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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失

2008-01-01 00:00:00周紹義
時代文學·上半月 2008年5期

我是后來才聽說那件事情的。對于這個城市、對于居住在這個城市中的其他人來說,那肯定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可對于我們家,事情就是嚴重的。為了這件事,我媽和我爸大吵了一架,我媽甚至揚言要和我爸離婚,要不她就出家當和尚。我知道,我媽說的是氣話,他們兩口子多少年來還算得上和睦,沒有太大的矛盾,至于愛情,在我們看來,我父母他們那一代人都不懂,所以也就沒有,但這并不妨礙他們在一起生活一輩子,互相照顧,互相幫助,走到人生的終點。既然如此,我媽的態度如此激烈,這讓我很不理解。

我媽抹著眼淚對我說,你爸都一大把年紀了,還干那樣的事情,真是丟人哪。

父親坐在一只凳子上與我媽對峙。父親似乎并不生氣,甚至還帶有一點點孩子似的頑皮。父親說,跟你說了多少遍了,你不相信我也沒有辦法,你也不想想,我都這么大歲數了,還能干那樣的事情?

我媽說,我知道,你就是人老心不老,越老心越花!

父親終于有些急了,他說你現在怎么這樣?要是我不告訴你,你知道什么?告訴你了,你反倒鬧個沒完,你想干什么?

我媽說,你不告訴我我就不知道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父親說,這幾年,你好像變了,老是找我的毛病。

我媽說,這幾年你也變了,毛病越來越多。

父親問,我有什么毛???

我媽說,你渾身都是毛病,要是沒有毛病,那你每天往外跑什么?

一句話,把我父親說得不再作聲了。

后來我才得知,事情就是因為父親不愿意呆在家里,而是老往外跑引起來的。父親向往家以外的生活,那里有陽光、空氣,還有人群;而家里有什么?沉悶的空氣、破舊的家具、還有我媽的嘮叨。最近一段時間父親喜歡上了公交車,每天吃過早飯就出門去坐公交車。父親沒有任何目的,也不挑選哪條線路,通常是信馬由韁地先步行一段,走到哪個站算哪個站,仿佛是一場比賽前的熱身,然后他就登上一輛公交車,并且要一直坐到終點站。在終點站下來后,父親先是茫然地看著這個陌生的地方,以便確定自己身在何方,當他終于明白自己不可能知道這是個什么地方,而且,他從來沒有到過這里后,這才死了心。然后再沿著一條馬路走,直到再次登上一輛公交車,再次讓公交車把他載向終點站。就這樣,父親一個上午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公交車上度過的,他從一個個不確定的站臺上車,然后走向一個個他不認識的終點站,直到要吃中午飯的時候,他才會戀戀不舍地離開公交車,返回家中。我媽常常做好飯等著父親回來,由于掌握不好公交車的時間,父親總是晚點,就像他早年上班時那樣,總是有這事那事需要他加班加點。我媽對此十分不滿,她說你都退下來了,還忙活什么?你能不能老老實實在家里呆著,就算你不到市場去買菜,不幫我做飯,你和我在家里說說話行不行?父親說,又不是年輕人,有多少話要說?要是說多了,搞不好你又要發火,我出去你不就清閑了嗎?

就這樣,父親癡迷上了坐公交車,一天又一天,一站又一站,一輛又一輛,坐得很認真。要是公交車上人多的時候他不坐,就抓住車上的欄桿站著;要是人少他就找個座位坐下,然后,看著窗外的人、車、樓、道路和樹,一些店的鋪面,一些廣告牌子,從車上看起來,這些東西都是流動的,它們像有色彩的河流,它們總是在變化,有的甚至是一閃而過,然后就再也不見了。還有些花花綠綠的廣告更是令父親眼花繚亂,目不暇接。父親覺得不可思議的是這些東西是怎么制造出來的,它們似乎在一個晚上就冒出來了,而且一天一個樣子。父親就像一個頑皮的孩子喜歡上了這個變化飛快的世界,那些不認識的東西讓他贊嘆和驚訝,父親渴望看到更多的他沒有見過的景象。就這樣,父親從公交車的車窗口窺視著這個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這個他置身其中而又似乎并不認識的世界,父親一次次讓公交車把他拉向終點站,并且樂此不疲。

那天父親和平時一樣,準備好坐車的零錢,吃過飯早早就出門了。在路上,他已經和幾輛公交車擦身而過,父親不知道這些車為什么會這樣早就出發了,他為自己總是趕不上那輛首發的公交車而懊惱不已。當他走到一個站臺的時候,一輛公交車就像和他約好似的,飛快開來停在了他的身邊,并且在他的面前嘩啦一聲打開了車門。父親喜歡這樣的場面,就因為這樣的場面,讓他覺得這輛車他非坐不可,或者說,這輛車就是為了拉他而開來的。父親滿心高興地上了那輛公交車。公交車上很是擁擠,幾乎是人貼著人,雖然這幾年私家車的數量不斷上升,可公交車上還是人滿為患。汽車越出越多,廣告五花八門,不管汽車怎樣降價,我們家還是買不起汽車?,F如今人們所講的四子:房子、車子、票子、位子,嚴格地講,我父親一樣也沒有。除了房子,那是二十多年前單位給父親分了一套50平米的樓房,當時還的確風光了一陣子,可二十多年后,我們家還住在那套50平米的樓房里,沒有挪窩兒。二十多年過去,樓房不光式樣陳舊,居住面積窄小,設計不合理、管道電路老化、不防震、破損嚴重,還和時下的大面積、高價格住宅有著本質上的區別。說實話,住在一幢搖搖欲墜、時常停水停電的50平米破舊樓房里,也只是比住在大街上好一點點。

這輛公交車上的人又是滿滿的,父親還是站著,他把一只手高高舉過頭頂,握住一個上面還印有什么廣告的塑料把手。父親的姿勢和別人一樣,在車上,除了坐著的,站著的無一例外都是單手高舉,好像在做一種集體操。車上人貼著人,每當車子急剎或者減速,人們都要碰撞在一起,有人還會發出一聲輕微的驚叫。父親覺得自己快要擠成了一片紙,或者是一個薄薄的什么東西。公交車走過一站又一站,人們上來下去,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不斷更換新的面孔。然而,對此父親視而不見,他不知在想什么,在公交車有節奏的搖動中,父親的思緒走得很遠很遠。

這時候,站在父親前面的一位妙齡女郎突然轉過頭來杏眼圓睜,怒斥我父親道,你這個人要干什么?你怎么這么不老實?父親的思緒被這聲怒斥打斷了,他茫然地看著怒斥他的女郎說,小……你說什么?父親不習慣叫那些年輕的女孩子是小姐,因為小姐一詞還有別的含義,父親總是怕她們誤會。可是,父親一著急,差點把平時里不想說的詞兒說出來。站在我父親前面的妙齡女郎有著高挑的身材,長得十分漂亮,眉如柳葉,眼似寒星,不光花容月貌,身材也極其魔鬼,豐乳挺拔,肥臀高聳,頭發染的顏色也與眾不同,是十分熱烈醒目的那種黃,她的發型格外講究,不光有辮子,也有散發,辮子有粗有細,散發有長有短,總之十分復雜,值得欣賞,值得研究。這樣的妙齡女郎在我們那個城市里很受關注,人們大都稱她們為時尚女孩或者小姐。時尚小姐對我父親突然發火讓我父親很不理解,他不明白他做錯了什么,對這個小姐有了什么傷害。因此父親問,姑娘你怎么了?要發這么大的火?你是在說我嗎?時尚小姐大聲朝我父親喊道,你裝什么蒜?老流氓,你想占我的便宜!父親弄明白時尚女孩確實是在罵自己的時候,父親并沒有被時尚小姐的氣勢嚇住,他問道,我占你什么便宜了?你說說。時尚小姐欲說還休,一副難以出口的樣子,見我父親得意的神情,她終于氣憤地喊道,你還有臉問,你摸了我的臀部!臀部!你這條老色狼!時尚小姐的話立刻引起滿車上人的一片嘩然,車上的氣氛頓時熱烈活躍起來,人們紛紛譴責我的父親,說他老不正經,是老色鬼,是咸豬手,專吃年輕姑娘的豆腐等等。父親讓車上的人說得臉色發青,他對時尚小姐說,姑娘你怎么能這樣誣陷好人?你這樣說話要傷天害理你懂不懂?時尚小姐實在是忍無可忍,無法表達她的憤怒,她幾乎要哭出來了,突然,她捂著眼睛對我父親擺擺手說,我不要聽你的解釋,你給我馬上消失!現在!

父親又一次茫然地問她,你說什么?你要我怎么樣?時尚小姐睜大惱怒的眼睛盯著我父親,她伸出留著長長指甲的手指,幾乎要戳到我父親的腦門上了,她一個字一個字地重復了一遍,我要你馬上從我面前消失!馬上!

父親還是沒有聽懂時尚小姐的話,他只好詢問旁邊的人,她說的是什么?她想讓我干什么?車上的人頓時笑了起來,他們嘲笑我的父親聽不懂人話了,一個聽不懂人話的人只能是弱智、傻子或者白癡。有個年輕人對我父親說,她讓你消失,就是叫你下車走開。父親聽后明白了,可是父親的倔犟脾氣也上來了,父親說,我沒干什么壞事,我為什么要下車?

那個時尚小姐見和我父親說不通,終于做出了決斷,她說你不消失是吧,那好,那我消失!此時公交車正好到了一站,那個時尚女郎頭也不回地下了車,父親看著那個女郎下車后立刻招手打了輛出租車,鉆進車里后很快就消失在由各種各樣汽車組成的河流之中了。

父親在別人的提防和眾目睽睽中站著,他們都離父親遠遠的,沒有人和他說話,也沒有人理他,父親孤立無援。車子仍是一個勁地往前跑著,發動機聲嘶力竭地叫著,司機時不時按一聲喇叭,不知是不是他使勁過大,喇叭響得人心驚肉跳。父親終于堅持不住了,這一次,他沒有能坐到終點站,而是在半路上的一站下了車。父親看到車上的人幾乎同時松了一口氣,仿佛集體在舉行一個小小的慶賀儀式,有人在車上吹了聲口哨,還有人朝我父親作著下流手勢,父親聽到有一聲罵他的話也隨著公交車的離去而重重地砸在了他的后腦勺上。

老色鬼!

父親覺得他的頭有些暈,那條筆直街道上的大好景致也在他的面前黯然失色。父親茫然地站在公交車站的站臺上,當又一輛公交車駛來時,父親的心情很糟糕,他沒有再上那輛車,而是一個人悄悄地回家了。

父親不再去坐公交車了,這個愛好因為一個姑娘的誤會,以及年輕姑娘新潮的話語而得以改變。我媽在那段日子里過得平靜而又幸福,因為父親就在她的跟前,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實實在在,真真切切,想看他他就在那里站著或坐著,想和他說話就能說得上話。父親幾乎什么也不用干,只是坐著或者站著,只需回答我媽的一兩句話就行了。然而,平靜的生活很快又被打破了,我媽開始不滿足于僅僅看我父親,也不滿足于僅僅和我父親說說話這些事情,我媽開始安排父親干活兒了。老張,你把那個鍋給我拿來。我媽朝父親喊道。父親一言不發,過去把那只換過底兒的鋁鍋拿過來交給了我媽。老張,你去燒壺水,我先看看這個電視劇。我媽很愛看電視連續劇,那些沒有來由的故事,沒有時間和地點的故事,故事里的男人女人,常常能把我媽感動得淚水漣漣。與此相反的是父親從來不愛看電視,更不愛看電視劇,他覺得那些劇都是騙人的,至少是一些人弄出來騙人的,他們要欺騙的就是我媽這樣的人,讓他們把大量的時間花在看他們沒有演技的表演、聽他們提著牙說話上,父親不相信那些胡編濫造的故事。父親常常說,怎么就沒有一個油田的電視劇看看?。砍商於际悄信傤嵉膭?,看了只是糟蹋眼睛。父親干了很多年的石油工人,準確地說,父親曾是一個標準的鉆井工人。父親覺得搞電視的那伙人都是吃干飯的,干不了什么正事兒,連個油田的電視劇都拍不出來。父親只好忍聲吞氣地去燒開水,他覺得心里的一個地方被點著了。終于有一天,我媽讓父親去擇韭菜的時候,父親的火壓不住了。父親說,我不會擇韭菜。我媽不以為然地說,老張,你就是笨,兩只手對不起個捧來,連個韭菜都不會擇,不會你就學,我來教你。父親一動不動,也不看那捆韭菜,而是說,我不學。我媽看了看父親,見父親的脖子擰到一邊去了。我媽還想說服父親,她說老張,其實擇韭菜一點也不難,就這么把死葉子干葉子揪掉,就行了。然而父親根本就不看一眼我媽的示范動作,父親扭過頭去一言不發。我媽停止了教學說,老張,又犯病了吧?是不是在家里把你憋壞了?是不是又想出去坐車了?父親心里的火終于熊熊地燃燒起來,他站起身來對我媽說,我就是憋得慌了,就是要出去坐車了,怎么了?父親說完后一甩手走了,我媽喊他他好像根本沒有聽見,頭也不回地從家里走掉了。

父親真的又去坐公交車了,他好像有了公交車情結,或者說,公交車已經成為他與這個世界保持聯系的一條通道,沒有這條通道,他的生活只能是一片空白或者荒蕪。

令父親沒有想到的是,這一次坐公交車他看到了那個時尚小姐訓斥他的事情,發生在別人的身上,那是一個年輕人做的,被父親當場逮了個正著。

和所有的男人一樣,過了五十,父親不可避免地老了。雖然他還不服老,比如走路時故意把胸脯挺起來,大聲地咳嗽、說話,還像從前那樣抽煙喝酒??晌液兔妹每吹贸鰜恚赣H是在故作年輕,他的腰再也沒有從前那樣直,抽煙喝酒也不如從前多,就連大聲地訓斥我們,也能聽得出里面的虛弱。隨著時間的推移,父親的眼睛花了,頭上有了白發,腿腳遲緩了,終于有一天我無意中聽到他和我媽說悄悄話,父親說,老婆子哎,真沒想到,我這么快就老了。

其實,在我的眼里,父親并不老,雖然過了五十,可從外表上你很難看得出來。他臉上的皺紋不多,又粗又硬的平頭上白發并不明顯,臉色總是紅潤的,眼睛還是明亮的,尤其是他的雙腿和雙臂,肌肉還和年輕人一樣發達,那年單位舉辦運動會的時候,父親還和二十多歲的小伙子掰過腕子,好多小伙子竟然不是父親的對手,父親以強大的實力獲得冠軍,拿到一枚金牌。

父親的衰老源于內退。內退是油田進行企業改革中的一項重要工作,又叫內部退養。規定男職工到了五十二歲就可以內退,不用再上班了,只發給一部分工資作為內退養老金,等到了退休年齡再辦退休手續。單位人員過剩,就動員父親內退。父親不想內退,父親說他還能再干幾年??蓡挝坏念I導們上門來做父親的工作,他們知道,父親一退,很多人就要跟著退了,父親在他們那個年齡段的職工里,還是很有些威望的。更為重要的一點,父親是在機關上班,屬于機關的編制。其實,油田內退是自愿的,并不勉強,可父親單位為了完成油田的改革任務,一定要把數字湊夠,把這項工作做好,不能落到別的單位后面。當時的情況并不樂觀,職工們對這項工作持懷疑態度,如果只是讓基層的老職工內退,那就會有很大阻力,機關帶個頭,工作就好做多了。所謂的“堡壘最容易從內部攻破”,也包含這個意思。領導們于是下了決心要把我父親的工作做通。

父親從鉆井隊調到機關工作已經有近十個年頭了,一開始他在安全科里當科員。因為父親對鉆井技術十分熟悉和精到,對于那些外行人看起來根本就弄不懂的鉆井工藝流程,父親閉著眼睛就能說得一清二楚。更重要的是父親還有一手別人沒有的絕活兒,那就是他能從地面的剎把操作中準確地判斷出地下數千米的情況,鉆到了什么層位,是巖石還是沙層,是堅硬的還是松軟的,父親伸手一試就能知道。對于事故的預測也是他的拿手好戲。父親對安全工作投入了極大的熱情,因為他在鉆井隊干了二十多年,他知道鉆井事故的風險,不僅會造成經濟上的損失,還會造成人身傷亡,一個生命,就是一個家庭的幸?;蛘邽碾y。因此,回避事故、安全生產就成為鉆井的一項重要工作。一開始,父親干得很出色,每天都要跑鉆井隊現場,去檢查或者監督他們的施工。父親還和他在鉆井隊時一樣忙碌,有時不能回家,就住在鉆井隊上。我媽為此沒少說他。我媽說,老張啊,你在鉆井隊干了二十多年,一年回不了幾次家,連春節都不和我們一起過,盼著你調到機關每天能回來,怎么你比從前還要忙?父親說,工作啊,工作就是這個樣子,等我退休了我每天陪你行不行?我媽聽了不再說什么,只是嘆口氣作罷。

很快,在安全科不到兩年,父親的工作就得到了調整,讓他到機關的一個小鍋爐房燒開水,兼管單位花草樹木的綠化。組織部門的人找父親談話時鄭重地告訴父親,這是照顧他,一個是父親的年紀大了,跑施工現場太累,怕父親的身體吃不消;另外,給機關燒鍋爐也不是一般人能干的,因為鍋爐雖小,也屬于壓力容器,所以得內行的人、懂安全的人來干;至于單位大院內的花草樹木綠化工作,那更是無比重要,因為不管哪一級領導,不管多大的首長到單位來視察,首先看到的就是這個單位的冬青、月季花,還有楊樹柳樹迎客松什么的,綠化工作可不輕松啊,它代表著一個單位的形象。組織上的人還要求父親要刻苦鉆研業務知識,保證機關工作人員的開水供應,不要把水燒得半開不開,讓機關的工作人員喝了拉肚子,也不能缺水,讓機關人員干得嗓子冒煙;還有,要保證冬青常綠,花在該開的時節一定要開,樹上的葉子不生蟲子等等。父親一一答應,并去進行了交接。父親知道,真正讓他改工作是不想讓他再在安全科干了,讓他燒開水的真正原因還是因為他的脾氣,因為他的認真,因為他看不慣弄虛作假所致。那年年底單位上報的安全報表里,少了一起重大的人身事故,那次事故造成了一死一傷。然而,單位為了安全生產達標,隱瞞了這次事故。父親知道事故的嚴重性,父親聽到過死亡者家屬撕心裂肺的哭聲,父親見到過死亡者還在上學的孩子。父親覺得不該隱瞞這樣的事故,父親就找科長談,找副經理匯報,找主管生產的領導反映,父親以為簡單而又真實的事情竟然被這些人一再擱置。父親只得到油田的安全部門去反映情況,但是,事情還沒有著落的時候,父親被單位安排去四川的九寨溝旅游療養。從參加工作以來,父親從沒有旅游過,父親滿心高興地游覽了峨眉山、青城山、樂山大佛、都江堰,還到九寨溝去了三四天,父親對四川的山水贊賞有加。二十天回來后,父親的工作做了新的調整。父親成了一名燒開水的鍋爐工。那些日子父親很郁悶,從四川回來的好心情一下子全都不見了,他一個人喝酒,一個人說話,一個人在事故的死亡者家門外徘徊。父親恨事故、恨那些弄虛作假的人,也恨自己。父親覺得如果自己不去旅游就好了,調整工作的事情他就會很快知道,不至于成為既定事實。只有我媽對他新調整的工作表示了滿意,因為這樣父親總算可以按時回家吃飯和睡覺了。

父親漸漸安心于他的工作并逐漸熱愛上了他的新工作。不久,他在鍋爐上進行了技術改造,把燒開水的成本降到了最低,而開水的供應數量質量不減。后來他又不按時回家了,那多半是他在單位的冬青池里忙活,或者給花們施肥松土澆水,父親干得忘記了時間。父親以為他會在這樣一個工作中一直干到退休,他覺得這也沒有什么不好,都是革命工作,干什么都是一樣的,父親也就知足了。然而,油田改革內部退養的工作又展開了,就像坐公交車一樣,父親又一次趕上了,不同的是,內退的公交車坐也得坐,不坐也得坐,父親只能聽從單位的選擇。

父親一直是一個覺悟很高的人,在部隊里他就入了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復員到油田后,思想進步,工作積極,很快就成了鉆井隊的骨干。改革開放初期,他覺得自己可以大干一場了,那時候最時髦的一句話就是:積極投身于改革開放的洪流中,做時代的弄潮兒。父親也想成為一名弄潮兒。他對我媽說,不改革真是不行了,你看看咱們國家的經濟,都快要到了崩潰的邊緣了。父親打算與時代同行,他歷經了獨立核算、節能挖潛、競爭上崗、承包施工等一次次改革,父親依靠自己的技術總是能在改革中占得主動,父親是改革的支持者、擁護者,也是參與者。雖然我媽對這些變化沒有親身體驗,可我媽有她自己的看法,她覺得改革好是好,但并沒有給我們家帶來實質性的利益,工資獎金職工和領導完全拉開了距離,領導是工人的幾倍幾十倍。這個不說,比如房子,我們家從住上那套50平米的房子后,就再也沒有搬過家,而單位的領導和干部們則一次次搬家,搬一次房子大一次。每當我媽這樣說的時候,父親都會訓斥我媽,說你就知足吧,現在我們不缺吃不缺穿,你還想干什么?我媽想想,她確實不想干什么,過日子也就是這些東西,而且,現在穿的和吃的比從前不知要強多少倍,因此我媽只好敗下陣來,不再說什么。父親卻一天比一天茫然,改革在深入,讓他越來越看不透,他心中的疑問也越來越多。父親不說,父親知道自己的身份,他總是覺得自己是工人階級,是企業的主人翁,主人翁是不能隨便發牢騷的,是不能說扯后腿話的。父親總是支持所有的改革,不管當時他是多么想不通。

然而,內退的工作很快就全面鋪開了,那些年齡到了五十二歲的職工已經統計在冊,父親就在其中,離開崗位回家等待退休的結果無情地擺在了父親的面前。這一次,父親終于想不通了,也不再支持了,父親的態度十分堅決,那就是,他不內退,他還要干下去,把燒開水和綠化工作進行到底。

父親又一次走出了家門,父親呼吸到了外面的空氣,雖然那空氣污染得厲害,但比起只能呆在家里,父親還是感到了空氣的流動和呼吸的通暢。父親從我們住的那幢樓房走了出去。父親看到,這幢樓只是過去了二十多年,就已經陳舊得不像樣子了,它低矮、窄小、破敗,門窗的油漆早已褪去,陽臺和一樓也由各家各戶隨心所欲地改變了,能增加一點面積的地方都被利用得恰如其分。與那些豪華的住宅樓比起來,這幢樓簡直不堪入目,已經淪為貧民窟了。更讓父親有所感觸的是,這幢樓的大部分住戶他已經不認識了,原來的很多鄰居早都已經搬走了,他們或者住進了更大的樓房,或者換了單位到了新的工作生活環境中去了,總之他們用逃跑一樣的速度離開了這座樓。父親只有這時才會想到,自己現在正跟一些剛剛結婚的年輕人住在一起,而那些年輕人也是因為確實沒有房子,才暫時住在這里的。最讓父親不可理解的是,這幢樓里竟然還住著許多不是油田的人,他們是外地來這里做生意的,他們在這里釘鞋、做衣裳、賣豆腐、賣菜、賣小吃,還有幾個打扮扎眼的女孩子,她們穿著暴露,脖子上掛著紅線吊的玉件,說話滿不在乎,愛吃零食,化妝總是抹得臉上有紅有白。據說她們是性工作者。第一次聽到這個詞兒的時候,父親就像在公交車上聽到讓他消失的話一樣困惑,他不知道性工作者是干什么的,直到別人告訴他他才恍然大悟,原來這些女孩兒就是俗稱“雞”的那種女人。現在,我父母就住在這樣一棟人員混雜的樓房里。父親只有此時才會想到他應該把家從這里搬出去了。可是,搬到哪里去呢?父親曾經去看過幾次售房的大型交易會,那是一些聽上去十分動人的高尚小區,但那些天文數字的價格讓父親害怕,結果父親連印刷精美的廣告都沒敢要,飛快地離開了那里。此后雖然有銷售樓房的人找上門來,讓父親買樓房,父親總是對他們說,你們借錢給我我就買,那些人哭笑不得,他們說,老師傅,你說你沒有錢,誰相信?我媽說,我相信。因為這么多年來都是我媽當家,我們家里有多少錢我媽最知道,我結婚幾乎花光了家里的所有積蓄。而我也沒有房子,只好暫時和彭麗住在租來的房子里。

父親就是那時候知道了自己的無能和無用,多少年前他作為一名石油工人的自豪一去不復返了。那些羨慕他的目光,那些對他夸獎的話,都像風一樣過去了,再也不會來了。更令他無法容忍的是人們對他的歧視和輕蔑,住在那幢樓里的人,包括那些釘鞋的、賣菜的、做衣裳的,甚至做“雞”的,他們看父親就像在看一個窮光蛋,看一個一文不名的孤獨老人,在他們的眼里,父親是個最沒有本事,最無能的老東西,這樣的老東西只是吃飯和等死。父親從此不和那幢樓的人說話,即使走了碰面他也不開口,別人和他說話他也裝作沒有聽到。這樣,那些人又以為父親是個聾子,是個既老又窮還有殘疾的老家伙。

父親走出了他居住了多年的那個小區,那個人員混雜,變得讓他快要認不出來的小區。父親來到了一個街頭,街頭的紅綠燈讓父親感到惶惑,在他的記憶中,這里原來只是個十字路口,從前只有鉆井隊的車才會從這里駛過,那時候,行人很少,這條路總是寂寞的,只有鉆井隊的敞篷大解放從這里駛過時,這里才會騰起車上人南腔北調的方言,有四川話、湖北話、江蘇話,還有北京和上海話。而現在,大解放再也見不到了,這條路擠滿了小轎車、農用車、電動車和自行車,還有父親認不出來的行人。父親從來沒有意識到他居住的地方是一個城市,他總是用在鉆井隊時的眼光看待這里。讓父親感到無法理解的是,當年他來這里尋找和開發石油的時候,這里是一片沒有人煙的土地,他們是那樣渴望把這片土地變為一座城市,而當這里真的成為一座城市的時候,父親又惶然了,因為他發現,這座城市的主人已經不是他們了,城市有著嚴密的組織、機構,還有維護這一切所擁有的強大保衛力量。他們的身份曾經是石油工人,現在雖然也算得上是市民,但他們與這座城市已經格格不入,毫無關系了。

父親茫然地在街頭站了很久,過去的記憶就像水一樣浸過了他的全身,父親覺得身上發冷。他想是不是自己在發燒,在家里憋了半個多月,已經憋出了什么毛?。扛赣H開始活動手腳,他慢慢沿著一條標有名字的路走著,就在這時,一個公交車站到了,一輛公交車開來了,又停下了,人們撲通撲通地從車門里擠了下來。父親毫不猶豫地上了公交車,立刻,他熟悉的味道、話語,還有人體的氣息都向他撲面而來,他感到無比親切,那一刻,父親這個堅強的男人眼睛濕潤了,他的內心像有一只手撫過,讓他感到又痛又癢,又酸又甜。

父親這一次坐公交車不像從前那樣,只是注意車窗外面的景色,陶醉于那些流動的畫面和顏色,父親開始注意車內的事情。父親看到,公交車上的人形形色色,各種各樣,可不管怎么樣,他們大都不是什么當官兒的,因為當官兒的根本用不著在這里擠公交車。可是,雖然不是當官的,有的人還是要擺出一副很有身份的樣子,這讓父親不好理解,父親只能認為這些人可能也是個官兒,或者正在準備當官兒,只是現在還沒有當上,沒有自己的車而已。也有另一種可能,那就是這些人是公交公司的干部,他們來坐公交車就是體驗公交車里的情況,檢查公交車存在的問題,以便改進工作。不過,父親看到的最多的還是那些普通的人,他們是到某個商店去購物的,或者到某個批發市場去買自己需要的東西,這樣的人最多,他們去的時候空著兩手,回來則提著花花綠綠的袋子。還有些年輕人是上班一族,他們在商場、超市或者電腦城給老板們打工,他們的衣服具有明顯的職業特征。也有些和父親年齡不相上下的男女們坐車,他們是到孩子家里或者也是到商店里去的。父親覺得只有他一個人是坐閑車的,人們都有自己的事情,人們都在忙,現在是一個快速發展的時代,只有他自己,什么事情也沒有,什么事情也做不成,只好用坐車來消耗掉一天天的時間,父親不由為自己而感到悲哀了。

那天,坐上了公交車的父親就是這樣想的。不過,由于多日不坐車,又上了公交車的時候,父親開始的心情還是很不錯的,他覺得公交車就像這個城市的一根根脈絡,四通八達,十分靈活,把人們一個個運到他們想去的地方。那些坐車的人有的急切,有的悠閑,人們懷著各自不同的心情和目的來坐公交車,他們上車時一副趕上了的幸運表情,下車時又是一副到站了的快慰。這讓父親覺得公交車還是很有必要的,要是城市沒有了公交車,不知多少人要上班遲到,也不知多少人會買不到想買的東西,還有不知多少人見不著自己的孩子、長輩,從而失去了天倫之樂,甚至還會有人找不到對象,因為不能及時談戀愛趕赴約會從而失去一個個大好機會。總之,公交車還是很好的,公交車還是要坐的,公交車是老百姓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交通工具。

可是,父親那天在公交車上又遇到了麻煩。那天車上也是人很多,父親先上的車,所以找到了一個座位。父親坐在座位上開始研究車上站著的那些人。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背著包,他的神情急切,父親覺得這是個要去坐長途車的人,他可能要到很遠的地方去出差。還有兩個三十多歲的女人站著在說話,她們是在說逛商店的事情,關于衣裳和鞋的價格,父親對此沒有興趣。就在這時,父親看到了這樣一幕:一個站著的年輕男人把手伸向了另一個站著的年輕女子胸部,并且在那里停留了一會兒。那個年輕女子雖然不屬時尚那種,卻也是很有幾分姿色,她似乎并沒有感覺到有人在她的胸口亂摸,只是偏著頭在打手機。父親覺得這個女子一定是因為打電話太專心了,所以連有人摸她的胸口她都沒有感覺出來。父親想是不是提醒她一下,父親正在想的時候又看到,那個男子把手從女子的胸部拿下來后,又伸向了女子的屁股,這一次男子的手放在女子屁股上按了兩下,又從容地摸著。父親就是這時候從座位上跳了起來,一把抓住了那個年輕男子的手。父親像一個見義勇為的英雄一樣喊叫起來,父親說,你這個壞蛋!你在干什么?讓父親沒有想到的是,那個年輕的男子并沒有慌張,而是看了看我父親反問道,你說我在干什么?父親有些恍惚,他想起不久前在車上發生的一幕,那時他也像這個年輕人那樣心情平靜,因為他什么也沒有干,他自己的心里清楚,可是,這一次,他是明明看見這個男子摸了女子的胸口,又摸了女子的屁股,為什么這個男子也是理直氣壯?父親覺得自己的眼睛是不會騙人的,于是父親大聲說道,這個人,剛才摸了這位女子的胸口,又摸了這位女子的屁股!車上的人立刻有了反應,人們開始指責那個男子,這讓父親感到了正義的力量,他覺得自己做對了,今天抓住的這個家伙真的是個壞人。那個男子用力甩開了我父親的手,他惡狠狠地罵道,你這個老家伙,你一定是個變態狂,我告訴你我什么也沒干!父親不依不饒,父親知道做了壞事的人都不會輕易承認,于是父親說,我親眼看見了你還想抵賴?那個男子急于擺脫我父親,就向車門那里走去,父親怕他下車,那樣這個壞人就會溜掉,父親牢牢抓住了那個年輕人。那個年輕人見跑不掉,干脆停下來問我父親,你說我干了壞事兒,那我問問你,我摸誰了?父親馬上對那個打手機的女子說,小姐,你來證明一下,他是不是摸了你?那個打手機的女子早就收線了,車內的混亂讓她皺著眉頭,父親的問話顯然出乎她的意料,她的臉竟然騰地紅了起來,她沒有做聲。我父親對她說,你說話啊,他是不是摸了你?父親急切地看著她,希望她能說出事情的真相。讓我父親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那個女子很快就恢復了常態,她生氣地對父親說,他沒有摸我,沒有人摸我,你一定看錯了。父親不由自主地叫了起來,父親說,你怎么可以這樣呢?摸了就是摸了,你只要承認了咱們就把他送到派出所,讓派出所來處理。那個女子根本不理我父親,她轉過頭去說沒摸,沒有人摸我,要是摸了,我自己還不知道嗎?此時正好到了一站,那個女子竟然像一條魚一樣,穿過幾個人的縫隙,迅速地下車消失了,父親抓住的那個年輕人此刻好像有了理,他罵了我父親一句惡毒的臟話,又出其不意地朝我父親的胸前打了一拳,掙脫開我父親,然后也飛快地下了車。

父親就這樣窩囊地挨了一拳。車上有幾個年齡大些的人同情地對父親說,這年頭,好事做不得啊。父親覺得胸口那里堵住了,被什么東西堵住了,好像是一塊磚頭,一把草,一方石頭。父親不明白現在的人是怎么了,明明不是自己摸的,卻被人說成是;明明看得清清楚楚被摸了,卻死活也不承認,這個世界上的事情全都顛倒了,亂套了。父親只能怨自己的眼睛不好使,看不明白了。

父親低著頭坐在車上,那一刻,父親難受得真想把自己的眼珠子摳出來。父親無比羨慕盲人,他們是多么幸運,根本看不到這個世界上人的丑陋、欺騙和無恥。

一個城市是怎樣誕生的?而且,是在一片沒有人煙的荒原上。在這片沒有營養的土地上,這個城市又是怎樣成長起來的?它沒有榮譽、沒有經歷,所有的一切都要靠創造,它的歷史是空白的,必須要重新書寫。城市出生了,它有了自己的名字,它開始一天天成長起來。人們很快就會發現,這是個年輕的城市,由于年輕,它日新月異,一天一個樣子。它的街道是寬闊的,筆直的,平坦的,嶄新的就像一匹長長的緞子,它的樓房是高層的,也是嶄新的,似乎在忽然間就有了宏大的氣象。也是由于年輕,它新潮、時尚,生機勃勃。城市不是無緣無故就能出現的,在過去,能成為城市的地方屈指可數,那都是居住過帝王的地方,或者是最重要的軍事要塞,而我們這里卻只是一片荒原。我們都知道,這里所以能成為城市,重要的原因不是靠地上的東西,而是靠地下的財富。地下的財富就是石油。

多少年以前,父親是一名標準的鉆井工人。他和他的那些工友們一起在荒原上打了一口又一口井,那是噴涌石油的井。就是因為有了那么多噴涌石油的油井,這里才來了許多的人,他們都是奔著石油來的,在短短的二十多年時間里,這里竟然來了五十多萬人。父親不止一次地講給我聽,他說這里原來什么也沒有,只是一片荒原,一眼望不到邊的鹽堿荒原,沒有人煙,沒有植物,沒有莊稼,只有他們的鉆井隊和高大的鉆井架子立在荒原上,只有機器的響聲在這里叫著。那時的油田也沒有多少房子,至于樓房,那更是多年以后才有的。那時候他們鉆井隊住的是什么?一開始是地窩子,后來是葦草房,再后來是野營房,關于樓房,那只是他們的一個夢想。那時候,父親根本沒有一個固定的住址,對外他的單位是保密的,上面指定了一個數字作為他們單位的代號,那是三個阿拉伯數字,就是那三個阿拉伯數字,曾經是無數人通信時寫在信封上的地址,也是他們親人之間最緊密的牽掛。現在,已經很少有人知道那個代號了,人們已經完全忘記了它。父親就是這樣含辛茹苦地開發著油田。有一天,父親和他的工友們收聽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新聞節目,聽到我國又建成了一個大型石油基地的消息后,父親他們這些人激動得熱淚盈眶。他們自豪而驕傲,光榮而幸福,他們知道,這個有著好聽名字的油田就是由他們的雙手建成的,這個石油基地就是他們腳下。然而,不久后,這里就建制為市了,一個有著二百萬人口的地級市。當時父親他們根本沒有想到成立市對他們意味著什么,他們還以為一切都還會像過去那樣,他們可以任意在這片土地馳騁,想在哪里打井就在哪里打。但是,不久后他們就發現什么都改變了。首先是道路、土地,油田不能隨便使用了,然后又是各種各樣的管理和限制,讓企業再也不能為所欲為。油田的報紙、電視頻道市里不承認,油田要蓋房子必須由市里批準,從前油田占用的土地全都重新買過一次。油田的公安交出去了,油田的教育交出去了,油田的醫院交出去了,油田把能交的都交出去了,最后,油田的交通也完全由市里接管了,所有的公交車都是市里的。在父親他們的眼里,油田越來越小,除了打井出油,別的什么也管不了了。

然而,油田還在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內部退養的改革工作繼續推行,父親又成了內退范圍內的老職工。父親這一回是下了決心不退,他覺得這幾年自己已經受了不少委屈,從機關工作到燒鍋爐,從工資不算太低到現在最低,我媽沒有工作,我們家的生活水平比別人家的要差很多。父親有著充分的理由,父親覺得讓他內退是不可能的,他不會內退的,他要捍衛自己最后的勞動權利,捍衛最后的石油工人榮譽,如果內退了,他可能就什么也不是了,只是一個無所事事的老頭子。

父親的鍋爐房在那些日子里不再清靜,一個又一個人來找父親談心,他們講形勢,國際的,國內的,大有胸懷祖國放眼世界的氣概。為什么海灣那里老是打仗?就是因為石油,那里的石油太多了,所以很多國家都想到那里插上一腿。至于國內,我們這幾年取得了很好的成績,原油產量已經躍居世界第五位。形勢大好,但也存在問題,主要就是人員過剩,僧多粥少,所以裁員是當務之急。他們有的這樣說,有的那樣說,他們說來說去都是告訴父親內退挺好,挺合算,內退是油田為老職工考慮的一條出路。父親不明白自己干了三十多年怎么忽然沒有出路了,父親很想告訴他們,你們也有老的一天,誰也不可能永遠年輕。然而,父親懶得開口了,他什么也不說,只是用搖頭來表示對內退的不同意。

父親的徒弟終于親自出面了。父親這個徒弟是他當年在鉆井隊時帶過的,姓譚,現在,這個徒弟已經是單位的一名主要領導了。父親從來沒有說過譚領導是他的徒弟,父親知道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一般當了領導的人,都很容易忘記過去的事情。不過,父親的這個徒弟還真是不一樣,他沒有到鍋爐房去找父親,而是到我們家里來了,在我的記憶中,我們家從來沒有來過這么大的領導,因此就不懂得怎么接待,我媽因為緊張,還失手砸碎了一個茶杯。其實,我媽大可不必緊張,譚領導很平易,很和藹,譚領導很會說話。他叫我父親是張師傅,這樣,既顯示出他曾經是父親的徒弟,又似乎不是,他和父親只是一般的上下級關系。父親對他的到來沒有表示出歡迎和驚訝,而是非常平靜,他已經猜到了領導來的目的,要不然,潭領導是不會貿然到一個燒鍋爐的老職工家里來的。

譚領導先對父親表示了關心,還譴責了自己,說這么多年還是頭一次來。工作忙啊。譚領導用手理了理大背頭,有板有眼地講,時間緊張,工作也難做,比如說,眼下進行的內退工作,就很有難度,可是,只要是改革,哪一項工作沒有難度?譚領導像是跟我父親說話,又像是自言自語,像是促膝談心,又像是作報告。譚領導親熱地叫我媽是嫂子,這讓我媽很感動,趕緊又找來一只茶杯給他沏上茶水。父親好像成心不給譚領導面子了,繃著臉不說一句話。領導自有領導的藝術,譚領導站起身來,在我們家走了一圈后,忽然像發現了什么情況似地說,張師傅,你住的還是五十平米的樓房?。窟@也太小了啊!說到房子,父親的氣不打一處來,父親說我不住小房子誰?。课乙粵]有級別,二沒有職稱,我不住誰住???譚領導又坐得離父親近了些。譚領導說,張師傅,我記得你不是一個愛發牢騷的人,過去,我們的條件那么艱苦,你也從來不說一句泄氣的話,現在,我們的生活條件好多了,你怎么反而心里不平衡了呢?譚領導又說,房子的事情也怨我,沒有早來看你,不知道你還住在這里,這樣吧,房子的事情我來解決。譚領導提高了嗓門對我媽說,嫂子,張師傅為油田做了一輩子貢獻了,還住著這樣小的房子,我不忍心啊,這樣吧,最遲明年調房的時候,我讓你們搬進七十平米的新房里!我媽驚得嘴張開都合不上了,她不相信地說,七十平米,那得有多大,不會吧?譚領導語重心長地說,嫂子,你要相信組織,相信黨??!張師傅這樣的老職工,住不上大房子好房子,那是我們的失職啊!我媽感動得幾乎要掉下眼淚來了,我媽說,我們做夢都想著能住上個好房子,大房子,要是你給我們調了房子,別說讓老張內退,就是讓他退休,他也沒有二話。譚領導擺著手說,不不不,這和退休是兩回事兒,說不定哪天政策一變,內退的還得回去上班了呢。父親雖然沒有作出什么表示,但他的內心已經開始動搖了,雖然如此,父親覺得他有必要維護自己在這個家里的威信,父親對我媽說,你一個老娘們兒,少插嘴!接下來,譚領導的話聲親切起來,他啟發著父親,一點點回憶起在鉆井隊的那段日子,那似乎是一段激情燃燒的歲月。譚領導說,你還記得那年秋天咱們上夜班,天挺涼,半夜里我到老百姓的地里去偷青苞米燒著吃的事兒嗎?你知道后把我狠批了一頓,就差動手打我了,還非要我把青苞米給人家送回去,還要給人家在苞米葉子里夾二十塊錢。父親點點頭說記得,你那時候的腦子就比我們靈活。譚領導繼續說,我把青苞米燒熟后,讓你嘗一嘗,你一嘗就嘗了三個,結果也不送回去了,也不給錢了,就這么違犯紀律了。譚領導哈哈哈哈地大笑起來,聲音爽朗,旁若無人。不知是不是受到譚領導的感染,還是揭了父親的短,父親也笑了。譚領導說,張師傅,這么多年,我就佩服你一個人,你沒有變,還有咱們石油工人的骨氣。父親讓譚領導夸得心里熱乎乎的,兩個人的手不知不覺握到了一起。父親喊我媽去炒幾個菜,父親對譚領導說我們喝兩盅。譚領導慌忙地攔住說不行不行,要是喝酒改天我請你喝。父親突然意識到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偷青玉米的徒弟了,他是領導,領導怎么會在一個普通職工家里喝酒呢?父親趕緊撒了手對我媽說,算了算了,家里也沒有什么好酒。譚領導又忙給父親解釋了一番,譚領導的意思是,不是他不想喝父親的酒,也不是要喝什么好酒,而是自己的胃出問題了,先是胃出血,后是萎縮性胃炎,離胃癌只有一步之遙了。譚領導原來還有很多很多病,關節炎、頸椎病、神經衰弱、高血壓、高血糖、心臟病、氣管炎,譚領導看上去冠冕堂皇,其實是一臺破機器,就是這臺破機器,還在帶病堅持工作。譚領導的手又放在背頭上了,譚領導又把手停住了,他對父親說,張師傅,你看看,我的頭發白了一半了,比你的還多吧,為什么,工作忙啊,領導不好當啊。譚領導甚至動了感情對父親說,張師傅,說不定哪天我就倒下了,我現在,也是干一天少一天啊。父親就在那時下定決心要內退了,父親突然覺得很悲涼,人生原來就是這樣的,快得讓人不敢想象,那些好的時候過去了,該到不好的時候了。譚領導鼓勵父親,你的身體比我好,真羨慕你啊,像你這身體,內退后還能干很多事情,干什么都行啊。父親說,你再別說了,我答應你,我內退,明天就去辦手續。

第二年調房之前,譚領導出事了,父親的那位徒弟出事兒了,因為貪污和受賄,譚領導被檢察院調查,繼而批準逮捕了。關于貪污的數目,我們不知道,我們所能知道的,只是他把孩子自費送到美國去讀書,還有,他在北京、上海各有一套房子。父親到房管處去申請調房,被房管處的人告知,油田已經進行了房產住宅改革,取消了福利分房,所有的房產交易全部走向市場,至于父親這樣一個工人身份的內退職工,住房面積已經達標了。因為,即使按現在的標準,五十至六十平米也是工人的居住范圍。因此說,你的房子不存在調整和補助了,房管的人對父親和顏悅色地說,老師傅,你要想住大房子,只能自己去買商品樓了。

父親搖搖晃晃回了家,父親一言不發。我媽問了幾遍才知道調房子的事情泡湯了,看著肺都要氣炸了的父親,我媽害怕地給父親炒了兩個菜,讓父親喝兩盅,消消氣。父親那天喝醉了。父親說,真是坑人??!坑人?。?/p>

父親吐了酒,我和我媽把父親弄到床上躺下,可父親還是掙扎著要起來,父親舞動著雙手對我媽和我吼叫道,我要吃青苞米,我要吃青苞米,你們去給我偷!都去給我偷!什么,偷不到?你們這些沒有用的東西!偷不到就給我搶!聽到了沒有?搶!搶!搶!

父親還是一天比一天更迷戀公交車。他對車的顏色、形狀,以及車身上的廣告都十分熟悉,了如指掌。只要看到遠遠過來一輛車,父親就能準確地判斷出是不是公交車,父親只是對車上那些標著的從一到上百的阿拉伯數字不感興趣,那是多少路公交車的標記,父親不相信這樣一座城市會有那么多條路,在父親的記憶中,這里原來只有兩條路,一條是南北的,一條是東西的,它們相交就出現一個十字路口,其他的路,都是從這兩條路派生出來的,它們根本算不上路。

然而,這個城市很快就有了四通八達的路,它們有著各種各樣的路名,因為有了這些路,公交車才像蝗蟲樣的一天比一天多了起來。父親坐公交車還是不看路名,也不管什么站臺,他隨心所欲地上車,有座就坐下,沒座就站著,一直坐下去,他覺得公交車真是不錯,只要你不想中途下車,公交車會一直把你拉到終點站??粗嚿蟼€頭不同性別不同年齡不同的人們,聽著車上人熟悉的話語,聞著車上人身體上散發出來的汗酸味兒,父親覺得自己又回到了隊伍中,回到了自己的同伴中。

我媽不再阻攔父親,她知道父親的心里其實很苦,再說,他也只是去坐坐公交車,又不是干什么壞事兒,要是在家里,憋出個什么病來,還得我媽來照顧。更重要的是,內退時因為譚領導來家里做工作,并答應給調房子,我媽就堅決支持父親內退,恨不得立刻填表,在這件事情上,我媽也有責任。父親一直以為,我媽一個女人家,只知道房子、柴米油鹽醬醋,看不透事情的本質,屬于目光短淺,頭發長見識短的那種。父親在我們家里的地位不可動搖。不過,父親是個寬厚的人,他不愿意把過去的事情都算到誰的頭上,說到底,內退還是他自己同意的,如果不是他同意,那誰也不能硬逼著他退,用他自己的話說,我不退誰還能有膽子把我弄死?

父親對公交車日復一日地熟悉起來,父親感受到公交車開動后的節奏,那是一種搖晃著、并且有一股強大的力把人向前拉著跑的感覺。每當公交車上人少的時候,父親坐在座位上,便會更深切地體會到這一點。公交車從一個站臺停下,啟動、加速,然后越跑越快,父親的身體被巨大的慣性弄得東倒西歪,發動機嗡嗡叫著,就像有只蜜蜂在車子里飛來飛去,父親微微閉上雙眼,他有了一點眩暈的感覺。

父親的思緒就在這樣的氣氛中走得很遠,他仿佛回到了自己年輕的時候,他和我媽坐在公共汽車上,他們是到縣城去的。父親不明白那時候的汽車為什么叫公共汽車而不是公交車,從外表看起來,它們都是一樣的東西,要說有分別,那就是車的顏色不一樣,現在的變成了綠色,而過去的公共汽車都是紅色的,開得很慢,在父親的家鄉,有很多大山,公共汽車爬起山來就像一頭老牛一樣慢,父親擔心它爬不到坡上去,那樣他和我媽去逛縣城的愿望就要落空了。汽車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還是爬上了山坡,下坡時汽車就輕松多了,這時候它也像一頭牛,一頭拼命奔跑著的牛。

父親和我媽的結合一點也不浪漫,要是說起來,只是有點小小的曲折。事情原本很簡單,村里的支書所以把那年征兵的唯一一個名額給了父親,就是因為書記沒有兒子,于是他便和我爺爺定了協議,那就是讓父親去當兵,條件是復員回來必須娶他的大姑娘。我爺爺同意了,我爺爺覺得他的兒子他能做主。父親就這樣去當兵了,本來,要是沒有什么變化,父親復員回村娶了書記的閨女,說不定也能接班當書記,可父親沒按這條道走,父親復員后來到了油田,父親從此不僅改變了自己的命運,也改變了村支書和支書女兒的命運。父親是在一次回家探親的途中遇到我媽的,父親一開始并沒有要娶我媽做媳婦的打算,父親只是對這個長相俊秀的姑娘講些油田上的事情。父親說到了油井,那是二三千米深的油井,我媽嚇壞了,我媽說那你們下到那么深的井里害不害怕???父親聽后哈哈大笑,父親說,我們是地面操作,不用到地底下去的。父親還說到高高的井架,有十幾層樓房那么高吧,還有馬力很大的柴油機。我媽就問,那得有多高,你上去不害怕???父親驕傲地說,不怕!站在井架上,看地下的人就像螞蟻一樣小。父親一講到鉆井就眉飛色舞,不善講話的嘴巴也會說了。我媽就是那個時候喜歡上了我父親的,而我父親還渾然不知,還在跟她大講地下的石油是怎樣形成的。父親說,很久很久以前發生了大地震,森林埋進了地下,那些樹啊草的都在地下變成了煤,埋得更深的,就變成了石油。我媽問再深一些的呢?父親說那就是天然氣了。其實,我媽不知道父親講得對不對,我媽根本聽不懂地下的石油是怎樣形成的,我媽考慮的是小兩口是怎樣形成的。父親意識到我媽喜歡上他是后來的事情,我媽給父親寫了信,那是一封走了幾個月的信,地址就是一個簡單的地名外加三個阿拉伯數字,過了那么長的時間卻沒有丟失。父親從信里得知我媽的心思,父親的眼前便浮現出我媽的形象。不知為什么,父親一閉上眼睛,村支書大姑娘的形象便十分模糊,而我媽的形象卻無比清晰,我媽的笑聲和神情栩栩如生,從此我媽的形象便取代了支書大姑娘的形象,牢牢占據了父親的心懷。那一次坐公共汽車是他們在結婚前一起到縣城去買東西,在父親的記憶中,那是他和我媽婚前唯一一次坐車的經歷。我媽挨著他坐,我媽不怎么說話,主要是聽父親在說,父親說的還是打井的那些事,那都是多么新鮮的事情啊,我媽不光沒有看見過,就是聽也從來沒有聽到過,因此,我媽百聽不厭,從不插嘴。父親給我媽在縣城買了衣服,一起吃了飯,那時候在飯店一起吃飯基本上就是兩口子了。這件事情不知怎么被村支書知道了,支書不干了,他找到我爺爺興師問罪,非要把這個女婿搶到手不可,父親被他們關了起來,他們甚至要強行讓父親和支書的女兒舉行婚禮。就在婚禮即將舉行的頭一天晚上,我媽找到了我父親,并且和我父親一起從村子里逃了出來,在我媽的姑姑家躲了兩天后,他們干脆一起來到油田,在油田登記結了婚。說起來,我媽和父親的這段婚姻還是很驚險的,但時間久了,我媽就淡化了當年他們那種驚險,我媽總是說,我是讓你爸把我騙來的。父親聽了咧嘴一笑,父親說,我有那么大本事?

父親坐在公交車上回憶往事,他閉著眼睛在想,想到得意處竟然自己笑了起來。這時候,父親覺得自己的身體觸到一團柔軟的東西上,他回過神來睜眼一看,見身邊不知什么時候又換成了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這是個有點發胖的女人。女人的頭上也是玉米纓子似的頭發,她緊貼父親的身體,并且還不時地隨著車的搖晃往父親身上輕輕碰撞。父親為自己的笑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就往里縮了縮身子,那個女人卻朝父親笑了,很有禮貌地說,對不起,碰著你了。父親忙說不要緊不要緊。那女的看看父親又問他,你自己一個人?父親點點頭。那女的又放低聲音問,你是一個人出來散心的?父親問她你是怎么知道的?那女的說,我會相面,我還會看手相。那女的說完不由分說抓起父親的手就看起來,又在父親的手上摸了兩下,用更神秘的聲音說,老師傅,你有喜事啊,你最近要交桃花運了。父親努力把自己的手縮回來,父親覺得手心那里被這個女人畫了兩道咒符。那真是兩道奇妙的咒符,當公交車又到一站的時候,在那女人眼睛的示意下,父親身不由己跟著她一起下了車。他們一起走向一個居民小區,父親恍惚有些似曾相識的感覺,這個小區很像自己居住的小區,也是陳舊的樓房,也是人員雜亂的樣子。那一霎間,父親想到馬上要回家了,家里的沉悶讓他無法忍受,他掙扎著要離開這里。那女人對父親說,我知道你心里苦悶,不要緊,跟我來你就能排遣出去了。父親問她這里是不是你的家?那女的說,也算是吧,反正能睡覺。父親覺得這個女人挺有意思,就問她,你說苦悶怎么治?你會治?女人有些不耐煩了,她的眉毛動了兩下說,你這個老頭子,都走到這里來了你還問什么問?父親說我不懂,真的不懂,就是覺得心里空落落的,有時也很滿,就像塞了一大包草。女人更有些煩了,她說你裝什么裝,你這樣的老頭子我見得多了,都是想和年輕女人睡覺的,還要裝作正派人。父親忽然有些覺察,這不就是那些所謂的“性工作者”嗎?父親在一個單元的門前停下來不走了,那女人干脆動手把父親往里拉,女人邊拉邊說,我是全市最便宜的,五十,就五十塊,給你打半折,不信你去打聽打聽,哪里也沒有這個價兒的。父親用力甩開那女人的手,父親說,不行,不行,我要走!那女人見拉不動父親,只好松開了手。女人松手后哭了,女人邊哭邊說,我知道我是婊子,我是妓女,可我下了崗,找不著工作,男人得了病,孩子要上學,我不出來掙錢怎么辦?老天啊,誰能告訴我,我不用自己的身子掙錢還有什么辦法?

父親逃跑一樣離開了那個小區和那座樓房,父親被那個女人嚇著了,他覺得那是個絕望的女人,女人的哭訴聲還在父親的耳邊響著,父親突然覺得自己比起那個下崗女人來還算是幸運的。他摸了摸衣兜,發覺里面還有五十塊錢,他有些后悔沒有把錢給那個下崗的女人。

內退了的父親很快就后悔了,但手續已辦成為事實不可更改。不再上班了的父親每天無所事事,身上有勁卻不知道往哪里使,從前的單位他不能再去了,因為他不再上班,單位原來的熟人對他改變了態度,雖然沒說不讓他來,但人們對他的冷漠讓父親心里難受。從此他不再去單位了,他的天地變得狹窄起來。起初,父親還是很樂觀的,他對我們說,我干了一輩子石油了,現在退下來了,我該享享福了,從明天開始,我每天早上要晚起一個小時,我要睡懶覺了,等我哪天睡夠了,歇得煩了,我就找個活兒干干。父親以為憑自己的技術和身體,找個活兒干干應該沒有什么問題。

我們故作順從地答應著,其實我們心里清楚,他現在就是整天都睡覺,也沒人管他了。果然,父親在睡了一個星期的懶覺后就受不了了,又恢復了從前早起的習慣。父親走出家門,來到大街上,他嘗試著想找一個工作,哪怕是個看大門的工作,他也會欣然答應下來,每天干得兢兢業業。然而,幾乎每個單位都是人滿為患,每個單位都不需要人,連看大門的工作也沒有父親的份兒。父親找工作的美好愿望很快破滅了。有很多次,父親走著走著,雙腳會不知不覺就把他帶到他原來的工作單位,那個單位好像并沒有變化,雖然內退了一批人,雖然譚領導被抓起來了,但單位似乎還是老樣子,包括里面的格局都沒有變,那個燒開水的小鍋爐房也還在,只是門已經上了一把鎖,看起來已經沒人來做這件事情了,父親覺得自己的崗位原來真的是沒有用的,有沒有自己一點也不重要,機關干部們的喝水問題照樣能解決。父親看到一輛車拉著桶裝的礦泉水進去了,那些桶裝水被搬進一個個辦公室里,辦公室里已經用不著暖瓶,而改為飲水機了。父親只是看到那些花草樹木,雖然還是原來的那些,由于失去了他的照顧,卻變得有些蔫了,無精打采的樣子,冬青沒有修剪,參差不齊,顏色也有些發黃,花兒開得勉強,一點也不鮮艷,樹上的葉子被蟲子吃得很像一張張蜘蛛網了。父親一著急,就要進去捉蟲子,但父親立刻就被兩個年輕的門衛攔住了,他們讓父親出示通行證,那是一種硬卡片,上面還印著崗位和職務,可以佩戴在胸前的,父親沒有證,被眼睜睜地擋在了門外。父親小聲對兩個門衛說,我原來就是這里的,你們倆是新來的,可能不認識我,我是老張。這樣好不好,你們讓我進去給樹抓抓蟲子,給花澆澆水我馬上就走好不好?那兩個年輕的門衛根本不能通融,他們忠于職守,表現出了高度的責任感,堅決地拒絕了我父親的無理要求,他們甚至以為我父親是個精神病人,或者是一個偽裝的上訪者,這個自稱老張的人是來無理取鬧的。他們對父親說,你要是再賴在這里不走,我們就要打電話報警了,父親只好怏怏而去。父親覺得這不是兩個門衛不讓他進去的事情,而是單位不讓進,單位無情無義,翻臉就不認人了。

父親那天在外面見到了和他一起內退的老范。老范提著個包走得匆匆忙忙,見到父親后他馬上停下來和父親打招呼,問父親去干什么?父親說沒事兒,我沒事兒,你這是干什么去啊,這么急匆匆的?是不是找到好活兒啦?老范看看父親說,咱們就會打井,別的啥也不會,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能找到啥好活兒啊。父親說那你這么急三火四地干什么去?老范說,上學啊。父親愣了一下,老范要上學了?在父親的記憶中,老范是個不識字的人,是個文盲,那時候在鉆井隊也就老范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一填表就要請別人幫忙。父親想到這里對老范說,你是該上上學認認字了。老范說,你說什么呢,認什么字,我現在上的是老年大學!父親笑了,父親說老范啊老范,你還沒上過小學怎么就要上大學呢?老范有些急了,他說老年大學學什么的都有,看你報什么班。父親問他報的什么班?老范說報的是書法班,父親笑得更響了,父親覺得老范簡直就是在開國際玩笑,荒唐,試問一個字不識的人怎么能學書法?要知道,書法可是老祖宗傳下來的絕學,就算是一輩子飽讀詩書的人,也不一定能寫好書法。不過父親沒有讓老范下不來臺,父親對老范說,有這么個愛好挺好,總比我一樣愛好也沒有要強。老范對父親說,咱們這些上了年齡的人,就得自我發現,你像那個老董,在咱們隊上的時候唱歌老跑調,人家現在唱上京劇了,還是什么“球”派呢,聽說快成票友了。老范說完就和父親告別。老范的包里鼓鼓的,全是毛筆、紙張和墨汁什么的,望著老范匆匆而去的身影,父親忽然想到老范老董他們是不是瘋了,難道他們不知道自己是誰、姓什么了嗎?當年在鉆井隊上的時候,老范雖然不識一字,卻是個貪生怕死的人,他很愛惜自己的生命,只要有一點點危險,他也不干,問題是,鉆井隊的活兒根本不可能繞過去,就是說,你不干就得別人干,總得有人來干,多危險的活兒也得有人來干。一個人,不識字,還怕死,所以老范很讓人看不起。而那個老董則是個脾氣很大的人,遇事沉不住氣,喜歡咋呼,基本上算是個沒有腦子的人??删褪沁@樣兩個人,和他一樣內退后竟然都找到了自己新的生活目標,至少,也算找到了一點樂趣吧。父親很苦惱,他不明白自己為什么總是找不到目標,也沒有一點樂趣。父親覺得老范老董這些人比起鄭指揮來說,都差得太遠了,父親只佩服鄭指揮。那是過去的一位老領導,為人正派、生活儉樸,工作踏實。那年在鉆井隊的時候,鄭指揮到隊上檢查工作,因為路程太遠,只好在鉆井隊吃飯。鄭指揮自己去買飯菜票,然后到食堂的窗口那里去排隊,鄭指揮沒有碗,跟老范借,老范竟然不借,怕鄭指揮有傳染病。父親把自己的碗給了鄭指揮,才讓鄭指揮吃上了飯。那次走的時候,鄭指揮找到父親問了問名字,父親告訴了他。在單位第一次分樓房的時候,有資格的幾乎都是干部,父親意外地得知竟然有他的名字。父親住上了油田歷史上第一批樓房,這讓老范老董他們嫉妒得眼睛發紅,他們認定父親走了后門,找了哪個當領導的老鄉給辦成的。父親也很納悶,他不知道以自己的條件怎么能住上第一批樓房,想來想去,父親覺得只有鄭指揮才會幫他,肯定是鄭指揮說了話才給他分上了樓房。老范老董他們都在三年后才住上了樓房,不過,他們住的樓房比父親的要大十多個平米。而且,父親這一住竟然就是二十多年,再也沒有動過地方。父親低低地嘆了一口氣,現在他很想找到鄭指揮和他談談自己心中的苦悶,他聽說鄭指揮退休后也住在這個地方,但他從來沒有去找過他。

我媽卻對老范和老董很贊同,我媽覺得人家有個事兒干挺好的。我媽對我說,你爸就是有福不會享的人,這樣的人注定得忙碌一輩子。我媽的意見是父親也應該報名參加老年大學,年輕沒上過大學,老了補一補,有什么不好?老年大學里什么班都有,繪畫、書法、舞蹈,要不,就學學打太極拳、扭扭秧歌,打打乒乓球什么的,然而,父親對這些不屑一顧,他說上什么老年大學,那都是為了滿足虛榮心,年輕沒學過的,老了就能學好了?誰信?你像那個老范,連字都不識還要學書法,這不是讓啞巴說話嗎?至于打太極拳和扭秧歌的,父親更看不上了,他說,那都是有病的人才干的營生。

閑來無事的父親老是覺得手心發癢,他總想能干點什么。那天,他在馬路上漫無目的地行走時,看到三個農民工模樣的人正在修理一段被軋壞了的路面。父親很有興趣地走過去看了起來,那活兒其實沒有多少技術性,他們三個人要把那段軋壞的路面重新挖開,填上新土,夯實,然后再鋪上石子,最后灌上瀝青,壓平,就算完成任務。父親看到那是三個年輕人在干,他們中只有一個年齡大一些。他們干得無精打采,毫無章法。父親實在看不下去了,他從一個小青年的手中一把奪過鐵鍬說,有你這么干活的嗎?應該這樣干。父親把自己的外衣脫下來,甩到一邊,然后用力干了起來,只一會兒,父親的膀子上就滲出了晶瑩的汗水。被父親替掉的那個小青年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另外兩個卻不愿意了,他們干脆都不干了,只是看著父親一個人干。父親不管他們,認認真真地干著,后來,那個小青年用央求的聲音對父親說,大叔,求求你還是讓我來干吧,我還得掙錢供我妹妹上學呢。父親聽到這話才意猶未盡地停住了,父親把鐵鍬交給了那個小青年說,干活兒得仔細,別看這活兒沒有多少技術含量,那也馬虎不得,原來的路面為什么壞了?就是因為干活糊弄,不然再大的車軋也軋不壞的。父親不僅幫那三個農民工干了大半上午活兒,走的時候他問那個小青年家里是不是很貧窮,那個小青年說,他父母有病只能種種莊稼,沒有辦法他只好不念書了,現在是他掙錢供他妹妹上學。父親聽了后大為動容,他掏遍了自己的口袋,只找到五十塊錢,他把錢給了那個小青年說,這錢不多,你拿著,到時候給你妹妹交學費吧。那個小青年顯然沒有想到父親會給他錢,他高興得千恩萬謝,送父親走的時候,小青年對父親說,大叔你明天能不能再來教教我干活兒,我干得一點都不好,你要是住得遠,我去接你怎么樣?父親看了看這個小青年,又看了看那兩個一臉嫉妒的農民工,父親忽然覺得自己做得有些不妥,父親只好對那個小青年說,明天再說吧,能來我就來,就不用你去接了。

那天父親又看到了老范,老范還是行色匆匆的,好像比他上班時還要忙。他這回沒有主動和父親打招呼,而是父親先和他打招呼的,老范都不想停下來了。父親說,大書法家,你還沒成名就想不認人啦?老范才迫不得已停下了,他告訴父親,他要去參加一個活動,是老年大學組織的,給殘疾人義寫書法作品,義賣,幫助殘疾人。父親聽后吃了一驚,難道這個一字不識的老范只學了不到兩年就真的會寫字了?父親問老范,老范小聲對父親說,對你我不能隱瞞,我其實根本就不認那些字,老師教我我也只能先記下來,然后回家查字典,看這是個什么字,當什么講,然后再照著寫。老范嘆了口氣說,沒有文化,干啥也不行啊。父親覺得老范這回說了實話,他一個文盲,還掙巴著想當什么書法家啊,要是說他想認幾個字還說得過去,書法家,那是老范這樣的人當的嗎?

不到半年,父親就大跌眼鏡了。父親聽那個唱京戲的老董說,老范不得了了,真的成事兒了,他的一幅書法作品在北京得了獎,老范也到人民大會堂去領了獎,老范不光吃了大席,還和國家領導人合影留念了呢,老范這下可風光啦。父親聽到后對老董說,難道這能是真的?肯定不是,你說呢?

老董說,一開始我也不信,可是那天我上老范家里去見了照片,又是合影,又是吃席的,不由人不信。

父親無言以對。老董又放低聲音說,不過,我聽到一個最可靠的消息,老范這次得獎,是因為他交了錢,才給他評上獎的。你猜他交了多少錢?父親搖搖頭,父親甚至不明白為什么交了錢就能得獎。老董伸出了一只手,又展開食指拇指兩個手指。父親說,八十?老董搖搖頭,父親說八百?老董又搖搖頭。父親也搖搖頭,意思是猜不著了,老董神秘地加重語氣說,八千,老范一出手給了人家八千,人家這才給他弄了個三等獎。要是一等獎,那是得交一萬五的。

父親已經聽不清老董在說什么了,父親覺得八千已經不少了,對于那個修路的少年和需要他掙錢才能上學的妹妹來講,八千真的是不算少了。

父親風雨無阻地外出坐公交車。我媽知道了父親這個愛好后沒有再說他什么,只是深深地嘆了口氣。我媽認命了,我媽早就認命了,也許從她還是大閨女晚上決定去救我父親開始,她就認命了,她知道這一輩子就得和我父親在一起說說笑笑,哭哭鬧鬧,在一起一天天過日子。我媽只是有些擔心,她曾經對我說,公交車上人那么多,那么亂,你爸可別出什么事兒啊。

父親卻對公交車的感情越來越深,平均每天都要坐一次,要是哪天沒有坐一回,他好像丟了魂兒一樣,什么也干不下去。隨著父親坐公交車的時間越來越長,父親對這種城市里的交通工具也越來越熟悉。父親不光知道了坐公交車的大致人群,還知道了坐公交車的一些秘密。我們這個城市的公交車從幾年前就取消了人工售票,一律改為無人售票,那些沒買月票的人只有向售票箱里投幣。父親看到,那些投幣的人形形色色,有人對零錢根本不在乎,也有人把一塊或五毛錢看得比天還重,更有甚者,他們不是投一元那種硬幣,而是和一元一樣大小的游戲幣,司機對此一無所知,他只是把住方向盤看看投幣搗鬼的人,他不知道這個人在和他玩著把戲。父親還看到,公交車上不光有專吃女人豆腐的色狼,還有偷拍女人的攝影者。父親覺得公交車上的生活真是豐富多彩,父親不光在公交車上看到了騙子、色狼、妓女、冒牌藝術家、推銷員,還有小偷。

對于小偷父親是深惡痛絕的,父親歷來覺得偷東西是一個道德品質問題,是一個重大問題。一個人,可以什么也不干,只憑盜竊得到別人靠自己勞動得到的成果,從而坐享其成,無論如何,都是不道德的,都是說不過去的,都是令人無法容忍的。父親在坐了一段時間公交車后就發現,公交車上的小偷遠比他想象的要多得多。父親之所以一直對此無動于衷,主要是為了自身安全,父親覺得那些小偷的身上一定會帶有兇器,如果把他們惹急了,他們就可能狗急跳墻,出手傷人。有的時候,那些專門在公交車上扒別人錢財的賊們可能會是兩個人,他們一個打掩護,一個下手,偷到東西后立刻就轉移了。這樣合伙的小偷,要抓住他們也是不容易的。有很多時候,那些坐車的乘客根本還不知道什么時候手機就沒有了,錢包也沒有了,身上帶的鈔票不見了。他們想找,卻怎么也找不到,看誰都像是小偷,看誰也不像,司機這時候總是沉默的,他不想節外生枝,他的職責就是跑到終點,然后再回來,一天天混下來,沒有交通事故,平安地拿到自己的薪水,不被扣掉。

真正讓父親挺身而出擒賊的原因是一個和我媽年齡差不多的女人。那天父親坐上車后就看到兩個年輕人的行為很可疑,他們的手中都有東西作掩護,一個拿了件衣裳,另一個拿了幾張報紙。他們上車后兩只眼睛就不再閑著,總在別人的包和兜上掃來掃去,或者有意去擠碰別人,父親知道這又是兩個小偷,他們像寄居在這個城市身上的一些蟲子,總是在一些人多的地方出現,他們是依靠別人生活的。父親不愿意看他們的具體扒竊過程,父親知道那也是一種技能,一種令人不齒的技能。父親把眼睛移到窗外,窗外是那些讓父親看了千百次的風景,因為每次的視角不同,所以看上去每一次都是新的。父親看風景的好心情被一聲撕裂般的哭叫聲打破了,父親看到那是一個和我媽年齡相仿的女人,看不出她是個城里人,也看不出她是農村人,她的臉上有兩團酡紅的顏色,皮膚缺乏保養。這是一個上了年齡的女人,她的叫聲夾帶著哭泣,讓父親聽到后心里顫動了。女人用力地跺著腳,邊哭邊訴說,我的錢不見了!我的錢啊!哪個該死的偷了我的錢!她真的哭了,淚水和花白的頭發使她愈加蒼老和難看,也使她更可憐。那是我給老頭子看病的錢啊,那是救命的錢啊!她向人們訴說她的老頭子得了什么病,她說她就是到醫院去交錢的,兩千塊錢啊,還是向別人借的,誰這么沒有良心,缺了大德,不得好死啊!女人的哭聲漸漸變得沙啞。司機并不朝這里看一眼,司機只是機械地開著車,有人說把車開到派出所去,可司機并不說話。司機這時候變成了聾子。女人絕望地哭了,女人絕望的哭聲在車內就像水一樣漫開了。就在這時,車子到站了,父親眼見得那兩個小偷向車門口擠去,父親就在這時出手了,他飛快地一把抓住其中一個年輕人,并且把他的胳膊一下子扭向后背,那個年輕人想掙脫卻沒有掙脫掉,他彎著腰對父親說,你想干什么?父親說,把錢交出來!年輕人說你誣賴好人,誰偷錢了?父親根本不聽他的話,父親只是用力扭著他,并且讓他把錢交出來。那個年輕人說,你翻我的身上,你要是能翻出錢來就是我偷的。年輕人還是咬牙堅持著。父親對他說,我不管這錢在你身上還是在你同伴身上,你今天不交出來你就別想走!年輕人終于知道今天碰上了什么人,他覺得父親很像警察,在他們中間傳說的,也是最令他們畏懼的反扒警察。年輕人慌神了,他對父親說,你放了我,我把錢給你找回來。父親這才松了松手,原來那錢就在他身上,他把錢給了父親后撒腿就跑,一眨眼就不見影了。父親把錢交給那個女人時那個女人千恩萬謝,父親說,謝什么,趕緊著上醫院吧。車上的人都用敬畏的眼光看著父親,他們真的以為父親是個便衣警察了。

不久,我們市的晚報上發表了一篇文章,那就是我父親在公交車上勇擒竊賊的報道。文章說,6月15日,市公安局來了幾名陌生的人,其中一位老年婦女稱,她是來感謝公安局不知名的警察的,那名警察幫助她在公交車上奪回了被偷走的兩千塊錢,從而沒有耽誤她丈夫的治療。公安局立即進行了調查,卻沒有查出什么便衣警察,于是,他們便做了調查,最后得知,做好事兒的不是警察,而是本市一名內退職工。這名內退職工在公交車上挺身而出,勇擒竊賊,助人為樂,譜寫了一曲正義之歌。文章還介紹說我父親從小就練過武術,練過梅花拳,有一身好功夫。后來在解放軍這個大學校得到鍛煉,復員后來到油田,成為一名石油工人。在工作中,他兢兢業業,任勞任怨,不講報酬,他思想進步,覺悟很高,雖然內退了,但人退心不退,在關鍵時刻表現出了英雄的氣概,使全車上的人都以為他是便衣警察,連那名丟錢的失主也深信不疑。據悉,市公安局已經提出,要給父親獎勵,并且號召全市的市民都向父親學習,提倡正氣,提倡高尚的思想作風,創造和諧交通,和諧城市。

父親就是從那次后開始了公交車上的捉賊生涯。父親赤手空拳,生擒過不少盜賊,父親身手敏捷,小偷們見到我父親便聞風喪膽。父親抓住的小偷數量不斷上升,在短短的半年內,父親就抓到了十幾名,追回錢物價值數萬元。那年年底,市里幾家單位都提議授予我父親“見義勇為”光榮稱號,但父親沒有同意,父親喜歡獨往獨來,依靠自己的力量和能力,給那些小偷們以沉重打擊。不久,市里一個民間組織“反盜竊聯盟”也來人邀請父親加入,那是一個自發組織,他們的活動范圍和內容更廣泛,他們要抓的,不僅是公交車上的小偷,還包括偷自行車、電動車、汽車、入室盜竊等所有竊賊,這個聯盟大都是年輕人,他們覺得父親加入他們的聯盟會增加聯盟的人氣。然而父親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他們,父親不想和任何單位、任何人合作,父親也不想做名人,父親就是想讓公交車有個好環境,父親的想法很簡單。

讓我們沒有想到的是,父親抓賊和坐公交車一樣,漸漸有了癮,幾天抓不到一個手就發癢,父親還曾經試圖抓那些還沒有來得及下手的賊,那需要精確的判斷力。讓父親覺得奇怪的是,為什么這個城市的賊會這么多,他抓了這么長時間卻還是沒有能抓完?

我媽對父親的擔心與日俱增,我媽對父親說,老張,你都快五十六的人了,歇歇吧,讓年輕人來抓,你該歇歇了。父親活動了幾下手臂說,趁我現在還能行,再抓一些吧,哪天實在抓不了了,我就住手。我媽說,那你可得當心啊。父親笑了,父親口氣很大地說,我原以為賊們有多大膽子,還以為他們拿著兇器挺嚇人的,可你朝他們大聲一喝,他們立刻就害怕了。父親不無遺憾地說,到現在我還沒碰上一個對手呢。

父親覺得他找到了自己的新的人生目標,就像老范和老董一樣,都在內退后重新發現了自己的潛能,從前他們沒有發現過,他們以為他們只是個工人,只能上班下班,掙錢養活老婆孩子,他們不知道自己竟然還在別的方面有著不錯的才能。那天父親見到唱戲的老董時問了一句,怎么好長時間不見老范了?老董立刻告訴父親,老范不得了了,自從書法獲獎到人民大會堂領獎后,老范的名氣越來越大,找他寫字的人越來越多,人們給他送紙送筆,老范都忙得應酬不過來了。父親還是用老眼光看人,父親說,他一個文盲怎么真的成事兒了,這也太離譜了吧?老董說,人家還專門研究過老范的這種現象,聽說咱們國家好多書法家都和老范一樣,一開始都是文盲,后來才成了家,原因就是他們不識字,所以也不知道怎么寫,等到真寫的時候就不那么正規了,不講順序了,不是從頭開始寫,而是從當中寫起來,還有人能倒著寫,這樣,寫出來再看的時候就是書法了。父親笑了,父親覺得老祖宗留下來的東西讓現在的人糟蹋得不成樣子了。老董真正對老范不滿和嫉妒的并不是他成了書法家,而是老范現在有錢了,聽說他寫一平方尺就是八千塊,老董比畫著,就這么大個地方,跟塊尿布似的就八千啊,他憑什么啊?老范有錢了,不光買了套一百四十平米的商品房,還買了小轎車,還是日本的豐田。父親越聽越氣憤,老董也無心再講了,老董忽然高聲叫了一聲板,罷了!不提他也罷!老董叫得悲切至極,痛恨至深,老董唱道:

他那里用甩頭打某的左膀

也是某心大意未曾提防

大丈夫仇不報枉在世上

飲罷了杯中酒我換衣前往

不知老董是不是心里意難平,唱得大失水準,父親只得捂住耳朵走開了。

父親過五十六歲生日那天也沒有休息,聽我媽說,父親還是和往常一樣吃過早飯就出門了,我媽知道他又要去坐公交車。我媽說,今天是你的生日,你就不能放一天假?父親嚴肅地對我媽說,放什么假?我上班的那么多年,從來沒有休過一天星期天,也沒有休過一個節假日,難道你都忘了?現在比起那時候,條件多好啊,再說坐公交車也不累,下雨刮風淋不著也吹不著,還是現在好啊。我媽知道攔不住他,只好說,今天中午孩子們都回來給你過生日,你也早點回來吧。父親說好吧,我早點回來。

我和妻子彭麗一起回了家,還有我妹妹和她的男朋友,我們帶了很多禮物。我給父親買了一條鋼鞭,是那種可以纏在腰上的,我想父親應該喜歡這件東西,在關鍵的時候,也許它可以保護父親,制服那些小偷。我們一家人又湊到一起了,人多,房間顯得更小了,我和妹妹都覺得對不起父母,還讓父母住在這樣小的房子里。不過,我們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我和妹妹都是工人,我們都靠微薄的工資收入生活,我們的能力暫時還達不到。像我,現在還只是住在租來的房子里。我忽然打了個冷戰,我覺得,我和當年的父親一樣,我又走上了父親的那條道路,不同的是,我面前的道路也許比父親的道路還要難走。

一個又一個菜做好了,時間也接近中午了,父親還是沒有回來。我媽讓我去看看,我便下了樓,這里是我最熟悉的地方,我小時候就在這里玩耍,現在竟有些陌生了,我覺得時間把一切弄得陌生了,我在小區走了一圈,在小區的門口等了很久,也沒有見到父親的影子。我只好又回到家里。我媽的臉色很不好看,她似乎有了什么不好的預感,她對我說,你爸可能不回來了。我大吃一驚,我問我媽,你怎么這樣說?我爸為什么不回來?我媽說,我也不知道,我只是這樣想的。我覺得我媽也上了年紀,她年輕時可不是這樣的。

我還記得那是我十歲的時候,父親在井隊打井任務很重,一年回不了幾次家,有時一個月回來住兩天,也有時只能住一天。我常常忘記父親的長相。他回家時我問他為什么這樣忙?父親摸摸我的頭說,國家需要油啊,我們是石油工人,有責任啊。那時候我不懂事,我對父親說,別人都不管,為什么就你管?父親的臉黑了,他對我說,我是國家的工人,我不管誰來管?我說,你管國家的事兒,可有一天國家不管你的事兒了呢?父親突然朝我發火了,父親罵我,你個小兔崽子,我叫你胡說八道,我叫你亂說!父親狠狠地抽打我的屁股,現在想起來我的屁股還是火辣辣的痛。那年夏天,父親他們在海邊的一個地方打井,氣候突然變了,不光下了幾天暴雨,還漲了海潮。我媽那些日子焦慮不安,那時候沒有電話,因此不知道父親的情況。我媽只好天天看天氣預報,看完后就禱告老天開眼。那天早上,可怕的事情終于發生了,一輛車開到我們家門口,從車上下來的都是父親單位的領導,他們身上穿的雨衣還朝下滴著水。一位領導對我媽說,嫂子,你要挺住,張師傅和另外兩個工人一起被海浪卷走,可能已經遇難了!我媽聽后并沒有驚慌,表現得出奇地鎮定,我媽問他們,是在什么地方卷走的?海浪有多大?海上有幾級風?領導告訴我媽,是在上班的路上,海浪大得就像山一樣,海上的風也有七八級。我媽聽后再也沒有說話,也沒有一絲悲傷。領導們把我媽接到了單位的招待所,在那里,另外兩名工人的家屬已經哭得昏天黑地,她們哭累了才發現,我媽沒有掉一滴眼淚。她們問我媽,你們兩口子是不是感情不好?我媽說,我們兩口子感情很好。她們又問,你們是不是要打離婚?我媽說,你們說什么呢,離什么婚?她們疑惑地問我媽,那你為什么不哭?我媽說,我為什么要哭,我又沒見老張的尸首,我怎么知道他真的死了?那兩個家屬以為我媽瘋了,她們顧不得悲傷,反過來勸我媽,大妹子,就算是他們死了,咱們還得過下去啊。我媽冷冷地說,誰說我不過下去了?

兩天兩夜,我媽沒有吃一粒飯,沒有喝一滴水,更沒有閉一閉眼睡覺。不管誰勸也沒有用,我媽只是在等待。事情果然如我媽想的那樣,失蹤的三個人中,只有我父親一個人生還,因為他在部隊里進行過嚴格的游泳訓練、武裝泅渡,水性超人。本來父親是去救那兩名工人的,可海浪太大,父親沒有能把人救上來,自己也被卷了進去。父親與海浪搏斗了五個多小時后,才筋疲力盡地爬上了岸。父親在海邊一個小窩棚里又恢復了一天一夜后,才找到了前來尋找他的救援隊伍。幾乎沒有人相信父親是憑著自己的能力戰勝了死神,只有我媽相信,我媽說,你爸不會那么輕易走的,再說,你們還沒有長大成人,他舍不得你們的。

讓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是,父親回來后我媽見到他的第一面不是驚喜,而是一場大哭,我媽哭得驚天動地,哭得痛快淋漓,哭得摧肝裂膽。我媽先是撕扯著父親,用手捶打著父親,然后兩手緊緊箍著父親的腰說,老張,你別走,我再也不讓你走了!父親也流下了淚水,父親既為自己死里逃生而慶幸,父親也為自己的工友死去而悲傷,因此,父親對我媽說,翠萍,不能啊,你不能把我拴在你一個人的褲腰帶上,國家急需油,油田要發展,我是油田的一分子,我還得出力啊!

然而這一次,我媽卻和從前大不一樣,我媽的淚水就像泉水一樣涌了出來,我媽哭得我們都害怕起來。我說媽您別著急,千萬別急,我們出去找。我和彭麗一組、我妹妹和她男友一組,開始了尋找。我們找遍了市里所有的公交車,問遍了所有的公交車司機,我們在一路又一路公交車上尋訪、辨別、搜索關于父親的蛛絲馬跡,然而我們沒有任何發現。后來,我們的搜尋范圍越來越大,我們在火車站、汽車站、飛機場、港口、高速公路,幾乎所有與交通有關的地方尋找,可還是沒有找到;我們又在商店、旅館、市場、那些人跡稠密的地方尋找,我們仍然沒有找到。一天,兩天,一個星期,兩個星期,我們既沒有父親離開這個城市的消息,也沒有得到父親被害死亡的消息。父親就這樣消失了,在他五十六歲生日那天,從這個城市、從我們的面前消失了。父親的消失神秘而又徹底,就像經過他精心的策劃,沒有任何痕跡和線索,因此給我們留下了巨大的想象空間,既讓我們看到了絕望的事實,又給我們留下了多種的可能和希望。

我們能做的,就是在曾經報道過父親事跡的那張晚報上一期又一期地刊登尋人啟事:

張光明,男,五十六歲。國字臉,濃眉毛,大眼睛,個子一米八零,操山東膠東方言。曾當過兵,當過鉆井工人,多次被評為技術能手和技術尖兵。后調機關工作,在改革中帶頭內退。愛好坐公交車,并曾在公交車上抓獲小偷29人,追回失主錢物近十萬元。于5月27日失蹤,至今未歸,有見到者請提供線索,電話×××××××××××。定有重謝。

我們堅信,父親會像那次遭遇大海潮時一樣,戰勝海浪再次回到我們家中。他一直是個戰士,即使當石油工人的時候他也每天早上把自己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每天早上起來跑操。每打一口井,他就像去執行了一次戰斗任務,并取得了勝利。我們一直在等待他的歸來,每天早上醒來,一睜開眼,我都會對彭麗說,我爸爸好像今天要回來。然而,我們還是一次次失望,因為直到現在,我們還是沒有得到他的任何消息。

責任編輯 房義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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