,黃塵翻卷,頓時,會議室一片咳嗽,一片謾罵。醫生救火似地擰開水壺,飽含一口,對著塵霧就噴,一口接一口,狂噴濫吐了一陣,紅馬才漸漸現形,它好像在嘻皮笑臉,跟誰學的?巴圖老婆放浪大笑,惹得人人白眼,她才不管,心肝兒肉肉地叫起來,原子彈!媽媽的原子彈快過來。紅馬聽見親人的呼喚,立刻狗仗人勢,橫著膀子,扛開人群,往里猛擠,經過呂娥身邊時,還用馬板牙咬住裙帶拽了拽。呂娥打它一把,心里好笑,想給人寬衣解帶嗎?紅馬似乎也笑了一下,又往里擠,擠到巴圖老婆跟前,就哼哼唧唧嬌喘起來,嘴笨得連個媽媽都不會叫。大家又投過一片白眼,笨,白吃人奶了。

巴圖老婆叫了幾聲原子彈,這倒叫醒了大家,有人像突然掀開了天靈蓋,拼命歡呼起來,我國又成功爆炸原子彈啦!應該是,漫天黃塵就是喜訊,這比天上掉餡餅掉女人掉錢包還讓人興奮亢奮振奮,若不是外面的黃塵比舊社會還暗無天日,人走出去會掉在井里淹死沒人撈,非把鑼鼓抬出去慶祝一番不可。大家慶幸自己是邊疆兒女,承蒙上級關懷和信任,把原子彈這么重要的東西放在身邊,真是祖墳上冒青煙了,首都人民都會眼饞的。饞也沒用,該是誰的光榮就是誰的光榮,總不能仗勢欺人走后門,把邊疆人民引以為豪的原子彈抱回他們家吧?這又不是憑票供應的雞蛋,首都人民可以多買多吃撐面子,原子彈不是雞蛋,要是磕破了皮兒,倒出來的可不是蛋清蛋黃。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同仇敵愾跟首都人民橫上勁了,生怕光榮旁落。也有比較講理的,說首都人民也有權分享光榮,要是把原子彈放在首都和邊疆之間,光榮就像一個烙餅子,掰開一人一半,公平分享。蘇日娜說放在中間看起來挺公平,其實兩頭不討好,因為放在中間只能讓首都人民和邊疆人民看個大概,也就是看不太清楚,還不如初一在首都放,十五在邊疆放。大家一致同意蘇日娜的建議,你有初一!我有十五!社長實在聽不下去了,閉嘴,都閉上嘴!原子彈是你們家的屁嗎,想在哪里放就在哪里放?無知透頂!巴圖緊跟著社長也補充了一些,他說原子彈不是綁在轱轆上的驢球可以輪著來,就是輪也輪不到你們胡說八道。社長讓巴圖也閉嘴,給紅馬起什么名字不好,偏要起個原子彈,馬上改掉!驢球馬蛋隨便叫,就是不能叫原子彈!美帝蘇修亡我之心不死,每天都賊眉鼠眼地想破壞我國的原子彈,要是知道咱們公社也有原子彈,不是引火燒身嗎?那個逃荒逃了大半輩子倒落下一副好身體的李老太看社長挺害怕美帝蘇修,就安慰起來,我的娃,別怕,說不定咱們公社有暗藏的美蔣特務,他和咱們在一個地方燒紅柳吃白面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日久生情,他會幫咱們在美帝蘇修面前說情的,巴圖家只有牲口,沒有原子彈,說清楚就沒事了,這就是坦白從寬的好處。呂娥忍不住笑起來,特意抹了口罩,還把防風鏡推上了額頭,然后就不住眼地看醫生,嘴角飄飄的,眼角撩撩的,好像在說,給美帝蘇修說情的事,非君莫屬!醫生一看就懂,恨不得掐死她,啥意思嘛!

下雨了,猛烈地下了兩個小時,漫天黃塵蕩然無存,邊疆的光榮說沒就沒了,這讓大家很失落。本想充分地領教一番我國原子彈的余威,權當一次戰斗洗禮,洗禮就該透透徹徹把人澆成落湯雞,最好再嗆死幾個,這樣,光榮的帽子就能牢牢地戴在邊疆人民的頭上,誰也搶不走,就像戴了一頂綠帽子,首都人民還會來搶嗎?除非他們的老婆全體紅杏出墻了。可是大雨無情,差點兒澆滅大家心頭剛剛燃起的光榮之火。還好,火種沒有滅,只要宰上幾只羊,吃上一肚子上火的羊肉,光榮之火就能死灰復燃。為了光榮,必須吃羊肉,社長沒有理由不批準,他又不是千年的烏龜萬年的鱉,耐餓。再說了,大家好不容易集中起來混一頓公家的飯,也不全是為了吃,還有慶祝我國成功爆炸原子彈的政治意義,這是多么合情合理的事情。醫生要絕食,那是他身為右派身不由己,不能讓一只老鼠壞了一鍋湯。社長說,醫生不吃倒給公家省下了,趕緊宰,趕緊宰,趕緊來碗羊雜碎,不要洗得太干凈,留點兒糞渣渣,吃的就是這個味道。于是就把羊宰了,肉和雜碎分鍋煮。呂娥說喝雜碎湯就是喝糞湯,喝糞湯就是吃屎,她拽著醫生的袖子,讓醫生趕快看,準備吃屎的人已經在社長身后排起了長隊。醫生也準備去排隊,他認為這是正確的選擇,呂娥卻一口一個吃屎,這不是倒人的胃口嗎?他氣急敗壞地說,吃屎也得講秩序!排隊吃屎怎么啦?無可厚非!呂娥在醫生面前向來是嬌嬌的,這都是醫生慣的,醫生突然換了一副嘴臉作色,把排隊的決心擲地有聲,她當然受不了,便轉身走了。她一走,鍋就滾了,羊肉還沒禁住血水,醫生先吃上了,吃得滿嘴血紅,連巴圖這么豪邁的蒙古人也要等一等,不會在這么血腥的羊肉上下刀子。醫生這么吃,意圖不僅僅是他已經和邊疆人民打成一片了,也有警告巴圖的意思,今后別動不動就威脅他,他敢茹毛飲血,已經夠野蠻了,還怕個球,收起那桿他媽的愛走火的狗屁步槍吧。他能茍活至今,全靠黨的懲前毖后的政策好,并非巴圖的步槍有好生之德。醫生蹲在大鍋邊吃得揮汗如雨,大鍋飯就是好吃,于是吃相更加粗俗。大家的心里多少有點兒酸楚,曾經是多么儒雅的一個書生,平日里不是和巴圖這個二流子有事沒事就推杯把盞民族團結,也不至于斯文喪盡。

呂娥走了沒多久又飛快地跑回來了,惶惶告之,她家王皮子沒回家。社長一跺腳,怕什么來什么,都是蘇日娜的羊骨卦害得王皮子下落不明,但愿她那咒人的羊骨卦不是卦卦都靈,若靈,她就不會讓人捉奸在床一拿一雙了。社長讓大家都別撈鍋里的肉了,分頭去找人。蘇日娜害怕社長再撕她的嘴,撈了一塊羊肉就躲得不見了。

以基干民兵為骨干的一支人馬來到河邊,看見了禿尾巴母驢和小騾子以及驢車,水坑卻空了,羊皮早被河里漫上的大水沖走了。他們回來報告,作為皮匠,王皮子應該和羊皮共存亡。社長問啥意思?有個思想一貫不健康的基干民兵說,王皮子薄得像一張皮子,還要搶救國家的皮子,皮子救皮子,應該算烈士。社長要過他的步槍,照他的屁股就是一槍托,這個王八蛋,一方面捉人家蘇日娜的奸,一方面又和人家睡,才睡了幾覺,就學會算卦了?幸虧該民兵的嘴上長滿了毛毛茬茬的胡子,社長才打消了撕嘴的念頭。社長撕嘴,一般是為了剝奪言論自由,如果嘴不像嘴而像別的,就和言論自由無關了,撕這樣的嘴,他會覺得自己很下流。

從閘口回來的人說,那里沒有痕跡,黃塵加上大雨,即使該有的痕跡也沒有了。不過閘口上少了一根胡楊木,剩下的那根,渾身都是眼眼,蠶豆大的黑蜂鉆進鉆出,看來已經擻空了。社長牽出他的黑馬,讓大家再順河找一找,他和巴圖去別的地方看看。

穿過胡楊林就是一望無際的紅柳,大雨過后,花紅葉綠。社長和巴圖并馬于紅柳中的夾道,迎面吹來略帶咸味的濕潤的風,感覺是在香湯中沐浴,這是吸飽了鹽堿的紅柳在雨后特有的味道,能聞見重量。巴圖看社長很沉重,不敢開玩笑,若在平時,只要見到社長的黑馬,不是諷刺就是挖苦。黑馬羞愧難當,它多么希望巴圖拍拍它,這種善意的舉動,對它來說就是面子。黑馬確系孬種,見個野兔子也大驚失色,一個蹶子就把社長老婆的哺乳權剝奪了,白吃公家的草料了,連社長的一件私事都干不好。看看人家巴圖的紅馬,如果有人哄它,開水不煺毛,烈火不燎毛,它就敢赴湯蹈火,馬革裹尸。

看見了閘口,也聽見了河水的吼叫,紅馬驟然步急,又想一展雄姿。巴圖一把勒緊嚼口,這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東西!社長看出來了,但沒吱聲,他下了馬,走近了閘口。夕陽把人馬的影子拉得很長,款款放在對岸的沙地上,影子遮不住的地方,余輝依然火紅,像鋪了一層桔紅色的紗幔。巴圖真會找地方,王皮子也會找地方,他媽的還是不約而同。社長真后悔,不該給王皮子指點迷津,這人就是聽了他的話,擔心自家地里長出別人的苗,才來到閘口,決心當一回漢子。過了閘口就是沙地,在綿軟的沙地上廝打,起碼不會跌斷胳膊跌斷腿。王皮子也許是紅著眼睛來的,把閘口上的朽木當成了便于捉奸的跳板,走過去還是爬過去,就他的

相,恐怕是要爬過去,咔嚓一聲,朽木斷了。沒人知道王皮子是從閘口掉下去的,死在了為尊嚴而戰的必經之處。作為幕后指使,社長清楚,在閘口指責巴圖,等于賊喊捉賊,他不想惹上是非。如果王皮子真的不見了,那也是為搶救國家的羊皮,讓大水沖走了。還能怎么說,總不能說公社烏煙瘴氣,巴圖和呂娥才可能大行通奸之道,害死了王皮子吧?社長又上了馬,喊了一聲站在閘口的巴圖,巴圖轉過身來,已是淚水漣漣。

半月后,漁場工人從居延海撈起一副被大頭魚吃光了肉的尸骨,看牙齒,是王皮子。巴圖老婆看見王皮子的尸骨就哭了。王皮子在王爺府當過仆人,對人謙卑恭敬,又無微不至,每一個被他伺候過的人,無不被他的精神所感動,他是一個不敢為非作歹所以顯得比較高尚的人,他是一個有賊心沒賊膽所以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巴圖老婆當郡主時,就是被王皮子喂胖的,她非常懷念那種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好日子。記得那年夏天,王皮子種出了西瓜,她生平第一次吃西瓜,甜得差點兒尖叫起來。巴圖也沒少吃,吃了也不領情,照樣把王皮子當馬騎,還嫌人家不會像驢那樣尥蹶子。后來解放了,王皮子就翻身了。巴圖看王皮子翻了身,就再也不騎了,他說他惡心翻過身來的男人。巴圖老婆想到熟人已逝,不禁大起悲憫,哭了一次又一次,一共三次,兩次是在追悼會上,一次是在瓜地里。她本不想再進瓜地,免得睹物思人,再起悲慟,是呂娥生拉硬拽,說要挑個最大的西瓜,感謝她無親無故卻能賣勁地哭喪。其實最大的西瓜早在追悼會前就被蘇日娜抱走了,她答應當介紹人,要一手遮天為王皮子進天堂打通關節。她說如果天堂太擠,睡個下鋪都要走后門,她將背上干糧去天堂鬧一下,把下鋪的趕到上鋪去。如果下鋪的不給她面子,她就和下鋪的擠著睡,直到把下鋪的擠到上鋪去。那個思想一貫不健康的基干民兵說,天堂就是共產主義,睡的都是大通鋪,男女滾在一起,能生出很多娃娃,娃娃們都不知道自己的爹是誰,只知道自己是大家的共產主義接班人。所以,天堂里沒有上下鋪,只有大通鋪。蘇日娜一口唾沫啐過去,去你媽的,天堂不是流氓窩子,即便是,王皮子也是老狗上墻,心有余力不足,但他一定能混出個人樣來。至于怎么混,其實也簡單,替人捉捉虱子,搓搓垢甲,倒倒夜壺,和同志們搞好團結就行了。如果天堂里也有巴圖這號人,那就趁早回來,烈士陵園有的是地方。蘇日娜好像常去天堂,比她進瓜地還熟門熟路。大家在蘇日娜離開瓜地后也賊進賊出,瓜分了所有比拳頭大的瓜,不論紅瓤子還是白瓤子。呂娥只顧哭了,哪知地里只剩下瓜秧子,她對巴圖老婆說,讓你白哭了一場,實在對不起,再等幾天,地里又會滾瓜爛熟。巴圖老婆說,都快秋天了,就是長出來也是些秋瓜蛋子白瓤子,誰吃呢。她坐在地里又哭起來,淚水流,奶水也流,奶水流在瓜秧上,瓜秧便瘋長,纏了她一身,就是敵機來轟炸也發現不了她。她心里說,這個王皮子死也死球了,還這么愛纏她,眼光還行。呂娥想扶起她,哪能撼動,就勸她別哭了,再等幾天,瓜會有的,不僅有西瓜,還有黃瓜。巴圖老婆說她不是在哭瓜,她是在哭王皮子。王皮子是為搶救國家的皮子被大水沖走的,皮子救皮子,當然算烈士!不過當烈士未必是好事,聽說巴圖他爹已經在烈士陵園占了好風水,并且當了領導,很霸道,和巴圖一個樣,都愛欺負王皮子。要是在王皮子的棺材里放上一窩耗子,王皮子就不用怕了,有了耗子,就會有貓,巴圖他爹怕貓。那個老東西愛裸睡,還愛蹬被子,貓看他的東西一動一動的,以為是耗子,就咬下一截子吃去了。那貓是母的,自從吃了那東西,一年四季都在叫春,生活作風敗壞到了極點。巴圖他爹一聽到貓叫就小便失禁,那貓每天都不住聲地叫,所以他的褲襠就沒干過,人沒到,尿騷味先到了,誰見誰嫌。他是不想活了,才去找死當了烈士,應該算自殺。政府要是知道他是這種破罐子破摔的人,就是把烈士指標擦了屁股,也不會給他的。

埋了王皮子的第二天中午,巴圖一手抱一個娃娃跑到衛生院,一進門,蹲在地上就哭。醫生問哭球啥呢?巴圖說娃娃不會爬了,軟成一堆泥了,快看看吧。話音沒落,社長和巴圖老婆也跑來了。醫生叼著煙卷,說放在床上,他要瞧瞧。他抱起一個,看兩腿吊兒郎當,又放在了床上。他說幫幫忙,這哪是兩個娃娃,兩只死青蛙。說完,又飽飽吸了一口煙,不緊不慢吐出幾個煙圈圈,他說煙圈圈讓他想起了上海的法式面包圈,真好吃。社長強壓怒火,罵他是混飯吃的蒙古大夫。醫生說他不是少數民族,不過來到蒙古地方就是蒙古大夫,若在上海當醫生,就憑他的水平,他是不會看小兒科的。他扔了煙蒂,從床下拉出木箱,又從木箱里提出牛皮箱,再從牛皮箱里取出一盒針劑,全是外國字,一般人看不懂。醫生對社長說,這是美帝反動派的東西,不會是毒藥吧?社長說,這是美國人民造的,人民的東西沒問題。醫生說,這可是你說的。他說著便給兩個娃娃一人一針。打完針又不管了,又點上了煙,還打開了一瓶酒,讓巴圖嘗嘗烈不烈。社長急得指尖滴汗,求他能不能發揚發揚救死扶傷的人道主義。醫生沒理,把酒倒在碗里,點著了,沾起藍色火苗,在兩個娃娃的身上大把搓起來。搓著搓著,娃娃的手腳開始動了,又搓片刻,就把人家的娃娃搓哭了。巴圖老婆邊哭邊解衣扣,娃娃看見她的大奶就笑了,笑得口水亂流,爭先恐后爬進她的懷抱。有人事后報告社長,說蘇日娜說了,兩個娃娃是王皮子的鬼魂弄癱的。王皮子這人,當鬼也沒有斗過醫生。

相隔沒幾天,基層畜牧點上也有娃娃癱軟了,只耽誤了一天,就再也不能站起來了。北京的626醫療隊來過,說是小兒麻痹,治不了。社長讓醫生好好總結一下先進經驗,寫個材料報上去,爭取超過北京的水平,說不定還能摟草打兔子,捎帶著抹了右派帽子。醫生說,邊疆這個球地方太冷,有頂帽子暖和。

又過了幾個月,醫生和呂娥結婚了,結婚的那天正好是一九六六年的元旦。

責任編輯 李春風

主站蜘蛛池模板: 国产剧情一区二区| 青青草国产一区二区三区| 在线国产资源| 91免费国产在线观看尤物| 国外欧美一区另类中文字幕| 国产午夜福利亚洲第一| 精品福利视频导航| 免费一级毛片完整版在线看| 人妻丝袜无码视频| 欧美在线三级| 国产浮力第一页永久地址| 天堂av高清一区二区三区| 亚洲成a∧人片在线观看无码| 国产黄网永久免费| 99久久国产精品无码| 美臀人妻中出中文字幕在线| 沈阳少妇高潮在线| 一级毛片在线播放免费观看 | 另类欧美日韩| 免费无码AV片在线观看中文| 欧洲精品视频在线观看| 怡红院美国分院一区二区| 国产亚洲精品97AA片在线播放| 欧美成人免费午夜全| 精品无码国产自产野外拍在线| 国产超碰一区二区三区| 爆乳熟妇一区二区三区| 久久 午夜福利 张柏芝| 91精品国产福利| 又爽又大又光又色的午夜视频| 二级特黄绝大片免费视频大片| 精品视频一区在线观看| 手机精品福利在线观看| 91蜜芽尤物福利在线观看| 奇米精品一区二区三区在线观看| 欧美日韩国产成人在线观看| 国产麻豆aⅴ精品无码| 亚洲性日韩精品一区二区| 久久国产精品夜色| 51国产偷自视频区视频手机观看| 亚洲综合色婷婷中文字幕| 永久天堂网Av| 这里只有精品在线播放| 亚洲日韩国产精品综合在线观看| 人妻熟妇日韩AV在线播放| 欧美色亚洲| 99在线视频精品| 欧美综合区自拍亚洲综合绿色| 国产精品视频公开费视频| 中文字幕66页| 免费在线一区| 日韩午夜片| 亚洲国产黄色| 欧美午夜理伦三级在线观看| 无码啪啪精品天堂浪潮av| 亚洲va精品中文字幕| 日本黄色不卡视频| 国产无码精品在线播放| 精品亚洲国产成人AV| 欧美在线免费| 91精品国产91欠久久久久| 亚洲自拍另类| 天天视频在线91频| 91色在线观看| 色欲不卡无码一区二区| 精品夜恋影院亚洲欧洲| 91人妻在线视频| 国产精品欧美日本韩免费一区二区三区不卡 | 亚洲日韩精品伊甸| 伊人久久婷婷五月综合97色| 亚洲精品无码在线播放网站| www.国产福利| 久热精品免费| 国产理论最新国产精品视频| 综合成人国产| av色爱 天堂网| 欧美成人午夜在线全部免费| 中文字幕欧美日韩高清| 免费观看成人久久网免费观看| 日韩一级毛一欧美一国产 | 久久国产精品77777| 国国产a国产片免费麻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