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言秋日勝春朝

早年我讀宋玉《九辯》：“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當時，很是詫異，不知其悲從何來，以至如此。稍后又讀到歐陽修的《秋聲賦》，對其“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深為折服，對其“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卻不甚了然。后來，我讀杜甫的《秋興八首》才豁然開朗：文人悲秋，實在是悲時、悲世。文人將太多的傷痛和無奈，一古腦兒地交付給秋承載，于是就有了秋的那種亙古不絕的沉重的嘆息。我就曾經這樣想過：難道秋只有嘆息和悲歌的命么?其實，劉禹錫就曾經為秋勁歌一曲：“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很是讓秋揚眉吐氣了一把。劉禹錫的這種昂揚與樂觀，雖然沒有徹底地給秋解脫重負，但畢竟終于使我們聽到了那種向上的樂音。其實，我們很在乎這樣的樂音，也非常地需要這樣的樂音，我們需要它去詮釋一個全新的世紀和全新的秋天。

吳昌發先生的《秋興五首》就是具有這樣樂音的作品。詩意明朗健康，感情真摯熱烈，從詩作中可以體味出詩人的樂觀情緒和博大情懷，給人以激勵和奮發。同時寄寓了作者的喜情與愿望，表現了作者高尚的生活情操，使我們能夠清晰地觸摸到詩人的那顆搏動有力的“大我”之心。

“一場秋雨一層涼。小別炎天喜若狂。六月驕陽人不愛，焉知暑熱出棉糧。”這首詩從一個生活側面去表達一個深刻事理，給人以頗多教益。此詩是《秋興五首》的第一首，從時間上看應該是初秋時節。詩人從“一場秋雨一場寒”這句諺語開篇，只是小改二字，但意思不變。將“寒”改為“涼”，可以看出作者的運思細密：初秋時節，“一場秋雨”卻使人們“小別炎天”，“涼”字涵蘊了此時人們的所思、所盼，甚至逢雨時人們驚呼之情狀，感受之愜意。這是“寒”字所不能具有的。接著，詩人寫人們的喜雨之狀，“狂”字極盡其情，極盡其態，哪怕是小雨一場，也足以可喜，可見初秋之酷熱難當。寫到此處，詩人筆鋒一轉，以農民的口吻去婉諷“喜若狂”的人們，使詩作翻出新意，具有某種現實意義。這首詩的成功所在也就是逆挽手法的運用，巧妙地傳達出了詩人深厚的憫農情懷。這首詩，前兩句敘事，敘事中含情；后兩句說理，說理中敘事。形成鮮明對比的兩個場景：一個是為“涼”而狂喜，一個是為“糧”而勞作。兩類不同的人群，一“喜”一“諷”，相映成趣，詩人的思想傾向就在這種互為反襯中突顯出來，因而使此詩具有頗為生動的敘事的理趣，從而構成了詩歌的思想性與藝術性的完好統一。

在《秋興五首》中，逆挽手法的運用，可以說是頗為精到而獨特的。如果說《秋興》其一屬于敘事逆挽的話，那么《秋興》其三和其五則屬于議論逆挽和抒情逆挽了。“夏去秋來冬復臨，一年甘苦一年心。花開花謝尋常景，莫怨風多響易沉。”前二句寫時序潛移，勞作寄望。若分開來看，首句之“去”、“來”、“復”三字，給人以白駒過隙之感。次句之“甘苦”、“心”二詞使人有艱辛不易之慨。然而，將二句連讀，并沒有悵然無奈的嘆息，卻有著甘甜回味后的憧憬。后二句是歷盡艱辛者的感言。經歷了太多的“花開花謝”，也聽慣了太多的“風響易沉”，原來成功只屬于無怨無悔的跋涉者。整首詩以議論為主，首二句順起，尾二句逆接，人生感悟，教益良多。“一葉青黃一葉秋，飄飄灑灑向荒溝。芳心且付泥和土，為報三春百卉稠。”這首詩取意于龔白珍的詩句“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詩人所詠并非春花而是秋葉，因為秋葉更具有代表性。深秋之時，葉盡枯黃，正是“無邊落木蕭蕭下”的時候，秋風颯颯，無論青黃之葉，盡皆飄灑荒溝。起二句蕭條冷落，景象凄然，似乎詩人已經落入悲秋的窠臼。然而，結尾二句情調上揚，唱出了落葉的奉獻精神。這樣一來，前二句“一葉青黃一葉秋。飄飄灑灑向荒溝”就沒有了落葉的不舍和悲情，也沒有了落葉的嘆息和無奈，卻有著落葉的甘心情愿，有著落葉的慷慨以赴，更有著落葉的仰天浩歌。這是何等的壯觀景象!詩人筆下的落葉群體在后二句的抒情逆挽中大放異彩，從而奠定了整首詩的情感基調。

《秋興五首》的其二和其四兩首詩，前者順接而歌，后者反問以駁。皆各盡其妙。“秋來四野涌黃金，江北江南景色深。山菊和羹添雅興，且斟杯酒鼓瑤琴。”(其二)“四野”也就是原野、田野。此時，詩人所見是處處“黃金”涌動：田野之中，稻谷成熟，金黃一片，秋風一吹，稻浪翻滾。“涌黃金”是作者觀望秋野時的聯想，詩人憑高遠眺，久望不舍，風動眼迷，故有此之想。同時，也流露出詩人的喜悅之情。第二句的“景色深”，承接首句。“深”字值得玩味，其義有二：一為色彩之濃。四野之中以暖色調的金黃為主，間以原野中的紅、蒼、紫、褐諸深色點綴，故有“景色深”之實感；二為距離之大。放眼望去，大江南北，千里之外，皆為此景，雖然不可具觀，但就其原野色調，亦可推想。無論作何種解釋，均可構成色彩斑斕的巨幅秋野畫卷。詩人面對此景，不覺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斟酒助興，撫琴而歌。此詩前二句寫景，景中寓情；后二句抒情，情由景生。整首詩，情景交融，相映成趣。《秋興其四》“誰道秋來萬事休?田園小菜綠油油。經霜翠柏根彌壯，向晚楓林葉更稠。”此詩以反問句起篇，突兀而來，頗具氣勢。若下文承接不力，則有虎頭蛇尾之失。詩的第二句“田園小菜綠油油”，乍讀之，甚覺詼諧，讓人忍俊不禁。細細研讀，卻具理趣：田園小菜，逢秋而種，歷寒而生，且愈寒愈綠，生機盎然。由此觀之，“秋來萬事休”乃虛枉之言。詩人猶嫌不夠，更逐一列舉以反駁之：“經霜翠柏根彌壯，向晚楓林葉更稠。”“翠柏”經秋霜而葉翠，“楓林”遇秋寒而葉丹。“菜”經秋而色愈綠，“柏”經秋而色愈翠，“楓”經秋而色愈紅，生機勃勃，絢麗多姿，且語語逼人，虎虎有生氣。自然之物尚且如此，何況人乎!將一個亙古說法駁得遁跡無蹤，很是痛快淋漓。此詩的激勵意義也正在這里。

以《秋興》為題的，古已有之。最早的要算晉代潘岳的《秋興賦》了，其次才是我們熟知的杜甫的《秋興八首》。由于受時代所限，加之個人的際遇不順，因而古人的《秋興》作品不免悲慨蒼涼，吳昌發先生敢以《秋興》為題，并創作組詩五首，首先他的勇氣就是令我們欽佩的，更何況，在他的組詩中一反古人的悲秋主題，而歌秋、頌秋，新人耳目，催人奮起。并且在藝術創作上多有追求，這些恰恰都是值得我們學習的地方。衷心希望且相信吳昌發先生的積極人生和大我情懷，能給當今詩壇注入生機，使那種向上的樂音永遠成為我們詩歌的主旋律。“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謹以劉禹錫《秋詞》詩句，與諸君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