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延高詩選（１５首）

我的月亮

用太陽冶煉了一天

我把月亮制成一枚硬幣

正面鑲嵌著嫦娥、吳剛的微笑

背面澆鑄玉兔釀制桂花酒的秘方

你們省著點兒用

我每天只能制作一枚

陰雨天歇業

我會從夢里去

小時候，我活在好奇的眼睛里

一棵草為什么能爬上山頂

山崗哪來的力量，只睡了一夜

不伸懶腰，能舉起一顆燙手的太陽

村邊那棵大樹，是誰為爺爺栽的

為什么每年秋天樹葉都脫一次衣服

特別那塊石頭，不是我家的

爺爺怎么總坐在上邊

用拇指，把黃昏一點一點按進煙袋鍋

白白的胡須會講故事

爺爺后來不見了，等他的眼睛就成了星星

那個世界離這里很遠嗎

如果爺爺走不動，我就去看他

不過我會從夢里去，揪他慈祥的胡子

看看現在白成什么樣子了

踩出的蹄印也是種子

樹芽頂破了寒冷，咬住春風

松口時，只放走幾聲鳥叫

去了天空，去陽光的房子里覓食

銜回漫山遍野的嫩綠

布谷鳥叫時

一頭牛走進會寫詩的田野

犁翻開泥土

撒下一行種子，醞釀最新的詩句

踩在上面的蹄印

是拓荒者的印章

跟著力量，纂刻在厚重的泥土上

牛一聲不吭地往前走

累和疼痛勒進胛骨

這個生命快消失了，不是悲劇

踩出的蹄印也是種子，又一個來年

會長出一片更有活力的春天

叫聲把黎明啄醒

屋檐蓋著夜，鼾聲繼續

掀了被角，我從

朦朦朧朧的睡意里鉆出來

揉醒眼睛，擱在潮濕的窗格上

樹上，幾只鳥先起來

嘰嘰喳喳的叫聲把黎明啄醒

微亮里，幾個黑點兒躍離枝頭

縫進放大的光亮里

回來時，銜著一根根柴草

巢，還沒筑完

東邊

一顆太陽被誰點燃了

記得那種味道

那盤石磨很古老，一直蹲著

像老師思考問題時的樣子

只是它不會抽煙，也不皺眉頭

當很多糧袋跟著肩膀過來

伙伴一樣圍攏它，它會激動

滔滔不絕，開始講莊稼和土地的故事

它嚼著谷子和麥粒，很有滋味

像嚼過去、現在和將來

這時掃磨的笤帚就抱著我睡了

暖暖的陽光是被子，金光的縫里

是我醒時去不了的地方

我看見娘疼我，用手拍我的臉

把枕頭抽走，替換上的

是一個白白的杠子饃，好香啊

夢醒了，我還記得那種味道

想去看看那些根

把春天掰開，或者變成一條蚯蚓

我想去看看那些躬身在泥土里的根

是什么給了它們巨大的耐力

一個冬天的堆積，雪那么重

一聲不吭

驚蟄后，它們從哪里借來的爆發力

讓季節翻了個身

樹木振振有詞

嫩嫩的芽兒把樹皮咬破，毛絨絨的

拱一輪坐在枝頭看風景的太陽

這時根還是根，在陰暗潮濕的泥土下

苦苦構思，筆耕不輟

我坐在明亮的書房里，著作等身

電腦一絲不茍敲著我的新作

但我自愧不如那些根

我的詩歌只配在刊物上發表，根

把自己的作品發表在泥土之上

它高興地跟著我

爹和娘都進城打工去了

現在家里只剩三間老瓦房，還有

老掉了牙齒的奶奶

那條水牛不老，渾身是勁

可當下沒有活干，只能拴在棚里

它很寂寞，每天用犄角抵那根立柱

磨的亮閃閃的，像兩把彎鐮

我有時去夢里摸它，沒有鋒口

碰一手的銹跡

早展起來，我就去牽牛，在田埂上走

它高興地跟著我，搖尾

就像當年跟著爺爺去耕田

樹蔭也累了

走上開始消瘦的山路

有風跟著，像一條忠實的狗

花香擠在草尖上

把生動繡進多情的陽光里

蜜蜂跟著腳印，讓翅膀讀花朵

才去東籬，又翻西墻

詩就一段一段朗誦出來

帶著很長的野味兒

當太陽打哈欠的時候

樹蔭也累了

一個老老實實的影子躺在中午

不去河里洗澡了

我不會去河里洗澡了

河水也不干凈，幾千年了

河床有誰刷洗過

沉淀了那么多淤泥

魚兒氣得長出了鱗，像盔甲

別看水漾著清波，洗這洗那的

其實它從沒給自己洗過一次臉

在我的記憶里

他不用臉盆也不用毛巾

現在上游的污水又擠進來了

人啊，要用多少肥皂

才能把它洗的和最初一樣干凈

可笑的問題

說黑就黑，夜是從哪個方向過來的

山、河流、樹、草木，還有房子

一切都在，為什么要戴上面紗

像北島的詩一樣朦朧

尤其是太陽，那么光明磊落的

怎么會走著走著就不見了

西山沒有學過魔術啊

它能把它藏到哪里去呢

這樣的問題我問過很多次

沒有一個人敢回答，包括我的老師

他們只是笑，用一種很可笑的眼神

比我提出的問題可笑許多倍

眼里有夢的人

一口氣兒很微弱，燈火更微弱

噗的一聲，屋就黑下來

夜坐在安靜里，一心一意的樣子

鼾聲會自然的出現，充滿誘惑

床睡了，枕頭睡了，被子睡了

我在我的體內，尋找均勻的呼吸

我很吃力的替夢翻了個身

走到夢外時，穿著腳的鞋跟著我

我怕打擾了夢，沒有碰自己

醒的是月光，睜著后半夜的眼睛

這時也是一派江山

月亮高高在上，統領天下的是我

一個舉頭望月的人，眼里有夢

把野心和狂妄寫在詩集的扉頁上

睜開眼睛

很想請月亮進來

我把窗推開

玻璃沒有生氣

月光也沒有邁步

進來的是風

還有不動聲色的空氣

我把自己放在床上

躺下的是睡意

是把自己埋掉的鼾聲

時間就此中斷

我沒看見月光進來

也沒看見月亮出去

睜開眼睛的時候

太陽在窗口打量我

耽誤自己

在月光下走路，一定要小心

不是等著腳的路不平

關鍵是自己的影子在前面

這是心魔

如果這時月亮突然失蹤的話

我會摸著黑朝自己想去的地方走

義無返顧就成了形容詞

問題是月亮總怕我摔倒

想給我一點關照

結果我總看到虛虛的自己

生怕踩疼了自己

行了，我在一心一意的耽誤自己

舉一片霞光

從沉睡的夢里伸出手，很輕很輕

把現在的黑夜折疊起來

今晚，我要把月亮的照度用盡

醒的時候

黎明眨眼的山頂，一定是我的東方

不管別人是否起來

我會舉一片霞光

去點燃那顆普天同慶的太陽

為秋天打包

不知不覺，一種叫寒冷的風

按約定的時間來了

沒有相思的過程

荷塘憔悴了，連裙子都黃了

水還年輕，照出荷葉的老

鏡子不知什么時候亂了方寸

映不出遺失了童貞的荷花

雨在飄，折斷許多藕梗的青春

荷葉已經舉不起自己的傘

看上去，像艱辛了一輩子的手

舉著滄桑，舉著一身的疲倦

在冷色的太陽下曲卷自己

為一個沉甸甸的秋天打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