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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米博是A州大學一位女博士的綽號。這位女博士姓金名小小,她得到這個綽號有兩個原因:一是因為她叫小小,名字小,個子也小,小巧玲瓏,很可愛;二是因為她是納米專業的博士。
金小小畢業于北京某名牌大學,師從一位在國內很有名氣的納米專家。聽說這位專家上個世紀80年代在美國留學,是美國一所十分知名的私立大學的博士;又聽說,他畢業后在一個世界級的實驗室工作了幾年,頗有成果,于是這所大學要高薪聘他為終身教授,這薪高到讓國內同行憤憤不平,但他謝絕了,他毅然回國。他的事跡曾經在一家大報刊登。那篇報告文學整整占據了當天報紙的一個版面,還配了幾幅他的生活照。金小小正是看到這篇報告文學才決定報考他的博士生的。那個時候,金小小A大畢業,留校工作已經10年了,結了婚,還有一個5歲的女孩子。有一天,她覺得應該改變一下自己的生活,她就報名了,就認真地去考,就考上了,于是她從東南邊遠的小城來到了北京,成了博士。
在別人看來,她的生活并沒有改變的必要,她已經很幸福了:有一份固定的收入,有一個強壯的丈夫,有一個可愛的女兒。但是她總是覺得自己站在一個岔路口,她總是在岔路口徘徊。是這里還是那里,是這樣還是那樣?她常常從這樣的夢境中醒來:在黑色的曠野中,在溝壑四橫烏云密布的山谷里,在陰暗的野獸亂竄的森林里,她獨自行走。她這里走走,那里看看,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兒,要往哪里走。她找不到出路。她呼喊,她哭泣,她在自己的呼喊和哭聲中醒來。強壯的丈夫抱著她,說又怎么啦?她為自己的彷徨而羞愧。說,沒什么,只是一個夢。她的丈夫便起來,給她拿了一粒安眠藥,倒了一杯開水,說吃下去。她不想吃,可她還是乖乖地吃下去,像一個聽話的小女孩。
金小小的丈夫叫劉根木,是個汽車司機,和金小小的小巧玲瓏正好相反,人高馬大,他抱小小就像抱一個小孩子。
那一天,她是在吃了一粒安眠藥,睡了一個好覺,醒來之后決定考博的。這已經是10年前的事了。她現在是博士是副教授,而且快要評上正教授了。因為她已經在國家級學術刊物上發表了6篇很有分量的論文,其中有4篇被SCI和CI收錄,還有一篇經常被引用。在圈子內,已經相當知名了。她的導師常常提到她,并用她的成績來教育其他的博士生,也就是她的師弟師妹們。
不幸的是,她最近又常常做夢,做在曠野里、在山谷里、在森林里獨自行走的夢。她問自己,難道我還想改變自己的生活?我的生活還有什么好改變的?
金小小的生活很幸福,無憂無慮。金小小在家里不管事,大事小事都讓他的丈夫劉根木管著。金小小到北京讀書,他說不上高興,也說不上不高興,反正小孩放在老家,由他的母親帶著,金小小的工資一分也沒少,他開他的車,掙他的錢,自由自在。還省了他不少心,她在家里,他還得照顧她,做飯洗衣打掃衛生,全靠他。她走了,他省心。就是在有一些時候,他特別想她,想得厲害的時候,他就花錢找小姐,把憋在體內的荷爾蒙利比多什么的釋放到小姐的洞里。找了小姐之后他就不怎么想她了,他覺得自己有點流氓有點可恥有點畜生有點對不起嬌小可愛的老婆,就給她打電話,問她要不要吃家鄉的蘿卜干炒雞蛋。
他老家在山區,山高水冷,沒有什么好,就這蘿卜比別處好,一條條蘿卜種出來和大拇指一樣大,像一條條上好的人參,白里透綠,放在陽光下,能看出玉石一樣的紋路。冬天,一層鹽一層蘿卜放在甕里腌,把甕口封死,第二年秋天打開來,清香四溢,抓一條放在嘴里一咬,咔嚓一聲響,口水就流了出來。那個香,那個脆,沒法說。再用雞蛋一炒,那就是神仙菜了。不過那個時候,沒人拿雞蛋來炒著吃,不是人們不懂得吃,是舍不得。一個雞蛋能換半斤鹽,兩個雞蛋能換一條印花手巾。要是有人隨隨便便把雞蛋炒來吃,人們就會說他是個討債鬼。她喜歡吃他老家的蘿卜干炒雞蛋,這個愛好是十幾年前就有了的,那個時候她高中畢業,到他的老家上山下鄉,插隊落戶,就住在他的家里,第一天中午,他的母親就用蘿卜干炒雞蛋給她配飯。她從此喜歡上這道菜,喜歡上這個家。她還喜歡喝甜的黃花魚湯。這道菜高級一點,奢侈一點,要在家里做著吃,他沒說。
她在電話里哭了,哭得很傷心,說她不但想吃蘿卜干炒雞蛋,還想躲在他寬闊的懷里睡懶覺。他于是回家拿了一甕蘿卜干,就找了一車到北京的貨,把汽車開到北京城。他再給她打電話,她不哭了,她說她在導師的家里,師母請她吃涮羊肉。他說不吃涮羊肉,吃蘿卜炒蛋。她驚喜道,你在哪里?他說就在你們校門口。她對師母說,我得走了,我不吃了,我有急事。她到校門口,他果然在那里等她。
他到了北京城外,他的車進不了城,他在城外租了間房,做好了蘿卜干炒蛋,然后打的到她們學校。她跟他回到他們臨時的家。他們先在蘿卜干炒蛋特有的香味中做愛,迫不及待,爭先恐后,熱火朝天。然后才吃飯。就一盤蘿卜干炒蛋,她津津有味地吃了三大碗稀飯。然后就躲在他的懷里睡著了。
他們住的那間房子是農民的房子。房東很熱情。他們在那里住了半個月,她才依依不舍地把他打發回去,他不回去不行,她讀不了書,而且越來越懶。再住下去她的博士學位就泡湯了。于是他就回來。過一陣子,他憋不住了,又去找小姐,找完了小姐又很內疚地給她打電話,問她要不要吃蘿卜干炒蛋,她又在電話里哭,他又帶一甕蘿卜干和一車貨上北京城,租一間農民的房子住半個月。這樣來回幾次,她也就畢業了。
在家里,金小小萬事不管,不知道米一斤多少錢,菜一斤多少錢,肉一斤多少錢,魚一斤多少錢。有一次,她穿一條新的連衣裙上課,女同事們看到,都說好看,款式新穎,布質柔軟,哪里買的,多少錢。她說不知道,是我老公買的,同事們都說,哇塞,金老師哪輩子修的福啊,找這樣的好老公,也幫我們找一個。她便笑,笑得很開心很滿足。劉根木不止一次地說,她過的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地主資產階級的生活。
其實,家里的事金小小不管,也管不了。因為從她掙錢的那個月開始,她就沒有管過錢。她的工資全由她的丈夫劉根木管著。開頭她感到有點別扭,但幾個月下來就習慣了,而且樂得如此。因為,她所需要的,他全為她想到了,比她自己想得還周全。來月事了,她就到壁柜左邊第三格去拿安爾樂,每個月都能拿到;要出差開會了,她提起旅行箱就走,里面要有全有。劉根木當家。這個家好當。因為金小小是副教授,工資加崗位津貼什么的一個月好幾千元,加上他自己的工資,日子就過得有點小康。他一般是這樣安排生活的,他的工資管日常生活,老婆的工資管基本建設。
金小小博士畢業回來,她的工資存折多了2000元。第一個月劉根木沒感覺,第二個月發現了,問,她說聽說博士們都有,叫博士補貼。他于是很高興,一個月2000元,一年就是24000元,十年24萬。這博士果然沒有白讀。為什么說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高就高在這里。
她現在一個月的收入,是他的兩三倍。當初她要去讀大學,他還想不通,現在看來有點目光短淺,有點井底之蛙。還是母親有眼力,說她是讀書的料,就讓她讀吧。不讀書,你只能養著她,養她一輩子;讀了書,說不準她能養活你。當時他是怕她讀了書,飛了。母親說飛不了,她不是那種想飛就敢飛的人。母親沒文化,可她看問題很本質,能把人看到骨子里去。有了當時的大學,才有今天的博士。那個時候,她下鄉在他家,他已經把她睡了,他們都要準備結婚了,她卻突然說要去考大學。她家里沒錢,她的父親早就死了,她還有兩個弟弟,她下鄉之后,她母親就沒辦法管她了,她在鄉下的生活全靠他家照顧,要考大學,靠的當然也是他家的支持。
金小小果然不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在大學里沒有鬧過風流韻事,留校任教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和他一起去領結婚證。幾年后他們有了孩子,唯一不盡如意的是女孩,要是男孩,就十全十美了。不過,劉根木想得開,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她不是女的嗎,她掙的錢不是比他多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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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吃飯的時候,他問她,你到底讀的是什么博士,這么值錢?她說是納米。她于是給他解釋什么是納米技術。她說納米技術是20世紀90年代出現的一門新興技術。它是在0.10至100納米,也就是十億分之一米尺度的空間內,研究電子、原子和分子運動規律和特性的嶄新技術。納米技術運用相當廣泛,比如,德國科學家最近研制出一種碳納米材料,它的硬度超過鉆石。美國科學家研究出一種納米閥門,可以控制分子的進出。將來用它向細胞輸送單個藥分子,什么病都好治。
他說,這納米到底有多大?她說,很小很小,肉眼根本看不見。他說,看不見不就沒有了嗎?她說,不是沒有,是看不見。他說,扯淡,看不見就是沒有,你就喜歡那種沒有的東西,無影無跡的東西,在夢里想的東西,你永遠長不大。她笑了起來。說,有很多事,你不懂。想是能想出許多東西來的,做夢也不是一件壞事。他說,你說怪不怪,就你喜歡的那些無影的東西,還能掙大錢。她說,沒有什么大錢,一個月幾千元算不得大錢。他說,人心不能太大,這樣就足夠了。我母親常常說,知足常樂。我現在很快樂。她說,我也很快樂。
她這一說,他便激動起來,把她手上的筷子碗全拿下,并將她抱起來。她說你瘋了,還沒吃完飯哩。說著便掙扎著要下來。他不管不顧,把她抱到臥室,扔到床上,扯下她的褲子,她一邊扭著身子,一邊笑著說,你真是瘋了,越老越瘋,把窗簾拉上。他不去拉窗簾,卻抓住她的雙腳,把她拉到床邊,同時迅速地完成了他雄壯有力驚心動魄的挺進。她扭著身子,叫著。
她叫了一陣,不叫了,軟綿綿地躺在那里,像一條死魚。他把她抱到飯桌邊,說,親愛的小小呀,我們吃飯吧。她勾著他的脖子說,我要睡覺。他說來吧,我喂你。他把她放在大腿上,像喂三歲的小孩一樣地喂她吃飯。
這時,他們家的門鈴響了。他們家的門鈴很好聽。劉根木把她放下來,躡手躡腳地走到門邊,從貓眼往外看。他看到一個男生的臉。他從背后朝她招手,她就跟過來,也從貓眼往外看。她在他的耳邊小聲說,他是來交作業的。說著就到里屋穿衣服。他沖著門外喊了聲等一下,也跟著她進屋穿衣服。小男生在門口抖了抖身子,他被意外的喊聲嚇了一跳。
金小小穿好衣服走出來,開了門。男生在門口說,金老師好。她說進來吧。她穿著入時,動作優雅,聲音柔美。還有她的臉,白里透紅。此時的金小小,嬌艷動人,無與倫比。那男生一時間手足無措,忸怩不前。她莞爾一笑,又說進來吧。男生機械地邁動雙腿走進來,差一點被低低的門檻絆倒。他趔趄了一下,站住了。她“噗哧”一笑,說作業呢?他紅了臉,雙手把全班的作業呈上。劉根木接過作業。那個男生慌慌張張地說了聲金老師我走了,轉身而去。
關門的時候,劉根木說,這個學生不地道。你得小心點。
丈夫的這句話很危險。過后她一直在回憶那個男生的神態,這種神態,她從來沒有見過。他的丈夫不可能有,她的同事也從來沒有。她細細地品味這種神態,暗自得意。一個男學生,一個英俊瀟灑的青年人,在她面前滿臉通紅,慌慌張張地跑了。丈夫稱之為不地道。他不地道什么?他想干什么?她心跳起來。她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心跳。她被她的丈夫嬌慣慣了,不懂得心跳,也不知道心跳的滋味。她現在心跳了。她害怕心跳,卻十分迷戀心跳。
這個男生叫什么名字?她想不起來。她很少記住學生的名字。自從她嫁給劉根木,她就對外界的東西很少關心,她不需要關心。她只記得他是學習委員,不是本地人。因為有一次,她提問,他的回答是一口很流利動聽的普通話,她記得她還問,你是哪里人?這樣的問題讓他很意外,他說是安徽。她還問,安徽哪里?他說是安慶。最近中央電視臺戲劇頻道總是在播安慶黃梅戲劇團的戲,因為那首“夫妻雙雙把家還”,搞得每個中國人都能哼幾句,樹上的鳥兒成雙對,夫妻雙雙把家還。最近播的不是這出,好像是《孟麗君》,那是一出更古老的戲,只是知名度沒有《天仙配》高。孟麗君是個奇女子,她為了尋找愛情女扮男裝考中狀元當了宰相醫好了太后的怪病并把皇帝搞得神魂顛倒。誰說中國文學沒有想象力?她就是看了這出戲觸發了一個靈感,寫了一篇論文,這篇論文有一家權威刊物已經通知要發表,還不收版面費。她的靈感都是在一些十分奇特的情況下發生的,那個風流皇帝想在御花園里把孟麗君灌醉,而孟小姐卻偷偷地把酒潑在地上。就是她把酒潑到地上的那一剎那間,她來了靈感。碳納米管,50微米,40微米,30微米,不,是0.5微米。她跳了起來,寫她的論文去了。她對那個男生說你的話很好聽,弄得全班同學哈哈大笑。她好像問了他的名字,可她沒有記住。
就是這個她沒有記住名字的小男生,讓她第一次心跳。仿佛她的心中,她的血液中有另外一個金小小在向她呼喚。這個金小小比納米還小,可她在某一個空間里,很有能量。她的呼聲十分強烈,十分震撼,來啊,快來啊,金小小。她快樂地回答著,我就來,這就來。可是她不知道她要到哪里去。她于是很苦悶很彷徨。她不時地心跳,她每天都做夢。無休止地奔跑,無休止地斷裂,無休止地迷茫,無休止地黑暗。
她總是在半夜醒來,在黑暗與清冷的包圍中把自己縮成一團,往丈夫的懷里鉆。劉根木半醒不醒,他把她的手抓過來,放在他的根部。他的根又熱又硬,在她的手中跳蕩。她仿佛聽到來啊來啊的呼喚,她迷迷糊糊,她不明白這是另一種呼喚,她分不清,她實際上還沒有完全醒。
劉根木忽地把她抱在身上,他把她像小孩一樣地搖晃,他的根在她的體內旋轉。上下左右,越來越兇猛,越來越劇烈,越來越殘酷。她大叫,她顛狂,一次又一次地達到高潮。上天堂下地獄,死去活來。高潮過后是一片空虛。她依稀想起紅樓夢里的一句話,好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她在無邊的空虛與孤獨中哭泣。他的根還在她的體內。他還沒有盡興,翻過身把她壓在身下。她說,求你了,別動。他說那就刀下留人,饒你不死。他最近看了許多武打片,學會不少臺詞。她就躲在丈夫的懷里睡著了。
金小小做愛喜歡叫。她的叫不是對快樂的反應,是對愛情空泛的呼喚。她渴望心靈相通的愛情,她的叫聲實際上是對肉體快感的一種消解。她大叫之后躲在丈夫的懷里睡著了。她的潛意識告訴她,她什么也沒找著。她因為害怕而把自己藏起來。
因為害怕,金小小躲進了劉根木的懷里睡覺成了習慣,劉根木為此感到自豪。他不知道她真正要躲避的就是
他。
3
年逾不惑的女博士金小小渴望心跳。
金小小把那個小男生留下來,單獨對他進行輔導。
太陽快要落山,實驗室靜悄悄的。實驗樓的對面是一片小樹林,樹林后面是籃球場。有兩個班級在比賽籃球,助威聲時起時落。仿佛置身于海邊聆聽那時起時落的潮聲,夢幻一般,童話一般。
金小小的那件連衣裙的領口開得很低,她知道她低頭的時候,那個安徽的小男生就能看到她深深的乳溝。她不時地在他的面前低頭示范。她手把手地教他。這樣,就這樣。小男生在她的胸前發抖。她對自己的心說,跳啊,跳啊,快跳啊。
可她沒有心跳。
那一天,不是小男生的臉紅讓她心跳,是丈夫的那句話,這個學生不地道,你得小心點。這讓她心跳。他不地道,他要干什么?他什么也沒干。他不敢。她柔柔地說,你叫什么名字啊?
劉根木早早地收車回家。
自從妻子從北京回來,他就不開貨車了,開貨車太累,你想人坐在前面,后面拖著一個8噸重的車廂到處跑,累不累?而且現在貨車越跑越遠,廣州深圳上海南京,一個來回七八天八九天,讓人受不了。受不了的不單是累,還有那體內的需要。他身體好,一天下來,嘴里喊累啊他媽的真累,可是在澡堂里泡一下,灌幾瓶啤酒,呼嚕呼嚕睡一覺,半夜醒來,便有了那種需要,那東西硬邦邦的,沒有女人真難受。他不想跑長途,他要守在老婆身邊,為她洗衣為她做飯,每天抱著她睡覺。他現在開的是出租車,自己的車,什么時候開什么時候收,全由他自己掌握。
他上市場買了老婆喜歡吃的黃花魚和自己喜歡吃的牛肉,順便在樓下的小店里抱了一箱啤酒。他回到家時太陽還沒落山,屋子里亮堂堂的。他喜歡黃昏,因為黃昏和他的快樂比較接近。除了蘿卜干炒雞蛋,老婆還喜歡吃甜的黃花魚湯,這是坐月子養成的習慣。本地女人坐月子要吃甜,什么東西都放紅糖。他喜歡吃牛肉當歸湯,這東西滋補壯陽。他做了飯做了菜做了湯,老婆還沒回來。
劉根木看過壓在玻璃磚下的課程表,知道她今天上實驗課。實驗課沒個準,有時早有時晚,要看實驗的情況而定。他做完了飯菜,就坐下來泡茶,等老婆歸來。這是他一天中最清閑的時候。他喝茶,不抽煙,原來抽,后來戒了,就是老婆的一句話。那個時候她懷著他們的女兒,她說怕煙味,一聞到煙味就惡心。她的話還沒說完,他就把煙頭在煙灰缸里撳滅,從此結束了十幾年的煙史。老婆沒有讓他戒茶,茶是好東西,她也喜歡喝一點。他喝茶有點講究,有一套好茶具,紫砂壺,喝的全是云霧尋香,這是來自他的家鄉的本地名茶,喝起來比安溪的鐵觀音還順還香。
老婆的所有活動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其實她除了上課,沒有其他活動,她不是喜歡到處亂走的人,她沒有朋友,她和同事也沒什么來往。這倒不是她為人特別寡合,老師這個群體就這個德性,互不來往,各干各的,表面上客客氣氣,骨子里互相瞧不起。誰誰發了一篇論文,誰誰拿了一個科研項目,便私下里憤憤不平。那論文其實是東拼西湊的東西,付了多少版面費;那項目其實是走后門拿來的,花了多少錢。金小小從不說別人,別人也不說她。她靠真本事吃飯。
對A州大學校園里的情況,劉根木的了解比老婆多得多。他和門房的老頭,和實驗室的清潔工,和圖書館的勤雜工,甚至和花工水工電工全熟悉。當然,他最熟的還是學校車隊的駕駛員。他們有共同語言,一拍即合。在這些司機當中,校黨委書記的司機和他最哥們。他們的友誼是在罵交警罵腐敗的罵聲中建立起來的,所以有點鐵。有了這樣的信息網,劉根木什么不知道?他甚至知道金小小的頂頭上司、化學系主任白教授的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別看這小子是名牌大學的博士,和他一樣,嫖過娼。那是幾年前的一個夏天,他到武漢參加學術會議期間。被掃黃掃到了,這小子還強辯,說是他的學生。有學生學到老師的床上去的嗎?不但罰了錢,還讓學校保人。真他媽的丟人,他媽的斯文掃地,他媽的腐敗墮落。這事學校只有幾個主要頭頭知道。可是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他劉根木不是知道了嗎?學校保他,因為他是博士是教授,是學校的寶貝。書記的司機說,學校的教授博士不多,所以物以稀為貴。要是學校的教授博士多了,這小子準要倒霉。這小子在學校里神氣得很,走路臉朝天。有一次路上遇見,劉根木想和他打招呼,他居然假裝沒看見。他媽的。他對老婆說,那個姓白的不是好東西,你不用怕他,他要是敢惹你,我讓他不好看。他沒有把他的丑事告訴老婆,這種事不能說,有副作用。
劉根木泡了三遍茶,還不見老婆的身影。他的心里有點亂糟糟的。他不知道這種亂糟糟的感覺意味著什么。他突然想起電視劇里的一句臺詞,那是一個女俠,她坐在江邊看月亮,她很漂亮,在他看來,她的長相有點像他的老婆,小,巧,嬌,柔,有味。她自言自語地說,心煩意亂的,無緣無故的心煩意亂,一定有什么事要發生。
這樣想著,劉根木的左眼皮子跳了一下。他知道男左女右,不是好兆頭。他打電話回老家,是女兒接的電話,一切正常。難道會是她實驗室里出了什么事?他掛她的手機,手機關了。他跳了起來。
劉根木在實驗樓前的路上碰到那個小男生,那個到家里來送作業、慌慌張張、心懷鬼胎的學生。他叫住他,喂,看到你們金老師了嗎?那個學生站在他面前發抖,滿臉通紅。果然有事。他的拳頭捏得緊緊的,但他還是忍住了。他知道打學生要犯大錯。這還得感謝那個書記的司機,那個司機告訴他,現在最怕的不是學生不讀書,是學生出事,學生一出事,書記就睡不著。劉根木知道校黨委書記是正廳級干部,讓如此高級的領導干部睡不著,一定事關重大。他扔下這個學生跑上樓。
實驗室的女工在清理實驗用品。金小小背向大門站在窗前。劉根木松了一口氣。從現場情況判斷,案情并不嚴重,最少還有一個第三者。有了第三個人,就什么嚴重的情況都不會發生。那個清潔女工朝他笑了笑,說,接金老師來了?真是讓人羨慕啊。他走到窗前對老婆說,這么晚了,還不回家?蘿卜干炒雞蛋早做好了,魚湯也涼了。
天果然已經晚了,樹林變暗了,籃球賽結束了。晚風習習,吹拂著她的劉海。面對這美好的夜色,金小小一臉憂郁。清潔女工又說,金老師,你是哪輩子修來的福分,攤到這樣一個好老公啊?劉根木很優雅地挽著妻子的胳膊,很有禮貌地對女工說,那我們就先走了。
校道上熙熙攘攘。吃過晚飯的學生們三五成群,嘰嘰喳喳。有的夾著書,有的空著手,男生傻里傻氣,女生花枝招展。其間,劉根木還注意到,有幾對男生女生,摟腰搭肩,說說笑笑。劉根木說了句,成何體統。這也是他從電視劇里學來的臺詞,顯得有點正統有點老氣橫秋。
有學生和金小小打招呼,說金老師好。劉根木很高興,替金小小說,你們好。他沒有看到那個倒霉的小男生。他想,他如果出現在他們的面前,他也要說一聲,你好。在這些大學生面前,他要讓自己變得很有風度。誰讓他是博士的老公呢?正如書記的司機所說的,在A州地面上,就那么幾十個博士,而且大都集中在A州大學,你家老婆是那幾十個之一;而這幾十個當中,女博士不到5個,你家老婆又是這5個之一。你行啊,根木。風水好啊,根木。重視人才重視知識啊,根木。物以稀為貴啊,根木。妻榮夫貴啊,根木。他不能給老婆丟臉。
劉根木對老婆很疼愛也很崇拜。疼愛在行動上,時時表現;崇拜在心里不說,嘴里只說她傻,除了她的納米,她懂什么?但他明白,凡是他懂的,老婆都能學會。而老婆懂的,他一輩子也學不會。這納米就讓他很納悶,那么小,看不見,不就是沒有了嗎?但他悟性高。那天擦桌子的時候,他看到一只昆蟲,極小的,比細細的紅螞蟻還小,卻跑得很快,他按了好幾次,才把它按死,它的死尸是一個看不大清楚的小黑點。它跑這么快,它有許多腿,可是他看不見。老婆說看不見的不等于沒有。世界上一定有許多,許許多多看不見的東西,它們有很大的能量。老婆研究的正是這些東西。偉大啊,了不起啊。
而如此偉大了不起的女人卻每天都躲在他的懷里睡覺,每天都讓他弄得哇哇叫。他感到很自豪。他不能不自豪,這女人是他的,從頭到腳,徹頭徹尾,全屬于他。如今,在本州最高學府的大道上,她小鳥依人似地依偎著他,仿佛一個不諳世故的小女生。那些所謂天之驕子的大學生,要畢恭畢敬地叫她老師。又有人叫金老師好,他大聲地說,同學們好。
回到家里,金小小坐在沙發上等吃飯。她打開電視,不停地按遙控器。她心煩意亂,從來沒有這么沮喪。劉根木把湯熱了,把飯盛了,說,小小,吃飯吧。她說,我不吃。不吃怎么行,我想你是太餓了,餓過了頭,就不想吃飯。他走過來拉她的手,她不動。他索性就彎下腰,一手上一手下,將她抱過來。吃,這是你喜歡的甜湯,黃花魚很新鮮,你喝喝看。她還是不動湯匙。他說,不吃我可要生氣了。他的臉色有點不好,她就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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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小小有點怕丈夫生氣。
其實劉根木也并不是一般人,他當過兵,當年是他們那個大隊的民兵營長。她記得下鄉幾個月后的一天上午,那是一個很安靜很美好的上午,陽光懶洋洋地照著院子,院子里有一棵龍眼樹。她的女房東歡天喜地地在龍眼樹下殺雞,她買了肉,買了魚,她殺雞,她還要殺鴨。她說,兒子要回來了。她知道她有一個兒子在部隊當兵,每年都評“五好戰士”,還當了班長。他的照片就掛在她家大廳墻上。那墻上正中是毛主席的像,毛主席的下邊就是他的照片和獎狀。看照片他很神氣,綠軍裝綠軍帽,紅五星下面是一張國字臉,濃眉大嘴,只是眼睛有點小。可以想象出,是一個高大威猛的軍人。
他果然是一個十分強壯的男人。他一回來就當上了大隊黨支部委員、民兵營長。他經常到公社開會,還到縣里出席過一次黨代會。他對女民兵們講話一套接一套,前面都是毛主席語錄。那個時候的農村叫大隊,每個大隊都有一個民兵營。備戰備荒為人民。他們大隊民兵營下設三個連,其中一個是女民兵連。金小小是女民兵連里的一個普通戰士。當民兵金小小很不怎么樣,嬌嬌小小文文弱弱的金小小每次訓練都要拖全連的后腿,而且鬧出許多笑話,嚴格地說,她連扛槍的動作都不合格,就更不用說摸爬滾打了。但她歌唱得好。在劉根木教大家唱我是一個兵的同時,金小小教會了女民兵連唱毛主席的那首七絕,《為女民兵題照》。颯爽英姿五尺槍,曙光初照演兵場。中華兒女多奇志,不愛紅妝愛武裝。
那個時候女民兵當中有不少偷偷地愛上營長的,可是不久她們便自動退出了,因為營長的母親放出風聲,這個嬌弱可愛的城里姑娘,很快就要成為她的兒媳婦了。
在很久以前,他對她發過一次脾氣,摔過她一次耳光。他的手掌印在她的臉頰上,幾天不散。她不知道他為什么發那么大的火。他們新婚燕爾,他的一個叔伯兄弟來找他他不在,他就留下來等他。他們說說笑笑,她也記不清說了些什么。她不知道他早回來了。他走之后他就摔了她一個耳光,她的臉上熱辣辣的,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錯。他罵她賤。那個時候她有一種寄人籬下的自卑感,一直到現在,她都有這種感覺。這個家從來就不是她的,是她丈夫的,她也是他的。所以他一生氣她就害怕。盡管自從那次之后,他再也沒有打過她。盡管那天晚上,他用無數的懺悔和撫愛來安慰她,可那種肉體疼痛的感覺一直留在她的心里。
他其實沒有生氣。他也不知道她有點怕他,他早就把那個耳光忘得一干二凈了。他是一個強者,他體格健壯,精力充沛,他能讓一個女人快活。在他看來,這是最根本的。不能讓女人快樂的男人不是真正的男人。他是一個真正的男人,每個女人都需要真正的男人。
吃過飯,金小小把碗筷一放,就到她的書房里去了。劉根木拿了熱毛巾,讓她擦嘴,又把一杯云霧尋香放到她的書桌上,然后把門關上。這個時候的金小小,神圣不可侵犯。
劉根木收拾好東西,打開電視,叭叭轉達到本地三套文化頻道,那里正在熱播《鹿鼎記》。
一個在里面折騰納米,一個在外面欣賞金庸。美滿和諧,很合時代潮流,很有利于振興中華。
金小小剛剛經歷了一次可怕的失敗。她渴望心跳,她沒有心跳。那個安徽的小男生在她的面前發抖,她沒有心跳,她柔柔地說,你叫什么名字啊,也沒有心跳。那個小男生突然抱住她,把濕潤的嘴唇貼在她裸露的胸脯上,她還是沒有心跳。她對自己很失望。
她要的不是他。他是她的上帝。不是說上帝在這里關了門,在那里開了窗。他把她現實生活的大門關了,他給她開了一個窗。她在這個窗里看到另一片天空,一個陌生得讓人心跳的世界,可是這個世界里沒有她。
那個小男生發瘋一樣地吻她,膽大妄為,色膽包天,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敢扒她的衣服,敢吻她的奶。當他把她的乳頭含在嘴里,拼命地吮吸時,她的心跳了。然而,在心跳的同時,她感到無聊,無聊極了。她知道,這不是她所渴望的那種心跳,這是肉體本能的反應,不是心靈撞擊的激蕩。他和他的丈夫沒什么兩樣。她推開他,平靜地說,好了,到此為止。
那個安徽的小男生滿臉通紅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她說,你走吧。他便頭也不回地逃出實驗室,像一只受了驚嚇的小老鼠。她聽到一陣慌亂的跌跌撞撞的下樓聲。也許他和她丈夫的區別只是在這里。
她迅速地整理好自己的衣服,站到窗前。樹林那邊嘩地一陣歡呼,散了,沉寂了。一陣烏鴉呱呱呱地叫著,越過樓頂,飛入樹林。很久沒有聽到烏鴉叫了。小時候母親說,聽烏鴉叫,要喊跟你去跟你去,意思是倒霉運讓你一起帶走。她沒喊,喊不出來,她已經不是小孩了。按以前的說法,她已過了不惑之年,雖然她并不覺得自己老。她從外表到內心都不老,她知道。她在丈夫的懷里撒嬌的時候,她在丈夫的眼睛里看到的,是一個千嬌百媚活潑可愛的纖纖少女的影子。她沒有像小孩一樣地喊,跟你去跟你去。她眼睜睜地看著烏鴉從她的面前飛過,落到林子里。她的厄運來了。
那個安徽小男生不會有什么事吧?這可憐的家伙。是她引誘了他。他沒有錯,沒有。這事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她必須保護他。她剛才應該對他好一點,溫柔一點。她太自私了,她甚至還記不住他的名字。她不是生他的氣,她是生自己的氣。她對自己太失望了。
金小小的書桌上擺著一本最新的美國化學雜志,這是一本在世界很有聲望很有權威的化學雜志,系里花幾千美金訂了這本雜志。這又是一本很專業的雜志,實際上這本雜志只有她一個人在閱讀。聽說,在中國大陸,能看懂這本雜志的不上100人。她看得懂,不但看得懂而且很喜歡。這個雜志曾經向她約過稿。她還沒有寫,她必須準備好了才動筆。她不能隨便寫,她不能像本系里那些教授們,動不動就是一篇。幾個月來,她一直都在研究這本雜志,這里有她這個方向最前沿的資信。她喜歡把信息叫資信,這是一個臺灣同行的說法。在一些問題上,她的確像一個小孩,喜歡新鮮。這也是她的導師、那個在國內十分知名的納米專家喜歡她的原因。他說,一個童稚的純真,是一切創新的基礎。她的導師寫得一手好詩,不是現代詩是古詩,他會背誦幾百首唐詩。他總是對她說,你最缺少的不是化學,是文學。對于他的批評,她總是報以天真無邪的微笑。導師說過,這微笑可以抵得上一百首唐詩。
在這樣一個美好和諧的夜晚,面對這樣一本美侖美奐的雜志,金小小一個字也沒讀進去。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也許是金庸的電視劇已經演完了,劉根木輕輕地打開書房的房門,走進來。小小,累了吧,吃個蘋果吧。他已經把蘋果削好了,切成一塊一塊放在盤子里,并在上面插了幾根牙簽。
劉根木削蘋果有獨到的功夫,把水果刀放在蘋果上方,用中指不停地撥動蘋果,隨著蘋果的旋轉,蘋果皮便在刀上延伸。一眨眼,他的左手是削好的蘋果,右手是一條長長的蘋果皮。這把戲看來簡單,可她怎么也學不會,斷了皮不說,還會割破手指。幾次失敗之后,她就不學了。
金小小吃蘋果的時候,劉根木開始為她收拾書桌。他十分小心地把那些書和雜志合上擺好。他對那些他稱之為“豆牙鉤”的外國文字有一種發自內心的敬畏。這敬畏是因為他一個字也看不懂。中國人對高不可攀的東西歷來心懷敬畏。子曰,君子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后來又加上畏洋人畏洋文。在這一點上,劉根木很文化也很傳統。他又很機智很靈活,他把這種敬畏轉化成對老婆發自內心的疼惜。
金小小吃了蘋果,說,我要洗澡。劉根木說,水放好了,去洗吧。金小小就去洗澡。洗了澡,劉根木就把她抱到床上,她就乖乖地躺在那里。他忍不住親了一下她的私處,嘻嘻笑了一下,轉身走進衛生間。衛生間的水嘩啦啦地響著。他在洗澡。她看著自己光滑細膩潔白的裸體,突然感到很羞恥。她其實和妓女沒有什么兩樣。她是他固定的娼妓,他是她永遠的嫖客。如此而已。
他們的關系,是在那個遙遠的夏天確定下來的。在遙遠的山村,作為一個上山下鄉的女知青,她孤苦伶丁,無依無靠。他的母親待她很好,知冷知熱,無微不至。他高大強壯,威猛有力。他見過世面,能講很多有趣的故事,全是在部隊里道聽途說加上他的胡編亂造,可在那個特殊的年代,這些故事很新鮮,讓她很著迷。那是個夏收夏種的大忙季節,整天割稻子,把她割得腰酸背痛,吃飯時,連筷子都提不起來。他母親對生產隊長說,人家是城里姑娘,不能和本村的一般看待。隊長分配她抱稻子。抱稻子就是把人們割成一堆一堆的稻子抱到谷桶邊,讓打谷的男人打。她正好給他當下手,她抱,他打。她發現,他打得很歡。按理他是大隊干部,可以想法子不直接參加勞動而工分照記。大隊其他干部就是這樣干的,他們視察各生產隊夏收進度,在大隊部開會,到公社開會。他不,一方面,他從部隊回來,還保持著人民軍隊官兵一致的優良傳統;另一方面,他喜歡勞動,因為體力勞動能充分體現他的優勢。同是打谷子,別人一般要打五六次才能使稻谷脫干凈,他只用三次,最多四次。他打過的稻草經得起人們的檢查,幾乎到了顆粒歸桶的程度。他因此得到黨支書多次表揚,不愧是五好戰士。他赤膊,短褲,頭上戴一頂斗笠。他的肌肉很發達,結實發亮。他的身上還有一股男人的汗酸味。不知是誰說了句,你們看那小倆口干得多歡!他們的對面,是一對新婚夫婦,女的打下手抱稻子,男的打谷。也不知道說的是哪一對,人們便起哄。隊長說,兩對比賽,看誰打得多,看誰打得快。劉根木說比就比。她也說比就比,誰怕誰呀。她說著就紅了臉,這等于她在大庭廣眾之中承認了他們的特殊關系。那天晚上,就在她的房間里,他把她變成一個女人。他很粗暴,她流了很多血。這血讓他的母親歡呼雀躍,因為這血解除了她對這個城市姑娘最后的擔憂,她是一個處女。
金小小從來沒有認真想過他們的夫妻關系。今天的發現讓她很震驚。這個晚上,丈夫要和她做愛她死活不肯。金小小的反抗讓劉根木感到很新鮮很刺激很夠味。他的力氣很大,她根本不是他的對手。他進入她的身體時她第一次沒有叫。她不但沒有叫,她還哭,淚水從她的眼角流下來,把枕頭都漬濕了。
可憐的劉根木毫無察覺,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快樂之中。他從來就是一個勝利者,占領者,擁有者。侵略者一般不怎么計較占領的是一片什么樣的土地。劉根木帶著滿足的微笑進入夢鄉。
表面上,他們的生活沒什么變化。只是金小小夜里常做惡夢,惡夢醒來就心跳。不是她希望的那種心跳,是心慌心悸。心吊在空中搖晃,沒著沒落。有一天半夜,金小小的心晃得厲害,口干舌燥,大汗淋漓。她覺得自己的心快跳不起來了,就要死了,她于是就哭了出來。丈夫被她的哭聲嚇醒。怎么回事?她說她要死了。丈夫反倒笑了起來,說,沒災沒病,哪有那么快就死?他摸了摸她的身子,果然出了一身冷汗。又做夢了吧?他起來,給她倒了一杯水,并在水里放了糖。喝了就沒事。她就乖乖地把糖水喝了,果然好多了。丈夫就把她的濕衣服脫下來,拿毛巾來擦她的身子,擦著擦著就想要她,她沒反抗,由他擺布。她不是不想反抗,她沒力氣反抗。
5
有一天,劉根木在《A州電視報》上看到一則廣告,一家名為環宇納米紡織科技發展有限公司要聘請一位納米專家當顧問,顧問費12萬元/年。劉根木把廣告拿給老婆看。金小小的心動了一下。她知道納米技術運用還有一段很長的路要走,她也知道,納米器件研制水平和應用程度是一個國家是否進入納米時代的重要標志。她還知道學校提倡老師與企業聯手搞開發,一是可以為學校創造經濟效益,二是可以提高學校的知名度和影響力,有利于學校規模的擴大。她自己也想在這方面有所作為。但她不相信本地有這樣的企業。她說,這種公司只能在北京上海深圳。劉根木說,管他真假,一年12萬。顧問,顧問,有顧才問,不顧不問。不拿白不拿。她說本市沒有這種能力。他說就是因為沒有能力人家才登報找專家,才舍得拿錢。再說了,我們正需要錢。他們的女兒要上重點中學,他母親來電話,學校要贊助費5萬元。金小小還是拿不定主意,要不你先去找找,看看這家公司在哪里。他說,這不是寫在報紙上?新華中路888號,金穗大廈。你先去看一下嘛。他想,也是,如今騙子很多,不看看心里不踏實。
金小小去上課,劉根木把家里收拾一下,便開車出門。他是出租司機,他知道金穗大廈,但他沒聽說過環宇公司。金穗大廈是本市最高樓,38層。三八是本地的一句罵人的話,這句話專罵女人。三八,就是神經兮兮瘋瘋顛顛的女人。所以這座大樓便有一個外號,叫三八大廈。劉根木想,沖著這個名字,本地人不會在這座大廈開公司,這家公司一定是外地人開的。他在大樓下面十幾塊金字大招牌里,果然看到一塊寫著A州環宇納米紡織科技發展有限公司的招牌,金底紅字,很惹眼。
環宇公司在第38層,占據著東邊的半層樓,幾十個房間。劉根木從電梯出來,就有兩位靚麗的小姐同時對他說,先生你好。他點了點頭,拉了拉領子,挺了挺身子。有一剎那間,他有點底氣不足,可想到老婆是博士,他的腰桿子就硬了起來。他認真地看了一下站在電梯邊的兩個小姐,一個眼睛大一些,一個眼睛小一些,但眼睛小的那個臉上有酒窩。臉上有酒窩的小姐說,請問先生您找誰?他說環宇公司。于是她便在前面領路,拐彎進了一間房間。那房間很氣派,桌子很大,桌子后面坐著的也是一位小姐。帶路的小姐做了一個就是這里的手勢,走了。他走進去,對坐著的小姐說,我找總經理。那小姐微笑地說,您有預約嗎?他愣了一下,這小姐好像在哪里見過。什么預約?她說,就是預先約定。他說沒有。她說對不起。有什么事可以先和我說。他想了想,拿出電視報,指著廣告說,這是你們的廣告嗎?我是來應聘的。您是納米專家?小姐站了起來。不,我老婆是,我先來看看。小姐笑了起來,說,請稍候。小姐穿過長長的走廊,在另一個拐彎處消失了。
劉根木坐在沙發上,架起二郎腿。他想起來了,這位小姐長得有點像他以前找過的一個小姐。當然不可能是那個婊子。他環視一了下這個房間,伸手摸了摸沙發邊上的發財樹,真的,不是塑料做的。他又摸了摸花盆里的小石子,一塊塊小石子白得十分靈巧十分可愛。這家公司有實力。我老婆在這里當顧問,派頭。這樣想著,就更加覺得老婆的可愛。因為有了她,他也跟著派頭了不少。小姐回來,對他說,我們李總有請,請跟我來。
總經理很英俊很有風度。他開門見山地說,聽說您的夫人是一位納米專家。他說是的,她是納米博士,他說出了她畢業的大學和她導師的名字。并且說她現在是A州大學的副教授,不久就升教授。李總說,沒想到沒想到,A州有這樣的專家。能見見她嗎?現在?就現在。劉根木看了一下手機上的時間,想必她已經下課回家了。那就走吧,他說。小姐說,李總,我也去嗎?去。他們下樓。劉根木說,李總坐我的車。李總說,好啊,你有車。他指了一下停在路邊的出租車。本地的出租車全是黃色的。小姐說李總還是坐我們自己的車吧。李總笑了笑。劉根木尷尬地說,也好,我前面帶路。小姐開出來的是一輛黑色的奔馳。這更增加了劉根木對這家公司的信任。
劉根木按響了自家的門鈴,開門的是金小小。她沒有注意到他身后的客人,她開了門就準備轉身回到她的書房。丈夫叫住她,說,我把環宇的總經理給你帶來了。李總上前一步,很有禮貌地說,事先沒有預約,冒昧打擾,實在對不起。同時遞上自己的名片。金小小接過名片,說,對不起,我沒有名片。姓金,叫小小,是A州大學化學系的老師。站在后面的小姐說,金老師您好。金小小笑了笑,說,小姐貴姓?她說,免貴姓畢,畢曉雪,您就叫我小畢,是李總的秘書。金小小的眼光掃了一下名片,知道這位李總叫李亮一。劉根木說,坐坐,都請坐。說著他就去燒水泡茶。坐定之后,李總說,金老師好臉熟啊,我們像在哪里見過。金小小這才認真地看了一下這位李總經理,也覺得好像在那里見過,但想不起來。金小小說,李總的公司是搞納米的?李總說,嚴格地說,是想搞納米的。金小小想,果然是騙人的。
李總說,金老師一定在想,騙人,一個大騙子。是嗎?不不,我沒這么說。金小小有點不好意思。李總呵呵一笑,金老師是個老實人,不會撒謊。金小小臉紅了一下,說,如今國內國外,有一股納米熱,大家都想搞,可以理解。李總說,我就是沖著這一點來的。要是金老師信得過我,我們一起來創業。金小小一臉困惑。
李總說,金老師,我是學中文的,畢業于上個世紀80年代的北大中文系,當過報社記者,雜志編輯,寫過詩。她偷偷地看了他一下,果然有點李白的風度。有一天,我看到一張圖片,那實際上是一幅黑白照片,斜斜的一座高樓占據了半個畫面。我突發奇想,我應該去蓋房子。我于是就下海,從泥水匠包工頭做起。畢小姐插話說,我們李總是一位很成功的房地產開發商,個人資產超過10億元。李總擺了擺手,不讓她說下去。最近,我在報紙上看到這樣一句話:“可以想象我們的電視機、電腦可以又薄又軟,像紙一樣地卷起來帶著走嗎?納米技術的發展將使這一設想成為現實。”我又突發奇想,我應該去搞納米服裝。
劉根木泡了茶,一人面前放一杯。畢小姐說謝謝,李總用兩只手指在自己的杯前輕輕地點了兩下,表示謝謝。這是本地的習慣。他的目光鎖定金小小,無暇他顧。
金小小說,為什么是紡織?李總說,我想這要簡單些,而且市場更為廣闊。我沒想到的是,我能遇見一位女博士,那就更對味口了。試想,在淅淅瀝瀝的雨中,身著納米衣服的女士太太小姐們從從容容地在大街上散步,那是一道多么亮麗的風景啊。不是說,經過納米技術處理的衣服能防水嗎?
金小小說,李總真是個詩人啊。說這話的時候,金小小的心跳了一下,臉紅了一下。她已經決定和他一起創業了。
李總說,就本質而言,世界就是一首詩,人生也是一首詩。金小小的心又跳了一下。她說,李總不愧是北大中文系的,出口成章。李總說,這么說,金老師同意合作了?金小小鄭重地點了點頭。
一切都由你來設計來指導,我來投資。李總說。金小小說,我不懂紡織。李總說,我已經把本地的一家很現代化的紡織廠買下來了。畢小姐說,金老師就負責納米技術的處理。不管布的事,金老師做的是錦上添花。
劉根木說,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就不是簡單的顧問了。李總說,劉師傅說得對,不是顧問是總工程師,年薪36萬。如何?
劉根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張嘴說不出話來。金小小說,不不,李總,你還沒看看我行不行呢。從實驗室到車間生產,是一個過程,而且誰也不敢保證能成功。李總說,一年不行兩年,兩年不行三年,你會成功的。金小小指著自己的鼻子,我會成功,你就這么肯定?李總說,肯定。我向毛主席保證,你一定行。
金小小笑了起來。李總說,不好意思,用了一句過去的語言。金小小說,我喜歡。她的心跳得更快,臉也更紅了。
送走李總和畢小姐,劉根木說年薪36萬,不會是騙人的吧?金小小說不會。劉根木說這姓李的是不是個江湖騙子?金小小說,他要騙我們什么?他又沒拿我們的任何東西。最多不給錢。我無所謂。劉根木想想,也對。我們什么也少。金小小說,我還是先給導師寫一封信。說著便進了她的書房,打開電腦。
36萬,36萬,要真一年有36萬怎么花?劉根木自言自語地說,他呷了一口茶,順手抓起壓在屁股下的電視報,對,買房子。就是這份登著這則廣告的電視報,第一版上就登著售房廣告:一梯一戶,至尊豪宅。復式結構,客廳挑高,230平米大空間。明廚、明衛、明餐廳,動靜分明,干濕分離。大客廳、大主臥、大露臺、入戶私家花園。法式結構,引人入勝。他媽的,這么好的去處,平時連看都不看。傻逼。罵了傻逼之后,他自個兒就笑了,沒錢看個鳥。他用手指彈了彈站在廣告上的靚妹,送錢又送房,這報紙辦得好。
在回公司的路上,畢小姐對李總說,這金老師有點可愛,有點天真。李總說,你看她有幾歲?畢小姐搖搖頭,看不出。李總經風雨見世面,閱盡人間春色,難道也看不出?李亮一不說話。
第二天,劉根木接到一個電話,是李總的秘書畢小姐打來的。畢小姐的聲音很甜,是劉先生嗎?劉根木一時沒有反映過來,沒人叫他先生,只叫師傅。但他是個聰明人,立即就想到畢小姐,因為她和一個和他睡過覺的婊子長得很像,他后來越想越像。他說,是的,我是劉根木。他的回答很得體。某電視劇有一個鏡頭,對方說,您是劉市長嗎,答,我是劉大偉。畢小姐說,劉先生,金老師有銀行的戶頭嗎?劉根木說沒有,她有一個存折,學校開工資用的,工商銀行。畢小姐說,是這樣的,我們李總說,從這個月起,就把金老師的報酬按月打入她的存折。您能不能把她的賬號給我?劉根木說你等一下。他放下電話,迅速地拿出金小小的工資存折,把號碼念給她,順帶問一句,錢什么時候能打進來?畢小姐說,今天早上10點之前。
其時,劉根木正要出車,接過電話,他把車鑰匙扔到沙發上,他媽的,老子還開什么出租車!他不出車了,坐在那里泡茶,一邊喝茶一邊看電視。看了一集金庸,想想得上市場買菜,便把電視關了。劉根木開著自己的的士買了菜,就到市場邊的一家工商銀行分理處,把本子一刷,乖乖,果然進了2萬多元。可他一算,不對啊,說好了一年36萬,一個月3萬才對啊。他立即打電話過去,畢小姐說,扣了個人所得稅的,依法納稅是我們每個公民應有的義務。我們公司是依法納稅信得過單位。劉根木想,乖乖,這稅一納幾千元,也夠他媽的狠!
金小小下課回來,劉根木把存折給她看,她說,真給啊?這個李總夠意思。劉根木說,這是你的勞動報酬。金小小笑了笑。劉根木說,你說這錢怎么花?她說不知道。他說買套樓中樓怎么樣?她說好啊。還有,他說,以前我們不是每個月給你媽300元嗎,現在也提高一點,給1000怎么樣?她說,好啊。
金小小到書房,拿出李總的名片,按上面的電子信箱地址給他發了一封信,信只有二個字,謝謝。她本來有很多話要說的,可是,打完謝謝,卻一句也說不出來。就此作罷。關了機子,她又好像有很多話要說。可是說什么呢?你是一個詩人,你真是個詩人啊。除了這,她說不出更多的。她想詩人很偉大,毛主席就是一個詩人。她重新打開機子,開始了她作為環宇公司總工程師的工作,她不能白拿人家的錢。
金小小用了7天時間寫出一套完整的方案,并把這方案寄給她的導師。
6
不久,金小小接到導師的信,說北京要開全國納米技術應用討論會,他為她爭得一個名額,正式的邀請函隨后寄出。他說,這是總結和交流近年來國內納米科技領域的研究與運用成果的盛會,將會有100多個專家學者和企業家出席,會議期間還有納米產品展示,對于你們環宇公司可能有所幫助。如果那位李亮一想來,可以讓他來旁聽。
金小小激動地讀著導師的來信,讀到最后的文字,她的心竟怦怦地狂跳起來。她本能地回頭看了一下,沒人。是的,不會有人,劉根木不會在她工作的時候不敲門就進來。她的信箱劉根木是進不去的,她設置了密碼。當然,他也從來沒想過要進去。她把導師的信原封不動地轉發給李亮一,只在尾處加上一句話:你去嗎?
她在不知不覺當中,已經把他當成老朋友了。信發出去,她又有些后悔,是不是太那個了?太孩子氣,太任性了?她的心又無端地跳了起來。這種心跳讓人激動,讓人興奮,而且甜絲絲的讓人陶醉。她知道這就是她所渴望的那種心跳。這就是上帝為她開的那一扇窗。這就是她自己的世界。
造反了,革命了。金小小要紅杏出墻了。她沒有害怕,沒有內疚,沒有不安,她對自己說,我是一個多壞的女人啊。她的臉熱烘烘的,她跑到鏡子前,紅撲撲的一張少女的臉。她要唱歌她要唱歌,可她唱出來的竟然是以前最流行的那首歌: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雨露滋潤禾苗壯……魚兒離不開水,瓜兒離不開秧……這歌多好,多順口,多真理啊。
劉根木從后面將她抱住,親吻她的脖子。她說,別鬧,人家現在不喜歡。劉根木說,不喜歡還唱歌?唱歌就是喜歡,心情好嘛。你知道你有多久沒唱歌了嗎?我們結婚以后,你就沒唱了。金小小吃了一驚,我有這么久沒唱歌了嗎?是的,結婚前,你是經常唱歌的。啊,是的。時間過得真快啊。她夢囈一般地說。我以后要唱歌,把歌本拿出來,我以前手抄的那些歌本呢?以前的那些歌多好聽啊。抬頭望見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澤東,想念毛澤東。迷路時想你有方向,黑夜里想你心里明。多抒情啊。是的是的。劉根木把她抱到床上。
這一回,金小小配合得很好。劉根木站在床邊大叫,他媽的,真爽。
幾天后,全國納米技術運用討論會的正式邀請函就收到了。大紅的,燙金的,還附了一張路線指示圖。
金小小說,我要到北京開會了,你看看這通知書,你要把東西給我準備好。劉根木說好的,好的,我就準備。給你再買一個旅行箱,有輪子能拖著走的那種,要紅的還是黑的?紅的,得快。你跟小孩一樣,說什么就是什么,不是還早嗎?還有十幾天哩。劉根木拿著路線指示圖,這會議籌備組想得還很周到。他念道:會議報到地點,北京市門頭溝區水閘南路大華賓館。乘車路線,乘地鐵到“蘋果園”,換乘789路車(票價1元)到“三家店南口”下車,回走右轉即到。也可乘地鐵到“蘋果園”乘出租車到大華賓館(價格約20元)。我們坐飛機去,打的去,我們有錢。劉根木說。金小小說,你也去?劉根木說,我送你去。她說,不,我自己去。我又不是孩子,還要你送,讓人家笑話。你就是孩子,怕你丟了。我在北京讀了幾年書,怎么就沒丟?劉根木笑了,再說吧。
但是,我的課怎么辦?金小小想到一個十分重要的問題。外出開會,必須得到系里的同意。我去找白主任。我和你一起去,劉根木說。金小小說,不用,我又不是小孩。劉根木說也好,你先去,要是那小子不同意,我再去。她笑了,他不同意你有什么辦法,你又不是校長?劉根木說,我比校長還厲害。
晚上,金小小到白主任家請假。她本來以為白主任會同意她去,因為白主任平時對她很客氣。白主任是學校幾年前從外省引進的教授,到學校第二年就當上主任。他當主任還上了電視,作為A州大學引進人才重視人才的一個典型大力宣傳。聽說白主任在電視里說了學校很多好話,校長書記很高興。她沒想到白主任不同意她去開會。理由是系里沒經費。她說經費我自己出。他又說課沒人替。她說可以把課程集中一下,回來再補。他說這樣做打亂了正常的教學秩序,教務處不會同意。她心里想,那別人是怎么開的會?但她沒有說出來,她不好意思說,怕傷了別的老師。
金小小回來時眼眶紅紅的。劉根木說,我就知道白輝煌不是個東西。白教授的大名叫白輝煌。她本來不知道白主任的大名,是系里其他老師私下里罵人罵出來的。系里的年輕教師對他很有一點看法,說他沒有真本事;說他原來所在的那個省評教授很寬松;還說,他的某篇論文是抄來的。她從來不介入這種評論,也不人云亦云。現在看來,白主任的確有些過分。所以丈夫在罵他不是東西的時候,她的心里有點解恨。劉根木說,你別擔心,我去找他,他不敢不同意。金小小說,你可不能橫來,如今是法制社會。劉根木說,這個你放心。金小小不放心,因為白教授又瘦又小,聽說還有糖尿病。
劉根木很快就來到白教授家。他們實際上住在同一個教工宿舍區,一個住18號樓一個住25號樓。18號是博士樓,120平米;25號是教授樓,150平米。中國的確已經進步了,重視知識重視人才了。劉根木按響白教授家的門鈴。白教授親自開的門。白教授不認識劉根木,第一句話是請問你找誰?劉根木說我就找你白主任。白教授遲疑之際,劉根木已經在沙發上坐定。他說白主任您坐,我是金小小的愛人。白主任松了一口氣。聽說你不同意我愛人去北京開會?白主任說不是不同意,是系里有困難。劉根木說別人可以去開會,我愛人也可以去開會。開會是上面通知的,又不是她自己想去。我聽說,有人經常坐飛機到處開會,西安成都南京上海,還有武漢,到處跑。劉根木把武漢說得重重的。我還聽說,武漢那個地方的會不大好開,學校還專門派人把他接回來。白主任的臉色變得十分蒼白。他說金老師一定要去開也不是不行,只是系里還要研究一下。劉根木說,那我就等白主任的好消息。劉根木走的時候對白教授笑了一下,說白主任我是個開車的粗人,有些話說得不得體,請白主任原諒。白主任是教授是處級干部,大人不計小人過。
白教授說,我就喜歡直來直去。你走好。白主任重重地把門關上。劉根木冷笑一聲,老東西,要是不識相,老子讓你身敗名裂。
回來時金小小擔心地說,你沒把他怎么樣吧?劉根木伸出雙手,捏了捏拳頭說,我是博士家屬,我不能沒教養對吧?金小小以為他把人家白主任打了,說,你怎么能亂來?劉根木笑了起來,說,我是打了他,可我沒打在他的身上,我打在他的心里。這狗東西!她怯怯生地說,他同意了?劉根木說,他不敢不同意。
第二天上課的時候,白主任遇到金小小,他很客氣地說,金老師,你上北京開會的事,剛才和幾位副主任碰了頭,大家認為,產學研三結合是我們學校一貫倡導的方向,這又是一個全國性的高級別的會議,能出席這樣的會議也是我們系的光榮。系里同意你去。什么時候走啊?到了北京,請代我向你的導師問個好。這個會一定是他讓你去的吧,名師出高徒啊。金小小連聲說謝謝。
下課回家,金小小高興地說,白主任同意了。你用的是什么法子?他說,老公有老公的辦法。什么辦法,他不說。她心里便有些忐忑,再三問,他還是不說。他知道這種事不能告訴她,只要他不說,她永遠不明白。要讓她有許多不明白。她有許多不明白,她就得依賴他,聽他的。她永遠不明白她就永遠是他的。
7
一天早上,在環宇公司總經理明亮安靜的辦公室里,畢小姐對李總說,你看,你去嗎,多溫柔親切,多小鳥依人啊。她說的是金小小給李亮一的信。先是謝謝,然后是你去嗎,言簡意賅,情真意切。熱烈祝賀啊李總。這可是你遇到的最高層次的淑女,女博士。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可以不遺憾了,不用哀聲嘆氣,不用說知音難覓了,天上掉下個林妹妹了。比林妹妹更妹妹。林妹妹算什么?她有文憑嗎?她懂納米嗎?她會外語嗎?她只會做那種酸溜溜的詩,說酸溜溜的話,她只會哭鼻子,只會耍小脾氣。
李亮一什么話也沒說。一臉真誠。他的管理歷來是民主的,他還特別提倡批評和自我批評。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言者無罪,聞者足戒;有則改之,無則加勉。這是我們的事業興旺發達的表現。
畢小姐說,對不起啊李總,我不該說這些。李總呵呵一笑,說,沒事,沒事,你有權這么說。你說得好。
李總之所以說她有權這么說,是因為她和李總的關系非同一般。他們不是一般的主顧關系,她不是他一般的秘書。正像很多小說里面寫的那樣,她是他的小蜜,小情人。他在本地的壓寨夫人。畢小姐說,真的對不起,我說得太多了,我不該管你的事。他說你說得好,你很有想象力。真的,從認識你的那一天起,我就認定你很有想象力。畢小姐笑了一下,她笑得很勉強。她有一種預感,她將要失去他的愛,她很無奈。美好的時光將要過去。
他們是在江西南昌的一家酒店認識的。那個時候,她在餐廳當服務員。她剛從老家來,一無所有,她所有的就是她的姿色和一點小聰明,她能把別人講過的故事一滴不漏地記下來,并在別的場合下加以發揮。她還特別喜歡記成語,并加以運用。她的工作給她提供了許多學習機會。酒桌上不乏機智幽默、出口成章的文化人,更不缺少阿諛奉承、好話連篇的公務員。他們都是她的好老師。
他們餐廳剛剛推出一道新菜,實際上就是現燙牛肉丸子。那丸子做得很小很脆,扔到桌子上能跳三跳。湯是上好的牛肉湯,聽說里面放了一點鴉片殼,特別香。湯開了,抓一把丸子放下去,現燙,現撈,現吃。這道菜起了個很土的名字,叫“好運隨你撈”。別看這名字土,卻很能吸引人,也合時代潮流。有專家說,越土越洋,越是有地方特色越具有全國性,越有民族特色就越具有國際性。
說來也是緣分。那天李亮一在這里請客。上這道菜的時候,他對站在一邊侍候的畢曉雪說,小姐,這道菜為什么叫“好運隨你撈”?畢曉雪看著這位風流倜儻瀟灑俊逸的李總,突然來了靈感。她微笑地說:“撈到一個,一帆風順;撈到兩個,好事成雙;撈到三個,三羊開泰;撈到四個,四季長青;撈到五個,五谷豐登;撈到六個,六六大順;撈到七個,七星照耀;撈到八個,八仙過海;撈到九個,天長地久;撈到十個,十全十美。”
在座的一片叫好聲。畢曉雪對自己也很驚奇,她不知道為什么自己出口就來,把平時的成語好話全用上了,而且用得如此貼切。在別人叫好的時候,李亮一不動聲色地說,要是一個也沒撈到呢?她愣了一下,她沒想到李總會這樣問。客人們跟著起哄說,是啊,要是一個也沒撈到怎么辦?有了,她笑吟吟地說,“要是一個也沒撈到,好啊,無憂無慮!”這一下,李總帶頭鼓掌。
飯后,客人們走了,李總對她說,請問小姐芳名?她說畢曉雪。他說畢小姐想不想到敝公司來工作啊?畢曉雪說什么工作?他說就當我的秘書,月薪5000元,如何?她說好啊。他說一言為定。明天早上,我在敝公司恭候,不見不散。李亮一遞給她一張名片,那名片上寫的是神州房地產開發總公司。
第二天她去找他。兩年后,他把她帶到本市。
李亮一對畢曉雪的想象力是滿意的,她把金小小比成天上掉下來的林妹妹,后面的幾句話更精彩,她有文憑嗎?她懂納米嗎?她會外語嗎?他受到這想象的啟發,他找到了通向金小小的秘密通道。
這一天上午金小小和劉根木都在家。金小小沒課,劉根木也不出車。他說,我把服務工作做好了,比什么都重要。金小小卻有點心煩意亂。她好不容易才說服了劉根木,不讓他跟她上北京。但她還沒有接到李總的回信,不知道他要不要一起到北京去。她不能讓劉根木知道這件事,她又不能給他打電話。以前,她很少打電話,也懶得打電話,偶爾身體不舒服上不了課,她就對丈夫說,給系辦打個電話,說我病了,去不了了。她一切都由丈夫代理,沒覺得什么不方便,還感到自己很幸福。現在她才感到,她就像一個囚犯,她的一切已經在不知不覺當中被丈夫控制了。她甚至連接電話的權利都被剝奪了。每次電話鈴響,他都說,我來接,你專心搞你的學問,不要分心。
今天早上,電話鈴響了三次,金小小的心跳了三陣子。第一次是系辦打來的,通知星期四下午政治學習的內容,讓帶一本叫科學發展觀的學習材料。劉根木說知道了,他把那本黃皮的學習材料放進她的講義夾里,同時把講義夾里的教案拿下來。說是星期四下午,其實就是今天下午。到時,他會準時把她叫起來,讓她吃一個蘋果,然后告訴她學習內容和所帶的材料。第二次電話是老家打來的,劉根木的母親報告他們的女兒期中考的成績,語文99分,寫錯了一個字,數學100分。在全年級排名第二。第一名一個,并列第二名有兩個。劉根木說知道了,讓她再接再厲,爭取考第一名。期末考要是考了第一,獎勵1000元。這個電話劉根木準備在吃飯的時候或者她中間休息的時候才告訴她。第三個電話是他的一個客戶打來的,要包車到省城。他說,對不起,沒時間。包車到省城是一樁好生意,來回1000元,以前他很喜歡,現在他不掙。他是一個想得開的人,不能什么錢都要。
響了三次電話之后,金小小很想問,有沒有她的電話,但她沒敢問。她怕他起疑心。過去,電話來了,就是她坐在電話邊上,她也懶得接。有時,要是她正在看書,她就會對他說,快接呀,煩死了,響個不停。那語氣很霸道,很撒嬌。過后她也不問誰來的電話,一切都與她沒有關系,一切都交給他去處理。這也許叫做賊心虛吧。這么想著,她就有點心跳,有點高興。
10點鐘的時候,第四次電話響起。劉根木拿起話筒。你好,這是金小小家。我是劉根木。他是博士的丈夫,接電話講究文明。可是話筒里傳來的是一陣番仔話。番仔話就是外語。本地話大凡涉洋的名詞,都在前面加一個番字。火柴叫番仔火,煤油叫番仔油,洋人使用的工具叫番仔家私。外國說的話叫番仔話。劉根木嚇了一跳,他從來沒接過這樣的電話。但他畢竟見過世面,處變不慌。他冷靜地聽了好一會兒,終于聽到了其中幾個很生硬的中文,金小小。他依稀記得小小說過,她有一個美國同學,在北京和她同一個實驗室。想必這是她的美國同學的電話。
劉根木推開金小小的書房,說,你的美國同學來電話了。金小小有點不相信,她和那個美國同學關系一般,畢業后就沒有來往。她拿起電話用英文說了聲你好,我是金小小。接下來的聲音讓她很驚喜。
那不是越洋電話,那是李亮一的鬼把戲。他告訴她為了不讓別人干擾他們的談話,他只好借助于大不列顛的語言。他這樣做是不得已而為之。她說這樣很好,這正是她企盼的。她說李先生果然是個詩人,這個點子很有創意,很羅曼蒂克。他說能不能找一個羅曼蒂克的地方,和她共進晚餐?她表示這事很美好,可操作起來這有困難。正像他所看到的那樣,她不是一個自由人。她說以她之見,他也不是個自由人。他說何以見得?她說李總的一切事務都要經過秘書。他說她果然非同一般,一針見血。
他們說話的時候,劉根木一直在看著她。他從來沒見過她接電話這么眉飛色舞,他有點吃醋,好在那家伙遠在美國。
看來他們要在電話里沒完沒了地聊下去,好在電話是那邊打過來的,不用我們出錢。劉根木有點不耐煩,他不能像傻瓜一樣地站下去。他得去做飯。
接完電話,金小小不由自主地唱起歌,唱的還是以前的頌歌。在剛才的電話里,李亮一告訴她,她對那些頌歌情有獨鐘是有道理的,因為那些頌歌很多都是原來少數民族的情歌改編的,所以情真意切,纏綿悱惻。這讓她很高興。李亮一果然是一個博學多才的家伙。李亮一一派胡言亂語,可金小小卻信以為真。
這回她唱的是《瀏陽河》,唱起來果然像情歌。
吃飯的時候劉根木問那個外國番仔有什么事,沒完沒了地說,用掉多少電話費,他不心疼我還為他心疼。她說也沒說什么,幾年不見了,說說情況。他說他已經結婚了,有一個小男孩子,很可愛,他的妻子也是搞納米的。他還告訴我一些國外納米技術發展的動態。沒有別的?能有什么別的?對了,我告訴他我要到北京去開會,他說他也很想來,可是來不了。他們公司不會讓他來。他問,他們公司給他多少錢?她說她沒問,問錢是不禮貌的。但不會少,她想一年最少也有五六萬美金。他說,也不多,折合人民幣也不過四十幾萬。他于是很為老婆驕傲。
金小小對自己胡說八道的能力很吃驚。原來她也不是什么好東西,說起謊來臉不變色心不跳,一切都正常。想想,她其實小時候就有說謊天才。那個時候家里窮,母親好不容易買一點肉,她總是裝著不喜歡吃肉的樣子,甚至聞到肉味就惡心,把肉讓給弟弟吃。她裝得很像,母親一點也看不出來。她已經很久沒有說謊了,沒有這樣明目張膽、肆無忌憚而又大規模地說謊了。為了什么?
這世界上什么人最狡猾?偷情和想偷情的女人最狡猾。金小小笑了起來。
她的笑依然是那么天真無邪,那么純樸可愛。劉根木情不自禁地親了一下自己的妻子。金小小擦了一下自己的臉頰,說,討厭。他說剛才老家來電話,孩子期中考考了第二名。我說要是期末考考上第一名,就獎勵她1000元。她說不能老用錢去刺激她。他說,為什么不能用錢?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他又用了一句電視劇里的臺詞。他
對自己很滿意。
8
李亮一做事滴水不漏,給金小小打電話的手機是專用的。但他被勝利沖昏了頭腦,他在一天內給金小小打了兩次“越洋”電話,這不能不引起劉根木的嚴重懷疑。
當天下午,金小小從系里學習剛進門,電話鈴就響了。她知道是誰來的電話,可她卻沖著劉根木喊道,電話。仿佛這不是她的事情。她以為她做得天衣無縫,卻在劉根木的面前露了餡,因為這有點反常,與往常相比,她過于主動了。平時,她對電話鈴聲幾乎充耳不聞,最少到了第五六聲之后他不接她才會發話,而此時,她在響第二聲就迫不及待地喊他了。劉根木接電話的時候有些意外,又是越洋電話。不是說沒什么事嗎?他對她說,又是那個美國佬。她接電話的時候臉紅了一下。劉根木不動聲色地看她打電話。心里說,不對啊。
金小小很快就進入狀態。他們在電話里聊得十分愉快。又說到各自的愛好,又說起了唱歌的事。他們都喜歡那個時代的歌。他說歌是心靈的詩,和詩相比,它多了一雙翅膀。他又說,在那種特殊的年代,在我們的潛意識里,我們實際上把自己的許多美好的情感和對美對愛的追求與夢想都唱到頌歌里去了。實際上也把我們的青春年華唱進去了。她說是的是的,此時,有許多歌的旋律在她的心里打轉,她差一點就唱聲來。她容光煥發,她看了一下站在旁邊的劉根木,對他笑了一下。她在不知不覺中對他表示了她的反抗與示威,她沒有覺察。
他的英語說得很流利,很美國,他可能在美國呆過。他說,你很久不唱,現在唱,實際上是對青春的追憶和挽留。當然,完全可以有其他的選擇。她說她不喜歡現在的流行歌,她就會唱那個時候的歌。他說,你是不是在唱歌的時候感到自己特別年輕特別青春?她說是的是的。他說這就對了,而且那些歌詞總是讓你做出特殊的聯想。她說對極了。
他說為了幫助她進入角色,他可以推薦一首古詩詞,這是偉大領袖80年前的作品。那個時候他新婚,為了革命不得不到外地,忙過一天半夜里想起新婚的妻子,就寫了一首《虞美人·枕上》的詞。要不要我來念一念,用中文?她看了一下在不遠的地方擦桌子的劉根木說,不行,他會聽見的。
他說那只好用英文把大意說一下了,開頭的一句是這樣的,你聽好了:堆在枕頭上的愁是個什么樣子呢?就像在江海上翻滾的波浪。夜太長了睡不著,只好起來把衣服披上,很寂寞地坐在那里,看寒冷的星星。等到明天所有的思念都化為灰燼,剩下來的只有你——離人的倩影。殘破的月亮已經向西邊流落,這個時候,不流眼淚也不可能了。
他是個詩人,他真的是一個詩人,不是詩人絕不會把詩翻譯得這么動人。他說怎么樣?她說,我真想你啊。他說我也是,我們找個機會見見面吧。可是他們商量了半天,卻找不到合適的時間和地點。
電話打了半個多小時,放下電話的時候,劉根木走過去,看了一下來電顯示,說,這數字好像是國內的手機號碼。金小小說,不會吧,他人在美國啊。你自己來看看。她說,我看不懂。劉根木說,要不,打過去問問,他如果到了中國,就請他到家里來坐坐,省得浪費電話費。金小小這一下有點心慌了,她看到劉根木按電話號碼鍵,一時亂了方寸,不知如何是好。好在電話一直沒人接。劉根木說,我想他一定是到中國來了,這是國內的手機,一定是。金小小說,也許吧,他沒說,外國佬都是粗心大意的。再粗心也不能不說他在哪里啊。她說,是啊。她一臉茫然。女人要裝起糊涂來,比誰都像。
劉根木說,他說了些什么呢?她說,也沒說什么,他說他最近讀了一首中國的古詩,很有意思。這就對了,他在中國。他懂中文?她說,他讀的是英文版。他說,如果他懂中文,下次就讓他說中國話。金小小勉強地笑了一下。
劉根木說,我去買菜,晚上沒菜了。要是他再來電話,就問個清楚,如果他在中國,就請他來家里坐坐,這也是起碼的禮貌。你說呢?
劉根木一走,金小小就給李亮一掛手機,可是沒人接。她希望他來電話,可一直到劉根木買菜回來,做完飯,他們一起吃飯,都沒電話。
劉根木今天又給她做黃花魚湯,甜的。吃過飯,金小小把自己關在書房里幾個小時,卻一個字也讀不下去。睡覺的時候,劉根木把她抱在懷里,她卻心猿意馬提心吊膽睡不著。劉根木說,怎么不睡?她說睡不著。他說我已經把電話線拔掉了,安心睡吧。她還是睡不著。劉根木抱著她像哄孩子一樣地哄她。有一會兒,她好像睡著了,卻又被噩夢驚醒。她看到她掉進了一個深深的大坑里,黑洞洞的大坑沒有底,她一直往下掉。她看見她的心在空中搖晃。她大叫一聲,醒了。他說,怎么,又做夢了?她說我掉到大坑里,我害怕極了,我以為我要死了。他在黑暗中冷笑了一下,說,沒事,有我呢。
第二天金小小去上課的時候,劉根木到電信局,要查那個號碼,人家不讓查。為客戶保密是他們的天職。
金小小下課回來之前,到系辦給李亮一掛了個電話。可是手機還是沒人接。她想會不會發生什么意外,病了還是出車禍了?她的心狂跳起來。她給他的公司掛電話,接電話的不是畢小姐。她說我找李總。對方說,對不起,李總不在。她說,那就找畢小姐。對方說,畢小姐也不在。
他們幾乎是同時到家的,一前一后,金小小沒有機會再打電話。金小小有點后悔,她應該到他的公司去看看,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當然她沒有按時回家劉根木會問,但用一個隨便什么理由都可以搪塞過去,學生提問,老師聊天。劉根木說,離去北京開會沒幾天了,飛機票也該買了。她說,那就去買吧。
下午,劉根木去買飛機票的時候,金小小又給李亮一打了幾次手機,還是沒人接。
李亮一此時正在去南昌的路上。他的生意出了一點麻煩,他必須親自跑一趟,加以妥善處理。坐在他身邊的畢曉雪接到一個短信,說有人找李總和她,并附電話號碼。她報告了李亮一。李亮一說,會不會是金小小打來的?她說應該不是,是一個陌生的號碼。李亮一這才想起匆忙間把那部專用手機忘在辦公室里了。他想金小小一定想到什么約會的好辦法,要和他商量。畢曉雪說,離去北京開會的時間只有幾天,人家還等著你回復哩。什么會?李亮一想他們的“越洋”電話太浪漫了,居然沒有就一些實際問題做認真的探討。畢曉雪說,你是真糊涂還是裝糊涂?就是金小小的那個全國納米會。李亮一說,那就給她發個伊妹爾,說我們從南昌直接上北京。來得及嗎?李亮一說,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不能放棄。畢曉雪當即打開手提電腦,給金小小發伊妹爾,說李總直接從南昌飛北京開納米會。
金小小什么書也看不下去,她想上網隨便看看,順手打開電子信箱,意外地收到李亮一的信。喜出望外。她這才想起她犯了一個小小的錯誤,她應該給他打另外一部手機。既然秘密通道出了故障,就應該恢復正常的聯系辦法。她怎么就沒想到?人,有時很精,有時很傻。好,非常好,他要到北京,只要他到北京,他們就有機會見面。一想到她將要在北京和他見面,她的心就無端地跳了起來。他要從南昌走,這么說他人在南昌。他到南昌做什么?她立即給他回信,問他在南昌做什么。她知道這信瞞不過他的秘書,也只好這樣了。發了伊妹爾,她又嫌太慢,怕人家沒開機,不如打電話快一些。這種事本來很簡單,她顯得有一點手忙腳亂。她對自己說,先打電話,先打電話,打他的手機,這一部手機。她怕記錯號碼,就把他的名片找出來。她正對著名片按號碼,聽到門重重地響了一下,劉根木回來了。
劉根木買了兩張飛機票。他決定和她一起去。
一起去,一起去,好啊,那就一起去吧。金小小看著他拿回來的飛機票,喃喃道。劉根木說,你自己去我不放心,真的不放心。你已經很久沒有出過遠門了,你晚上做夢,睡不好覺,你這樣子能讓人放心嗎?多花一點錢就多花一點錢吧,我想通了。錢是干什么的?錢是人賺的,錢就是要為人服務的。她說,房子呢?你不是想買樓中樓嗎?他說,沒有人,房子有什么用?他說的句句在理,體貼入微,她沒有任何反對的理由。
他說,那個美國佬沒有再來電話嗎?她說沒有。看來出了一點問題。她說什么問題?他說,我不知道是什么問題。一個一直沒有來往的外國人突然來電話,你認為很正常嗎?她說外國人比較隨意,你不了解外國人,他們總是會做出一些讓人意外的事。可是他為什么要在中國打電話呢?她說你怎么就肯定他一定在中國?他說,我到電信局查過了,這是國內的手機。
金小小的臉頓時發白,白得像一張紙。
9
金小小提心吊膽、戰戰兢兢地過了幾天。幾天后,她像犯人一樣地,被丈夫押到了北京大華賓館。
金小小沒有看到李亮一。
開會了。
劉根木在賓館的標房里看電視。北京電視臺正在現場直播全國納米技術應用討論會的盛況。劉根木在電視里看到自己的妻子。金小小坐在第三排正中,高雅端莊,美麗迷人。鏡頭在她那里停留了足足10秒鐘。他看過各種各樣的會議報道,從中央到省里到市里,主席臺上的領導人都一一照過,一般以職務大小論時間,職務越高鏡頭在他的臉上停留的時間越長。妻子不在主席臺上,主席臺上都是一些著名到他不知道是誰的專家學者和科學院及有關方面的領導。但是,在他的印象中,鏡頭在他妻子的臉上停留的時間并不亞于主席臺上的大人物。
全國全世界都看見他的妻子。她不但是個美人,她首先是一個博士,不是一般博士,是納米博士。博士是稀少的,納米是神秘的,納米博士就更讓人神往了。就是這樣一個在電視里風風光光的女人,每天晚上都躺在他的懷里睡覺,在他的懷里撒嬌,在他的懷里哭泣。他還可以扒光她的衣服,讓她大叫,讓她呻吟,讓她死去活來,讓她神魂顛倒。劉根木突然哈哈大笑,大笑哈哈。劉根木你真了不起,太了不起了,劉根木。他打開放在桌上的啤酒,咕嚕咕嚕地,一下子就是一瓶。好爽啊。鏡頭轉過來,他又看到他美麗迷人的妻子,她在電視里鼓掌,臉帶微笑。哈哈,她不是在為領導的發言鼓掌,她是在為他鼓掌。她應該為他感到驕傲才是,他強壯有力,他無微不至,他是她無可爭辯的保護神。
金小小不讓他到會議餐廳去吃飯。他認了。他是一個通情達理的人,他不能不給她留一點面子。他不重形式重內容。在很久之前,他就悟到一個道理,在很多時候,在主席臺旁邊抽煙的比在主席臺上就坐的更重要更本質。他堅持一條,她必須和他一起睡覺。在報到的時候,這讓她有一些難堪。好在,會議經費充足,房間寬松,負責會議報到的小姐見多識廣,見怪不怪,沒有怎么為難她就同意了。他過后了解到,其實與會者大都安排單間,其中也不乏攜帶家眷的專家。而且有些專家的夫人看起來太年輕太細嫩太嬌小,難免有小情人之嫌。
劉根木暗自慶幸他來對了。讓他嬌美的妻子單獨一人住在這樣一個單間里,實在讓人不放心。
李亮一是第三天才到會的,他被南昌的事情耽擱了。他沒有帶畢曉雪。他和金小小在吃飯的時候碰了頭,他們利用小組討論的時間,給自己安排了一次幽會。
精明的劉根木居然沒有發現李亮一的到來。這真是應了古人的一句話:智者千慮,必有一失。
一切都經過李亮一周密的安排。他們從后門走出賓館,一輛的士無聲地開過來,在他們的身邊停住,車門無聲地打開,他們上車之后,的士又無聲地向前滑去。一路上,李亮一一直握著金小小的手,金小小的心跳個不停。他們沒有說話。仿佛一說話就會暴露目標。不一會兒,的士在一座大樓前停下來,他們下車,上樓,最后來到一個昏暗的房間。
這是一個小小的包廂,他們面對面地坐下來之后,金小小噗哧一笑,說,我們成了地下黨。能告訴我這是什么地方嗎?李亮一說,這里叫蘋果園,是這一帶最好的咖啡廳。真好。她說。還有更好的,他對走進來的小姐說,音樂。于是,從墻壁的某一個角落,響起了一陣優美的歌聲。一聽到這樣的歌聲,金小小就心朝澎湃。“麥苗兒青來菜花兒黃,毛主席來到了咱們村莊,千家萬戶齊歡笑,好像那春雷響四方。”金小小抓住他的手,說,你真好。
小姐在他們的桌子上放了兩杯咖啡和幾碟甜點,無聲地退出去,同時把門帶上。房間里顯得更加幽雅,安靜。有一束紅色的光,在他們的頭上閃爍。
《毛主席來到咱們農莊之后》、《社員都是向陽花》、《毛主席的話兒記在我們的心坎上》、《毛主席永遠和我們在一起》、《革命熔爐火最紅》……一首接一首。他們都不說話,靜靜地聽著。那遙遠的歌聲在他們的心中流淌著,金小小激動地流出了眼淚。金小小說,我是不是有病,一聽到那個時候的歌,我就熱血沸騰,心潮起伏。我的血管里好像流的是那個時候的血。李亮一把另一只手放在她的手背上,微笑著說,你沒病,沒有,我也喜歡那個時候的歌。我們都是那個時代走過來的,我們都逃不出那個陰影。不過,我說了,那個時候很多歌,實際上都是情歌。她笑了起來,笑得很天真很燦爛。
這個時候,唱的是一首擁軍的歌,《解放軍同志請你停一停》。“早上我走出了帳房,解軍同志你去向何方,請你下馬停一停,看看我們的牛羊……”金小小說,記得那個時候,縣里來了一個文藝宣傳隊,演的就是這個節目,一男一女,那個演解放軍的有點羞澀,我就是那個時候才突然悟到男女之情的。李亮一說,你的悟性真高啊,那實際上就是一首男女之間的調情的歌啊,還有一首歌,叫《洗衣歌》,也是借政治調情,公開的調情。金小小說,你胡扯。
李亮一說,對了,我給你帶了毛主席的那首《虞美人》。金小小說,快拿出來 我看看。他說,拿不出。怎么拿不出來,你不是帶來了嗎?在我的心里。金小小臉紅了,心也跳得很厲害。說,你壞,真壞。她說完真壞,臉更紅了,她發現她像一個還在青春期的女孩。
李說,我給你把她從心里掏出來好嗎?她說,你真是一個詩人。李亮一反過來把她的手抓在自己的手中。她感到很溫暖。這個時候,正在唱,《看見你們格外親》。
李亮一是個天才的朗誦家。他的聲音低沉而富有磁性,把她緊緊地吸住:堆來枕上愁何狀,江海翻波浪。夜長天色總難明,寂寞披衣起坐數寒星。曉來百念都灰盡,剩有離人影。一勾殘月向西流,對此不拋眼淚也無由。
歌還在唱,唱的是:馬兒啊,你慢些走,喂慢些走哎,我要把這壯麗的景色看個夠……
金小小說,我會死的,真的,要是沒有你,我會死的。李亮一說,不會的,你沒事,一點事都不會有,因為我會永遠在你的身邊。
金小小回到宿舍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她一邊敲門,一邊唱著歌,她唱的是《瀏陽河》。“瀏陽河,繞過了幾道彎,幾十里水路到湘江,江邊有個什么縣,出了一個什么人,領導人民得解放……”劉根木開門說,開完了?她說開完了。吃過了?她說吃過了。
看著容光煥發、神采飛揚的妻子,劉根木對自己說,不對啊。今天開的是什么會?大意了,大意失荊州啊。
他說,洗澡吧,開了一天的會,也累了。她說不累,開會有什么累的。她一邊洗澡還是一邊唱歌,唱的全是過去的歌。他知道那些歌。這一回是《珊瑚頌》。“一樹紅花照碧海,一團火焰出水來,珊瑚樹紅春常在,風波浪里把花開,哎,云來遮,霧來蓋,云里霧里放光彩,風吹來浪打來,風吹浪打花常開哎……”
心情好啊,看來會開得不錯。洗過澡,劉根木說。是的。她把濕漉漉的頭發甩到腦后。這個動作很優雅很青春很挑逗。劉根木心中的欲火“嗞”地一聲,被她點著了。火勢兇猛,銳不可擋。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她壓在床上。不,現在不,人家不。她拼命地反抗。
任何反抗都是徒勞的。他突然笑了起來。她的歌聲讓他想起了那個時候人們常說的一句話: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
終于,他嬌小可愛的妻子在他的革命動行中,徹底地失敗了,屈服了,哭泣了。劉根木突然來了興致,說你怎么不唱歌,唱啊,你不唱我可要唱了。我也是過來人,我也會唱。他就唱起來:“我們走在大路上,意氣風發,斗志昂揚……”
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劉根木闖進了會議餐廳。他看到金小小和李亮一同桌吃飯,有說有笑。他一下子全都明白了。他不動聲色地退了出來。這個姓李的是怎么來的,什么時候來的,怎么沒聽她說起?她不說起,證明心中有鬼。現在清楚了,那個所謂的越洋電話,就是這位李總。他們都是名牌大學的學生,幾句外國話對于他們根本就不算什么。我真他媽的混球一個,傻逼一個,居然讓他們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談情說愛!
接下來的幾天,劉根木寸步不離,金小小難以脫身。她愁眉苦臉,不再唱歌了。金小小不唱,劉根木來勁了,你不唱,我唱。“我是一個兵,來自老百姓,打敗了日本狗強盜,消滅了蔣匪軍。我是一個兵,愛國愛人民……嘿嘿,槍桿握得緊,眼睛看得清,誰敢發動戰爭,堅決消滅不留情。”金小小說,煩死了,別唱了。
劉根木說,只許你唱不許我唱,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就是不許。金小小蠻橫地說。不唱不唱,一切聽夫人的。劉根木笑嘻嘻的,再次體現了勝利者的大度與寬容。
會議結束時,照例要會餐。劉根木不便進去。他匆匆吃過快餐,就守在餐廳外面。這個晚宴,氣氛熱烈,與會代表頻頻舉杯。平時不喝酒的金小小喝得太多了太猛了,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劉根木在門口,在眾目睽睽之中把醉醺醺、軟綿綿的夫人扶回房間。與會的專家學者們很受感動,都說,金小小真幸福,有一個體貼入微的好丈夫。現在這樣傳統的好丈夫已經不多了。
會議結束后,李亮一請金小小再留一天,一起去拜訪她的導師,把一些技術性的細節定下來。他的這個要求是當著劉根木的面提出來的,劉根木不等金小小出聲,就很爽快地替她答應了下來。他對小小說,拿人家的錢,不為人家辦事不行。
10
環宇公司的納米布進入試生產階段,金小小幾乎每天都到工廠,沒課去,下了課也去。劉根木開車送她,鞍前馬后,端茶送水,服務非常到位。
劉根木心情愉快,金小小的存折已經上升到了6位數。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金小小很憂郁,白天她只干活,不說話;晚上她睡不著,做噩夢。她很想改變一下自己的生活,可她沒有任何動作。她似乎希望李亮一為她做點什么,可李亮一什么也沒做。李亮一總是不在。他很忙,今天飛北京,明天飛南昌。
李亮一不是沒有嘗試過,但他失敗了。有一次,李亮一給金小小家里打電話,一聽到劉根木的聲音就使出他一口流利的英語。可是他聽到劉根木毫不客氣地說,別裝神弄鬼的,中國人就是中國人,不要為了勾引良家婦女,把自己搞得中國人不像中國人,外國人不像外國人。把他羞得滿臉通紅。他從此斷了給她打電話的念頭。金小小有手機,可她的手機在劉根木的手上。他唯一能為她做的是,到影碟店里為她買了一套“紅太陽”和“東方紅”的老歌,讓畢曉雪給她送去。
由于工作關系,劉根木和畢曉雪混得點熟。工廠有她的臨時辦公室和接待室。他們有時會在金小小到車間埋頭工作的時候,開一點小玩笑。有一次,畢曉雪對劉根木說,金老師喜歡唱歌?他說是的,她喜歡唱老歌。唱那些歌的時候我們都還很年輕。她說你也喜歡唱嗎?他說有時也唱一點。她說唱什么?他說,《我是一個兵》。她呢?她問的是金小小。《見了你們格外親》。
畢曉雪說這是你瞎編的吧。他說,不信等會兒讓她給你唱一唱。那歌詞很夠味:“山想人來水想人,盼來了老八路的接班人,你是咱們的親骨肉,你是咱們的知心人。”我是一個兵,她是老百姓,軍民團結一家親。
畢曉雪笑了起來,看不出劉先生還很有幽默感。劉根木也跟著笑了起來,他在她的面前第一次笑得這么輕松這么放肆。他用有點色迷迷的眼光看著她。她的臉色紅艷艷的,這是金小小所沒有也不可能有的。歲月不饒人。電視劇里說到美人,總是用“艷若桃花”四個字,真是傳神啊。這是一個風騷的女人。他斷言,很風騷。畢曉雪從他的眼光中讀出了他的內心活動。這是一個貪得無厭的家伙。吃著碗里的,看著鍋里的。男人都一樣,李亮一比他好不到哪里去,他不是也明目張膽地在勾引他的老婆嗎?她又笑了一下。
劉根木又想起那個他曾經玩過的婊子,她們的確很像。他知道,她不是那個婊子,不可能是。劉根木說,畢小姐的笑很優雅很有風度很有水準。她說,哪能比得上你們家的金博士?那才叫優雅,才叫風度。風度是因人而異的。同樣的笑,在博士的臉上是風度,在我們的臉上就不一樣了。劉根木說,是什么?我不說。劉根木想,她不是那個婊子,可她還是婊子。她是有錢人養的固定的婊子。
有一天畢曉雪收到金小小的一封信。這信當然不是給她而是給李亮一的,因為她掌握著他的電子信箱。金小小顯然知道,這信必須通過她,但她已經不管不顧了。她走投無路了。她在信中對李亮一說,能找個機會見面嗎?我很難受,很想和你談談,哪怕是和你一起聽聽那些老歌。
畢曉雪看到這封信的時候心情十分復雜。她的寫法讓她很吃驚,他們的關系果然非同一般。她不知道在北京發生了什么事,但的確發生了一些事。她知道她不可能成為李亮一的唯一。實際上李亮一已經有妻子,他的妻子就住在南昌,她每個月都要往南昌的某一個戶頭上匯進5萬元,這是給他妻兒的生活費。但她畢竟是女人,她不可能看到另一個女人發給他這樣真摯急切的文字而無動于衷。
畢曉雪還是把金小小的信打印出來,在李亮一不在的時候,把信放在他的辦公桌上。她不想當面和他說,她怕控制不住自己,說出讓他生氣的話來。李亮一拿著信來找她,他說他需要她的幫忙。她說,這種事她實在無能為力,她不會替他去安慰她,不要讓她做她做不到的事。他說他讓她幫忙就是因為他相信她做得到,而且能做得很好。他說他已經對他們的會面做了周密的安排,但其中有一個十分重要的環節必須得到她的密切配合。她問什么環節?他說,把劉根木引開。天啊,你是讓我去勾引他嗎,姓劉的可是一條色狼。他說,我不管你用什么手段,只要能把他引開。她說你真舍得?他說,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她哭了起來。他說,別哭,我相信你的智慧。
機會果然很快就出現在他們的面前。
環宇牌納米布試生產出了問題,劉根木照例開車送妻子到工廠去。這工廠離市區還有一段不小的距離。把妻子送進車間之后,劉根木和往常一樣,到休息室泡茶。他總是自帶茶葉,他很熱情地宣傳這種名叫“云霧尋香”的新產品,因為這是他家鄉的產品。他雖然進城了,但他曾經在那里當過民兵營長,這是他這一輩子所擔任的最高職務,而且那里還有他親愛的母親和他的寶貝女兒。
畢小姐笑容可掬地在門口迎接他,她今天打扮得非常靚麗,這種靚麗很合他的口味。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打扮了,自從跟了李亮一,她力爭使自己的穿著高雅一點,不那么俗。劉根木非常高興,畢小姐的出現意味他這個上午不再寂寞。他們坐下來聊天,天南地北,海闊天空。他編故事的天才再次得到淋漓盡致的發揮。畢小姐時而掩嘴巧笑,時而拍手大笑,十分天真可愛。他不時地把她和那個曾經和他有一夜之情的婊子加以對照,發現兩者有許多微妙的共同之處。他突然有一個大膽的設想:把她帶到某一個沒人的地方,扒開她的衣服,看個究竟。他記得那婊子的背上有一顆黑痣。
正在他想入非非之際,畢小姐說,不知能不能麻煩劉先生為她跑一趟,她想上街買一點女人用的東西。他問是什么東西。她紅著臉,不說。劉根木被她挑逗得渾身發熱。但他放心不下自己的老婆。他說,你不是有一輛奔馳嗎?她說那不是她的車那是老板的車。他說老板的車就是你的車,她嬌嗔地說。討厭。他說你一走老板找你怎么辦。她說老板不在,開車出去了。他問去哪里,她說不知道,老板不會向秘書匯報他的行蹤。不過他已經出去兩天了,估計明天才會回來。
劉根木到車間對金小小說他出去一下,如果他回來晚了,她就自己打的回去。飯和湯已經準備好了,等他回去炒菜就行了。金小小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沒說。
畢曉雪坐上劉根木的的士向城里駛去。她在車里給李亮一發短信,魚已上鉤。劉根木得意忘形,沒有注意到這個細節。
劉根木剛走,車間里的一個技術員就把自己的手機遞給金小小,說是李總的電話。李亮一講的是英語,他讓她十分鐘之后到某一棵大榕樹下等他。她知道那棵大榕樹,那棵榕樹在工廠對面的街心花園邊。那里原來有一座廟,道路拓寬時,把廟拆了,當地農民很不高興,到現在還在與政府打官司,弄得那棵榕樹名氣很大,沒有一個本地人不知道它。
金小小走出工廠就看到那棵榕樹下停著一輛黑色的奔馳車,她飛快地向那車子跑去。車門無聲朝她打開。她一進車門就向他撲了過去,抱住他拼命地親吻。他說你瘋了,這是在大街上。她說我不管。
他只好由著她,讓她親個夠。瘋狂過后,她有點不好意思,說,我是不是讓你受驚了?他說我經風雨見世面,處變不驚。她打了他一下,說你壞。她說我實在管不住自己,我都快要憋死了你知道嗎?他說知道,要是不知道,他怎么會做出這樣科學而周密的安排。
他把她帶到一個她從來沒有到過的地方。他們進了一個氣派非凡的大門,但她看不到圍墻。前面是一片樹林。好大的一片樹林啊,一眼望不到頭,全是高大筆直的樹。他說你知道這是什么樹嗎?她搖頭。他說,相思樹。她說騙人,相思樹不是這個樣子的,相思樹全是矮矮彎彎的。他把車停在樹林邊,從后車箱里拖出一個大包。他拉著她的手,說,來吧,我們進去。
他們在樹林里找到一塊草地,真是綠茵茵的草地啊。她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平坦細嫩翠綠的草地。他說,這些草全是從國外引進的。他從包里拿出許多東西,有一個小錄音機,有一些點心和幾瓶可樂。還有一樣東西她沒有想到,一條紅色的毯子。他對她說,來,我們把它鋪好。他們一人一邊拉開,把毯子鋪在綠茵茵地草地上。
他們躺在紅色的毯子上聽音樂。她透過樹葉看天空,天空藍得讓人心碎。小小的錄音機裝著一個大世界。它把一個時代的歌聲撒在樹林里。那個時代用現在有些人的話語,叫激情燃燒的歲月。
金小小最先聽到的是那首小時候常常掛在嘴上的《小燕子》。“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來這里,我問燕子為啥來,燕子說,這里的春天最美麗。”她閉上眼睛。不知什么時候,才旦卓瑪那甜美的歌聲從空中飄來,“啊……喜馬拉雅山啊,再高也有頂啊,雅魯藏布江啊,再長也有源啊,藏族人民再苦啊,再苦也有邊啊,共產黨來了,苦變甜啊,共產黨來了苦變甜啊……”她說,我就喜歡這個才旦卓瑪。心底的情愫都讓她翻出來了,酸酸甜甜,甜甜酸酸,永遠說不清。他的手悄悄地伸過去一按,還是才旦卓瑪。“唱支山歌給黨聽,我把黨來比母親,母親只生了我的身,黨的光輝照我心。舊社會,鞭子抽我身,母親只會淚淋淋。共產黨,號召我鬧革命,奪過鞭子抽敵人……”換一首,換一首。她閉著眼睛說。他隨便伸手一按,同時把她攬進懷里。“月兒明風兒靜,樹葉遮窗欞啊,蛐蛐兒叫錚錚……搖籃輕搖動啊,娘的寶寶閉上眼睛。”去你的,她在他的懷里說,不許占人家的便宜。他笑了起來,說我也是隨便按的,要不你自己來。她伸手亂摸,他抓住她的手指,把它放在鍵盤上,她按了一下。接下來的是一陣滋滋聲。你不行吧,還是我來。不,我來。她又按了一下。跳出來的是個男中音:“喀喇昆侖冰雪封,哨卡設在云霧中,山當書桌月當燈,蓋著藍天鋪著地,哎……只要想起你……”李亮一突然一按,把歌聲按掉。金小小說,別這樣,別這樣。不要欺侮我,不要。我只是想散散心,我只是想和你一起聽聽歌。快別這樣。金小小亂蹬亂踢。
李亮一放開她,坐了起來。金小小也坐起來,抱著自己的雙腿大哭。
李亮一說,對不起。真的十分對不起,我一時控制不住自己。她說,沒什么,你得給我時間,我不是不愿意,只是,只是不是時候。他常常這樣,你知道嗎?他,常常這樣。我受夠了。我真的受夠了。
李亮一說,你就沒有想到離開他,重新創造新生活?金小小很傷心地搖著頭,她知道,她沒有勇氣離開他。李亮一說,我明白。李亮一突然明白了,她被埋沒了的青春的心可以在現在重新萌動,她的軀體由于慣性,回不來了。
李亮一想到很久以前讀過的魯迅的一篇文章,說有一個奴才總是抱怨屋里太暗,悶死人。可是當有人要打破那屋子的時候,他卻大叫,快來人啊,有人要砸窗了。他對自己的聯想感到不可思議。他對她無可奈何地笑了一下。
金小小回家時,劉根木已經回家了。他正在做飯。他給自己做了滋補壯陽的牛肉當歸湯,給妻子做了她喜歡吃的蘿卜干炒雞蛋和紅糖黃花魚湯。他嘴里唱著歌,唱的是那首二十幾年前他在部隊里幾乎每天都唱的歌,《打靶歸來》。那首歌很陽光很跳躍很歡快:“日落西山紅霞飛,戰士打靶把營歸,把營歸。胸前的紅花映彩霞,愉快的歌聲滿天飛,米索拉米索,拉索米多來,愉快的歌聲滿天飛。”劉根木偷著樂,打洞和打靶差不多。
金小小看著他做的一桌菜,沒有一點食欲。他溫柔地說,餓了吧,你先喝點湯吃點菜,我這就好。她說,你自己吃吧,我頭昏。劉根木跟過來摸她的頭,不熱,他說沒事,吃過飯我再抱你睡一會兒覺就不昏了。他現在很想把老婆抱在懷里好好地疼惜一下。玩歸玩,老婆是根本的。這個道理他懂。不是說外面彩旗飄飄,家里紅旗不倒嗎?那些個狗東西,真是說到點子上了。
11
金小小心力交瘁,終于病倒了。
金小小是在實驗室里病倒的,其時她正在輔導學生做實驗。那個時候的情形有點像那天下午。太陽快落山了,籃球場那邊傳來一陣陣哄叫聲,分不清是喝彩還是喝倒彩是鼓勵還是起哄。現代學生,精力過剩,思想活躍,很難用一個是和不是來分辨,也很難做出非此即彼的判斷。時代前進了,今非昔比了。實驗室里很安靜,大部分學生已經走了。她也想走,她一直感到不舒服。可她堅持著,她必須對剩下來的學生負責,哪怕是一個,她也不能走。
她是倒在實驗臺下的。第一個發現老師異常的是那個安徽小男生。他一直在觀察她,他對身邊的女生說,金老師好像病了,她的臉色那么蒼白,她不停地擦汗,那一定是虛汗。那女生說,你做不出實驗結果,倒關心起“納米博”的臉來了。那個女生在暗暗地愛著這個安徽小男生,上實驗課她主動要求和他在一個組,把實驗做得很細很慢,為的是多和他呆在一起。她對金小小有點忌妒,這個安徽小男生總是沒完沒了地在她面前提起她。她私下里不叫她金老師,只叫她“納米博”,“納米博”這個綽號讓綽約多姿的金老師顯得有點滑稽可笑。那個安徽小男生看金老師的時候,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他的臉上。她并不知道他們曾經發生過什么,但女人的直覺告訴她不能掉以輕心。
他們正說著,金小小就倒了下來。她倒得很慢很優雅,她仿佛想抓住什么,中途又放棄了,她的心里似乎還很清醒,她知道實驗臺上的任何東西都抓不得。她躺在地板上的樣子很安靜,像睡著了一般。只是她的臉色十分蒼白,白得嚇人。那個安徽小男生第一個沖過去,在沖過去的同時,對那個女生說,快打120。那個女生掏出手機,手卻在發抖,總是按錯號碼。同學們圍過來,手忙腳亂。有的說快把金老師扶起來;有的說,不能動,讓她平躺著。說不能動的學生有點醫學知識,凡是心臟病發作的病人,不能亂動。在學生們手忙腳亂的時候,那個實驗室的清潔女工給劉根木打了個電話。
劉根木和120救護車一同到達。他們把金小小送進了醫院。
金小小的病很奇怪,心悸心慌,頭暈目眩,吃不下,睡不著,醫生卻查不出什么原因。醫生說,可能是更年期綜合癥,多多注意休息,癥狀也許會有所緩解。她在醫院里住了一個月,出院了。
在金小小住院期間,學校領導和系領導都去探望她,送了紅包還說了很多安慰和勉勵的話,讓她很感動。世界很美好。猶為讓人難忘的是白主任白輝煌,他親自去了兩趟,還和守在病床前的劉根木聊了很久,聊得很投機。他們不但不計前嫌,而且好像已經成為朋友了。走時,白主任緊緊地拉著劉根木的手說,金老師是我們系的骨干教師,你一定要好好照顧她,讓她早日康復。她不但是你的妻子,更重要的是,她是一個很有發展潛力的專業人才,是國家和人民的寶貴財富。劉根木說,一定不辜負組織上的關心,一定讓她養好病,盡快出院,為學校為國家工作。他們都說得很真誠,很那么回事。金小小聽了很感動。
接下來的日子過得很平靜。
誰也沒想到金小小會突然去世。她是倒在講臺下的地板上斷氣的,她斷氣的時候臉上還帶著近乎天真的微笑。
金小小出院在家里休息了一個月,感覺好多了。劉根木對妻子的關心一如既往,無微不至。他細心呵護,小心翼翼,連房事也免了。憑良心說,這對于強壯如牛的劉根木來說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也真難為了他。他對她說,我對你,真像是芋葉奉露珠啊。這是一句本地話,是對男人對女人呵護的形象比喻。她笑了笑。對于這一點,她從不表示異議。
那天劉根木太大意了。
他去看了房子,新樓盤,就是廣告里說的那種一戶一梯,至尊豪宅,230平米的法式樓中樓。他們已經具備了購房能力。他是和書記的司機一起去看的,那位司機對他說,要是你真把這房子買下來,你就是A大第一,比校長書記還牛逼。他們看了房子還一起喝了酒。
他回來的時候對妻子說,我決定買房子。他把從售房部拿回來的一堆彩色的圖片擺在金小小的面前。那些圖片具有很強的吸引力和沖擊力,誰看了都會動心。金小小說,我們的錢夠嗎?他說,錢的事你不用擔心。她說,那就買吧。
她又說,以后咱們一人睡一間房,不許你再來煩我。劉根木說,一個禮拜一次也不行?她說不行。一個月一次?不行。劉根木笑了起來,說,聽你的。不過,今天不能放過你,已經兩個月了。她說我不是病了嗎?他說,你的病不是好了嗎?金小小沒有再說話,她聞到他嘴里的酒氣。今天晚上在劫難逃。
第二天早上金小小覺得有點胸悶,吃過飯臉色變得更加蒼白,渾身乏力。劉根木說,早上不去了吧。她說不行,這是這個學期最后的兩節課。劉根木用車子把她送到教學樓下。他沒想到,她上去了就再也沒有走下來。
金小小的突然去世在學校引起很大的震動。她不但是學校5個女博士之一,她還將是學校的10個博士兼教授之一。博士金貴,教授金貴,博士兼教授更金貴。再過三個月,她評教授的年限就到了,以她的硬件論,她上教授完全沒問題。她是倒在講臺下的,她是人民教師的楷模。在她的追悼會上,白主任的悼詞幾次被全系師生的哭聲打斷。學校黨委專門發了文件,號召全校老師向金小小同志學習。《A州大學報》上還刊登了一組文章,專門悼念這位為教育事業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女博士。其中有一篇文章是那個安徽的小男生和他的女朋友寫的,題目叫《我們的“納米博”》,文章情感真摯,細節感人,文筆生動,凡是讀過這篇文章的人,無不感嘆吁吁。
金小小的突然辭世讓環宇公司蒙受巨大的經濟損失。已經接近尾聲的納米布由于失去技術支撐而被迫中斷試生產。總經理李亮一不得不把眼光投向北京,去尋找新的合作伙伴。他沒有表現出太大的悲傷,他這一輩子經歷的事情太多了,有很強的心理承受能力。對于他來說,只有一點小小的遺憾:他的秘書畢曉雪在遵照他的吩咐,以環宇納米紡織科技發展有限公司的名義給金博士送完花圈之后不知去向。他得再物色一位新秘書。顯然,在如此浮躁的社會中,要找到一位才色俱佳的女秘書并非易事。
劉根木在哭了七天七夜之后,突然不哭了。他想通了,這是命,哭也白哭。他要過好自己的生活,同時把女兒培養好。他決定把女兒接到城里來,由他親自教管。他相信,金小小的女兒一定和金小小一樣出色,十幾二十年后,一定也是個女博士。當然這個將來的女博士不姓金,她姓劉,名金。
妻子去世后,劉根木變得不喜歡與人交往,不怎么出門。他從妻子的書房里找到兩碟VCD,都是上個世紀六十年代的老歌,每天放,有時放得很大聲,讓鄰居們很無奈。
據和他私交比較密切的A大書記的司機私下里對人說,劉根木不會再討老婆,因為他不行了。
責任編輯 房義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