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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愛手機

2008-01-01 00:00:00
時代文學·上半月 2008年5期

1

夏日降臨,季風和豪雨解放了被沙塵暴弄得灰頭土臉的都市,藍天下鱗次櫛比的樓群、飛翔的鴿群、路邊巨大的手機廣告牌……都仿佛新從洗衣機里撈出來一樣鮮亮可愛。當然叫人眼睛一亮的還有裝扮入時的漂亮女人。

這天下午,阿倩來到公寓附近的書報亭前,掃描著一排排線繩上懸掛著的刊物。纖巧的手伸出去,取下一本《當代家庭》。她隨意翻了翻,一個文章標題牽動了她的目光:《誰動了我的愛情》,作者:思秋。仿佛北京的一只蝴蝶扇動翅膀,最終能引起大西洋城的一場風暴一樣,她翻動書頁的微風也將吹開下面故事的大門。

2

斜陽透過茂密的梧桐樹杈,給文化路上的景物罩上花花搭搭的網格,宛如一幅普羅主義作品。街道中段矗立著一幢歐式舊樓,巨大的花崗巖廊柱和哥特式紅頂,印證著城市曾有過的殖民化歷史。米色墻上釘著一些單位的標牌,其中有《當代家庭》編輯部顏色發暗的銅牌子。近六點鐘,三十來歲清爽帥氣的劉思秋走出舊樓。手機突然響了,他接通,聽見妻子王惠冷淡的聲音:

“老公啊,今晚我加班。”

“又加班?”他小聲抗議。

對方似乎沒聽見,接著說:“可能會很晚回家,不用等我了!”

不用等她干嗎,吃飯,還是睡覺?都不說。就有了更深的含意:我是獨立的,你不必管我。劉思秋啪地合上手機。老婆這種突然增加的“加班”,還有那冷若冰霜的語調使他心煩意亂。地上有只空可樂罐,他一腳踢過去,無辜的紅色小圓桶捂著肚子骨碌碌滾出好遠。

3

劉思秋在公交站等31路車。正是下班時的高峰期,等車的人亂哄哄地團結在站牌周圍。他等的車沒來,通往省電視臺方向的16路車倒來了,一群人爭先恐后往車上涌,仿佛鐵屑涌向吸鐵石??煲P車門時,他心中一動,最后一個擠上去……

他躲在電視臺大門東側的人行道上,背靠著粗大的法國梧桐樹干抽煙。他也不清楚自己在干什么,怎么會突然決定來盯妻子的梢。也許王惠真的在臺里加班,那他就是守株待兔的傻帽農夫的現代版了。

身邊的人都行色匆匆,騎自行車的、步行的,回家或赴約會,都有自己的事干。有人好奇地瞅他一眼,仿佛說這人閑在這兒干嗎?他臉一熱,煞有介事地在兩棵樹之間溜達起來。他對自己說,我只抽三支煙,沒情況馬上撤退。

第三支煙才抽到一半,敵情出現了:一輛白色寶來車開出電視臺大門,朝北駛去,上面的藍色車牌號是最好認的1177。劉思秋丟下煙頭,伸手攔了一輛的士。司機問他去哪兒,他朝前努努嘴,含糊道:“前面?!?/p>

穿過兩條街,到第三個路口時,紅燈忽然亮起,寶來車急停下等信號,被一輛后窗上貼著“絕對新手,離我遠點”的車咣地撞上了。劉思秋瞅見妻子下了車,她穿了條粉色碎花雪紡裙,裊裊娜娜又氣急敗壞地走到車尾,彎腰翹臀察看著,尾燈十有八九是碎了。

劉思秋吩咐靠邊停車,瞅著前面不遠處的追尾事故現場:肇事司機是個愣頭小伙子,態度蠻橫,不認錯倒罷了,還對王惠推推搡搡的。他拉開車門,有種想上前幫老婆的沖動,轉念一想又關上車門,坐安穩了:他知道著名記者王惠有的是辦法擺平此事。果然王惠繞到車子一側打起了手機。不大一會兒,一輛掛警牌的帕薩特轎車鳴著警笛逆行而至。下來兩個男人,一位是身材魁梧的警察;另一個瘦精精穿工作服,像是修理廠的人。

警察猛拍肇事司機的肩膀訓斥。形勢急轉直下,小伙子低頭哈腰掏錢包,拿出幾張紅色大鈔交給受害人。接著修理廠的男人開走了王惠受損的車。王惠上了警察的帕薩特,警笛長鳴,揚長而去。

“到底走不走?”出租車司機問劉思秋。

“走啊,跟著那警車?!?/p>

4

警車來到百盛購物中心。車門一開,短裙下兩條勻稱的玉腿先探出來,接著驚鴻閃現,美女王惠下了車,朝帕薩特揮揮手,花枝搖曳地進了百盛。劉思秋忙打發了的哥,跟蹤追擊進商場。王惠蝴蝶般悠閑地飛翔在各種名牌化妝品之間。忽兒停在名曰夏奈爾的枝頭,試起香水來。劉思秋平時最煩逛商場,而且一樓客人少,極易被發現,就轉身出了百盛。

百盛對面有個小冷飲店。劉思秋進去靠窗坐下,點了杯橙汁。六月天,孩兒臉,街上風猛然大了,賣冷飲的老頭兒在扶歪斜的可口可樂大傘;女人的長發和裙衫旗幟般飄起來;接著一陣急雨灑下,水鞭子抽得行人加快了步伐。一會兒,穿粉色裙子的王惠,用LV手包遮著腦袋,從百盛跑出來,鉆進一輛等客的出租車。劉思秋慌忙把十塊錢丟到桌上,跑出店門……

細雨打著車窗。前面的車忽左忽右拐著。一會兒,陣雨住了,天空又晚霞絢麗。再行一段路,前面車停了,女人下車,回頭瞅了一眼劉思秋乘坐的出租車。劉思秋懊惱地一拍腦袋,發現自己跟錯人了!那女子,也穿一條粉色碎花雪紡裙,提著LV手包,風拂楊柳地走過來:

“先生,謝謝你一路保護我?!?/p>

劉思秋急中生智,從包里拿出工作證晃了晃?!拔沂菚r尚版的編輯。在街上發現你的裙子很別致,就……”

女子笑了,露出貝殼般整潔的牙齒:“報社的?”

“是一家小雜志社?!眲⑺记锊辉副┞蹲约旱恼鎸嵣矸?,把工作證又裝起來。

“哦?”

“請問這衣服從哪兒買的?”劉思秋假冒專業人士,“設計師是誰?我感覺有范思哲的風格?!?/p>

“衣服是我老公去年跑船從大連捎來的。鬼知道誰設計的。很好看嗎?”

“不是一般的好看。”

“看來是二般的?!迸诱{皮道,又說,“哎,我怎么覺得你聲音有些耳熟?”

“是嗎?”劉思秋竭力回憶,“不可能吧?”

年輕女子小幅度地擺擺手:“我要回家了。拜拜!”轉身走了。

霞光映照著她風姿綽約的背影,細細的腰,舞動的裙,風情萬千的臀……劉思秋正欣賞著,耳畔的哥問:“先生,你下不下車?”他臉一熱,忙道,“不下,不下——調頭,咱也回家!”

5

劉思秋的家位于市北某小區。一面墻上有王惠的藝術照,穿黑色晚裝裙,雖是在微笑,仍給人一種冷艷的感覺。窗簾拂動著,三居室的房子安靜而空曠。他換拖鞋,洗手,又去餐廳拉開冰箱門,望望失去水分的青菜、冰得硬邦邦的魚蝦,又砰地把冰箱門關上了。他實在沒心情做一個人的晚餐。

無聊地歪在沙發上。洞開的窗口傳來鄰家夫婦的說笑聲、電視機聲,夾雜著孩子夸張的叫喊。他抓起報紙看兩眼,丟下,撥王惠的手機,撥了一半,覺得無趣,放棄了。接著分別跟兩個要好的朋友打電話,想請他們到外面吃飯,結果一個家里來了親戚,離不開;另一個要參加同學聚會,都無法陪他。

他失落地放下電話。來到窗前,望著暮靄沉沉的街道,后下決心拿起手機,尋找鍵停留在通訊簿阿倩的名字上。

阿倩是一位熱心讀者。那天,他正在大屋里編稿子,門旁辦公桌上的電話鈴響了,一霎聽見新來的大學生沙梅喊:“劉主任,找你的?!眲⑺记镞^去接電話。腳下是朱漆斑駁的木地板,發出咚咚的悶響。他抄起話筒,對方是個陌生女子,聲音嬌柔:

“思秋老師嗎?”

“我是劉思秋。請問您是——”

“我叫阿倩。我讀了這一期你的文章,寫得真好,忍不住就跟你打電話了。”

劉思秋臉上得意,卻謙虛道:“哪里,哪里。謝謝你的鼓勵!”

阿倩繼續說:“我現在過得很郁悶,跳樓的心都有。當然,我不會真跳樓……”

“就是,就是。人難免有郁悶的時候,要想開點?!眲⑺记镯樦脑捳f。

“我覺得你是個特有思想、特具親和力的老師,我能找你談談我的故事嗎?”

“我們編輯部很小,不方便會客。”劉思秋說著偏頭望了一下房間。這倒是實話:六張寫字臺、四架柜子、兩只長沙發,再加上桌上的電腦、堆積如山的稿件和舊雜志,使編輯部擁擠得像搬家公司的汽車?!霸僬f,我怕你見了我會失望。錢大師說過,吃雞蛋就行了,沒必要見下蛋的母雞。你不妨找個心理醫生談談?!?/p>

“別提了!上星期真找到一個,還是什么心理學博士,一張嘴全是我聽不懂的名詞,不對路。說得我頭都暈了。錢倒沒少要,一小時兩百塊錢呢!”

劉思秋壓低聲:“我理解你的心情。不過,我現在很忙,正有個稿子要編發,能不能換個時間再聊?”

“好。把你的手機號告訴我可以嗎?”

劉思秋轉頭看,沙梅倒是識趣地去了洗手間,但畢竟房間里還有四五個人呢,男同事朝他曖昧地擠眼,女同事在竊笑。

“這個……”

對方似乎覺察到他的為難,善解人意道:“這樣吧,你記一下我的手機,有時間約我好了。我滿心想給你談談。不然,我真會跳樓的!”

阿倩的手機號就是這樣落入劉思秋手中的。當時他也只是順便記下來,并沒想好一定要約她見面。但老話說得好:無心插柳柳成蔭,許多故事就是這樣在無意間完成的。

6

寬敞的房間,高檔的壁紙、地毯、窗簾,進口家具和家電,使阿倩的家更像是星級賓館。阿倩進門來,換衣服,雪紡花裙子落在原木地板上。她赤著腳跳出來,正想去衛生間,手機響了。看一眼來電顯示,是當船員的丈夫老吳從臨海市打來的。她接通淡淡地“喂”了聲。

老吳帶點討好的聲音傳來:“下班了?”

“廢話,這個點不下班?”

“別不高興啊。跟你說件事兒:我剛出?;貋?,半道遇上八級大風,船顛得蕩秋千似的,幾個新船員吐得一塌糊涂,還有的嚇哭了。我說,沒事兒。果真沒事,你看,我不是平平安安回來了?”

阿倩小嘴噘起來,不耐煩地聽著。

老吳又說:“我很想你,你想我嗎?”

阿倩氣惱地:“想你個頭!你能不能換個工種?上了船跟蹲監似的,連個假不能請,我夠了!”

老吳賠小心道:“對不起,我已經向領導打報告了,看能不能調到岸上,比如說船廠。領導答應研究研究。”

阿倩哼一聲:“你別騙我了,這話我聽過N遍了!”合了手機。去衛生間慢慢洗著手,回家路上的小插曲又在心里重播了一遍,有點好笑,有點心動,又有點遺憾,后悔自己不該那么矜持,說不定那個帥哥就是因為喜歡自己才跟蹤而來呢,自己干嗎不多跟他聊聊呢?

胡思亂想了一陣,肚子餓了,阿倩就下廚房做西紅柿雞蛋面。她也只會做這個,要不就出門吃快餐。油煙機轟隆隆響,四處油膩膩亂糟糟的??吹贸?,她不是個愛收拾的主婦。面煮好了,她關上油煙機,聽到手機鈴聲頑強地響著。

她跑到客廳,從沙發上抓起手機:“喂,哪一位?”

“阿倩嗎?我是劉思秋?!?/p>

阿倩眼睛一亮,嘴上卻故意道:“劉思秋?哪個劉思秋?”

“《當代家庭》雜志社的?!?/p>

阿倩興奮得轉了一個圈,卻故意說:“我認識你嗎?”

劉思秋尷尬的聲音:“對不起,我……我可能是打錯了?!?/p>

阿倩咯咯笑起來:“我是逗你的,誰讓你拖這么久才和人家打電話?”

7

夜晚的咖啡店燈光柔和,音樂水一般彌漫。劉思秋在一個藤制秋千椅上坐著,慢慢喝著加了檸檬片的冰水。不時有客人出出進進,他等的人還沒來。服務小姐過來給劉思秋續冰水。又走開,紅裙子擺動著。他憶起七年前的新婚之夜:熱熱鬧鬧的婚禮已近尾聲,鬧洞房的客人散去,他關上門,轉身抱住一襲紅裝分外嬌艷的王惠。兩人倒在床上親熱……他忽然發出低低的哭聲。王惠有點緊張,問他怎么了?他含淚笑了:“今后我再也不會孤獨了?!蓖趸莞袆拥帽Ьo了他。哦,那時他畢竟年輕,把婚后生活看得太簡單了。

一個年輕女子飄然而至,挑染過的長發披散著,秀美的臉,苗條的身段,穿黑色無袖晚裝裙。女子已經觀察了他一會兒了,試探道:“是劉思秋老師吧?”

劉思秋忙起身:“阿倩?”

兩人都認出了傍晚曾見過面。阿倩笑起來,劉思秋稍微有點兒不好意思。阿倩調皮道:“劉老師,你什么時候成了時尚版的編輯?”

劉思秋撓撓頭:“其實,我是……臨時替人家時尚版幫一下忙,有個女編輯生孩子……”

阿倩感覺這里面不那么簡單,坐下來,半開玩笑道:“這工作好,又時髦又養眼,在街上看哪個女人穿得漂亮,就追誰!”

劉思秋想說句俏皮話遮掩過去,急切間一時想不出,只好干咳兩聲,招呼服務生過來。兩人點了爆米花、啤酒、果盤。阿倩主動舉杯,兩眼閃亮地望著劉思秋:

“劉老師,謝謝你打電話給我,我真的沒想到你肯接見我?!?/p>

劉思秋忙解釋:“一直很忙,今兒才有空。”掃一眼對方,目光在V字形的開領上一頓,掠過迷人的胸溝,又正視阿倩的笑臉。阿倩注意到他的眼神,不無風情地瞟他一眼:

“劉老師,這條裙子怎么樣?”

“非常漂亮。當然,你穿什么都好看?!?/p>

阿倩嫣然一笑:“你可真會說話。”

“你笑起來很美,借用古話:回眸一笑百媚生?!?/p>

“謝謝!你也很帥,風度翩翩?!?/p>

劉思秋幽默道:“那就讓咱們相互吹捧吧!”

阿倩咯咯兒笑,氣氛變得特融洽。

劉思秋又道:“說實話,我很高興你能打電話到編輯部。我沒想到還會有人注意我們的雜志……”

“你的文章沒有簡單地批評第三者,而是做了很多客觀分析,如現代人生活壓力的增大,思想觀念的轉變,外來文化的影響等等。我真的很佩服你。我相信,對婚姻家庭有這么深刻理解的人,自己的家庭一定會很幸福。我希望你能開導開導我。或者你就做我的心理醫生吧,我可以付費。”

劉思秋開玩笑:“我的費用也是很高的?!?/p>

“有多高,超過那位博士?”

“一小時怎么著也得四十八塊錢吧?!?/p>

“你可真逗。為什么不是四十七或四十九呢?”

劉思秋故作神秘,放低聲:“是一杯極品藍山咖啡錢?!?/p>

“沒問題,咖啡我請了!”

劉思秋開始工作:“說說吧,結婚幾年了,革命形勢怎么樣?”

阿倩帶點撒嬌:“不,我要你先說!”

“好吧,我結婚七年了?!眲⑺记稂c起煙,噴出一團青霧。

“有孩子了吧,幾歲了?”

劉思秋微微搖頭:“我妻子在電視臺工作,整天忙得四腳朝天。一直到去年才打算要,懷孕兩個月,不小心又流產了,是個男孩……”

“真遺憾?!?/p>

“是啊。”劉思秋往煙缸彈一下灰白的煙灰,“該你說了?!?/p>

阿倩道:“我是賣房子的。”拿出一張名片。劉思秋接過一看,原來阿倩是天和開發公司售樓處的銷售員。

“老吳是個船員,常年不在家?!卑①唤又f。

“老吳?”劉思秋顯然不明白。

“就是我老公啊。他其實不老,只比我大五六歲,不過人長得老相,我就叫他老吳。嘿嘿!”

“我知道船員怎么回事,一上船就像關了禁閉,一關至少半年?!?/p>

“還沒那么嚴重,他在臨海港的海運公司上班,跑內海的。個把月回家一趟,呆三四天?!?/p>

“也不錯啊,每次回來還不像度蜜月?”

“三天的蜜月,守三十天的寡?!卑①簧袂樽兊明龅?,“四年了……”

8

“夜晚的城市仿佛一株枝杈繁復的大樹,各式各樣的燈是它隨處綻放的花朵?!蓖趸莩顺鲎廛囆旭傇诮值郎?,油然想起這兩句詩。作者是她本人,大學畢業初進省城工作時寫的。那時她眼里的世界也是春樹繁花,充滿快樂……

手機響了,是高飛打來的。她接電話。對方問:“惠兒,到哪兒了?”

“快到了——真倒霉,下班時我的車叫人撞了?!?/p>

“撞得厲害嗎,寶貝?”

“沒大事,只是尾燈碎了,保險杠也有點變形。是私了的,那小子給了我五百塊。送修理廠了,明天上午就能好。”

王惠收了電話,前面是紅燈。出租車停下等信號。她望著半空閃爍的紅綠燈,想著自己人生路上曾有過的十字路口。甚至一年前,她也沒有想到,一直自立自強的她會有一個大款情人。

回憶定格在春季鴻業公司開業十周年的冷餐招待會上,她去晚了,原因是半道上出租車壞了。她想改乘其它車,司機不肯放她這個顧客,可憐巴巴道,小毛病,馬上就好。結果修了二十分鐘才勉強能開。進大廳,她才拿起一杯紅酒,鴻業公司的老總高飛走過來,熱情道:“王記者,謝謝你大駕光臨?!蓖趸莸溃骸安缓靡馑?,遲到了。”“你是大忙人,遲到才是正常的。”“什么呀,搭上一輛破出租,半道上車壞了?!备呖偝泽@道:“咱們的大美女記者還沒輛私家車?”王惠只笑笑,沒搭話。她和劉思秋的收入加起來,按說也不算少。不過去年給自己遠在外省的父母買房子,把積攢的三十多萬做了貢獻,一時就顧不上自家了。

她忽然瞧見酒廠的張副總,帶著漂亮的女秘書四處敬酒,便對高飛說了聲對不起,追過去:“張總,上一次您給臺里簽的廣告合約馬上到期了。你們還接著做吧?什么時候有空,咱們再續簽一下?”

她沒想到張副總現出為難的樣子:“公司才換一把手,工作重心有所轉移,俺家的產品要主打全國市場,準備上中央臺了。如果還需要到貴臺做廣告,我會找你的。”

王惠還想說什么,張副總已擺擺手:“對不起,我還有事。”走了。把王惠晾在那兒。正尷尬間,有人拍拍她的肩,王惠轉過臉來,又是高飛。高飛鄙夷道:“那人不是酒廠的張總嗎?他家的酒原本賣不動,后來能暢銷,你可幫了他大忙了:又是拍新聞,又是上廣告的。這事我清楚?!?/p>

王惠感嘆:“此一時彼一時了?,F在人家要打全國市場,用不著我們這種小電視臺了?!?/p>

“老張太不像話!”高飛憤憤不平,又關心道,“我知道你們每年都有廣告任務,這對你有影響嗎?”

“也沒什么,大不了少拿幾個獎金?!?/p>

“這種過河拆橋的東西,不打交道也好。毛主席教導我們,東方不亮西方亮嘛?!?/p>

王惠盯著高飛:“你是東方還是西方?”

高飛摸摸自己微禿的前額:“我是發亮的一方。”

結果,王惠不僅拿到了鴻業公司全年的廣告,還額外得到了一件禮物:一輛帶天窗的豪華版寶來車。當然,這是有代價的。事后,王惠也問自己為什么會投入高飛的懷抱,為了Money?當然不能排除金錢的因素,如果高飛是個窮光蛋,她看也不會看他一眼。不過更大的原因還在于她的婚姻生活,已經像沖了多遍的茶水,平淡得不能再平淡。這時候,誰能伸頭打破那一潭死水,她就是誰的了。

9

王惠進入五月花酒店大堂,一個年輕人迎面走來:“王記者你好?!蓖趸輫樍艘惶骸芭?,你好?!迸貞浭裁础Ψ秸f:“我是天和公司的小李啊,咱們新聞發布會上見過。你來采訪?”王惠順水推舟:“哦,對,對,采訪。有個外地來的專家,先見個面溝通一下,明天正式采訪。”

那人走后,王惠捂著胸口,長出了一口氣。乘電梯上樓,按響1609房間門鈴。高飛開了門,她進屋見滿眼都是玫瑰花,驚喜道:“干嗎買這么多花?”高飛笑道:“明天不是你的生日嗎,我要去上海公干,所以提前給你過生日!”高飛總是會制造這種不期而至的小浪漫,自己老公呢?要么是舍不得花錢,或者根本不屑為之。說起剛結婚的頭兩年,劉思秋還給她過生日,送件小禮品啦,再找家有情調的餐館吃頓飯。但此后過生日再沒上過議事日程。是啊,魚兒已上鉤,何必再搭上魚餌呢!兩口子就是這么回事。

王惠一躍掛在情人身上,兩人親吻。高飛的手滑過她綿軟的腰,落到她豐翹的臀部上,王惠卻掙脫他的懷抱:“以后我不來了?!?/p>

“怎么了,寶貝?”

“剛才嚇死我了。在大廳遇上個熟人,幸好被我搪塞過去?!蓖趸菪挠杏嗉?。

“放心吧,這種事以后不會發生了?!?/p>

“那去哪兒?”

高飛才要答,門鈴響了,原來服務生送晚餐來了。蛋糕是必不可少的。菜自然也很高檔,高飛點菜向來都是什么貴點什么。外加一瓶一九八六年產的軒尼詩。

點蠟燭,許愿,而后進餐。一瓶洋酒下肚,高飛沒什么感覺,王惠卻面若桃花。高飛把她抱到大床上,手放在她膝蓋上朝裙內進發。王惠閉上眼,臉上涌出紅暈,微微呻喚起來。她和丈夫也做愛,每周一次,但都是例行公事。而劉思秋也沒有原先的耐心去做讓她動情的前戲。和情人就不一樣,他的手一碰到她,她身體就軟了,潮了,充滿渴望。

纏綿后,高飛說有一個禮物送她。王惠慵倦地躺在床上:“什么好東西?別送什么金呀玉呀的,俗?!?/p>

“那就送你鐵。”

王惠“呸”了一聲,果真聽到一串清脆的金屬聲,睜眼看:“誰的鑰匙?”

“咱們的,雅居花園B座三號樓?!?/p>

王惠又摟住高飛:“這還差不多!”

高飛附耳道:“都裝修好了,你隨時可以搬過去?!?/p>

10

十點多鐘,劉思秋和阿倩出了咖啡廳,攔了一輛的士。阿倩上了后排,拍拍身邊的空位,本想坐前排的劉思秋興奮地坐過去,才拉上車門,阿倩立即把頭靠在他肩上。他也在黑暗中握住她的手。阿倩的手細膩光潔,感覺真好。王惠的手是什么樣子呢?他腦子一時空白,居然記不清上回何時何處拉過她的手了。即使拉過,恐怕也像俗語上說的“左手拉右手”,沒什么感覺了。阿倩的頭發不經意地蹭著他的臉,一種舒意的微癢。而阿倩的小手在他的掌握中微微顫動,且微微地潮濕了,香艷的身子更加貼近了他。劉思秋忽然有了戀愛的感覺!

好像沒過幾分鐘,車很快開進一條小街,停下來。兩人依依不舍地下車,阿倩指指五樓一個黑窗戶:“那是我家,能送我上去嗎?”見劉思秋不表態,暗中握緊他的手,扭著纖巧的身子說,“人家怕黑嘛!”

劉思秋小腹一熱,他知道如果送她上樓,可能什么事不會發生,也可能什么事都會發生。

夜風拂在臉上,劉思秋清醒了些。欲望和沖動暫時讓位于理智,他搖搖頭,他不想走得太遠,畢竟他還愛著王惠,便柔聲道:“你是大人了,勇敢些!”

阿倩噘起嘴:“那好吧?!蓖蝗货谄鹉_吻了他臉頰一下,跑進黑暗的單元門洞。劉思秋望著她柔弱的身影,心動了一下,想跟過去,又忍住了。

劉思秋乘出租車回家,窗外流光溢彩,他的臉不時被霓虹燈影打亮,迅疾又被遮黑。他開始回憶近年來的家庭生活,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兩人變得無話可說。每逢周末是最難捱的,如果沒什么應酬,白天夫妻兩人,一個在書房打電腦,一個在臥室看書。仿佛是陌生人。晚上呢,兩人一起看電視,只是看,并不交談。劉思秋把臺調到體育頻道,王惠奪過遙控器換到娛樂節目。劉思秋沒辦法,就只好去陽臺抽煙。

劉思秋進家,王惠還沒回來。他去衛生間,望著鏡子里的自己,臉頰上隱約還有阿倩的唇印,艷艷的,如兩瓣風情的玫瑰。他用冷水洗臉,回到客廳。冷清的氣氛籠罩著房間。

他無聊地進了臥室,打開燈,燈是粉色的,曾有過的夜晚因為這粉紅的燈充滿誘惑。王惠穿件性感的吊帶睡裙,斜臥床上。他伸手撫摸,她故作厭煩地哼一聲,他改吻她的肩。王惠輕輕笑著,全身放松弛了。他才要行動,王惠忽然推開他:“等一下,準備工作!”

“我不想戴那玩意兒了,我想要孩子?!?/p>

王惠坐起來,語調堅決:“想要你自己生啊,不戴別想碰我!”

“你不愛我了?”

“愛?愛是什么?”

劉思秋不做聲,強行壓上去。王惠小聲:“不行,現在是危險期!”被他的吻堵住了嘴。

他沒想到,那一次他播的種真會發芽。王惠雖然強勢,可依然會妊娠反應,跑到衛生間吐得小臉蠟黃。他滿懷同情與愧疚,過去給她拍后背。她立即振作起來,轉身扇了他一個脆生生的大嘴巴:“你混蛋,劉思秋!你害了我!”

孩子并沒有生下來:懷孕才兩個月的一天中午,王惠在單位不小心滑倒,流了產。那天雖下過一場小雨,但通餐廳的柏油路并不太滑,做事一向細致的王惠怎么會失足跌倒呢?劉思秋一直想不明白,他甚至懷疑妻子是有意這么做的,盡管沒什么證據??赏趸輵言泻髢扇艘恢碧幱诶鋺馉顟B,卻是不爭的事實。

鑰匙開鎖的聲音響起,王惠回來了。劉思秋瞅一眼妻子,她仿佛很興奮,臉上有殘余的紅暈。他不吱聲,冷冷地打量著衣裙鮮亮的妻子。而王惠居高臨下地看了劉思秋一眼,也沒搭理他,就去衛生間了。等她穿著絲綢睡衣香噴噴地從衛生間出來,劉思秋發難,兩人開始爭吵,夾雜著摔杯子、相互推搡的動作。情緒激動的劉思秋打了王惠一個耳光。直接導致的惡果是,王惠大聲說:

“你竟然敢打我——咱們分居吧!”

劉思秋一愣,這稍稍出乎他的意料,不過他也不能示弱:“分居就分居,誰怕誰呢!”

灰暗的夜,劉思秋睡在沙發上,王惠睡在床上。兩個人誰也不可能入睡。天漸漸亮了,晨曦染紅了朝南的窗口。劉思秋剛迷迷糊糊睡著,王惠從臥室提出一個大箱子,又驚醒了他。他立即又閉目裝睡。王惠路過客廳時,望了一眼沙發上的丈夫,以為他會說點什么;他一動不動。她愣了片刻,不無留戀地環顧了一下自己的家,毅然拉開門,下樓了。

劉思秋聽到防盜門砰地關上,才折身坐起,他不知道自己是勝利了還是更糟糕。聽到發動機的聲音,他赤著腳跑到陽臺上,透過疏密有致的樹枝,見樓下妻子的寶來車已慢慢起步,而后仿佛擺脫牢籠的小兔子,越逃越快,消失在遠處城市的喧嘩中……

11

阿倩趕到咖啡廳時,已經晚上十點。她看見劉思秋一個人躲在角落里喝酒。桌上的啤酒瓶堆了一片,像甲板上緊急集合的水兵。他臉色通紅,說話舌頭也有些硬了:“阿倩,你來、來得正好,陪——陪我喝、喝……”

阿倩按住劉思秋抓杯子的手:“劉老師,少喝點兒吧?!?/p>

“別叫我老師,我是誰的老師?”

“是我們讀者的老師啊,你文章寫得多棒!”

“別挖苦我了,我連自己家的問題都沒解決好?!?/p>

“跟嫂子吵架了?你讓著她點兒就是?!?/p>

“光吵架就簡單了,”劉思秋一臉痛苦,“還記得咱們第一次見面,我跟蹤你嗎?”

“記得,你不是說你喜歡我的裙子嗎?”

“其實,我是在跟蹤我老婆。”劉思秋艱難地吐出這句話,“那天你們穿的裙子一樣,也提一樣的LV手包,我跟錯了人?!?/p>

“你跟蹤她?”阿倩不無震驚,“難道她……應當怎么說?紅——”

“紅杏出墻。”

“真的?”阿倩道,“不過,你不是挺理解第三者的嗎?你應該在你自己身上找原因?!?/p>

“媽的,理論跟實踐總會脫節!”

阿倩沒想到劉思秋會說粗話,愣住了。劉思秋又喝了一杯酒,頹然道:“你說得對,我應該在自己身上找原因?!?/p>

“你們好好談談,她會回心轉意的?!?/p>

“我們談過了,結果是——先分開一段時間。用句時髦的話說,就是分居。”

阿倩一驚:“分居?為什么?像我們兩口兒是沒辦法才分開的。你們倒好,明明可以天天泡在一起,也要分開。”

“所以問題很嚴重?!?/p>

“你們知識分子總是叫人不明白?!?/p>

劉思秋感慨道:“我也不明白,我到底做錯了什么。我承認我平庸,我掙不了大錢,買不起豪宅和高級轎車,可我是個有思想有追求的人……”

“嗨,這年頭虛了巴唧的東西不值錢了?!?/p>

劉思秋苦笑,又拿起酒杯:“沒錯,小丫頭。”

阿倩奪過杯子:“你醉了,劉老師,我送你回家吧?!?/p>

門被打開,一只手摸索著開了燈。阿倩攙著劉思秋來到沙發前,站立不穩,兩人都倒在沙發上。劉思秋抱緊了阿倩。阿倩沒有掙扎,反而也抱著他,兩人的嘴唇相互尋找著,而后緊緊地印在一起。融糖般的甜蜜立即源源不斷地從唇間舌尖供給到全身。這甜蜜涓流成溪,成海,發大潮,一下子把兩人沖到臥室里。

大床上,一對情人翻江倒海后已風平浪靜。劉思秋側臥著閉目養神。阿倩支起上身:“喂,劉老師,你怎么評價今晚的事兒?”

劉思秋眼睛半睜半合:“一個字:很好。”

“倆字:非常好?!卑①恍χ7滤?,又正色道,“要上升到寫文章的高度。”

劉思秋睜開眼,躺正了:“我們是兩只被拋棄的小鳥,相互溫暖著,度過漫漫長夜。”

阿倩神情憂郁:“那明天早上呢?”

“各人上各人的班啊?!?/p>

“明兒晚上呢?”

劉思秋沉默。阿倩把頭埋在他胸前:“我不想走。我不想一個人夜夜抱著枕頭睡覺……”劉思秋用手指梳理著她的頭發:“你想搬來?”

“可以嗎,劉老師?”

劉思秋有點為難:“老吳怎么辦?”

“沒關系。他回家的那幾天,我陪他就是?!?/p>

劉思秋不無感動:“你愛我什么?”

阿倩咯咯笑:“不知道。”

“傻丫頭。”

“我也不知道怎么會喜歡上你。先是喜歡你的文章,再后是看你長得不難看,還有就是……”

“我老婆跑了?”

阿倩溫情地撫摸著他的臉:“對呀,看你成了可憐的孩子?!眲⑺记餃I水盈出。阿倩也兩眼濕紅。劉思秋猛地抱住阿倩,感覺著她單薄柔美身體的顫動:“你也是個可憐的孩子……”

12

上午,紅月養老院是最安靜的時候。閱覽室里,幾位老人在看書報。清瘦的蕭大媽戴著老花鏡,認真地捧著一本《當代家庭》。有人跟她打招呼:“大姐,有沒有你干兒子寫的文章?”蕭大媽驕傲地把雜志舉給對方看:“有啊,有啊。”又放下,小聲自語,“就是有點看不懂?!?/p>

她口渴了,回房間喝水。門外一陣熟悉的腳步聲響起。她心頭一樂,知道誰來了。果真有人輕輕敲門,她立即道:“是秋兒嗎?進來吧。”

劉思秋提著幾個營養品袋子推門進來:“蕭大媽,您怎么知道是我?”

老太太慈祥地笑笑,接過袋子:“又買東西。上次買的還沒吃完呢!”

劉思秋打量一下蕭大媽瘦弱的身體:“大媽,您吃得太少了。多吃點,身體才會好!”

劉思秋陪蕭大媽去樓后小花園散步,周圍有一些老人在樹下和涼亭里打牌、下棋。一個年輕婦女帶個孩子,陪一個老先生說話,可能是他的女兒和外孫吧。劉思秋勾起聯想,問道:“大媽,高飛最近來看過您嗎?”

老人搖搖頭。

高飛是蕭大媽的親兒子。他是先認識高飛,后認識的蕭大媽。這過程頗具戲劇性。

早春的一天,劉思秋接到一個老太太打來的電話:“我看了這期雜志,上頭吹捧高飛的文章是你寫的?”

劉思秋招一下手,聰明伶俐的沙梅立即拿來一本當期雜志。劉思秋迅速翻著刊物,找到那篇紀實文學,標題為:《高飛——鴻業展翅的帶頭人》。

“有什么問題嗎,大媽?”

“高飛是什么人你知道嗎?”

“企業家??!”

“你認識他、了解他?”

劉思秋忙道:“不,不。我是通過別人介紹認識的?!边@個“別人”其實不是外人,就是老婆王惠,王惠得知《當代家庭》雜志社向每個編輯派了“創收”指標,就介紹鴻業房地產公司老板高飛給丈夫認識。

“你把他吹得太沒譜了,太虛假了?!崩咸敛豢蜌獾卦陔娫捓镎f,“我很了解他。我也知道你為什么這么吹捧他?!?/p>

“那你說為什么?”劉思秋小聲說。

“還不是錢鬧的!老板出了錢,讓你們怎么寫,你們就怎么寫。還登那么大的照片,得意洋洋的跟美國總統似的!”

“你怎么知道我們收了錢?”劉思秋說,心里有些發虛。編輯部當然是收了錢的,高飛出手大方,一把就付了五萬元,而雜志拿出封三封四給鴻業公司做彩頁廣告,劉思秋還親自操刀為高飛寫了五千字的報告文學。

“眼下這世道,地球人都知道?!?/p>

“老人家,我們也是沒辦法。上面不撥款,編輯要吃飯,雜志社要生存。我們原先是個文學刊物,沒辦法才改成生活雜志的。”

“好了,孩子,我也不想為難你。只是覺得吹他吹過了?!?/p>

“請問,您跟高飛什么關系?”

“他是我兒子?!睂Ψ礁星閺碗s地道。劉思秋敏銳地感覺到這里面可能有文章可挖,立即道:“我可以去拜訪您嗎?”

“不,你不要來?!崩先肆⒓椿亟^,扣了電話。

老人雖然沒說她在哪兒打的電話,但劉思秋根據來電顯示,還是方便地查到了來電地址為位于長樂小區的紅月養老院。劉思秋覺得不可思議:高飛這么大的老板,為什么把他母親送到養老院去?他很好奇,就抽時間去養老院找到了蕭大媽,道歉說:“大媽,我就是那個寫吹捧文章的劉思秋?!崩先擞行└忻?,輕輕咳嗽著:“你來干么?”他說:“看看你老人家?!崩先藝@息:“那你比高飛強,他好幾個月沒來看我了。”劉思秋打量著老人,脫口而出:

“大媽,那我以后每周都來看你!”

劉思秋是個講信用的人,看似隨意的一句話,就成了永遠的約定。

劉思秋從口袋里摸出錢夾,蕭大媽按住了他的手:“秋兒,我不缺錢。他每個月都會派人送些錢來?!眲⑺记锸掌疱X,看老人有些氣喘,就招呼她就近找了條長凳坐下。

“大媽,最近身體怎么樣?我看您瘦得厲害。”

“沒事。我都七十歲了,走了也算長壽了?!笔挻髬岄_朗地說,“再說,我去年夏天還做了個大手術。這都一年了,按說該去醫院復查復查,我也懶得去?!?/p>

“下午我陪你去復查吧?查查好放心!”

“我沒事。我哪兒也不疼不癢的,復查什么?”

劉思秋點點頭,一時沒再說話。老人瞅瞅他,道:“孩子,今兒才周三,你突然就來了,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

“沒有啊。”劉思秋勉強笑笑,“我去圖書館查資料,查完了路過這兒,就順便進來看看您。”

“沒有就好?!笔挻髬屨f,“我有樁事兒一直想問你的,咱們非親非故,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

“我自小沒了父親,母親含辛茹苦把我拉扯大的,我大學畢業那年,她卻走了?,F在我能掙錢了,可我再也無法孝敬她老人家了。去年你打過電話后,我來看你,一見面我愣了一下,我感覺您面相特別像我媽媽……”

老人拍拍劉思秋的臉頰,笑了。

“我多想叫你一聲媽……”

老人慈愛地望著劉思秋,點點頭。

“媽。”劉思秋深情地叫著,眼睛含了一包淚水。蕭大媽“哎”了一聲。劉思秋慢慢把頭放在她膝蓋上。老人微笑著撫摸著劉思秋的頭,帶著一絲欣慰和憂傷。

陽光靜靜地照著這一老一少。

一會兒,劉思秋抬起頭:“媽,有件事我一直想問您?!?/p>

“說吧?!?/p>

“高飛為什么把你送到養老院來?”

“他……他恨我。”

劉思秋吃了一驚。

“說來話長。當年我跟高飛他爸是師范學校的同學,畢業后分到同一所小學當老師。我倆相好了不到兩年,他就走了。那是一九五九年,饑餓的年代。他有個叔叔在香港經商,他偷偷跑去找他叔叔,再也沒回來。他走后,我才發覺懷了孩子。那時兩人還沒結婚,家里人都勸我流產,我沒聽,堅持生下了飛兒。受了多少流言蜚語和歧視,只有我自己知道!”

劉思秋遞去紙巾,讓老人擦淚。

“高飛七歲那年,我送他上了小學。一天他放學回家問我,‘媽,我爸爸在哪兒?’那時正是文化大革命期間,誰也不敢沾海外關系。我只好說,‘你爸爸死了?!w兒又哭著說,‘媽,同學為什么罵我是私孩子(即私生子)?’可憐啊!”

劉思秋靜靜地傾聽著,神情感慨。

“后來我嫁了一個部隊轉業干部,那老頭對飛兒不好,整天打他。飛兒大專畢業,出去打工,后又承包一些小工程,也掙不到錢。幸好過了幾年,一個香港大老板來找他合作,他才慢慢發達了?!?/p>

“香港大老板?”劉思秋疑惑道,“怎么會想起找他合作?”

老人沉默不答。

“然后呢?”

“然后,他繼父得病死了,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我也不想麻煩高飛,就進了養老院?!?/p>

13

周六上午,陽光燦爛,鬧市區一如既往地熱鬧,紅男綠女如過江之鯽。人群中出現了劉思秋和阿倩的身影,兩人手牽著手出入商場,儼然一對親密夫妻。在百盛購物中心二樓,阿倩看中了一條價值不菲的名牌裙子。劉思秋心里忍著痛,嘴上輕松道:“喜歡就去試試。”阿倩樂呵呵地去了試衣間。劉思秋悄悄打開薄薄的錢包查看,現金顯然不夠,幸好帶了銀聯卡。

阿倩出了試衣間。在鏡子面前轉著身體,問:“怎么樣,漂亮吧?”

衣服確實很漂亮。劉思秋慢悠悠開口,語調鎮靜努力給人客觀的感覺:“很不錯,只不過顏色有點兒不搭配。你膚色白,應該配反差大一點的服裝?!?/p>

“不,我就喜歡綠色的。你不會是覺得太貴了吧?”

“瞧你說的,其實你穿什么都好看。”

售貨小姐在推波助瀾:“這一款是今年春夏法國最流行的款式,賣得非常好,只剩下最后一件了。而且淡綠是今年的流行色,你女朋友穿起來特別青春靚麗?!?/p>

阿倩得意道:“聽見了吧?”見劉思秋態度不積極,噘起嘴,“算了,我自己來!”示意小姐開票,要自己付賬。劉思秋急忙拿出銀聯卡:“我來,我來!”阿倩才轉嗔為笑。

買了裙子,出商場。阿倩說她餓了。對面就是利群快餐店,劉思秋提議說去吃快餐吧,小菜、米粥、蒸包,還有蛋炒飯,很可口。心里盼望她答應,這樣不超過五十塊就把午餐打發了。阿倩的回答很干脆:“快餐?呸!”

“那吃什么?”他小心翼翼問。

“我要吃比薩。”

沒辦法,兩人走了三站路,進了環境優雅的必勝客,花一百六十八元點了情侶套餐。吃餐后甜點時,阿倩舀了一小勺冰淇淋,隔桌喂劉思秋。劉思秋不好意思吃。阿倩撒嬌道:“來嘛!”

劉思秋左右看了看,急忙吞下冰淇淋??戳艘幌率謾C上的時間,起身道:“天不早了,我該去養老院了。你一人回家吧?!?/p>

阿倩不太樂意:“每周都去,又不是你親媽?!?/p>

劉思秋認真道:“我是把她當親媽看待的。再說,她最近身體不好?!?/p>

阿倩不解:“她真的沒孩子也沒什么親戚,就指望你這個干兒子了?”

劉思秋沉默片刻,說:“其實,她有個兒子,親生的?!?/p>

“有兒子呀。是不是下崗了,顧不上管他媽?”

“他的錢不算多,也就是幾千萬吧?!?/p>

“什么?你真逗。這么多錢不管他媽?不明白。”

劉思秋微微搖頭:“我也不明白。”拍拍阿倩的肩,出餐廳打車走了。

14

劉思秋陪蕭大媽在養老院小花園的涼亭里聊天。見老人似乎更瘦了,關心地問她身體怎么樣。老人說她沒事兒,“牙齒好,吃嗎嗎香”,吃飽了就看看報打打牌,叫他不用擔心什么。劉思秋知道老人在說謊,因為見老人前,他正好碰見了院里的護士。護士一見他就說,你干媽最近可不大好啊,飯量銳減,夜里直咳嗽……

“怎么了秋兒,不信?是不是有人給你說什么了?”

“哦,沒有??!”劉思秋最終決定不揭穿老人善意的謊言。他決定偷偷找院領導,請他們出面動員老人去看醫生。

“我真是好好的,你不用擔心?!笔挻髬屨f,一停又扯起舊事,“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訴你的。春上,我看了你寫的吹捧高飛的文章,很堵得慌,心說作者知道什么呀?什么艱苦奮斗、抓住機遇,全是騙人的!所以才跟你打了電話?!?/p>

“那真實的情況是——?”

“你知道高飛是怎么發家的嗎?我跟你說過當時他不過是個包工頭兒,人家香港大老板好心好意來跟他合作。結果你猜怎么樣?”

“合作得很成功?”劉思秋猜測道。

“按說很成功。兩年下去了,合資公司也掙了大錢??山腥艘庀氩坏降氖掳l生了!”

“因為分紅不均,兩家打仗了?”

“不,是高飛對香港老板說賠了。人家不光一分錢沒掙,還白白搭了上千萬的啟動資金。”

“是嗎?”劉思秋吃驚,“那人家可以告他??!”

老人搖頭:“他不會告他?!?/p>

“為什么?”

蕭大媽不語。

“媽,在想什么?”

“想高飛小時候的樣子,那時他多聽話??!……他怎么變得六親不認?是我沒帶好他?!崩先讼萑胪纯嗟淖载?。

“高飛將來會明白的?!?/p>

“他不會明白。有些事,我也不想告訴他?!?/p>

“那你能告訴我嗎?”

“等我要死的時候吧。”

“媽,你不會死!”劉思秋急忙阻止老人說下去。

“傻孩子,人都會死的。別看我白天很精神,那是裝的。我不想讓任何人可憐我。一到夜里,我躺在黑暗中,我的刀口,還有脊背上,就疼得無法入睡?!?/p>

“怎么回事,是不是病灶已經轉移了?”

“可能是吧,也沒有什么好辦法了。我也不愿意再做什么化療,我這把年齡也吃不消了。”蕭大媽平靜地說,“別擔心,我昨天去中醫院抓了幾服中藥,是個很有名的老大夫開的方子?!?/p>

劉思秋動情地說:“媽,你一定要好好調理身體。你活著,我就覺得有依靠似的?!?/p>

15

周日劉思秋和阿倩逛國美,在手機柜,阿倩看中了一款新上市的帶MP4的手機,價值四千多。明擺著要劉思秋買單。劉思秋清楚自己銀聯卡上的錢不足四千,不想再充大款,而且,他也確實認為阿倩的手機并不落伍,用不著換。盡管他調動了副編審兼記者應有的全部才華把這層意思表達得相當委婉,阿倩還是覺得傷了自尊心,罵了句“老摳”,生氣跑掉了。

劉思秋也有些賭氣,一白天沒理她。晚上一個人吃了泡面,在客廳里踱來踱去。電視機開著,不過他心思并不在電視上。終于忍不住給阿倩打電話,想請她過來。沒想到微機提示用戶關機。劉思秋哼一聲道:“你牛!你以為你是誰呀,看我還理你!”他也關了機。

賭了三天氣。周四下午,編輯部事兒不多,劉思秋溜到樓下院子里,撥打阿倩的手機,這次一打就通了。

劉思秋賠小心道:“寶貝,還生氣呀?”

阿倩可能氣也消了,嘿嘿笑著說:“誰敢生你的氣!”

“好了寶貝,是我不好。給我個改正錯誤的機會行不行?”

“你想怎么改正?”

“周末,咱們去云夢山玩好不好?”

“有什么好玩的?”

劉思秋用空閑手扳著指頭說:“可以釣魚,摘果子,吃農家菜,晚上還有篝火晚會……”

阿倩沉吟著:“我考慮考慮吧?!?/p>

劉思秋趁機道:“明天晚上我請你吃飯吧,順便把考慮結果告訴我。”

阿倩笑起來:“你這家伙,真會見縫插針……”答應見他。

周五下午,阿倩提早半小時下班回家。沖了澡,對著鏡子慢慢穿衣服。她沒戴胸罩,直接套上了黑色無袖衫,豐滿挺翹的乳峰在V字形領口里半含半露,自己看著都迷醉。接著又小心翼翼地穿上那條昂貴的綠裙子,旋了一下,閃露出圓潤的玉腿。這時才發現少了一道程序。她找出又窄又薄的蕾絲三角褲,忽兒想起在劉思秋家看過的碟片,查泰萊夫人有一回赴約會時,裙子里就裸著。“我也不穿內褲,又怎么樣?”她想著,心頭一酥,感覺自己有點兒浪。她閉上眼舒展雙臂倒在床上,幸福地想:幾天不見思秋了,晚飯后肯定會去他家瘋一場!

門鈴突然急促地響了。她一愣,這誰呀?忙出去開了門,發現丈夫回來了:“怎么是你?嚇我一跳!還不到時間??!”

老吳興奮地打量著花枝招展的老婆:“我換工作了,以后不用跑船了,領導放了我幾天假,以后我每個禮拜都可以回來陪你了!”

阿倩沒有意想中那么興奮:“怎么不提前打個電話?”

老吳仍然興奮不已:“人家想給你個驚喜嘛!怎么,你有事要出去?”

“我……”

老吳敏感地問:“晚上你有約會?”

阿倩意識到丈夫不高興了,道:“哪有人約我,我本來想出去吃快餐的?!?/p>

老吳也有十幾天沒見妻子了,上前抱住就要親熱。阿倩用手撐開距離:“瞧你汗津津的,一身臭味!我做飯,你去洗澡!”

老吳順從道:“好好,我去沖個澡。”

見丈夫進了衛生間,傳來嘩嘩的水聲。阿倩忙撥通了劉思秋的電話,沒想到振了半天鈴沒人接,只好先進廚房做飯去了。

她把米飯蒸上,溜出廚房,再打劉思秋的手機,還是無人接聽。她生氣地把手機摔在沙發上,罵了聲:“該死!”

原來下午一上班,劉思秋等幾個中層干部就被主編召去開會。主編最討厭與會者開著會接手機,先帶頭把自己的手機關了,上行下效,眾人自然也隨之關機。只劉思秋搞了個小動作,把手機打到了靜音上。

會議一直開到傍黑才結束。劉思秋隨同事走出主編辦公室,掏出手機一看,才發現有阿倩的未接電話,急忙回撥過去。

16

老吳穿個大褲衩子,一身濕亮地從衛生間出來,聽廚房里油煙機轟隆隆響,正想過去看看老婆給他做什么好吃的,忽然沙發上傳來音樂聲,是阿倩的手機在振鈴。

他遲疑片刻,拿起手機按了接聽鍵。一個男人急切的聲音傳來:“寶貝,剛才你打我電話了?我在開會呢……”

老吳吃了一驚,他無法想象妻子有了外遇,寧肯相信這是一個打錯的電話。他不敢回話,也不敢喊她接電話,就按了紅色鍵,把手機悄悄放在茶幾上。

只安靜了幾秒鐘,手機又響起來。老吳坐在靠陽臺的沙發上,回家的喜悅基本消失,他遠遠地瞅著手機,像瞅著一枚定時炸彈。

鈴聲終于停止了。

飯菜擺上桌,兩人吃著飯,老吳無意間說:“剛才你手機響了?!?/p>

阿倩臉色一變:“你接了?”

老吳分辯:“沒有,沒有。你的電話我怎么會接?”

阿倩起身去拿手機,看了一眼,關了機。

“是……是誰找你?。俊崩蠀谴笾懽訂枴?/p>

“一個普通朋友?!卑①坏卣f。

阿倩慢慢地收拾飯桌,進廚房刷碗。老吳靠在門旁,眼睛發直,像個貪嘴的孩子盯著她的細腰豐臀。阿倩擦干手,往外走,老吳一把把她抱起來,進了臥室。

夜半,阿倩發出輕微的鼾聲。老吳偷偷下床,去客廳,打開妻子的手機,發現來電記錄一欄有個頻頻出現的名字。他回到床上,大睜著眼,似乎明白了什么。灰暗中,淚水慢慢涌出來。

天色轉亮。老吳打了個盹,忽地醒來,發現身邊枕頭是空的。他悄悄下床,來到客廳里,隱約聽見阿倩在衛生間里跟一個人通電話:

“他突然回來了,我跟你打電話沒打通……你又打過來了?可能是他接的。你說什么了?……你也沒聽清是我,再叫寶貝!……他說他換工作了,以后每周都可以回來。你不是討厭我了,這正合你意吧?”靜了片刻,老吳又聽阿倩說,“我掛了啊,過兩天再跟你聯系。對了,今兒周末,你正好可以去養老院看你干媽了?!?/p>

阿倩溜出衛生間,進臥室,見丈夫正收拾行裝,驚訝道:“你要去哪兒?”

老吳裝作什么事也沒發生,微笑道:“回去上班?。∥沂莵斫o一個同事買胃藥的,所以提前回來了。”

“臨海市沒有賣胃藥的?”

“是一個老中醫自己配的藥,非常靈驗?!崩蠀巧酚薪槭碌溃傲硗?,我說換工作是哄你高興的,開個玩笑。”

阿倩感覺被愚弄了:“你說什么,你換工作只是個玩笑?”

“是個玩笑。”老吳認真地說,“我不想換工作,我喜歡大海?;氐桨渡希^三天我就會心煩意亂,吃不好,睡不安?!?/p>

阿倩眼睛一濕,卻沒有哭,聲音陡然變得刺耳:“你滾,快滾,再也不要回來!你喜歡海,就死到海里去吧!”

老吳深深看了阿倩一眼,這一眼極其復雜,而后拉開門走了。

17

老吳背著包,出門攔了一輛出租車。司機問去哪兒?老吳悶聲道:“長途汽車站。”半道上越想越不得勁兒,就叫司機停車。他先找了個小旅客住下。十點多鐘,又出現在一個叫農家樂的燒烤店里。

這時間客人還少,很是清靜。老吳坐在一張桌前,喝扎啤。服務員上來一盤烤好的羊肉串,油汪汪的,還撒了紅辣椒粉。他抓起一串,慢慢吃著。一個穿警服的男人探頭進來,老吳朝他招了招手。警察過來:“二哥,什么時間回來的?”

“昨天?!崩蠀瞧鹕砀煳帐?,“兄弟,坐!”又扭頭叫,“服務員,上酒!”警察擺手:“上著班呢,絕對不能喝酒?!崩蠀菆猿郑骸澳悴粫涯巧硭{皮扒了?”

服務員送上一大杯扎啤。警察脫了上衣,兩人喝起啤酒來。臉上都紅撲撲的,有幾分醉意了,老吳拿出一張紙,上面有人名和手機號碼:“能幫我查查這人嗎?”

“這個容易?!本旎位渭垪l說,“干嗎查他?”

“別問了?!崩蠀钦f,見警察看他的眼神里透著曖昧,又說,“別亂想,這人欠我債?!?/p>

“我想也是?!本斓溃安贿^,這找人幫忙,總得請人吃頓飯吧?”

老吳沉默地掏出錢夾,摸出一千塊錢:“這夠嗎?”

“那要看吃什么了……算了,湊合吧?!本煅杆俨炜戳艘幌颅h境,見沒人注意,把錢塞到褲后袋里。

下午一點多,劉思秋從家里出來,提著一個裝營養品的塑料袋子,打車去養老院。打死他也不會想到,有個男人會跟蹤他。

車開了不久,他忽然接到阿倩的電話:“在干嗎呢?”

劉思秋答:“去養老院啊。你怎么敢打電話?他呢?”

阿倩郁悶道:“走了,突然走的。他肯定懷疑咱們了。”

劉思秋一驚:“那怎么辦?”

“無所謂?!卑①活D了一下,充滿希望地問,“假如我跟他離了婚,你能娶我嗎?”

“我當然愿意。只是……”

“什么?”

“我愛你??赡阒馈覜]多少錢?!?/p>

阿倩沉默了片刻:“說什么呢?!?/p>

劉思秋柔聲道:“今晚過來好嗎?”

阿倩聲音變得苦澀:“再說吧?!狈帕穗娫?。

18

這天上午,五月花大酒店多功能廳里,省城“房地產發展趨勢與精英論壇”正在舉行。幾個售樓小姐被組委會抽調做服務工作。阿倩也在其中,她穿件高領無袖紫紅旗袍,亭亭玉立。引領高飛上臺時,他立即被迷住了,死盯了阿倩幾眼。

高飛在臺上發言:“那一年房地產行業競爭激烈,一些公司敗下陣來。我們公司也面臨巨大考驗。在這關鍵時刻,朋友向我推薦了一本書……”

阿倩過來往茶杯里續水,高飛眼睛余光掃到她高聳的胸部,嘴上重復:“……向我推薦了一本書,叫:《誰動了我的奶子》?!?/p>

聽眾嘩然,而后哄堂大笑。阿倩臉兒飛紅,低著頭趕緊下臺去。高飛省悟,連聲糾正:“不是奶子,是奶酪!奶酪??!”臺下笑得更兇了。主持人只好上來圓場:“請大家安靜,安靜,安靜!其實高總也沒說錯,誰都知道,奶酪是奶做的,奶制品!”

聽眾全都笑岔了氣。

中午,與會者被安排去西餐廳吃自助餐,有海鮮、牛蛙、羊排、紅酒,極為豐盛。阿倩正躲在一個角落里吃東西,劉思秋打來電話。一接通,先聽到對方咳嗽了幾聲,忍不住關切地問:“怎么了,思秋,病了嗎?”

劉思秋有氣無力道:“我感冒了,渾身無力。你晚上能過來嗎,順便捎點吃的來?”

“行,沒問題。”她心一軟,答應了。

阿倩放下電話,聽見背后有人叫:“阿倩小姐,可以請你喝杯酒嗎?”

阿倩轉身,見高飛手里舉著兩杯紅酒走來。阿倩接過杯子:“謝謝高總!”又問,“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高飛恭維道:“因為你是這次會議上最漂亮的女孩子?!?/p>

阿倩微笑:“而你是大會發言最精彩的老板?!?/p>

高飛毫不在意地呵呵一笑,掩飾過去:“剛才我向朋友打聽你,我朋友脫口說,高總,你竟然不知道阿倩?顯得我特沒面子?!?/p>

阿倩被他逗樂了:“高總,你太夸張了吧?”

高飛盯著她看:“不,我是認真的?!鄙舷滦蕾p著她,“你太迷人了!你不應該賣房子?!?/p>

“那我該干么呢?”

“你應該住好房子,開高檔車,吃大餐。一句話,你每天要做的唯一的事,就是享受幸福生活!”

阿倩嘆口氣:“高總,你可真會拿人開心?!?/p>

“晚上,我可以請你吃飯嗎?”

阿倩從對方眼里讀出曖昧和玩褻,一下子看透了對方的花花腸子,況且,她還有劉思秋呢。便搖搖頭:“我不想吃飯,太俗了?!?/p>

“如果我告訴你,你的出場費是十萬元的話,你還覺得俗嗎?”

“十萬元?”阿倩吃驚地張了張嘴,還是小聲說,“不?!?/p>

“二十萬。”

阿倩沉默著,暗忖:高總在干嗎,逗我玩兒?

“三十萬!”高飛臉嚴肅得像數學教師?!拔艺f話算數,不開玩笑!”

阿倩愣住了,仿佛一個遭驚嚇的孩子。高飛臉上現出勝券在握的表情,拍拍她的肩,悄聲說了句:“今晚七點整,我在香格里拉中餐廳等你。如果你到場,三十萬就是你的了?!毙Σ[瞇地轉身走了。

阿倩坐下來,微微閉眼,想象著晚餐的情景:高大的熱帶植物和碧綠的魚池點綴著香格里拉中餐廳,服務小姐穿梭在燈光柔和音樂悠揚的廳堂間。高飛和她坐在臨水的桌前,品嘗美酒佳肴。高飛笑瞇瞇地推過來一張金光閃閃的銀行卡:“阿倩,這是三十萬,你收好了。”她激動得手有些發顫……

“阿倩,拍合影照了!”有人在叫她,是一起做服務工作的小姐妹。她一驚,睜開眼,嘴里回了句:“你去吧,我不想參加!”一個迫在眉睫的問題襲上心頭:

“今晚,我會去嗎?”

19

劉思秋躺在床上,人病懨懨的,燈也沒開。一直等到九點鐘,也不見阿倩的蹤影。打她的手機,提示暫時無法接通。他實在餓壞了,就去冰箱找吃的,結果只找了一截不知哪天剩下的火腿腸、一包方便面。前者橫切面已長了綠霉,只好扔掉;他也沒力氣去煮方便面,開包干啃了兩口,感覺像吃衛生紙,又丟下了。郁悶地躺在沙發上,琢磨阿倩怎么回事?說好過來的,不僅沒來,連手機都關了。莫非老吳又突然殺回來了?

十點鐘吃了藥,不久覺得眼皮發澀。治感冒的藥里配有撲爾敏,讓人發困。他昏昏沉沉睡去,感覺有人按門鈴,忙去開門,卻是老婆王惠。王惠說:“聽說你病了,我來看看你?!蓖趸菔掷镞€提著一大袋好吃的食物,香氣撲鼻。他咽著口水說:“你怎么知道我病了?”王惠說:“是你的小情人告訴我的啊!”他想這可亂套了。不過王惠能來看自己,還是挺感動的。他一下子抱住王惠,想說句感謝的話,卻聽見背后有人冷笑,他睜眼一看,竟是阿倩。阿倩陰陽怪氣地說了聲:“還是老婆好?。 鞭D身就走。他叫:“阿倩,你等等!”王惠不樂意了,恨恨地說:“找你的小情人去吧!”推開他就走,他本來站在窗口,叫王惠一推,身子往后仰,一下子懸空,越過窗口向樓下墜去!他嚇得大叫“救命!”驚醒了!

天色已亮。他抹了一把額上的冷汗,發覺熱已退了。重新閉上眼,想著剛才的惡夢,心情愈加惡劣。直到手機發出一串急促的鈴聲。

他急忙抓起手機,是阿倩打來的:“對不起啊,思秋。昨晚我加班做計劃書,是經理臨時決定的……”

“你不來不要緊,怎么不打個電話說一聲?”

“一忙起來,忘了。對不起??!”

“為什么關手機?我還以為你出什么事了呢。”

“哦,手機沒電了。”阿倩輕描淡寫地說。

“我病得那樣子,一天都沒有吃飯!就盼著你來,你——你竟然說什么手機沒電了!”劉思秋悶了一肚子氣,終于發作了,“你心里沒有我是吧?”

“你心里有我嗎?”阿倩心里也窩著一團火,趁機釋放出來,“老吳肯定知道咱們的事了,問你怎么辦,你吞吞吐吐!你病了,需要我時,想起來找我了。你怎么不去找你老婆?我算你什么人?”

“你,你蠻不講理!”劉思秋說,猛地合上手機。

20

蕭大媽坐在房間的沙發上,太陽斜斜地照進來,閃亮的塵埃在陽光中翻騰。劉思秋半跪在老人面前,像個孩子似的。

“秋兒,有什么心事,能跟媽說嗎?”

“我不知道該怎么說。”

“是不是兩口兒吵架了?”

“比吵架嚴重?!?/p>

老人似乎明白了:“哦。你是為這煩心嗎?”

“王惠走后,我很孤獨,又找了一個女朋友,叫阿倩……”劉思秋看老人,見她沒有太反感的意思,接著說,“當時感覺挺好的……她也許沒有錯,是我太無能了?!?/p>

蕭大媽一針見血道:“你是說你錢掙得太少,不能滿足她的要求嗎?”

劉思秋有點難堪,低聲道:“是?!?/p>

“這是什么世道??!看把我孩子折磨的。”

“媽,你說這世界上還有真正的感情嗎?”

“有,一定有?!?/p>

“可我怎么看不見呢?”

“你要有耐心,孩子?!?/p>

“耐心?”

蕭大媽提起往事:“小時候,家里窮,我和哥哥去山上捉蝎子,賣錢花。那天,我不小心掉到一個山洞里了。我大聲叫哥哥救命,沒有一聲回應。洞里很黑,我只好一個人摸索著,連滾帶爬往前走,很久很久,才看見一絲光亮。我沿著光亮爬過去,結果從半山腰一個洞口出來了,看見漫山遍野的大月光……”

“你哥哥呢?”

“事后才知道,他跳到洞里找我,腿受了傷,還是往里爬,走岔了道,掉到一個深坑里……摔死了?!?/p>

劉思秋沉思著。

蕭大媽抹了一下濕潤的眼角:“我一個人在黑影里摸索時,恨他恨得不行,我以為他不管我了。其實那時候,他也在黑乎乎的山洞里找我。”

“可你還是靠自己擺脫了困境?!?/p>

“沒錯,我說的就是這個意思?!?/p>

21

臨海市碼頭塔吊林立,船舶出出進進,一片繁忙景象。中午時分,阿倩和老吳走過巨大的集裝箱山,來到防波堤前。天空晴好,水波蔚藍,海風揚起阿倩的長發和衣裙,美得不得了。一個開電瓶車的司機斜著眼瞅她,差點兒撞到龍門吊的鋼架上。

“怎么突然跑來了?”老吳問,“是不是想我了?”

阿倩不回答,望望丈夫說:“我跟你單位打電話,他們說你調到船廠去了。就是說你上次回家沒開玩笑。”

“沒錯。可我又向領導要求回船上。今天是在船廠最后一天上班。”

“這樣也好。你不是說你離不開海嗎?”阿倩說,聲音有點猶疑,“其實我來,是想當面對你說……”又頓住了,似乎很難開口。

老吳望著港灣,一群海鷗追逐著一條出港的客輪,凌空飛舞,發出快樂的鳴叫。他望著那群遠去的海鷗,直到海天相連的遠方?!坝惺裁丛?,你就直說吧,我能挺得住?!?/p>

“我,我想離婚。”

“為了雜志社那個姓劉的小白臉?”

“你怎么知道他?”阿倩大吃一驚。

“不瞞你說,上次回家我跟蹤了他……”老吳說著,眼前浮現出養老院里劉思秋用湯勺給一個老婦人喂中藥的情景,“我本來想等他出來揍他一頓的,結果發現這人還不壞,就放過了他?!?/p>

阿倩十分意外:“你早就知道我們的事,竟然一聲不吭就走了?”

老吳神色冷靜:“我常年不在家,也不能照顧你,你太寂寞了!你年輕漂亮,我不忍心看你……”

阿倩更加吃驚:“你是說你默許我和劉——”

老吳眼睛潮濕,點點頭。阿倩感動地抱住丈夫。老吳動情道:“阿倩,我愛你,別離開我好嗎?等我退了休,咱們就可以天天在一起了!”

阿倩不做聲。

老吳又說:“假如你真的愛上姓劉的,我可以退出去……”

阿倩微微搖頭:“不關他的事,真的?!?/p>

老吳不解:“那又是為什么?”

一只信天翁在眼前飛過,打個盤旋,而后射向天空,越來越高。阿倩望著那只鳥:“我不想過眼下這種日子了。我想穿名牌,住別墅,開好車,出國旅游,過上等人的日子。你不能給我,劉思秋也不能給我?!?/p>

這回輪到老吳吃驚了:“那誰能給你?”

“你別管了!”

老吳固執道:“不行,如果不是劉思秋,我還不放心把你隨便交給什么人呢!告訴我,他是誰?”

阿倩吞吞吐吐:“他……是個老板。”

“呸,一個臭老板,仗著有倆錢就來搶人家的老婆,做夢去吧!”

阿倩跺跺腳:“別這么說,他對我很好?!?/p>

“阿倩,他對你好是因為你年輕漂亮,過幾年你不年輕漂亮了,他還會愛上別的女人。”老吳說著,斷然一揮手,“我不會同意離婚的,除非法庭判!”

阿倩感情復雜地看了老吳一眼:“我走了,你再考慮一下吧!”轉身跑了。

老吳起初沒動,后想起什么似的,喊著她的名字追了過去,見她已跑出港區,鉆進路邊??恐囊惠v黑色高級轎車。老吳摸起地上的半塊紅磚砸過去。那車像頭外強中干的驢子,囂張且狼狽地逃走了……

22

雅居花園B座,王惠穿著寬松的睡衣在一個大房間里踱步,新浴的黑發披在精致的肩頭。房間里富麗堂皇,她像一只金絲雀困在美麗的籠子里。

音響里播著憂傷的音樂。她靠在窗前,用無繩電話撥打高飛的手機,無人接聽。窗外夜色下是寧靜得有些孤寂的花壇和綠地,對面樓一些房間亮著燈。隔著紗簾,看到一對情侶擁吻的剪影……她憶起剛入住雅居時,高飛推掉一切應酬和飯局,每晚都早早趕過來陪她,想起那些纏綿瘋狂的夜晚,高飛金魚吐泡般層出不窮的甜言蜜語……

她丟下電話歪在沙發上,望著電視上韓國連續劇哭哭鬧鬧的愛情,朦朧睡去。半夜,她被一陣水聲驚醒,看見高飛的皮包丟在茶幾上,判定他在衛生間洗澡。她拉開皮包,翻了翻,找出一個寫著韓文的小盒子,是一盒安全套,已經拆用。她丟下,又拿出手機擺弄,發現了一條短信:“老公老公我愛你,就像老鼠愛大米……”

水聲突然消失,她悚然把手機放回原處,倒在沙發上裝睡。高飛披著浴衣從衛生間出來,搖搖她的肩:“阿惠,去床上睡吧?!蓖趸葑饋?,睡眼惺忪道:“怎么才回來?”高飛一副無奈的樣子:“別提了,接待廣東來的老板。人家南方人的夜生活從晚上十點才開始,沒辦法,只好陪著……

兩人進了臥室,高飛腦袋一歪在枕頭上就響起鼾聲。王惠晃晃他,他不高興地嘟嚕:“我太累了,睡吧。”

王惠惱怒地坐起來。高飛原先可不是這樣子,那時他像只饑餓的野獸,一上床抱住她就要吃東西,自上而下,逮住什么吃什么,吃得她咯咯兒笑,吃得她體酥心癢,欲仙欲死。她笑話他:“干嗎呢,跟沒見過女人似的?!彼槐菊浀卣f:“見過女人,沒見過像你這么迷死人的妖精!”她扭著臀嬌聲問:“我是妖精嗎?”既得意又有些惴惴不安。高飛說:“你在外面是高雅大方的淑女,在床上活生生一個妖精。你太有味道了!”她不知道她有什么味道,只知道她和丈夫做愛時像例行公事,平淡無奇;而和情人上了床,不知不覺就變得肆無忌憚,成了快樂的蕩婦!那快樂似乎就在昨天,又仿佛隔了一個世紀。

瞧一眼身邊那個曾對自己殷勤有加、此刻冷酷無情的男人,聽著他含混濁臭的鼾聲,王惠恨恨地罵了聲“混蛋”,抱起枕頭去了客房。

次日清晨,高飛推開客房門,好像才發覺王惠夜里遷居似的:“怎么自己跑過來睡了?”王惠笑笑,她不會當面跟高飛沖突,扮演怨婦的角色:“你一喝酒,呼嚕連天打雷似的。叫人沒法睡了!”

“哦,對不起了。你再接著睡吧。”高飛應付道,轉身拉上門。一會兒,王惠聽見高飛出門了,邊走邊接一個電話,口氣很不耐煩。

王惠急忙穿衣,在窗口瞧見高飛的皇冠車駛出小區大門,也急忙下樓。開上自己的車,不遠不近地跟蹤高飛。

23

劉思秋在養老院院口下了出租車,一輛黑色皇冠轎車牛氣沖天地從身邊掠過,差點兒蹭著他。那車開進院子,下來一個滿身名牌的男人,劉思秋認出他是高飛。高飛夾著皮包,推門進了蕭大媽的房間。劉思秋悄悄尾隨,隔門聽見室內高飛惡聲惡氣跟老人說話。

“不就晚了三天嗎,養老院跟催命似的,哪次欠過你的費用?”高飛嚷著。

“我沒讓院里打電話。他們要打,我也沒辦法?!崩先诵÷曓q解,“最近我身體不好,專門請了護工,可能花費大點……”

“行了,這兩萬你先交上!用完再找我!”

門猛然開了,把劉思秋嚇了一跳,急忙閃在一邊。高飛視而不見,揚長而去。

劉思秋進房間,見桌上扔著厚厚兩疊錢。老人面朝墻壁躺在床上,抽泣著。

“媽,你沒事吧?”劉思秋倒了一杯水,端過來。蕭大媽慢慢坐起來,接過水。她臉色發黃,很不好,人也似乎更瘦弱了。

杯子的水汽蒸騰著,她臉上仿佛被濡濕了,滿是淚水。劉思秋正不知說什么好,護工端來熬好的中藥推門進來了。劉思秋接過藥碗說:“我來吧?!弊o工點點頭,拿起老人換下的臟衣服去洗衣房了。

劉思秋一勺勺地喂老人中藥,又絞了一個濕毛巾,給老人擦嘴。老人靠在床頭上坐著,欲言又止。

“他總是這樣子對您嗎?”

蕭大媽不答,忽然罵了句:“沒良心的東西!”

“媽,別理他。您不是還有我嗎?”

“我說他沒良心,是有事實根據的。知道他到底是怎么發的家嗎?我來告訴你吧:十二年前,一個香港老板來找他合作,人家投了上千萬……”

劉思秋心想,蕭大媽真是老了,這話他已經聽過了。

“你知道那香港老板是誰嗎?他姓高。他不是別人,正是高飛的親生父親!”

“是嗎?”劉思秋一驚,這是他沒想到的。

“老高從香港回來找我,說他當年對不起我,要送我幾百萬作補償。我說我不要你的錢,你要是覺得對不住我,就幫幫你兒子吧。老高一口就答應幫忙了。但有一條,叫我不要暴露他的真實身份。這我能理解,人家早在香港成了家,也老婆孩子一家人的。其實他不說,我也擔心高飛知道他父親不但活著,還相當有錢,再去香港麻煩人家。我答應替老高保密,讓他去找飛兒,幫他把事業搞起來。老高是個仁義人,聽了我的,就往高飛的小公司先后投了一千多萬。他對高飛太信任了,也沒往合資公司里派個人來,完全交給高飛打點。沒想到兩年下來一算賬——”

老人長嘆一聲,說起十年前跟前夫的最后一次會面,是在一家古色古香的茶館里。老高說,我做夢也沒想到高飛會坑我!她不無緊張地問老高打算怎么辦?老高說要去法院告高飛。她說,你去法院告他,你追回了錢。高飛怎么辦,他損失的會是一輩子的名譽!他可是你親兒子?。∧悴荒苓@么做。高老板左右為難。她決然地說:“你走吧。咱們……兩清了!”

“我真的沒想到,”蕭大媽痛苦道,“高飛明明掙了錢,偏說賠了,會坑他親爸爸!”

“高飛可能不知道高老板是他親生父親吧?”

“外人也不能坑啊!人家幫了他,怎么能這樣沒良心哪!”

“高老板現在怎么樣,又來看過您嗎?”

老人嘆氣:“他雖然沒告高飛,回香港了,不過我想他肯定生我的氣了,自走以后,再也沒跟我聯系過。我這一輩子真的很慘:愛情(老人搖頭),親情(老人又搖頭)……什么也沒落下。”

劉思秋無言感嘆。

劉思秋走出養老院大門,才要攔出租車,聽見街對面有車鳴笛。扭頭一看,認出是分居妻子的車,就穿越馬路過去。

王惠下了車。兩人隔著車注視著。劉思秋發現王惠臉色有些憔悴,開口道:“你過得還好吧?”

“我……我很好啊。”王惠說,臉上卻現出酸楚。

“你不是在等我吧?”

“當然不是?!蓖趸莸溃拔遗銮山涍^這兒?!?/p>

“高飛是什么人你知道嗎?他把他媽媽一個人扔在養老院里。雖然費用都是他出的,但老人需要的不僅僅是錢啊!”

“……”王惠不做聲。

“你怎么會愛上這種人?對親生母親兇神惡煞似的,能是一個講感情的好人?”

“行了,別說他了。你怎么樣,還和那個售樓小姐同居?”

劉思秋苦笑:“她走了。”

王惠略感意外:“走了?”

劉思秋點點頭。突然說:“你能回來嗎?”

王惠一愣,緩緩拉開車門。

“惠兒,我很懷念以前的日子?!?/p>

王惠感情復雜地看了丈夫一眼,狠狠心上車,很響地踩著油門把車開走了。

24

鴻業公司位于時代廣場一幢高檔寫字樓上。高飛正躊躇滿志地坐在大班桌前看文件,新換的女秘書推門進來:“高總,聶老板明天一早從香港飛過來,十點半鐘有個會面……”高飛打量一下嬌嬈的女秘書:緊身T恤衫,一襲紅短裙,長腿上黑色網格絲襪更增添了幾分媚人的誘惑。他笑瞇瞇地望著她,正要說什么時,電話響了。

女秘書接電話:“喂,高總辦公室?!蔽嫔下犕玻骸耙粋€叫王惠的女人找你?!备唢w接過話筒,對秘書揮揮手,秘書帶上門出去了。

“有事嗎,惠兒?”

“請你下樓,我在停車場等你?!?/p>

“我正要開會呢,人都召集齊了……”

王惠的聲音很堅決:“你要是不下來,那我只好上樓了!”

“好,好,我下去找你?!备唢w無奈道。

幾分鐘后,高飛來到停車場,四下看了看,見無人注意,鉆進王惠的寶來車?!笆裁词?,寶貝?我忙著呢!”

“上午做什么了?”王惠問。

“一早就來公司看上季度財務報表,累死了。”

“你撒謊。我知道你去了哪兒。”

“你——你在跟蹤我?”高飛惱怒。

“就算是吧?!蓖趸菡f,“我也不想這么做,是你逼的?!?/p>

“我去養老院了,給一個孤寡老人送了點錢?!?/p>

“哦,行善事?。≌媸请y得!讓新聞部的同事來采訪你一下,宣傳宣傳?”

“瞧你說的。老話說,人行好事,莫問前程。至于宣傳,用不著,用不著!”

“那位老人,你是怎么認識的?”

“就是……一個偶然的機會。”高飛吞吞吐吐。

“你是說,你不認識那個老太太?”王惠逼問。高飛扭偏臉,不吱聲。

“她是你親生母親,對嗎?”

高飛難堪地點點頭。

“你為什么把她一個人丟在養老院里?”

“一言難盡?!备唢w說,瞧見一個部門經理把車停在附近車位上,下意識地用手遮上臉,“開車走走吧。去圩山公園?”

城中有個圩山公園,不是在冊的旅游景點,平時游人較少。王惠把車開到山下。兩人下車,沿石級上山。

高飛站在一個石崖上,望著錯落有致的城市建筑物,天空迷蒙著一層藍色霧氣。

“我恨她。”高飛低聲說。

“為什么?”

“我……我是個私生子。”高飛低下頭,“有一回老師布置寫作業,題目就叫:我的父親。而我不知道我父親是誰。第二天,所有的同學都交上了作業,只有我沒有……”高飛聲音有些哽咽。

“可你想過沒有,一個未婚母親的日子是怎么過來的,她把你拉扯大,容易嗎?”

“我不管這些。誰讓她不結婚就生孩子的!她想沒想過孩子的感受?同學們都會恥笑他,叫他‘沒爹的小孩’!高年級同學會揪著他的頭發說,‘小子,你沒爹,叫我一聲爹!不然就揍扁你!’”高飛說著淚水流出來。

“雖然如此,她還是你親媽媽呀!”

“我把她送進最好的養老院,給了她充足的錢還不行嗎?”高飛冷冷地說。

王惠一時無話可說。

高飛看了一下手表,打手機給他的司機:“你來圩山公園接我,馬上?!?/p>

“你要走?”

“是,臺灣來了位大客戶,中午到,我要去接機?!备唢w撒起謊來,眼都不眨。

兩人下山,下山途中,王惠接到一個電話,口上應著:“行,我馬上回去?!钡搅松侥_停車場,皇冠車已經等在那兒了。高飛上車前,向王惠揮一下手,半開玩笑道:“別再跟著我了啊!”王惠將計就計:“請我跟我也不跟了。你剛才又不是沒聽見,臺里有事,我得趕緊回去了!”

車往公司開,中途高飛忽然示意靠邊停車。司機停穩車后,高飛給了司機二十元錢:“你打車回公司吧!”司機走后,高飛自己開車行了一程,跟阿倩打電話:“寶貝,我馬上去接你,咱們去鮑翅皇宮吃午飯好嗎?”

同王惠這樣聰明的女人相比,高飛簡直就是個弱智。他根本不會想到王惠還在后面開車跟著他。于是王惠眼睜睜看著高飛的黑色皇冠停在天和公司對面的馬路邊上。一會兒,一個時尚漂亮的年輕女子出了大樓,穿過斑馬線,鉆進了他的車。

“靠!”王惠猛地砸了下方向盤。但她不打算再跟蹤這個口是心非的偽君子了。

25

伊人酒吧。王惠一個人坐在高高的吧凳上喝酒,差不多醉了。人影憧憧,一支小樂隊在演奏爵士樂,服務生穿梭著送飲料和茶點。有幾對男女在跳舞。

王惠頓了一下空杯子,對酒保說:“再來杯沃特加!”小伙子看出她的醉態,好意地說:“來杯清淡的好吧?”王惠嚷:“你沒聽見嗎?沃特加!”小伙子只好倒酒。一個中年男子拍拍她的肩:“美女,能請你跳個舞嗎?”

王惠正無聊,心說跳就跳,誰怕誰呢!于是陪那男人跳舞。男人起初還比較文明,手只是虛虛地搭在她腰上,悄聲問:“小姐在哪兒高就?”

“我是下崗職工?!?/p>

“不像,你肯定是位白領?!?/p>

“討厭,你怎么知道我白?”王惠賣弄風情。

男人受到鼓舞,用力摟緊了王惠,在半明半暗的光線下,開始親她的頭發,而后是耳朵。王惠也迎合著,親對方的臉。當男人把手放在她屁股上揉搓時,王惠清醒了,叭地打了男人一個耳光。

所有跳舞的人都呆住了,只有音樂徒然響著。王惠拉開酒吧厚厚的橡木門,踉踉蹌蹌走了。

26

王惠開著車,車也像喝醉似的,彎彎曲曲忽快忽慢行駛著。在街道上不時制造出一些車輛的緊急制動。有司機朝她大吼:“臭娘們你會不會開車!”王惠只是傻笑。

車終于駛入雅居花園。王惠進了門,一陣惡心,沖進衛生間狂吐一番。而后對著鏡子洗臉。她沖自己笑,笑得凄婉悲涼。她是個心性極高的人,一般的男人根本看不上眼。跟高飛好,也是高飛一直在巴結她、寵愛她。她沒想到自己會突然間輸給一個花瓶般的小姑娘,而且輸得這么慘,一點點自信都沒剩下。

高飛一夜未歸,她也一夜未眠,想了很多很多。當她決定了一件事后,就打通了制片人家里的電話,制片人是她的一個鐵哥們:

“趙哥啊,我老家有事,想一早趕回去。得請幾天假。”

那哥們睡得迷迷糊糊:“王惠,你哪根筋搭錯了,凌晨四點打電話?你不怕我老婆吃醋?”王惠沒心開玩笑,只說了聲對不起,就放了電話。

清晨,王惠收拾了一個包,把房門鑰匙和一封信放在茶幾上,半是留戀半是厭惡地看了看房間華麗的家具和擺設,而后拉上了房門。她覺得她心里的一扇門也永遠關閉了。

她打的士來到長途汽車站,買了一張去臨海市的豪華大巴車票,打算從那兒再去海島??纯措x開車時間還有半小時,就去公話亭,給丈夫劉思秋撥電話,接通后卻一時不知說什么好,就沉默著。劉思秋猜道:“是你嗎,老婆?”她愣愣神,扣下電話。

下午兩點,王惠已順利乘船來到小龍島上。出租車沿著島上馬路行駛,路兩邊花草茂盛,空氣清新,映襯著藍天碧海,景色十分宜人。王惠吁了口氣,心情也放松了一些。

一幢淺黃色建筑物映入眼簾,觀潮賓館到了。這是家小賓館,房子比較舊了,不過靠海近,生意還是不錯的。王惠下車,提著簡單的行李進入大堂。登記住宿時,前臺小姐看了她的身份證笑道:“你叫王惠???昨天來的一位山西客人也叫這名字。”

“是嗎?”王惠露出微笑,幽默道,“對不起,這名字實在太普通,叫你見笑了!”

“這名字很好啊?!鼻芭_小姐說。“我也叫惠,劉小惠?!?/p>

“316房間空著嗎?我想住。”

“我給你查一下?!狈招〗闱脫綦娔X鍵盤,一霎抬起頭來,“你運氣真好,中午客人剛退房走了,正好空著?!庇钟悬c好奇,“為什么要住這個房間?”

“過去住過?!蓖趸莸卣f。拿了房卡和押金條,上樓來到316房間,輕輕開門進去。這是她和劉思秋新婚旅行住過的房間,一切都沒有改變,還是那種淡藍花的墻紙、米色的床罩,只是時間已經過去了七年。

她放下包,躺在床上,瞇上眼。衛生間傳來水流聲。水聲消失,朦朧中一個男人走出浴室,是劉思秋。他渾身帶著浴液的芳香,慢慢俯下上身,仿佛要吻她。

她睜開眼,男人消失了。一顆淚從眼角滾出來。

27

下午一上班,劉思秋在單位接到養老院打來的電話,說蕭大媽病危,已送進市立醫院。急忙請了假去醫院陪老人。找到蕭大媽住院的病房,見一個房間住了四個人,都是危重病員,散亂空洞的目光,痛苦的呻吟聲,令人窒息的消毒藥水味,混合成一種衰老和死亡的氣氛。蕭大媽很虛弱,一直沉默著,眼睛里卻透著期望。跟來的護工悄悄告訴劉思秋,說老人中午一口飯沒吃,只喝了一點兒水,幸好醫生給開了葡萄糖打點滴。他知道老人的心思。就出房間給高飛打電話。打通后卻是他的女秘書應答:“對不起,高總在跟外商談判,暫時不能聽電話?!彼麤]好氣地說:“你告訴他,他親媽病得不行了,叫他趕緊來醫院!”

劉思秋回到病房,對老人說:“媽,你放心吧。他會來的!”老人搖搖頭,閉上眼睛。淚水慢慢滲出來。

到了晚上,依舊不見高飛的人影兒。劉思秋溜出病房樓,再次打電話。鈴聲振了好久,終于有人接了!

入夜,假日酒店頂層的旋轉餐廳生意興隆。從餐廳的弧形窗子,能遠眺城市的萬家燈火。高飛坐在臨窗的一張桌前,對面是穿著黑色露肩晚禮服、性感迷人的阿倩。

高飛接手機,居高臨下的語調:“喂,哪一位?”劉思秋急切的聲音從話筒傳出來,連阿倩都聽見了:“高總嗎?我是劉思秋。老太太病危,你趕緊來醫院吧!”“……”高飛一愣,卻聲音冰冷道,“我很忙,過不去?!?/p>

劉思秋一下子惱了:“高飛,你牛什么!你怎么發的財?你知道那個找你合作的香港老板是誰嗎?”

“他愛是誰是誰,不關你事!”

“他是你親爸爸。當年他拋下懷孕的戀人去了香港,三十多年后又回來,想送你母親巨款贖罪。你媽說,我不要你的錢,你去幫幫高飛吧,他太難了!你父親才去找你合作,讓你發了財!老人家對得起你!可你怎么對待的她?你……”

高飛啪地關了手機。阿倩臉上滿是驚訝。

服務小姐上來一道紅燒鮑翅。高飛舉起高腳杯:“來,咱們喝酒?!?/p>

阿倩遲緩地拿起杯子,又停頓下來:“剛才誰打電話,什么事兒?”

“一個管閑事的臭編輯,叫劉思秋。說我媽病得快死了,叫我去醫院?!?/p>

阿倩沉默了。

“怎么了,寶貝?”

“哦,我在想那個‘管閑事的臭編輯?!?。

“想他干么,窮酸文人?!?/p>

“你倒有錢,你只剩下錢了?!?/p>

高飛似乎沒聽出阿倩話里的嘲諷:“那是,他姓劉的干三輩子也掙不到我眼下的資產。”

“可你媽病了,你干嗎不去看看她?”

“你不懂,這里頭很復雜。”

“再復雜她也是你媽,我要你去!”阿倩堅持說。

“行,哪天有空吧?!备唢w敷衍道。

“你現在就有空!”

“我這不是陪你吃飯嗎,寶貝。在我眼里,你比什么都重要!”

“是嗎?”阿倩嬌媚地笑,站起來,“那我可要敬你一杯了!”高飛也站起來:“咱們還客氣什么?!倍似鸨?。阿倩依舊笑著,把杯子伸過來。兩只蕩漾著紅酒的玻璃杯就要撞響時,阿倩突然把手里的酒往那張胖臉上潑去!

高飛猝不及防,一屁股歪在椅子上,由于動作太猛烈,連人加椅子一齊摔倒了。一個男服務生聞聲過來,要攙扶高飛。高飛甩開他的手,自己爬起來,見阿倩窈窕的背影已飄到電梯口,氣惱地喊了聲:“阿倩!”

阿倩仿佛沒聽見,一閃消失了。

28

高飛喝醉了,皇冠車也醉漢似地在空曠的街道上跑著S形。為了躲避一個突然出現的騎摩托車的男子,車子緊急制動,又向右猛打方向,車頭猛地撞到路邊消防栓上,發動機蓋癟了!水噴泉般地冒出來。

車子熄了火,怎么也發動不起來。高飛趴在方向盤上,嗚嗚地哭了。撞壞的消防栓嘩嘩噴著水,他想起小時候,每逢下雨天,母親都在小學門口接他回家。傘小,媽媽只顧護著他,自己背上都被淋濕了。遇上大水洼,媽媽干脆抱起他走。而他趴在媽媽懷里,仿佛已經提早回了家……

高飛啪地打了自己一個耳光,喃喃道:“我還算人嗎,我還算人嗎?”踉踉蹌蹌下車,攔了輛出租車想去看母親,才想起竟然忘了問劉思秋她住在哪家醫院。他想跟劉思秋回電話,又發覺手機不在皮包里,很可能落在旋轉餐廳了。忙讓出租車先拉他去假日酒店……

夜深了,劉思秋坐著小方凳,半趴在病床尾部打盹。剛才跟高飛打完電話,他回來不敢對老人說實情,就裝出笑臉道:“我跟高飛打通電話了,這么巧他在外地談生意。他說,他會連夜趕回來看您?!笔挻髬屟劬ο仁且涣?,而后暗淡了,微微搖頭。他知道,老人不是很相信。

時光流逝,老人半睡半醒著?;椟S的燈光照著她憔悴的飽經風霜的臉。她在想什么,回憶一生嗎?她的戀愛、她的歡樂與痛苦?對一個垂危的就要與世界永別的老人,還有什么能比親情的關懷和親人凝視的眼光更寶貴呢?

天就要亮了,窗外一片黑暗。老人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這聲音像刀子一樣劃著劉思秋的心。高飛太不像話了!他發誓一定要把這件事寫成文章,讓世人都了解這個不忠不孝、只認金錢的畜生!

手機突然響了。他一看,來電顯示是高飛打來的。這時閉著眼昏睡的蕭大媽也驚醒了。劉思秋忙接通電話,說:“你等等?!倍蟀咽謾C放在蕭大媽耳畔,老人嘴唇哆嗦著“喂”了一聲。旋即,清楚地聽見高飛哭著叫了一聲:“媽……”

“飛兒,是你嗎?”老人聲音顫抖。

“媽,媽!……對不起!……媽,我就去看你,你等著我??!”

蕭媽媽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嘴上囁嚅著,仿佛在說:“聽,他又叫我媽了!”劉思秋也感慨萬千。突然,老人青筋暴突、皮膚干皺的手松開了,手機掉到床下。

劉思秋沒有哭喊,悲憫地望著安靜而去的蕭媽媽:她面容安詳,嘴角仿佛含著一縷笑。對命運多舛的老人來說,親情又回來了,她應該滿足了。他默默地揀起手機,深深地吻了它一下。他從未像此刻這樣,異常強烈地發自內心地感謝手機,感謝這個金屬和塑料合成的高科技的小東西。

29

晚上八點鐘,觀潮賓館五樓歌舞廳照例表演節目。先是民樂合奏《歡迎你到海島來》,而后是草裙舞,女演員夸張地扭動著腰胯,幾根布條欲蓋彌彰,露出只著比基尼泳裝的肉感身體。觀眾坐在圓桌前,邊喝飲料邊看演出。不時有男人的起哄聲:“好!”一個女人嘟嚕著:“太色情了。”扯老公走。男人不情愿地起身,還不時回頭瞅著臺上。

王惠進來,在后排一張空桌前坐下。臺上換了東北二人轉,男人小丑模樣,女的衣著暴露。男人撩了一把女子的超短裙,唱道:“姑娘屁屁雪樣兒白,不穿內褲更是美兒!”女人摸著小腹:“妹妹這兒有扇門兒,十八年來沒進過人兒……”

王惠厭惡地離開歌舞廳,回到房間,打開電視,也沒找到想看的節目,就去陽臺上,望著夜色中灰暗的海面,遠處有零星的漁火,海岬上航標燈一閃一閃。多么熟悉的情景。身后傳來輕輕的腳步聲,一個男人從背后抱住她,她幸福地閉上眼,把頭后仰靠在他胸前,感覺著他急促的呼吸和唇際的煙草味……

手機響了。她跑回房間,看看來電顯示,是劉思秋打來的。她猶豫再三,還是沒接。鈴聲消失,她呆呆地望著手機,有點后悔,手機發出一聲鈴響,來短信了。

王惠這回沒有猶豫,立即打開短信:“惠兒,你在哪兒?我想你!”她坐在床上,擺弄手機,想給他回條短信,千頭萬緒,怎么寫也不滿意,又放棄了。她關上燈,在黑暗中大睜著眼睛想著什么。

一股煙悄然從門底縫隙襲進來,漸漸彌漫。她咳嗽幾聲,不無奇怪地開了燈,忽聽外頭有人驚叫:“不好了,失火了!”她急忙穿衣,抓起手包,跑去開門,才開了一條縫,濃煙嗆得她大聲咳嗽起來,趕緊又關上了門。

她推開窗子,往下看一眼,發現一層二層往外噴著煙火。她坐到了窗臺上,臨跳前撥通了丈夫的電話:“思秋!是我!”

“惠兒,你終于回電話了!你在哪兒?看到我的短信了?”

“看了……我……”

“怎么了?”劉思秋急切地問。

“賓館失火了!我怕……”王惠驚恐道,淚流了出來。

“別怕,惠兒!你在哪家賓館?”

身后涌來的濃煙嗆得王惠兩眼流淚,她怕極了,趕緊說出最想說的話:“老公,對不起!”緊張中還沒忘記把手機掛在脖子上,隨即縱身跳了下去……

30

清晨,街道上薄霧繚繞,劉思秋乘出租車趕往臨海市。途經時代廣場,巨大的電子屏幕上正在重播本省新聞。一個男播音員用低沉的語調播報:小龍島觀潮賓館今天凌晨一時發生火災,經消防隊員全力撲救,三個小時后大火被撲滅,人員傷亡情況正在統計中……

近中午,出租車把劉思秋送到臨海港客運碼頭。售票口人頭攢動,他擠著買了最近一班去小龍島的船票。也無心吃飯,在售貨亭買了面包和瓶裝水放包里備用。下午一時半,他乘坐的客貨滾裝船準時啟錨。他扶著欄桿站在甲板上,焦急地望著前方的海面。一個船員從他身邊經過,又回臉瞥了一眼。他毫無覺察。船員掉頭走了。

海風漸漸猛烈起來,天氣轉陰。船顛簸得厲害。馬達聲也顯得異常洪大。劉思秋回到客艙,坐在臨窗的座位上,透過窗子,望望灰蒙蒙的海面上渾濁的前仆后繼的大浪,再次給王惠打電話,手機里提示仍舊是“暫時無法接通”。他吃了半個面包,喝了幾口水,強迫自己鎮靜,心里已經有不祥的預感。

客艙的掛鐘指在下午三點一刻上,馬達轟鳴聲突然停止,船不走了!客艙里乘客不安地議論起來。船員們立即行動起來,有的去搶修發動機,有的去客艙安慰乘客:“大家不要緊張,船馬上可以修好!”

“多長時間能修好?萬一修不好怎么辦?”一個女乘客聲音抖顫地問。船員回答:“各位放心,求救信號已經發出。萬一修不好,大家可以搭乘救援船上岸……”

風更大了,失去動力的船開始陀螺般地打著旋。天氣陰沉,強風掀起巨瀾,滿眼驚濤駭浪,十分嚇人。出事已經三個多小時,由于氣候惡劣,沒有一條救援船出現。突然,船頭開始下沉,乘客們尖叫著往船尾擠。劉思秋再次給妻子打電話,仍然是無法接通的提示音。一個浪打來,渾身衣裳都濕了。他怕水濕了手機,忙掏出食品袋,把面包扔掉,用塑料袋套上手機裹好,再裝到包里。

又一個大浪打來,船體晃了幾晃,大半個船體已經沉到海里。劉思秋緊抱著一根鐵管子,水已淹到了膝蓋,他絕望地想,自己可能要在天國里跟妻子會面了!就在這緊急關頭,一個船員拿著救生圈出現了:

“你認識我嗎?”

劉思秋搖頭。

“可我知道你是誰,你奪走了我妻子阿倩!”

劉思秋才明白這人就是老吳,非常害怕。但令人奇怪的是老吳走過來,把救生圈套在劉思秋身上。劉思秋感動得熱淚盈眶:“你還救我?為什么?”

老吳平靜地說:“因為你是我的乘客!”

劉思秋撲通跪在水中,嘴唇哆嗦,激動得說不出話來。老吳回頭望望淹在水里的大半個船體:“我手機落在船艙里了。我想打個電話,能借我手機使使嗎?”

劉思秋忙從包里取出用塑料袋保護的手機,給了老吳。

老吳撥通了妻子的電話,在呼嘯的風浪中,大聲說:“阿倩,是我。不管你對我怎么樣,我這一生,愛的只有你一個人!”劉思秋呆呆地望著這個男人,他那被海風吹得剛毅粗糙的臉上充滿柔情。劉思秋深深低下頭,不敢正視老吳。老吳猛地把手機塞給劉思秋。

又一排巨浪襲來,船沉了!

31

天亮了,被潮水沖上岸的劉思秋從小龍島沙灘上醒來,不知自己身在何處,慢慢才想起昨天下午的冒險經歷。一夜與海浪為伴,他感覺自己像泡軟的油條,隨時都會碎掉,王惠的面影眼前一閃。他強打精神摘下救生圈爬起來,搖晃著走了幾百米,發現岸上有人。狂喜的他揮揮手,雙腿一軟,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再次蘇醒時,發現自己躺在一戶漁民家里;不是普通的漁家,家里的十幾間房子改造成了漁家樂小旅店,專門接待來島上觀光的游客。漁民大哥拿來干衣服讓劉思秋換上。他看看包還在,就拿出五百塊錢給漁民,漁民說:“干嗎呀,我又不是黑店!”劉思秋說:“你救我一命,這點錢算什么!”漁民擺手:“是你命大!”最后好歹收了一百塊,問他:“老弟,你怎么落海的?”劉思秋急切道:“我是來找老婆的,半道上船沉了。她住觀潮賓館,前一晚發生了火災!”

“你吃點東西,我開車送你去賓館?!睗O民說。又補充道,“二十多里地呢!你身體還弱,跑路可不行。”

劉思秋忙致謝,吃了些熱粥吃了點蝦醬餅子。漁民大哥很快用摩托車把劉思秋送到觀潮賓館。

觀潮賓館對面有幢幸免火災的二層小樓。劉思秋上到二層,見一個房門外貼著紙條:觀潮賓館火災善后小組。推門進去,一個女同志滿懷同情地接待了他。他看到火災死難者名單,果然有“王惠”二字。他生怕錯了似地盯著那名字看了半天,頭暈起來,用手扶著桌子說:“我要去看看她?!?/p>

“我勸你暫時別去了?!迸撕眯牡亟ㄗh,“人都燒焦了,還不如在內心保留著她原先的美好形象呢。”

“我不管,我要去看她!”劉思秋猛拍桌子,歇斯底里叫起來。

“等等吧,車還沒回來。下午好嗎?下午我一定找人陪你去。”女人安撫劉思秋。又感嘆,“唉,看來她活著時,你倆關系一定特親密。突然走了一個,擱誰也受不了啊!”

劉思秋無語,猛地感覺異常疲憊。木然地轉身出房間,一步步下樓,小腿一軟,滾下樓來。

32

海島醫院一間病房里,從窗戶能看見近處的海。經過一夜風浪,此刻海面平靜得像一泓湖水。岸上的松樹微微搖擺著,幾只蝴蝶在陽光下追逐飛舞。五號病床上,一個腿上打著石膏的年輕女人高燒退了,醒來用微弱的聲音說:“我的手機,手機……”

一個娃娃臉總是面帶微笑的小護士跑來,聽清了女人的話,從床頭柜抽屜里拿出她的手機,幫著試了試,已經摔壞,無法開啟了。小護士關切地問:“你要打電話是嗎?”

女傷員說:“不,我在等一個重要電話?!?/p>

“別著急,咱們看看手機卡壞了沒有?”護士說著打開病人的手機,取出手機卡,對著光亮看了看,“瞧,應當沒問題!”

“能幫我買個手機嗎?”病人又說,“我包里有錢,求你幫幫忙!”

小護士微笑道,“現在不行,我上著班呢!”看床上女人一臉失望,又道,“不過,你可以先用我的!”

護士拿出自己的手機,打開后蓋,換上女病人的電話卡。

33

劉思秋一瘸一拐地朝海邊走去,背后是經過火災破壞的墻壁熏黑的觀潮賓館。他抱著最后的幻想,一遍遍撥打妻子的手機,永遠是“暫時無法接通”。劉思秋坐在沙灘上,望著藍天下平靜的海面。他心里念叨:“惠兒,接電話呀,哪怕只說一句話……”

劉思秋中了魔道似地,機械地撥打那個熟悉的手機號碼。也不知撥了多少遍,突然響起了振鈴聲!起初他還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以為是一種幻覺,但鈴聲消失后,真的有人接了,一個女人顯得微弱而遙遠的聲音:“喂?”

劉思秋哽咽著問:“是你嗎,老婆?你在哪兒?”

話筒里傳來王惠縹緲的聲音:“我在天國,思秋。我看見你了。我知道你還愛我。”

劉思秋哽咽著說:“等著我,我去找你了。”下了水。海水溫暖,一種幸福的感覺彌漫全身,原來走向死亡并不痛苦。海水越來越深,就要淹沒劉思秋的脖子。這時,他聽到手機里女人說:“老公,回頭看我一眼吧!”

劉思秋扭頭,遠遠望見海岸上白衣護士推著一個坐輪椅的女人出現了。是妻子,她沒死!死去的是另一個叫王惠的女人。

劉思秋噙著淚笑了,轉身撲入海水,奮臂向岸上游去……

責任編輯 劉 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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