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易絲·格麗克詩選（１４首）

十月

(Ⅲ)

雪已落下。我回憶起

一扇敞開的窗子里傳出的音樂。

“快來啊”，世界喊道。

這不是說

它就講了這樣的句子

而是我體察到了這樣的美。

太陽初升。一層水汽

在每樣有生命的事物上。寒冷的光

在溝槽處積聚成形。

我站立

在那門口，

如今看起來多么荒謬。

別人在藝術中發現的，

我在自然中發現。別人

在人類之愛中發現的，我在自然中發現。

非常簡單。但那兒沒有聲音。

冬天結束。在解凍的泥土里，

幾簇綠色顯露出來。

“快來啊”，世界喊道。我正站著

穿著羊毛外套，在某個明亮的入口處——

我最終只能說

“很久以前”，這給了我相當大的快樂。美

這位診師，這位導師——

死亡也不會傷害我

像你傷害我這么深，

我心愛的生活。

漂泊者珀爾塞福涅

在第一個版本里，珀爾塞福涅

被從母親身邊搶走

于是那位大地的女神

就懲罰大地——這種情形

與我們知道的人類行為并無二致，

人類獲得深度的滿足

在進行傷害之時，尤其是

無意識的傷害：

我們可以稱之為

消極創造力。

珀爾塞福涅在冥界

最初的逗留，至今還在

被學者們揣摩：他們爭論

這位處女的感覺：

她在被強奸時是否曾經配合，

或者，她是否被麻醉、強暴，違逆了她的意志，

就像如今經常發生在現代女孩身上的事。

眾所周知，心愛的人返回

并不能挽回

她的損失：珀爾塞福涅

返回家里

帶著紅色果汁的玷污，像

霍桑作品中的一個人物——

我無法確定我將要

保留這個詞：大地

是珀爾塞福涅的“家”嗎?她是在家嗎，令人信服地，

在神的床上嗎?她是

無處為家嗎?她是

一個天生的漂泊者嗎，或者說

一個她自己母親的

存在的復制品嗎，并沒有

被事故傷害那么嚴重?

你可以

一個也不喜歡，你知道。這些形象

并不是人。

他們是困惑或沖突的某些方面。

正如靈魂被分成三部分，

自我，超我，本我。正如

已知世界的三個層次，

有一種圖表將天堂

與大地、地獄分開。

你必須問你自己：

哪兒正在下雪?

污辱的

健忘的白色——

大地上正在下雪；寒冬說

珀爾塞福涅正在地獄里過性生活。

不像我們其他人，她并不知道

冬天什么樣，她只知道

冬天是因她而致。

她正躺在哈德斯的床上。

她的心里想些什么?

她害怕嗎?有什么東西

抹去了心

這個概念嗎?

她確實知道大地

由母親們掌控，這些

確定無疑。她還知道

她已經不再屬于

人們所說的女孩。至于

軟禁，她相信

她早已是一個囚犯，自從她生為女兒。

為她預備的可怕的團聚

將耗去她余下的生命。

當要求補償的熱情

漫長而激烈，你就不再選擇

你活著的方式。你并沒有活著；

也不允許你死去。

你在大地與死亡之間漂泊

而兩者看起來，最終，

令人驚異地相同。學者們告訴我們

知道你想要什么并沒有意義

當圍繞你而斗爭的各種力

足以將你殺死。

健忘的白色，

安全的白色——

他們說

人類的靈魂中有一道裂縫

并不是為了完全屬于生命

而構建。大地

要求我們否認這道裂縫，一種威脅

偽裝成了建議——

就如我們已看到的

在珀爾塞福涅的故事里

這個故事應該被讀作

母親與情人之間的一場爭論——

女兒只是爭論的內容。

當死神與她遭遇時，她還從沒有看到過

不長雛菊的草地。

突然間她就再不能唱

她那關于母親的

美和豐饒的

少女的歌曲了。那兒

就是裂縫，就是突變。

大地之歌，

神話版的永生之歌。

我的靈魂

與那希望屬于大地的

旋律一起破碎——

你該怎么做，

如果是你在野地里與那個神相遇?

月光

薄霧升起，帶著一點聲音。像砰地一聲。

那是心臟的跳動。太陽升起，略顯蒼白。

似乎是許多年之后，它再次下沉

而暮色潑灑在海岸上，在那兒變濃。

戀人們從四面八方趕來，

這些人仍然有身體和心靈。仍然有

胳膊、腿、嘴巴，雖然到白天他們可能又成了

主婦和商人。

這同一個夜晚也產生了像我們這樣的人。

你像我一樣，不管你是否承認。

不滿足，極其細心。你渴望的并不是體驗

而是理解，似乎在理論上它可能受騙。

然后又是白天，世界回復常態。

戀人們撫平頭發；月亮繼續它空洞的存在。

海灘又將屬于神秘的鳥兒

它們很快將出現在郵票上。

但我們的記憶，這些依賴于形象的人們的記憶，將會怎樣?

難道它們就毫無價值?

薄霧升起，收回愛的證據。

失去了這些，我們只剩下鏡子，你和我。

感官的世界

隔著一條可怕的河流或裂縫，我向你呼喊

警告你，讓你有所準備。

世界將引誘你，慢慢地，不知不覺地，

巧妙地，更不用說是默許。

那時我沒有準備：我站在奶奶的廚房里，

端出玻璃杯。燉李子，燉杏子——

果汁倒入裝著冰的玻璃杯里。

再加水，耐心地——少量地，

每加一次

眾多堂兄弟堂姊妹都要判斷，品嘗——

夏季水果的芳香，濃度：

彩色的液體逐漸變得更透亮，更燦爛，

透過更多的光。

快樂，然后安慰。奶奶等待著，

想看看是否需要更多。安慰，然后深深沉浸。

我的最愛：感官生活的深層隱秘，

自我消失其中，或無法區分出來，

莫名地被擱置，飄浮著，它的需要

充分地暴露，醒來，充分地活著——

深深沉浸，以及由此而來的

神秘的安全。遠處，水果在玻璃碗里閃閃發光。

廚房外，太陽正在下落。

那時我沒有準備：太陽下落，夏天結束。展示

時間是一個連續體，是某種事物即將結束，

而非擱置：理智也不能保護我。

我警告你，因為不曾有人警告過我：

你將永遠不放手，你將永遠不滿足。

你將受傷、結疤，你將繼續饑渴。

你的身體將衰老，你將繼續需要。

你將想要世界，然后更多世界——

莊嚴，公正，它是呈現，它不回答。

它環繞著，它不動手。

意味著，它將喂養你，它將讓你著迷，

但它不會讓你活著。

島

窗簾分開。光

照進來。月光，然后是陽光。

變幻不定，不是因為時間流逝

而是因為每一時刻都有許多種表情。

白色桔梗花在豁口花瓶里。

風的聲音。水

拍浪的聲音。時間流逝，白色的帆

光亮耀眼，停泊的船只起伏不定。

運動，但不是在時間里運動。

窗簾移動或飄動；那一時刻

微光閃爍，一只手移動

向后，然后向前。沉寂。然后

一個詞，名字。然后又一個詞：

又一個，又一個。時間

被打撈上來，像是寂靜與變化

之間的脈搏。向晚。這些即將失去的

正成為記憶：心靈在它四周閉合。房間

再次聲明，作為一塊領地。陽光，

然后月光。雙眼模糊，滿含淚水。

爾后月亮落去，白帆迭曲。

(以上選自詩集《七個時代》，2001)

新生

你救過我，你應該還記得我。

一年中的春天；年輕人正在買輪渡的船票。

笑聲，因為空氣中飄滿了蘋果花。

那時我醒來，我意識到我也能擁有同樣的感覺。

我記得從童年起就聽到這樣的聲音。

笑聲，沒有緣由，只是因為這世界美麗，

或某些類似的事情。

盧加諾。桌子在蘋果樹下。

水手們升起又降下各色旗幟。

湖邊上，一個年輕人把他的帽子扔到水里去；

多半是他的心上人接受了他的愛情吧。

關鍵的

聲音或手勢，像

在更大的主題前修筑的一條小路

爾后廢棄，掩沒。

島在遠方。我的母親

正捧出一盤小點心——

就我記憶所及，細節

絲毫沒變，那一刻

生動，完好無損，還不曾

曝光，所以我醒來，興高采烈，在我的年齡

渴望生活，絕對自信——

挨著桌子，幾簇新草，淡綠色

融入暗色的地面。

確實，春天已經回到我身邊，這一次

不是作為愛人，而是作為死亡的信使，但

它仍然是春天，仍然要溫柔地說起。

乳酪

世界

曾經是完整的，因為

它已破碎。當它破碎了，

我們才知道它原來的樣子。

它從不治愈自己。

但在深深的裂縫里，許多更小的世界出現了：

人類創造了它們，這是件好事；

人類了解它們需要什么，

比神更了解。

在休倫大道，它們變成

一片商店：它們變成

魚販子，乳酪。無論

它們是什么或者賣什么，它們

作用相同：它們

是安全的幻象。就像

一個休息的地方。那些店員

就像父母親一樣；它們似乎

生活在那兒。整個說來，

比父母親還慈祥。

許多支流

流進一條大河：我有

許多生命。在這個暫時的世界上，

我站在果實所在的地方，

長滿櫻桃、柑橘的平地上，

海麗公園的花叢下。

我有許多生命。注入

一條河流，河流

注入一片大海。如果自我

變得無形，它就消失了嗎?

我成長。我活著

并不完全孤獨，孤獨

但不完全，陌生人

在我周圍涌動。

這即是大海之所是：

我們在隱秘中存在。

我曾有許多生命，許多莖干

屬于一枝花：他們變成

一件事物，被一根帶子在中間扎起，一根帶子

顯現在手的下面。手的上面，

是分叉的未來，莖干

在許多花里結束。而緊握的拳頭——

將會是當下的自我。

(以上選自詩集《新生》，1999)

喀耳刻的神力

我從沒有把任何人變成豬。

有些人就是豬；我把他們

變成豬的樣子。

我厭惡你們的世界

它讓外表掩飾內心。

你的隨從們并不是壞人；

不加約束的生活

讓他們變成這樣。作為豬，

它們在我和女伴們

愛護之下

馬上就溫和了。

于是我倒念咒符，給你看我的好

還有我的神力。我看見

我們在這兒能夠幸福，

正如男人和女人

當他們只有簡單的需要時。同時，

我預見到你要離去，

由于我的幫助，你們敢于迎戰

兇猛咆哮的大海。你認為

幾滴淚水就讓我心煩意亂?我的朋友，

每個女巫在內心里

都是實用主義者；沒有誰

能看到本質卻不能

面對局限。如果我只是想留下你

我可以把你當作囚犯扣留。

賽壬

當我墜入愛，我就犯了罪。

以前我是個女招待。

我不想和你一起去芝加哥。

我想和你結婚，我想

讓你的妻子受折磨。

我想讓她的生活像一出戲

戲里的所有角色都悲傷不已。

一個善良的人

會這樣想嗎?我稱得上

勇氣可嘉——

我坐在你家前廊的黑暗里。

對我來講一切都清楚：

如果你妻子不讓你走

那就證明她不愛你。

如果她愛你

難道她會不想讓你幸福?

如今我想

如果當時我少一些感覺，我就會

成為一個更好的人。我

是個不錯的服務員。

我可以端八份飲料。

我曾經給你講我的夢。

昨天夜里我看到一個女人坐在黑暗的公汽里——

夢中，她在哭泣，她乘坐的公汽

正在開走。一只手

她揮動著：另一只手撫摸

一個盛滿了嬰兒的雞蛋托。

那個夢并不能挽救那位女士。

(以上選自詩集《草地》，1996)

晚禱

在你延期的缺席中，你允許我

使用土地，期望

投資得到收益。我必須匯報

我執行任務的失敗之處，主要是

關于番茄種植。

我認為我不應該被鼓勵

去種植番茄。或者，如果我被鼓勵，你就應該

停止暴雨、寒夜，它們如此

頻頻光臨這里，而其他地區卻得到

十二個周的夏天。這一切

都屬于你：另一方面，

我播下種子，我觀察新芽

像羽翼撕開泥土，那是我的心

已被困境打碎，那小黑點如此迅速地

一行行蔓延。我懷疑

你的慈悲，按我們對于這個詞的

理解。你并不區別

死者與生者，你因此，

對于預兆有免疫力，你可能不知道

我們承受了多大的恐懼，那帶斑點的葉子，

那桔黃的紅葉，飄落

甚至在八月，在最初的黑暗中：我要負起

對這些作物的責任。

(以上選自詩集《野鳶尾花》，1992)

幻想

我要告訴你些事情：每天

人都在死亡。而這只是個開頭。

每天，在殯儀館，都產生新的寡婦，

新的孤兒。他們坐著，雙手交迭，

試圖對新的生活拿定主意。

隨后他們置身墓地，他們中某些人

還是第一次。他們因哭聲而感到心悸，

有時因沒有哭聲而心悸。有人探過身來，

告訴他們下一步要做什么，這可能意味著

說上一言半語，有時

是往敞口的墓穴里拋些泥土。

結束以后，大家都回到那座房屋，

突然之間那兒擠滿了客人。

寡婦坐在長沙發上，非常肅穆，

于是人們排著隊走到她身邊，

有時握她的手，有時擁抱她一下。

她也找到點話說給每個人，

謝謝他們，謝謝他們來。

在她心里頭，她想要他們離開。

她想回到還在墓地的時候，

回到在病房，在醫院的時候。她知道

這不可能。但這是她惟一的期盼：

祈愿時間倒流。哪怕只是一點點兒，

并不要遠到剛剛結婚，第一次接吻。

(以上選自詩集《阿勒山》，1990)

溺死的孩子

你看，他們沒有判斷力。

所以自然而然他們應該溺水，

先是冰吞下他們

然后，是整個冬天，他們的羊毛圍巾

在他們后面漂浮，當他們往下沉

直到他們終于安靜下來。

池塘托起他們，在它多種多樣的黑暗手臂里。

但死亡必須分頭來拜訪他們，

如此接近開始。

仿佛他們一直是

失明而且無瞳。因此

這些都是被渴望的：那盞燈，

那塊蓋桌子的漂亮白布，

他們的身體。

但他們仍然聽見他們用過的名字

像誘惑一般在池塘上滑過：

“你們在等待什么啊

回家吧，回家吧，迷失

在水中，藍色而長久。”

(以上選自詩集《下降的形象》，1980)

萬圣節

甚至此刻，這片風景還在聚集組合。

山丘變暗。耕牛

在藍色夾軛里沉睡，

田野

已收撿干凈，禾束

捆扎整齊，碼放路邊

委陵菜叢中，當月牙升起：

這是收獲或瘟疫

帶來的貧瘠。

妻子正從窗口里探出身

伸著手，仿佛正在償還，

而種籽

清晰，金黃，呼喚著

“請到這兒來

請到這兒來，小家伙”

靈魂從樹叢中爬出。

(以上選自詩集《沼澤地上的房屋》，1975

芝加哥列車

在我對面，整個行程

幾乎沒有晃動：透過扶手

只有先生，他光禿禿的腦門，而那個孩子

把腦袋擠進媽媽雙腿之間，睡著了。毒藥

代替空氣，主宰了一切。

他們坐著——似乎在死亡之前，癱瘓

已經把他們釘在那兒。車軌轉向南方。

我看到她的胯部一直抖動……虱子深藏在孩子的頭發里。

(以上選自詩集《頭生子》，19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