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盧

1

這些斑駁的紋絡，嘆息著，

像老盧在老家時看到的最后一場雪

從手掌鉆進內心。這是二○○五年的

十一月，傷口從此鮮艷成花朵

散布開來。墻上隱藏的印刷體是個威

脅，

當我們沿著它們回望過去

那張耗竭了青春的賬單，掙扎在窗

口，

而老盧的牙已不再整齊

好像眼前廠房的窗框上的碎玻璃

在脫發的灌木叢中氣若游絲，樹枝上

偶爾的幾片葉子、發黃的報紙

和瘦弱不堪的愛情無聊地沉浸在

散發著腐敗黑臭的氣息里。

老盧習慣性地攤開手掌，在凌亂的掌

紋中

熟悉地找出了來路，跟比物價漲得

更快的蒿草爭執，在脊柱彎曲的

籃架邊仔仔細細地搜尋青春的盜拾者

接著——百葉窗閉合，滿地的黃葉

一頂殘破的安全帽隨風滾過——

這曾經掛在路口的屬于老盧的燈，

是青春，以及青春的告終

就像帽子上失去的顏色。枯草莖抽打

著它

咚咚作響，他開始回憶當初

他試圖和同樣衰老下去的廠房敘敘

舊。

可這個睡去的巨人的心臟早已停止了

跳動

一個微小的失望和失去鋒利的痛

盡管那轟鳴的源是老盧難忘的幸福！

老盧，他的頭崇美莊嚴。從他聲音

的溝谷里，背影一一回過頭來，

他的聲音斬伐著小路上的枯枝荒葉

他就是鋤鐮或者鐵鍬，和這個衰敗的

場院

是兩個分不開的雙生子

凝視著，入迷地，合成一個黑影。

2

夕陽把老盧的臉膛燒成了赤陶。

臉把太陽窯的熱度一直帶進往事。

那些磚的顏色也復活了過來，還有被

買斷了后半生的愛情，早春的風圍著

車間里機器冰冷的鎖孔，緩緩地

卷刃的刀葉現出鋒芒，精芒重現于老

盧

混濁的眼睛，宛如陽光下的燭焰

切割，從膝蓋透出的風濕痛

一根圓木，涂滿了狂亂的符號。

一座石膏像在臺階上等。歲月在燒。

你見到透明的小妻子走過，白底紅字

的搪瓷茶缸蘊藏的溫度，小妻子的手

溫暖了粗茶淡飯的日子，機械轟鳴的

生活。朦朧而無影。潛伏在雜草中的

鐵路

他的手掌被這纖繩拽著 沒有歸宿的

鐵軌，這趟車拉了四十多年。

晴轉多云的詩行里保留著全部節和

疤。

整個生命昏暈的下午，沒法思想，

而繃緊的地平線從這咸澀的房里

什么也捉不到。椅子出汗。紙弄皺地

板。

中風的蜥蜴在墻上喘氣。

擠出的這些詩句像長滿青苔的石堆

這時他的雜貨店進來了憂郁的女巫

是三十年前讓他想入非非的年畫，捎

來他

兩個月前死去的妻子的消息。

以愛和苦味的祝福

散播歲月的福音。

3

老盧的生活與任何傳統無關，現年七

十三歲

前天，他把那張洇濕得不再有輪廓的

水彩畫

投入爐火，作為他沒意識到的儀式

與自己分別，就像多年來

杳無音信的兒子，而白喇的陽光晃動

沒有溫度，沒有顏色，沒有痛感

生活繼續褪色他的衣柜，從一個地方

移至一個地方，一種緩慢的永別

比青春更劇烈

看著那燈一盞一盞地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