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拒絕寫關于詩歌的東西,因為我自己還沒理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不知從何說起。
也一直拒絕別人稱我為詩人,因為我只是寫了一點點分行的文字,那些文字究竟能不能算詩歌,我不敢肯定。
五木說寫寫關于自己的生活經歷和詩歌經歷,那么我就從這里開始吧。
我是1980年出生的,這是個尷尬的年代。各種話語把這個年份及以后出生的人稱之為80后,然后給80后貼上這樣那樣的標簽。我并不喜歡這種貼標簽的游戲,且不說那些標簽沒有多少可信度,況且這個游戲本身也一點兒不好玩。
我出生在安徽廬江的一個水鄉,那里河流纏繞,魚米香肥,鄉鄰溫暖。
我的父親是一個小學教師,但他只讀到初中一年級便輟學了。父親每次提到他的輟學,都無限感傷。他說,1969年,安徽那一場大水啊淹沒了所有的村莊,也淹沒了他通往學堂的路,因為我的祖母,年僅48歲,從未與我晤面的祖母在那一場大水中病逝,作為家中最年長的男丁,他不得不選擇去皖南謀生計。這些經歷使他更加熱愛書籍,也成為后來教育我和弟弟要好好讀書的經典資源。所以,在我對少年時光有限的記憶里,父親、母親、弟弟和我四人晚飯后常圍坐于桌子的四方,各忙各的:父親備課、看書;母親織毛衣做千層底兒的布鞋;我和弟弟溫著課。這場景持續了很多年,直到我成長為一個明媚和憂傷都一樣明亮的女子。那年我19歲,結束了我的高中學習生活要赴安慶讀書,那是1999年。
1999年,我開始了我的第一次“遠行”:去安慶開始我的大學生活。
起初并不快樂。因為我的高考沒能像平時的各類測試一樣順利,在擁擠的高考隊伍中,我被擠到了一個安慶的地方,那里惟一的一所本科院校并不是我想要去的地方,更要命的是,思想政治教育這個專業是我最痛恨的專業。我想過要換專業,比如中文,比如歷史,但是沒用,個人在僵硬的體制面前永遠是個失敗者。
我痛哭過,也放任自流過,一度陷入自我的悲傷與無望中,直到我遇到詩歌。準確地說,是遇到了幾個熱愛詩歌的人。是的,是那些單純的熱愛詩歌的人讓我慢慢喜歡上了安慶,并讓我快樂起來。那些讓我快樂起來的名字曾一次次在我的敘述中出現:徐勤林、周斌、鮑棟、汪靖、牛慧祥、余怒、沈天鴻、宋烈毅……
從來沒有一個群體像他們那樣純粹,只因為詩歌聚在了一起,聚在了一起只聊詩歌和詩人。
第一次關于詩歌的活動,是在1999年10月的菱湖邊。白鯨詩社的成員們三五成群拿著彼此的詩稿或讀或議,或評或品。和我坐在一起討論的是周斌,那時他讀大四,對于詩歌已經有其獨特的理解與書寫方式,不知詩為何物的我其實并不具備和他討論的可能,但是他和我“討論”了:他低頭看詩稿(他的?我的?還是其它?已經忘記。),我遙望湖面,攝像機記錄了這個場景,一直珍藏在我的影集里。有一次母親翻我影集看到那一幕,很緊張地問:他是誰?我禁不住笑出聲來。那一次,是我第一次接受詩歌“教育”。我還記得當時徐勤林指著公園里的一座橋問我那是什么,我說橋,他說:“錯!那是墳墓!也是其他任何一個詞語。”他說得干脆利落,沒有停頓,他說話的時候目光如炬,頭發豎起,仿佛一頭狼,讓人奇怪,甚至有些害怕。很多年以后,他那個形象還在我眼前晃來晃去。我曾在拙作《吃法之一》里寫:“電風扇呼啦啦轉:表達/夏天過分的熱情。”拒絕表達/要呈現——“他說話,/頭發豎著。他已經不在/這里,電風扇和從前一樣:”
這里的他就是徐勤林,也就是把我“逼”上詩歌寫作的那個人。我將要讀大二、他將讀大四,也就是2000年暑假的時候,他說他不管白鯨了,要我和阿牛去管。他用了“管”這個字,我想他是累了,還是因為和他有話語的鮑棟、周斌畢業離開了。我不知道,也問不出原因所在。就這樣,還沒寫過一首成形的詩歌的我成了白鯨的第十一任主編;啊牛,話語不多、性格有些內向、似乎經常陷入深思的啊牛成了白鯨的社長,并很快進入了白鯨“招兵買馬”的繁忙狀態中,我們仿佛養家糊口的小生意人,在新學期開始的那一個月里,每晚必到學校的英語角“練攤”,每來一個人,我們就抓住他/她說白鯨這樣好那樣好,曾經是高校文學社團擂主啊,曾經出過很多寫得很好的詩人啊,如此等等極盡游說之所能。在我們的辛苦游說之下,那一年社員達一百五六十人,勤林說是歷史上社員最多的一次。第一次開會,選擇了理科樓的階梯教室,黑壓壓的一片,擠滿了人。我們笑了。但勤林潑冷水了,他說,你們沒有幾個可以寫下去的。后來的事實證實他的話是無比正確的,寫詩的人越來越少,到最后又只剩下啊牛和我以及為數不多的幾個人了,連勤林自己也不寫了。
真的要寫詩了,我對自己說,因為當主編了吧。白鯨曾經有邵勇、漠子、冰凌、周斌、鮑棟那么多優秀的詩歌寫作者,我盡量跟上去吧。這就是我最初寫作詩歌的動因,說出來很多人不相信。
最初寫的詩如《晚年》和《日子》像青澀的花兒,還不知道怎樣讓自己開放,卻著急地先撐起了自己。現在想來,這就是當時的我的狀態吧。主編沈天鴻是一個寫了多年詩歌與詩評等文字,在上個世紀80年代頗有盛名的作家,似乎比我父親小一些,但像父親一樣鼓勵著我要堅持寫下去。他說,你只要寫下去,你會寫得很好的。時至今日,我依然感激他,卻辜負了他當年的期望,我并沒能如他所想的那樣寫得很好。實際上在平淡且愈加繁忙的日子里,我連不像樣的東西也很難寫成,每每想起便慚愧不已。近日從一個朋友那里得知他去年剛出了一本新書,想打個電話祝賀一下,卻不知從何說起,再想著自己如此不堪的現狀,終是沒能拾起電話,只能在心底默默地祝福他。
就這樣不了了之。
認識余怒,是在1999年冬天鮑棟、周斌、勤林組織的詩歌沙龍上,當晚還有宋烈毅、沙馬、沈天鴻、金肽頻等十幾個人。當時就想,安慶怎么有那么多寫詩的人啊。當時年少,根本不知道寫詩是怎么回事,只覺著挺好玩的一件事兒啊也不知道那些詩人里有很多都是當今寫得很好名聲在外的詩人。那晚,我們這群人聊著聊著就到下半夜了,還出去吃宵夜了,我沒去。那時我還是個乖巧的小姑娘,習慣了午夜之前要回到宿舍的生活,單純而美好;還沒敢一個人去上通宵網吧更沒學會在校門和啊牛比賽抽煙。啊牛一直訥于言而敏于行,當晚帶著《秋樹上的風箏》給大伙兒看,余怒等人都夸他,他就這樣寫得越來越帶勁兒了。最近聽說他出家了,原先很心疼他,直到讀到他的近作,方心安很多,并相信他是個堅持自己的信念不隨波逐流、真真正正的人。而我只帶了一只胃,在人群的角落里喝水吃瓜子,并未深入詞語的“意義”與“意境”的毀滅與建構中。
后來每隔一段時間,就和啊牛去余怒家,和一群詩人在一起聊聊詩歌。我從不帶自己的詩稿,我害怕自己的東西在我面前被肢解被粉碎。我總是那個安靜的聆聽者,默默地坐在他們身后的角落里,偶爾看看怒兄的兒子調皮地跑進跑出,偶爾也開開小差發發呆。有時也偏過頭來聽他們聊詩歌、吐煙圈。怒兄的煙圈吐得很出色:圓且不易散,總要飄起好一會兒才不舍地淡去。
即便如此,還是不可避免地要受余怒的影響(任何一種能力的獲得最初都來自模仿才能,所以寫作者曾受別人影響并不是什么可恥的事。)——可以說,在安慶不受余怒的寫作影響是件很難的事,幾乎不可能。尤其是他的“詩歌游戲論”——人類在勞動之余有足夠的閑剩精力和創造沖動,因此他們可以來游戲,可以用文學或藝術方式來調諧自己的生活,給我們單調乏味的日子帶來歡樂、享受或審美愉悅……2003年在《詩歌月刊》上發表的《個體游戲》就是典型的“游戲論”產物。時任《詩歌月刊》“先鋒詩歌”欄目編輯余怒這樣評價:“……而剛走出校門的夏春花卻有著與其年齡不相稱的智性和冷靜,實施著她的語言游戲……”對他的歧義、誤義和強指等感覺多向性的語義負載也充滿興趣,并力求能在文本中呈現。所以在2002年當我的《以蝸牛的速度》、《經驗》等詩出現在網絡上的時候,網友波佩說我模仿余怒的痕跡太重,好在阿翔給了我鼓勵。他說:“應該說,她受到余的影響是沒錯的,在這里關鍵是,夏作為女性詩人在寫作上放棄了女性寫作常見的寫作方式,這本身需要很大的勇氣。口語寫作伊沙之后出現了女性詩人賈薇、巫昂,那么余之后夏就是女性第一個人。畢竟大家讀慣了‘女性寫作’,誰能會想到另一種寫作上的可能性。”
阿翔一眼就看到了我的書寫特質。我并不明白“女性寫作”這個概念究竟如何定義,但從一開始嘗試詩歌寫作,我就不愿意當別人看到我的東西的時候,首先想到的這是一個女性寫作者。我是誰,是男性還是女性并不重要,我只希望我是隱身于詞語游戲背后的那個自娛自樂者,我甚至希望我可以制定只屬于我的游戲,陶然其中,無關風月。
同時,作為初寫者,我一直努力努力擺脫語言慣性和自身的書寫慣性,所以,我的詩歌里也不可避免地有著一些刻意而為的痕跡。直到現在,我仍然寫不出非常“女性”的東西來,即便寫了,也不好看。但并不拒絕其他女性詩人的佳作,比如畢肖普、翟永明,比如希梅納斯。我讀的書不多,更多閱讀記憶還是來自學生時代。大二那年暑假借了一本史蒂文森的詩集,很喜歡他筆下安靜、空曠的畫面感,幾乎每天帶到公園里讀。大學畢業時開始喜歡策蘭,倘若時光長滿洞眼,他的詩便是從洞眼外伸進來的花朵,在月亮的血的光線中,死去還在呼吸。工作之后,很少讀詩,買過幾次書,每次拿回家的都是卡爾維諾的書,只因為他深信童話是真實的這樣一個盡善盡美的夢想。
讀書的時候,我從沒使用網絡書寫,偶有片言只語出現在網上,也是啊牛代我貼的。工作了,雖整天對著電腦,但要寫點東西,還是習慣用紙筆,這是我最信任、最踏實的寫作方式,紙筆是有質感的,有質感的東西容易引發有質感的東西,我一直這樣固執地認為。我總是寫得很慢,撕撕改改得差不多便放下,我堅持“我正在寫幾個東西”而不是“寫了幾個東西”的說法,詩歌于我永遠在路上。所以得空時把那些永遠無法完成的東西只曬到自己的博克上而非論壇,哪怕是不解。偶爾會去不解的論壇上去看看朋友們,隨意看看,很少說話。別的詩歌論壇幾乎不去,想不起來。曾嘗試著去過幾個還比較有意思的論壇,一兩次下來就又想不起來了。想來我不是特別熱衷寫字的人啊,相較于詩歌寫作,我更喜歡那些浮在生活表面的東西,比如美食,比如K歌,比如幻想,比如發癡。
我討厭戰爭,哪怕是網絡上的口水戰,所以我幾乎不參加任何一場口水戰。只有一次,為了邵勇,我戴起了紅頭巾但沒穿馬甲和一個叫張后的人小鬧了。一下。親近詩歌,遠離詩壇,不媚俗,不愿意卷入無聊的網絡口水戰可能是不解所有同人的共識吧。所以我討厭浮躁的詩壇,也討厭像口水一樣一點語感也沒有的所謂的“口語詩”,從口水到口語也許只有一步之遙,但不是每個人都走得過去。我只希望自己能在緩慢的書寫中發現詞語的秘密與無限可能。“說時遲,那時快”詞語稍縱即逝,所以要抓住那些看起來處于惰性狀態的詞語并不是件易事,這也是我的詩從未寫好的原因所在。也因此,我幾乎不對任何一首詩做好壞評價,且不說什么審美原則和寫作觀點都不一樣的套辭,我更愿意相信,那些在別人眼里看起來是“不好的詩”還處于未竟狀態。所以,我更愿意用喜歡與不喜歡來描述我當下的閱讀體驗。當時喜歡的,當下來再讀讀;不喜歡的,看過自然也就忘了。
寫作本身就是虛構與真實相互交替與滲透的游戲,所以個人情感對其寫作多少是有些影響的。學生時代曾偷偷喜歡過一個現在看來也不過是凡夫俗子的男生,在當時的寫作中時常會有那些情愫的影子。
我寫:“以蝸牛的速度/一只蝸牛迅速抵達冬天的樹梢/抵達一場雨的根尖/以一個動詞的高度:愛。”
我寫:“許多年了/你成為手中的袋子/秘密地占據自己。/你以為這只是一個袋子/或者袋子的一部分/黑黑地空白著。”
我還寫:“像我們細瘦的步子/緊湊,令人擔心/一朵花在春天和夏天的縫隙里/走過潮濕的下午/走過一絲不亂的風/無數雙盲目的眼睛/輕輕抖落多余的花瓣/抖落兩個季節的秘密和不安/花蕊緊張著虛弱著的名詞。”
也許我想說我就是那只看起來堅硬實際卻無比柔軟的蝸牛,就是那個一直秘密地占據著自己的、等待著填充的空袋子;就是那深藏于花朵深處的緊張著虛弱著的名詞花蕊……如同對待自己的詩稿,在情感面前,我再度成為那個有些羞怯、懦弱、缺乏勇氣的陷入失語困境的孩子。整整四年,我和他一直像哥兒們一樣布施著彼此的親友之愛,直到畢業離開,直到數年以后各自有了自己親愛的另一半甚至孩子,在網絡上聯系到彼此,除了祝福,再無其它。
2003年,我第二次遠離家鄉,到上海做了一個小教師,從此安徽成為我的故鄉。職業需要,我每天要寫字,鋼筆字,粉筆字,但都與詩無關。這里只有高樓大廈和擁擠不堪的欲望,沒有詩歌,更沒有一群人坐在一起只因為詩歌就可以長談到天明的詩歌寫作氣場。惟一在這里聯系過的詩人,是安慶籍詩人楊過;現在也因生活里添了無賴小兒而疏于聯系,即便聯系了,更多的時候是拉家常,我說我兒子如何如何調皮搗蛋,他說他工作怎么怎么緊張無味。人大了,少了單純的可愛,多了繁瑣的嘮叨,世俗像風雨一樣刮進了我們的生活。
當我問我的夫婿:為什么會娶我呢?他回答:因為你清楚生活是怎么一回事。第一次聽到這答案,我很詫異,我不知道我應該高興還是應該難過。他說我清楚生活是怎么一回事,實際上我自己并不清楚,生活于我是混沌的,詩歌也是。然而一花一世界,多想也枉然。循著平淡的生活,我不再刻意回避“女性寫作”,我開始寫《良人語錄》、《與良人語》以及與小兒嬉戲的小片段。偶有閑暇,便打打80分,或一個人在詞語中游戲。如此,我還是個隨遇而安的女人,沒有鋒芒,沒有錚骨。
現在,當我寫下這些文字,我突然很想念安慶,想念那些曾無數次溫暖過我的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