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武漢詩人車延高的詩作,首先感覺上是他創作題材十分廣泛。有愛情、有山水、有苦難靈魂的叩問、也有人生溫情的體驗。比如,他在《酒釀在明年的泥里》那首詩中寫到“被窩里捂不出靈感,里面只有卿卿我我/詩是李白的豪腸,是一道映雪的劍氣”,讀來讓人頓時豪情萬丈、意氣風發,又如,他在《你的眼睛捉我的眼睛》里“你8歲,我9歲,我們一起伏在井臺上/你喜歡用眼睛在井里捉我的眼睛/那時,你的眼睛沒有井水深/但眼神是燦爛的,可以把水照亮/我看你出神了,你會丟一枚石子在井里/影子就碎了,跑遠的是你的笑聲”那么的柔軟,那么的溫馨。
尤其是在《父親的手》里詩人寫到:“父親的臉上就有神話,埋在/比樹皮粗糙的皺紋里/我從小就讀,一直沒讀懂/后來父親告訴我,手是最神奇的/他的手就是飯碗,就是一片土地/養育過莊稼,養育過日子/養育了我們一家……”短短的三言二語高度凝練詩人質樸的情感抒發。還有那首《日子》里的:“想知道日子啥模樣,就去小道上走走/去人擠人的菜市場里轉轉/日子彎彎曲曲,是走不完的路/日子蹲在菜攤上,就是那些蔬菜/新鮮著,很快又老了……/日子其實簡單/簡單成太陽和月亮的起落。”如此自然的詩句,仿佛信手拈來,毫無雕琢之感卻又充滿神思,處處可見文字對生活的貼近感,可觸可摸讓人讀著想忘也忘不了。
當然,我特別欣賞他在一些標示著“楚風漢韻”的詩歌里,以及《哦長江》的組詩里表現得極其充分,同時又很硬朗,很有力度的詩情:比如,他寫到:“成長的童年在顛沛的流離中成熟/幼稚的沖動從婉約走向豪放/走成一條再不回頭的漢子/走成一種排山倒海的力量/……走回歷史的最上游,才知道/你與古老的黃河同齡,也許/保護意識在昏睡中沉湎的太久/超載的黃河在哮喘中病倒了//乏困的喘息折磨著兩岸/也折磨著自己志在千里的抱負/從天地的眼角里/淌出一行不甘雌伏的熱淚//我想喊:從黃河的丟失中撿起警醒吧/不要重蹈英雄的英雄氣短/因為你馱著生命的方舟/你還要養育懷抱未來的明天//……”應當說這樣豪放、硬朗的詩風在當下普遍軟化的社會文化語境中是十分稀見了。
我們說詩歌貴在“言志”的精神品格。但又不能是那種空泛或大而無當的唱高調,更不能因為“言志”,詩人就把目光僅僅停留在廟堂的光明之頂而看不到屋檐下的暗影。
自然,車延高的詩歌除了“言志”之外,也有著其他一些成分。如他的另一首長詩《豐姿》里寫到:“我把母親的目光砍斷在村頭的小路/淚水打濕了青草,還有我的心,我揣著/屬于自己的18歲,這是股份,這是資本/這是媽媽為我開的私家銀行/我頂著如花似玉的光環,去為深圳的繁華開光//我是一本無字的書,被許多人/閱讀,也讀懂了許多人/我和深圳一樣富裕起來,我的上身/給了電腦,下身紅了奔馳/我被一切不能割舍的東西勤快地割舍//我在知識淘汰的廢品里揀到一雙慧眼,擠進/競爭,在城市滋養的勤勞和睿智里淘金/在莊稼一樣稠密的打工族里圈地/終于有了和氣派一樣氣派的工廠,流水線上/走著一流的產品,走著我的成熟和豐姿//媒體開始叫我富婆,給了很多的鎂光燈/社會叫我女企業家,婦聯叫我女強人/贈給我許多應接不暇的獎牌和獎狀/老公叫我外強中干,他很藝術,先請了第三者/又發給我一張很嚴肅的離婚證書//”,
讀著這樣的詩句,難免有著別一番滋味,像極了讀白居易《琵琶行》的感受。與其說《豐姿》寫出了女性視角中社會成長的艱辛以及痛苦和幸福的現實生活代償感受,還不如說詩人寫出了對社會丑變的悲憤,也寫出了對現實的擔憂。
這種擔憂和悲憤是中國詩人自《詩經》里所得到的傳統,也是詩人不可推卸的社會責任感。詩人一旦意識到自己作為歷史和生活的言說和記錄者。就一定會為社會和人類而痛,就一定會為喚社會和人類覺醒而吶喊。而在他的這樣一些詩歌里不難感覺到了與現實生活的貼近關系,但又不是那種貼標簽式的,更不是那種個人一己的戚戚艾艾、怨天尤人和無病呻吟。
仔細閱讀車延高的詩作,我們隨著他創作題材的廣泛,還能注意到他創作手法的豐富性和多樣化。他總是能夠根據不同的題材,恰當地處理好語言文字的輕、重、緩、急節奏和韻律。比如,他筆下愛情詩《你的眼睛捉我的眼睛》的輕柔靈巧和纏綿;《父親的手》里幾近“口水”的質樸無華;《哦長江》里的大氣磅礴。用他自己的話來說:“一個優秀的詩人在寫作手法上應該是‘多面佛’,可以哭,可以笑;可以閉眼,可以睜眼;可以粗獷,可以細膩;可以婉約,可以豪放;可以早晨看太陽晚上讀月亮。敢讓一片花地開出九萬九千種顏色。”
一般地說,詩人的語言風格總是反映著詩人自己內心的節律,車延高也不例外。從他給自己的一部分詩歌命名為“用今天的眼睛發現美”中,我們其實不難體會到他詩歌創作的真實含義。“帶著微笑去哭,又含著眼淚去笑”能保持這樣的成熟人生姿態,既有直面現實的勇氣與膽識,又有善于處理現實矛盾的能力,才有可能真正地做到在人的內心深處蘊藏著一種“詩意的棲息”。
我一向對詩人比較崇敬。詩人的氣節和感情特別真摯氣質,尤其讓我心儀。從他還給自己的詩集命名為“日子就是江山”中也可以看出,他具有那種經受艱難歲月的洗練仍邁著十分堅定的腳步的詩歌創作形象。
通常詩歌創作,總是從少年的多愁時節開始,隨著年齡的增長,會由高峰期漸漸轉入低潮。車延高卻不是這樣。他幾乎是中年之后才開始詩歌創作,在近兩年里一共寫了二百五十多首詩歌。雖然,他的詩齡極短,但能如此迅速地達到詩歌創作的井噴期,確實很少見。在他的創作談里有一段話特別引人深思:“我進入詩歌寫作后一點沒覺得自己老,我只是覺得現在的生活在我眼睛里剛剛熟透了,我現在已經把生活嚼出了一種我最熟悉的味道,消化到了最佳程度,而且大腦和眼睛經歷了許多社會和時事變故后,對漢字的理解、組合和運用達到了捭闔自如的理智期。我沒有了少年的容顏,但我有少年的經歷和揮之不去的記憶。我可以讓過去和今天疊加,這是經歷和歲月給我的厚度和高度,我有本錢,我可以老夫聊發少年狂,無酒詩膽也開張。”可見如果不是生活的厚積薄發是很難有此深刻體會的。
當然我更以為詩人的氣質始終是他詩歌創作的決定性因素。他曾用這樣一首詩來表達自己的詩歌創作心態:“頭發白了是一種信號/說明不在冬天也會下雪/頭發的白/應該和年齡有關/但頭發白不會改變血的顏色/不等于白和老一定孿生/白發也許是我的一道風景/我希望一雙年輕的眼睛迷住我/我是鐵樹/我還想開花。”
好一個“頭發白不會改變血的顏色”,惟有這樣的詩句才能充分表達出詩人永不停息、褪色的激情和氣質。就他的詩歌創作來說我們能感覺到一點生活社會環境和詩人氣質的沖突,都說悲憤出詩人,從屈原開始。尤其是當下比比皆是的庸俗社會生活環境和詩人理想的純凈氣質越來越格格不入。而現實中一些詩人的過早,或不幸的夭折,總讓我們心有所思。所以我們主張和強調詩人應該有大智慧,大視角、大悲憫、大超越,像車延高這樣能“把生活嚼出了一種我最熟悉的味道”。這句話本身就頗有詩意,但更深一層的意思就是詩歌應當是超越的,超越年齡,超越歷史時空的,是詩人生命的永恒延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