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浙江省京劇團創作演出的青春京劇《告別迷茫》,在京劇舞臺上刮起一陣創新風。用一句戲劇界的行話來說,《告別迷茫》是一出“定向戲”,該劇的局限性自然由此而來:然而,藝術從來就是在局限中闖出一片燦爛時空來的。
《告別迷茫》講述了三個獨立的犯罪案件,這與京劇傳統美學“一戲一事”、“一戲一角”相沖突。傳統戲曲美學自有它的道理——要打動觀眾,要形成“氣場”,要把觀眾牢牢地吸引到劇情里去,讓他們為人物的命運而灑淚,為人物的不幸而悲哀,為人物的苦盡甘來而欣喜,為人物的執迷不悟而著急,于是只有集中筆墨寫好一個故事,眾星捧月似地演好一個人物。但青春京劇《告別迷茫》要講述三個故事,要塑造一群誤入迷途的青年形象,這樣一來,傳統的京劇美學顯然不適應了。然而,二十世紀后半葉興起的后現代主義,恰恰為這樣的藝術創新提供了必要的理論和技巧。在西方,經過半個世紀的藝術實踐后,后現代主義文藝顛覆了古典主義、現實主義、浪漫主義、現代主義所樹立起來的一切藝術規范,開拓了諸如平面化、碎片化、拼貼、跳躍式敘述等等理論和技巧,這些似乎也為京劇藝術嘗試“一戲多事”、“一戲多角”打開了現代美學之門。
也許,翁國生在導演《告別迷茫》時并沒有明確的后現代理論指導,但他是一個生活在現代社會里的敏感的藝術家,后現代藝術的耳濡目染,在他的舞臺經驗里應該有著下意識的積累。有時候,恰恰是下意識的運用才能得到出其不意的藝術效果。筆者之所以說京劇《告別迷茫》是下意識地運用了后現代跳躍式敘述手法,那是因為這種手法講究幾個獨立的故事之間存在著非邏輯、非因果的細節“搭扣”,即從一個故事跳躍到另一個故事的“跳板”是偶然的。
后現代跳躍式敘述固然解決了“一戲多事”的難題,卻也帶來了每一個故事因不能深入展開而必然產生的平面化、碎片化的缺點。因此,《告別迷茫》的編導十分自覺地選擇了每一個故事里最關鍵的情節發展點加以展開,然后根據故事人物的年齡特點分別在藍睡眠、灰靴子、高跟鞋和夢夢這兩組中學生故事里保留了“平面化”和“碎片化”的特點;而在蝴蝶與冰火天的吸毒故事里則保留了“碎片化”特點,盡力排斥人物的“平面化”,從而達到既體現中學生青春期的盲目;中動,又表現青年人具有的受愛情支配的特征。于是觀眾看到,藍睡眠、灰靴子和高跟鞋是被作為一個群體、一個三人組合來加以表現的。編導在揭示她們受到家庭溺愛時,采用舞臺分割成三個時空、同時展現三個女孩的家庭場景就顯得十分自然了。“平面化”的敘述因重疊而獲得了不同溺愛方式結出一個苦果的思想深度,“類型化”的人物因重復而得到了強化的思想力量。在夢夢的故事里,父母的不和造成他缺少家庭的歡樂也被作了“平面化”處理,但他進入網絡游戲并深陷其中,卻被編導著意地予以強調。“魔獸世界”電腦游戲被搬上京劇舞臺,不僅僅為了吸引中學生觀看京劇,更是“碎片化”敘述強調訴諸于感官刺激的藝術特征,而在這里,又被形象化地賦予了表現夢夢如何深陷網絡游戲而喪失理智、最終犯罪的事實。
蝴蝶和冰火天的愛情悲劇,完全可以成為一部大戲的故事主干,但在劇中卻被濃縮成了三個片斷一 “碎片化”是必然的敘述選擇,但“平面化”卻被編導借助京劇唱腔長于抒情的藝術特點而加以化解了。兩人第一次在網上認識時所唱的《幾分心動》,委婉地表達了對愛情的期待:第一次見面時唱的《濕漉漉一個下雨天》,詩情畫意地描繪了愛情的浪漫;冰火天戒毒失敗,蝴蝶發現他復吸后的那幾段程派唱腔,催人淚下地唱出了人物的痛苦感情。可以說,這是《告別迷茫》中最有京劇味的幾段戲,這似乎證明了古老的中國傳統藝術恰能和后現代藝術形成互補。
傳統戲曲美學追求的是在劇場形成一個“氣場”。但在后現代藝術的介入下,京劇《告別迷茫》顯然不能在劇場里形成傳統京劇的“氣場”。于是,編導追求視覺場面、追求視聽結合以產生“感覺沖擊場”,成了一種必然的創新選擇。
京劇創新已有了相當的積累和經驗教訓,大致可分三種:一種是在原有表演程式的基礎上加以發展;一種是將其他藝術樣式的表演手段拿來,糅進京劇表演程式中去;還有一種就是直接照搬現代藝術的表演手段。一般來說,第三種方法很遭質疑,但后現代主義藝術理論恰恰為之作了辯護,其使用手法就是“拼貼”。在《告別迷茫》這部戲里,翁國生顯然觸及到了“拼貼”這一種后現代手法。“紅雨傘之舞”顯然是直接將民族舞、交誼舞“拼貼”到京劇中來,較好地表現了現代年輕人的風貌。試想若是將它京劇程式化,就會是一種不倫不類的東西,反而達不到劇情所要求的效果。“魔獸世界”則化用了京劇的長靠、短打武生的表演套路,在人物造型上盡量靠向動漫真人秀,同樣取得了很好的劇場效果。“三少女組合”在劇中有很多舞蹈,其中“手機舞”、“自行車舞”直接從生活中而來,配合京歌演唱充滿了青春氣息“撞拐舞”則有意識地融進了京劇武功,在充滿青春歌舞的表演中隱隱使人感到京韻的魅力。
此外,《告別迷茫》還使用了多媒體超大屏幕,前后兩次借用了電影的畫面手法,加上舞美的唯美制作,電腦燈光的迷離光效,在舞臺上產生了一個“感覺沖擊場”。而這一切創新之所以能在戲中共存,其理論基礎自然是后現代藝術的“拼貼”觀念了。
總之,不管是有意識地借用后現代藝術,還是下意識地靠攏后現代藝術,青春京劇《告別迷茫》都在京劇創新的道路上邁出了可喜的一步,這樣的大膽探索和創新,也許是京劇藝術走向青年一代的又一種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