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演的周樸園

中國戲劇學會是京滬兩地戲劇工作者戴涯、冷波、洪正倫、馬彥祥、趙景娜、萬家寶（即曹禺）等聯合組織的戲劇團體，首演劇本為《雷雨》與《未婚的母親》。《雷雨》由南京劇人上演。1937年元旦，南京各大報紙登出了赫然醒目的廣告：

一九三七年中國劇壇第一聲

中國戲劇學會假座世界大戲院

六幕劇《雷雨》

劇作曹禺 導演馬彥祥

姿態新穎，技巧純熟，30余人登臺

時間 日場二時夜場八時

一張演員陣容表也引起了觀眾極大的興趣，主要人物為（出場先后為序）：

魯貴馬彥祥

周蘩漪鄭挹梅

四鳳李萱

周萍戴涯

大海裘水

周樸園萬家寶

周沖王英豪

魯侍萍于真如

當晚，在世界大戲院，緊張的演出在進行著。

后臺，演員們正在有條不紊地化妝。服裝管理員幫鄭挹梅穿一件杏黃色的長旗袍。她感到很奇怪：“怎么穿這種顏色的衣服？”管理員告訴她，這是萬先生特意關照的，他說這樣的色彩打上燈光更能襯托出人物性格。挹梅將信將疑，放眼一看，萬先生正在化妝，便沒有打擾他。

不一會，萬家寶走過來了，戴一幅橢圓形的金邊眼鏡，穿一件團花的官紗大褂，頭發很潤澤地分梳到后面，宛如換了一個人。在鄭挹梅的印象中，萬先生個子不高，今天好像突然長高了一些，便好奇地問：“萬先生，您怎么今天忽然長高了？”曹禺微微一笑，將左腳的一只皮鞋脫了下來：“秘密在這兒！”鄭挹梅一看，那鞋底加厚了，禁不住“噗哧”一聲笑了起來：“您真有辦法！”

“這叫天無絕人之路！”曹禺笑著說。

正說笑著，馬彥祥走了過來，對鄭挹梅說：“鄭小姐，我和萬先生商量過了，為了增強真實感，第四幕你上場之前，在后臺先要澆你一頭水，這樣才像在雨中淋過一夜的樣子。”馬彥祥指著身邊的一個小水桶，里面已盛好了半桶水：“委曲你一下了。”

“這大冬天，還不凍死！”鄭挹梅叫了起來。

“不用怕，后臺我們已經安排好了姜湯。你一退場，我就將姜湯給你喝。”曹禺說。

“好吧，就吃一桶吧。”鄭挹梅爽快地答應了。

鑼聲一響，演出開始了。在《雷雨》的劇本中，曹禺十分重視氣氛的渲染，將自然現象與劇情發展聯系起來進行表現。在這次演出中，他具體要求表現自然現象的風雨雷電效果一定要做得準確、真實，這樣才能烘托劇情和人物。除了扮演周樸園，他還在后臺具體、細致地指點舞臺工作人員如何將雷、雨、閃電、燈光效果做得逼真、富有藝術魅力。第三幕，蘩漪悄悄追蹤周萍，來到杏花巷八號四鳳窗前。這時外面正下著瓢潑大雨，雷聲隆隆，窗子被狂風吹開，突然窗口出現一個女人的身影。這時，曹禺在后臺用手勢有力地揮動一下，馬上一道藍森森的閃電照亮了蘩漪慘白的臉，那臉上雨水和著淚水一齊在往下淌。不一會兒，蘩漪伸進手，將窗子關上，雷聲隱隱地響著。

臺下原來沉靜的觀眾，被這驚心動魄的效果震懾住了，有的竟然驚叫出聲。這一精心安排的燈光和聲響效果，將蘩漪痛苦、絕望的心情淋漓盡致地烘托了出來。

第四幕開始了，舞臺監督拎著半桶水就朝鄭挹梅頭上一倒。隆冬天氣，穿著短袖旗袍的鄭挹梅淋了一頭冷水，不覺打了一個寒戰，但也確實體驗了蘩漪深夜淋雨后的煩亂、憤怒心情。

鄭挹梅剛回到后臺，比她先退場的曹禺早已端好一碗熱氣騰騰的姜湯在等著她，并將一件大衣披在她身上。她一口氣喝完姜湯，剛要休息，忽見曹禺在側幕全神貫注地看戲，便不由自主地走了過來，一同觀看。

戲已演到周萍與四鳳深夜在周公館相會那一場了。扮演四鳳的李萱不僅人長得玲瓏秀氣，還有純樸天真的氣質。曹禺在一旁不時露出贊賞的神情。當四鳳一再要求周萍把她帶走，周萍經過一番思想斗爭決定改主意帶她一起走時，扮演四鳳的李萱狂喜，不住地親扮演周萍的戴涯的手，流著淚，抱著他說：“你是我的好人。你是天底下頂好頂好的好人，你、你把我救了。”這段戲，李萱演得真摯、動人，曹禺在側幕不住地用英語輕聲對站在身旁的鄭挹梅說：“很有感情，很有感情！”鄭挹梅也噙著淚，連連點頭。

曹禺與馬彥祥是好友，實際的導演工作是他與馬彥祥共同擔任的。排演時，曹禺一面熱心幫助鄭挹梅、于真如等理解、體驗人物，一面自己認真琢磨周樸園的表演。他經常一個人在大廳的一角來回走著周樸園踱的那種方步，朗讀周樸園的臺詞。盡管周圍有人談笑、有人走動，他好像全然沒有感覺似的沉浸在藝術天地里，一個勁誦讀著人物的臺詞。

演出在南京世界大戲院進行。池座里鴉雀無聲，人們被臺上精湛的表演迷住了。尤其是曹禺扮演的周樸園更引起觀眾的注意。第一幕“喝藥”一場，曹禺以高超的演技突出了周樸園兇狠、專制的面目；而當蘩漪、周沖等離去，剩下他和周萍時，曹禺演得和顏悅色，儼然一個慈祥的長者。第二幕，他扮演的周樸園在懷念侍萍時的態度是虔誠的，又頗有人情味。他看見魯媽，從她的步態、關窗的習慣動作中引起親切感，逐漸引他進入回憶，臉上浮現出眷戀的神態；然而，一旦得知出現在他眼前的魯媽就是30年前的侍萍，曹禺又很快運用“突變”的表演手法——剛才的美麗追憶頓時消失，對眼前老女人顯出厭惡的神態，并立即變得兇狠無情，拿出五千元支票堵住她的嘴。在做出這一舉動時，曹禺又表演出人物自認為“很有智慧”的樣子，恢復了平時的聲調，深刻地提示了人物的虛偽面目。這種多方面揭示人物內心的高度修養和技巧，不僅讓觀眾嘆服，也使同臺演員獲得啟迪。

這次演出，由曹禺主演兼實際上的助理導演，因此演出有序幕、尾聲，人物表上有姐姐、弟弟、教堂尼姑、姑奶奶甲、姑奶奶乙的扮演名單。演出著重揭示的悲憫意識，也表現在曹禺的表演中。

給觀眾印象最深的，是全劇結束時曹禺的表演。周沖和四鳳相繼觸電而死，周公館籠罩在驚恐之中，場上剩下周樸園和蘩漪。周樸園突然想起了周萍，他驚慌地叫道：“萍兒呢？大少爺呢？萍兒！”曹禺連叫了三聲“萍兒”后，緊接著傳來書房內周萍自殺的槍聲，室內死一般沉寂。在這一段戲中，曹禺處理這三聲“萍兒”，用的是氣聲，一聲與一聲不同，越來越強，將人物驚慌、不安、恐懼的心理狀態淋漓盡致地表現了出來，緊緊攫住了觀眾的心。直到幕落，觀眾緊張的心情還難以平息。50年后，筆者訪問當年與曹禺同臺演出的鄭挹梅時，她回憶說：“這三聲‘萍兒’給我的印象極深，至今還在我耳邊回響。”

扮演魯貴又兼導演的馬彥祥回憶起這次演出，也興奮地說：“我看過不下十幾個周樸園，但曹禺演得最好。這可能因為他懂得自己的人物。他是個好演員，他懂得生活，不是那種空中樓閣式的。我覺得演周樸園沒有比他演得更好的了。”

選自曹樹鈞著《曹禺劇作演出史》，中國戲劇出版社2006年12月第一版，標題為編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