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夜你看不到我的淚水
今夜我美麗絕倫
《水妖》
誰能夠將這么明白無誤的自戀表達得如此精致而無半點矯情?!整整二十年前的雪瑩,至今讀來仍是令人心動不已。
年輕的她要讓人體察到她的美麗。她不會拿捏分寸,不懂操縱收放,只原原本本把自己呈現出來,給她愛的人們。風雪的北方,封閉又狂放,高寒而熱烈,被神祗流放至此的男人女人們共同堅守了它,他們平等地勞作著愛著表達著。如此,對于這個從文字里走出來的成長于北方的女子,你便不會驚訝于她的粗獷與細膩的諧美,盡可以想象,香煙里美酒間她談笑風生的爽朗大氣,門前竹下斜倚含思她自然嬌羞的小女兒態。事實上她就是這樣的,這更要指涉文字之外。
“我不會在你不注意的時候/悄悄攝走你的魂魄/我只是想這樣坐坐/并且試圖以另一種聲音/和你對話。”看,清清白白的,沒有女人的小伎倆,沒有絲毫的矯情。
她詩中出現了一個會飲黃連的女人。她們“是兩只不肯隨風而歇的鳳蝶/在歌唱中邂逅/夜色里我們僅憑/心跳的節奏彼此相認”。這讓人似乎看到了花朵燃起的火焰正焚燒著腐爛的殖土,她們不再孤芳自賞、獨自開滅,奔跑過久遠暗夜里的那些狹隘的斷裂,手拉手找回人類故事里遺漏掉的情節。女性亦有著偉大的開放的友誼,只是在歷史那父性霸權的腳步下曾被迫忽視。復原本來的兩性同等的尊嚴和人格的地位,一些要去抵制,一些需要清算,而思想上的覺悟更多的是一份天性和終生的勤勉。她都具備,完美得令人嫉妒。
無法掩飾我對這樣一個女人的偏愛,正像所有詩人都是表現主義的。
二
忘記所有的痛苦和糾纏
它們曾被冠以崇高的愛的名義
《懷念與遺忘》
青春是蒙昧的,因而它純潔,帶些野蠻的沖撞,肉體之上的傷口開放地存在著,高昂驕傲的頭顱。二十年后,這個女子站定、回頭,在另一角度上看到了另外一種真實,但晨霧結成的露水并未散盡,她的心還在不經意間被水汽氤氳著。
悲劇的才是美的,因為除了悲劇,美無他法。“天空和大地都累了/鳥兒噤聲花朵停止開放”,文字的主人想說什么?凝固是相對的,這只是她遲疑瞬間的錯覺,這錯覺卻至今沒有被糾改。因錯而美,上帝昭示了他存在的又一可能性。因為悲劇的結局,過往都淪為了美的見證:“彼此的傷害變成了后世的傳奇”,她雙手死死攥住兩個字——“再見”,不松開它們她就依然擁有,她自信地主宰著她的童話世界。咬住嘴唇,她微笑,流淚,像個驕傲的公主。
“愛”非“名義”,因為它一出口就將灰飛煙滅。她這樣講是因為她還未釋懷,歲月從不會給誰從愛情舞臺退場的理由。一個“忘記”的統領,暴露了她其實仍是被糾結著的,她不是一個可以從容進退、自由出入于一次次偶然愛情的女子,這一點她表率了女人,進而將男人遠遠甩在了身后。你看,她又是多么清醒,她懂得“蜻蜓點水的翅膀/如此長久地遮蔽過我的思想……一直以來竟是自己的心在與/自己的腳作對”,她不過是心甘情愿地墮入那粉紅色的旋渦,忽略甚至拒絕片刻的清醒。
愛情就像嬰兒秘密的哭聲,引誘你,躲也躲不掉。
此刻的真實覆蓋了從前種種,但它是不夠的,它還會一而再地被覆蓋,只要她的腳步不停下來,直到有一天她發現愛已經成為她內心最堅實的部分卻不再輕易出口,于是她懷著一種復雜的情緒預測《結局》:“終有一天/我們會把各自的房門/輕輕關上……我把自己藏進一朵/將敗的花里/裝做從未開放。”唯有“崇高”實實在在,不會變異,這是愛純粹的本質,這是她的信仰,自始至終。
很多詩篇里,她在反復寫著這個故事,唱得憂傷而疼痛,仿佛那些夜晚玉碎的聲音。
我想,一雙遠在天涯海角的眼睛憂傷地站在“星光之后”,“猜測”著,什么也不會說。
三
飛到光亮的高度
其實不需要翅膀
也不會驚動其他
《歸來》
這似乎是歷后的淡定,帶著孤單單的感傷。隨后她一轉身,從那蒼茫幽深的情感世界中脫穎而出,走入現實的城,明媚著,飛奔著,大聲歌唱,在她詩歌為數不多的明亮色調里顯得很耀眼:“冷唇與紅頰皆成過往/而我終要歸來……再沒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擋我重新歌唱。”與其說這是印象派的現象寫生,不如說她仍舊在她個體的文化詩學里進行一次歷史性規劃的“厚描”,有著明暗兩重建構:情感的永世沉淪隱匿于世俗生活日新月異的攀升,就像沒發生,就像不存在,但意識所到之處,她仍舊是一只受困的千年花朵,在大霧里睜著濕漉漉的眼,茫然四顧。
這個纏綿輾轉的女子,散發著獨一無二的聲音,那是給尋找她的人不變的線索。當再一次出現時,她已走在神示的另一個光景里,她生命的另一種姿態。一盞燈,閃耀著思想的光輝,伴她而行,因為歲月的磨礪,燈光柔韌,充滿智慧。
“一九九三是一座碑/一道高高的門檻/我不能跨越/只能懷著敬畏之心/悄悄繞行”,往事難忘,但不再耿耿于懷,“讓我們懷著感恩的心情/相對展顏”,這是一朵花盡情開放時的舒展,仍然是我們熟悉的線索,只是當它穿越漫長的歲月途經人生的一瞬,已染上了宿命的金色——歲月賦予人沉實的智慧和閱歷后的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