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親手把空氣,雕塑成我的朋友的頭像。”這是波蘭詩人茲·赫爾貝特《題詞》中的詩句。這個詩句,讓一直向前走著的我,突然就停了下來,最終緩緩地回過頭來。我要看清,這究竟是怎樣的一種聲音。理想的、韌性的、有光澤的聲音已經是越來越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茍且的、孱弱的、昏暗的聲音。自然,我為找到這樣的聲音,獨立寒江的聲音,而高興。他鄉遇故知,永遠都是一種難掩的喜悅。
我將這種喜悅稱作“來自高處的獎賞”。正是這種獎賞的存在,使我相信了造化的存在的。我們只不過都是一些被造化看管著的孩子,可憐的孩子。哪天,造化突然不高興了,我們也便被遺棄了,完全遺棄了。那個時候,我們也便連空氣都沒有了。像我們這樣的窮人,一旦沒有了空氣,也便沒有了一切了……不不,至少至少,我們還是要留住我們的空氣的。留住。
大概,誰都有一位可以替代夢想替代神靈替代信念的“朋友”吧。這位可愛的朋友,被世俗殺死之后,我們便開始了無休無止的流浪了。流浪來流浪去,我們也便懂了些人世間的道理和奧秘了。我們不再相信,我們更加相信,我們不再彷徨,我們更加彷徨;我們不再痛苦,我們更加痛苦……最后,我們成了徹頭徹尾的不合時宜、不識時務的人了。時宜是什么?還不就是一種由時俗和習慣所操縱的勢力嗎?時務是什么?還不就是一種由天氣和形勢說了算的陳規嗎?為什么一定要去合時宜識時務呢?為什么就不能讓時宜和時務來服從我們適應我們呢?為什么……唉,老問題了,幾千年都解決不了的老問題了。不提也罷。
不不,不能像垃圾那樣老是堆在那里,讓它們所散出來的難聞的氣味影響了我們的好心情,耽擱了我們的大熱情。不能那樣。不能……可是,又有什么好辦法呢?想來,想去,就只有一個稱不上是好辦法的“好辦法”了:搬遷到我們的夢中。在簡陋的夢中,和我們的影子對飲,對唱。睡著的時候做夢,醒著的時候也做夢。是夢幫了我們的忙,是夢幫我們完成了我們的大覺醒的呵。
御寒的棉衣是沒有了,去遠方的車票也是沒有了,空氣倒是有的是。有空氣,就足夠了。這么多的空氣,還愁塑不出一個完整的頭像來嗎?我們并不奢望別的什么,只要有一個頭像,就足夠了。就一個頭像,朋友的頭像,我們可以為之割棄一切的朋友的頭像。
我要親手把空氣
雕塑成我的朋友的頭像
我把這句詩認認真真地復制了三份:一份藏在我的心里,一份藏在我的骨頭里,一份藏在我的血液里……只要一閉上眼睛,我就看見我的內心了,就看見了它們。它們就像是一粒粒的珍珠,在閃著光。更像是一個個的暗號,在提醒著我:是時候了!
是的,是時候了。如果在我告別世界的那一天,我還沒有雕塑出一個可以被稱之為頭像的頭像,我又算什么呢?是時候了……
由于年長日久,我朋友的腦袋是什么樣子,我已經記不太清楚了。都是讓那些瑣瑣碎碎、無聊無趣的事兒給害的呵。整天地就那樣忙來忙去,竟然忙了這么多年了。可也真是太可怕了。再這樣稀里糊涂地忙下去,忙下去,最后連自己都會找不見了呵。可也真是太恐怖了。就讓我,慢慢地,來回憶回憶吧,好好地回憶回憶……
我不能完全按照我的想像,雕塑成什么樣子,就是什么樣子的。我要盡可能地逼真,逼真地再現出我的朋友的全部。是的,是全部。不夸大,也不縮小,不美化,也不丑化,惟求逼真。特別是在這樣一個失真了的年代里,惟求逼真。什么是真,我還是牢牢地記在心里的。這些年來,就是為了這個,我才吃了不少的苦頭的。沒關系。反正已經吃了不少的苦頭了,再吃一些,也無妨。俗話說,一群羊是放,兩群羊也是放呵。就權作我是在放一些苦命的羊群吧。時間的大草原,難道還養活不了這些苦命的羊群嗎?
伸出我的手——這雙承接過風雨,承接過苦難,也承接過陽光,承接過幸福的手——如今,我就要用這雙手來雕塑我的朋友的頭像了。我知道,這是一種使命。自己賦予自己的一種使命。不辱使命,一直就是這雙手的性格。接過了使命,也便等于接過了希望了。是的,一切都是在希望之中的?!熬褪堑厣系拇箫L變成了石頭,我也要讓它使勁地吹起來。”連同石頭里的火種,也一起使勁地燒起來……
塵埃落定,你就會看到,有一個事實擺在那里了。這是一個不可更改的事實。
一張廢紙那么大的負擔
我把一張廢紙點燃了……
那張正在被火光閱讀著的廢紙上,密密麻麻地寫滿了我的心情。本來,把它順手撕掉也是可以的,可是,我需要火光,需要溫暖,我不愿意把那些火光和溫暖白白地浪廢掉,何況,那是用我積攢下來的心情換來的火光和溫暖呢。我便毫不猶豫地點燃了。我太冷了。我怕冷。像我這樣一個一慣地躲著人群以至于越來越害怕人群的人,就是凍死了,也是沒有多少人來管來問的,再說,我也一向不愿意去麻煩別人……“路有凍死骨?!蔽矣窒肫鹆硕鸥Φ倪@句詩。我總感覺這句詩好像是為我的未來專門量身定做的。如果哪一天,我突然凍死在路上了,是沒有什么稀罕的。也說不定,我的生命的一部分早就凍死在路上了,而我還渾然不覺。
火光究竟讀到了什么,我無從知道。神秘莫測的火光是不可能把它讀到的文字背后的東西告訴我的。這,我十分理解,我理解它不愿泄露秘密的種種原因。沒有比我更理解它的了。它像我一樣,也需要生存??墒牵绻煌坛砸恍┤碎g的秘密,又怎么可能生存得下去呢?說不定,又是一個“路有凍死骨”的例證罷了。
看著我在燃燒,我并不心痛,因為那畢竟是一些作廢了的我。作廢了的我,當然是需要扔掉或付之一炬的了。沒有什么可惜的。可惜的是,等我燒完了這一張廢紙之后,我就再也沒有了什么可燒的了,我就窮得連一紙廢紙也沒有了。如果,我把那張廢紙賣掉的話,也許會換來半個硬幣的——可是,不,不能那樣。那樣的話,就是連收廢紙的也會笑話我、瞧不起我的,我不能那樣去做,不僅僅是我的自尊心受不了,詩歌的自尊心也受不了。我畢竟還是一個與詩歌有關的人,我不能丟了詩歌的面子,哪怕是虛偽的面子。如果把那樣的廢紙一張一張地全都積攢起來的話,也許我會換來一點兒吃飯的錢的,可是,我實在是不愿意拿著我的心情去賣錢,我不愿意那樣去做。餓死了就餓死了——不,大概我還不至于窮到餓死的地步吧。
想來,都是詩歌帶來的麻煩,說是災難也毫不夸張。我為什么要寫詩呢?靠詩歌來養活自己的心靈,就是把自己的心靈養活得光彩奪目了,又有什么用呢?如今,誰還會看重這些呢?有這些閑暇,我做些什么不好呢?就是成不了富翁,也不至于最終落個窮鬼吧?是呵,靠寫詩活著,靠寫詩來養活自己的軀體,我敢說,沒有一個人不會餓死的。就是餓死了,也不會清清凈凈的,甚至還會招來許許多多的嘲諷:你瞧,那個傻瓜,終于在那棵沒用的樹上吊死了!哈哈!
北風撕裂了金屬,卻饒了玻璃,
終于教會喉嚨說“放我進去”。
寒冷培育了我,讓我握起了鋼筆,
以便用掌心捂熱自己的手指。
我的全身已經凍僵,這時候我看見一輪太陽
正落入大海,周圍闃無一人。
要么是鞋底在冰上滑動,
要么是大地在腳后構成了圖形。
在我的喉嚨中,本來應該有笑聲
和話語,或熱乎乎的茶點,
現在卻傳出清晰的積雪的聲音,
還有一句極其陰郁的“再見”。
不知為什么,腦子里又冒出了美國詩人布羅茨基的這首詩。沒錯,是“寒冷培育了我,讓我握起了鋼筆”。可是,鋼筆畢竟不是鋼槍,我是不可能用我的鋼筆來擊斃四伏的寒冷的。凍僵就凍僵了吧,再見就再見了吧。沒有什么值得遺憾的。
一轉眼的工夫,作廢了的我便被燒完了。剩下的,便是我的灰燼了(說是工地上的廢墟好像也沒有什么不可以)。那是我的一小段歷史。望著我的歷史,我感慨萬端:原來,歷史都是這個樣子的呵,都是模糊不清、難以辨認的呵。有的人指著我的歷史,說我是神我就是神、說我是鬼我就是鬼、說我什么也不是我就什么也不是了,原來是這個樣子的呵。反正,我是不能代別替人的嘴巴的……哦,是這個樣子的呵。
還是說說現在吧。現在的我,已經除去了一張廢紙那么大的負擔了,已經完全可以坐下來面對一切了。可是,對于我來說,“一切”又意味著什么呢?上帝與我的現在毫不相干,對我所有的思想從來都是漠不關心,他是不可能給我一個實實在在的答復的。我早就已經不再指望他了?!凹热簧系蹚膩砭筒蛔屪约簛砺闊┤耍敲慈藶槭裁催€要讓自己去麻煩上帝呢?”伊壁鳩魯的思路也是對的。我趕緊收回了我的愚蠢。我這個人太愚蠢了是不是?愚蠢的人似乎都是應該倒霉的,倒更多的霉,倒最大的霉……
那就讓我繼續倒霉好了!
回到自己身邊之后,我就繼續沿著慣性在紙上寫來寫去,制造著別人眼中的廢紙。有一天,就是別人背著我的面把這些廢紙全都燒掉了,像我一樣用它們來照明,來取暖,我也管不著了。我惟一能管的,就是眼前的這些事情了。別問我是什么事情,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情。誰知道這究竟是些什么事情呢?為了不讓你徹底地失望,我只能這樣對你說,它是一些與我有關的,與我的生死緊密相連的事情。這樣說,大概,你應該明白了吧?其實,你是不可能真的明白的。連我自己都不明白,你又怎么可能真的明白呢?反正這也沒有什么關系,也不會影響你的好奇的觸須和探索的雙腳的。
太想好好地睡一覺了,太累了??墒?,并不是想睡就能睡得著的。因此,我的一部分已經被折磨得快要發瘋了。我怕擾亂了世界的秩序和大好形勢,我才強行阻止著我的一部分不要發瘋的。我知道,這個世界太需要平靜和安詳了,沒有人會喜歡瘋狂的。我盡量地壓抑著內心里牛一樣的犟強的火苗,不讓它橫沖直撞,以免撞翻了別人的好夢和世界的節日,一個勁兒地壓抑著……就連給我自己潑冷水的主意,我也一塊兒用上了。
可是,沒有用。我不能為我的稟性瞎操心,犯越俎代庖的老錯誤。我的稟性原本就是這個樣子的,我不能把稟性好心好意地送給我的最后的溫暖不留任何情面地扔出門去。我不能。我知道,做人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做到這個份兒上的。
一張又一張的廢紙作引子,把我的生命也點燃了。我不知道,我的生命這張廢紙最終會燒成一個什么樣子,像圓明園那樣,還是像我們在荒野里所看到的野火留下的唏噓那樣。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