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出偉大的戲里沒有一點張牙舞爪的穿插,走進走出,是活人,有靈魂的活人。不見一段驚心動魄的場面。結構很平淡,劇情人物也沒有什么起伏伸展,但卻那樣抓牢我的魂魄。我幾乎停住氣息,一直昏迷在那悲哀的氛圍里。我想再拜一個偉大的老師,低首下氣地做一個低劣的學徒。
——《日出·跋》
這一番頂禮膜拜的話,出自曹禺之口。“這出偉大的戲”,指的就是《三姐妹》,而曹禺所神往的那位老師,則非契訶夫莫屬了。在第九屆中國上海國際藝術節期間,俄羅斯圣彼得堡青年藝術劇院演出的《三姐妹》,使許多觀眾深深沉醉于契訶夫戲劇的獨特魅力之中。
該劇對上海戲劇舞臺的演出史而言,具有相當的意義——它向我們展示了完全本鄉本土的斯坦尼表演體系和契訶夫劇作。在其誕生后的百多年間,這部名劇僅在1936年由“上海女生社”演出過,以后70年則一直未見其芳蹤。更重要的是,圣彼得堡青年劇院很可能是第一家登上上海戲劇舞臺的俄羅斯專業話劇院團,如果筆者沒有猜錨,它的前身應是列寧格勒共青團劇院。上世紀90年代初,·筆者曾在那里觀看過他們演出的根據著名作家布爾加科夫小說《狗心》改編的同名戲劇。
《三姐妹》是契訶夫創作的第6部多幕劇,講述的是生活在外省某城的已故將軍的三個女兒及其兄嫂和與他們往來的一群軍官的日常生活。全劇充滿了緊張的心理活動,追問著人生在世的意義。契訶夫一生創作的多幕劇并不多,如果算上他在19歲時寫的《沒有父親的人》,一直到他44歲去世,契訶夫前后共創作了7部多幕劇。契訶夫在寫《三姐妹》時,正與莫斯科藝術劇院的主要演員克尼碧爾處于熱戀之中(該劇于1901年2月首演,他倆于同年5月結婚),劇中情緒起伏最大的二姐瑪莎,據說就是他為克尼碧爾所寫的。
劇本以契訶夫在敖斯克列先斯克的一段經歷為背景。那是一個死氣沉沉的小城鎮,知識分子和駐防軍官們過著墨守成規的生活,常靠閑聊打發日子。此外,契訶夫還加上他曾在林特瓦列夫的三姊妹別墅度假的一段回憶,將從未相遇過的兩群人糅合在一起,構成了劇中的人物關系。《三姐妹》在“莫藝”排演時,演員們曾對該劇究竟是悲劇還是喜劇存在爭論,并認為劇本像個提綱,沒法演。契訶夫在與人討論《三姐妹》時說過這樣一段話:“我要的只是誠誠懇懇、開誠布公地去告訴人們:看看你們自己吧,你們生活得很糟、很無聊。最重要的就是要叫人們了解,而當他們了解這一點,他們就必然會給自己創造另外一種更好的生活了。我雖然看不見這種生活,但我知道它一定會和現在的生活完全不同,一點也不相像。而在它沒有出現之前,我就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對人們說要明白啊,你們現在生活得很糟,很無聊。”這番話,可以被視為契訶夫創作該劇的指導思想。
當今在搬演契訶夫戲劇時,演出樣式往往采用三種方式——一種強調原汁原味,被稱之為“博物館式”演出;另一種是反其道而行之,做成實驗性的演出,如本次上海國際藝術節上由匈牙利劇團演出的《海鷗》,2004年紀念契訶夫逝世百年時由林兆華執導的《櫻桃園》:還有一種就是像圣彼得堡青年劇院演出的這臺《三姐妹》,即在忠實文本的前提下,對表現形式做某些改動。
這一版本的《三姐妹》首演于2005年,執導該劇的是被譽為“涅瓦河上最有才華、最具魔力的導演”謝苗·斯彼瓦克。整臺演出中最具創意的,是舞臺主體布景的寫意設計——一條鐵軌橫貫舞臺前部,鐵軌的盡頭是扳道閘和一盞舊俄時期的路燈;與之相呼應的是舞臺后部一道近45度斜角的木梯,根據劇情的需要,它既是教堂的臺階,又是車站的天橋,還是街頭的坡道,更多的時候是三姊妹居所內的樓梯。在每一幕開始和結束的時候,一位身著制服的扳道員走向舞臺前部,沿著鐵軌穿過舞臺,扳道閘,再沿鐵軌走回,站定,揚旗,目視遠去的列車……
飾演神色冷峻的扳道員的,是俄羅斯功勛藝術演員米哈伊爾·車爾尼亞克,他在全劇中沒有一句臺詞,每次上場都是一絲不茍地重復著同樣的動作,但卻給人留下了深刻印象,這真是驗證了斯坦尼的那句名言“舞臺上沒有小角色,只有小演員。”鐵軌和扳道員的構思在原著中并無蹤影,現在這一設計不僅增添了劇情所處的特定環境氣氛和生活質感,更形象地反映了沙俄時代一部分知識分子在歷史變革前夕的苦悶和追求。一方面,是深刻而富有詩意地體現了劇中人物在探尋生活意義過程中站立在十字路口的迷茫和惆悵;另一方面,也通過周而復始的重復暗示著三姊妹與其他人物單調而乏味的生活。如果說有缺憾的話,筆者認為現在的布景設計對原著所揭露和批判的破壞、毀滅生活中的美的社會力量體現得不夠。契訶夫在他的劇本中,出色地提供了暗示性的布景:三姊妹們的活動空間從第一幕舒適的客廳,到第三幕擁擠的臥室,再到第四幕破舊的花園,顯示出“美”的衰敗和被剝奪。而現在的演出對這一過程的衍變缺乏顯示。
契訶夫慣用散文式結構進行多幕劇的創作,他所追求的是“要使舞臺上的一切和生活里一樣復雜,而又一樣簡單。人們吃飯,就是吃飯,可就是在吃飯的當兒,有人走運了,有人倒霉了”(斯特羅耶娃《契訶夫與藝術劇院》)。契訶夫的戲劇表面上常給人一種結構松懈、節奏遲緩的感覺,這會使今天的觀眾感到契訶夫的戲不太好看,尤其是那些在圖像文化中成長起來、又生活在快節奏現實生活中的青年觀眾。如何既充分體現契訶夫戲劇的精髓,同時又使得當下的觀眾感到好看并能接受呢?在此,我們不得不嘆服圣彼得堡青年劇院所取得的成就,其中十分重要的一點就是加強視覺元素并盡量使場面“動”起來。
譬如全劇開場。在契訶夫劇本中,是一個比較“靜”的群像式開場——舞臺前部的客廳,三姊妹或批改作業或看書或沉思,時而追憶往事;舞臺后部的餐廳,軍官在插科打諢,然后紛紛進入客廳加入三姊妹的聊天。現在的開場,則是伴隨著教堂鐘聲,信徒們從臺階緩緩走下;扳道員在鐵軌兩側扳道閘、揚旗,剛下車的威爾希寧中校拎著皮箱站在站臺;二姐瑪莎急急走進客廳打開箱子尋找著什么,一件件白色衣巾被她高高地拋起,隨即點上細長的煙嘴,又打開唱機:三妹伊里娜走入客廳,瑪莎送她禮物,姊妹翩翩起舞;大姐奧爾加沉思著走上,將唱機關上;圖森巴赫中尉和索列內上尉玩著決斗的游戲,又將假啞鈴扔在津津有味看報的切布狄金身上;風塵仆仆的威爾希寧拎著箱子進入……劇情環境和人物性格情緒被錯落有致地展示出來,淡淡的憂郁與明快的喜劇色彩和諧地交織在一起。
又如最后一幕。駐軍開拔,威爾希寧與瑪莎依依不舍地告別。在契訶夫劇本中,瑪莎緊緊擁抱威爾希寧不愿松手,威爾希寧讓奧爾加扶瑪莎離開——因為他再不走就要遲到了。而現在的處理是:舞臺的四處散放著一只只箱子,其中一只大大的柳條箱尤為引人注意,兩人欲言又止,瑪莎突然出其不意地打開柳條箱蓋,將整個人鉆了進去,又將箱蓋蓋上,良久再將箱蓋打開并站起來……人物強烈的情感愿望通過直觀的肢體語言得到充分揭示。這種具有創造性的場面在圣彼得堡青年劇院的演出中還可以舉出不少。
有得必有失。劇中,大嫂娜塔莎的形象內涵展示不夠。在契訶夫的戲劇中,總有一個作者仇恨和蔑視的人物,在《三姐妹》里就是娜塔莎。但現在的演出還看不出這一人物在劇中是作為蠶食美的庸俗勢力的化身,尤其第三幕刪除了一個很重要的細節娜塔莎端著蠟燭橫穿舞臺,瑪莎突然坐起來對奧爾加說“看她到處這么轉來轉去的,叫人還以為城里這把火是她給放的呢”。這是一句很尖刻的話,在瑪莎的眼里,娜塔莎就如同嫁禍于人的災難。
此外還令人不解的是,演出為何刪掉了索列內的一個習慣動作——他經常往自己的手上灑香水,尤其最后一幕他在與圖森巴赫決斗之前稱自己“在手上灑了整整一瓶香水,但還是有死人的味兒”。
全劇終幕時,三姊妹依偎著目送遠去的列車,火車車廂的燈光忽明忽暗地閃過她們掛著淚水的臉頰……筆者的腦海不由自主地想起三妹伊里娜的那段經典臺詞:“我一直那么夢想著愛情,從老早我就日夜地夢想著它了。然而,我的心就像一架貴重的鋼琴,把鑰匙丟了似的,所以就要永遠鎖著了。”據說,拉赫瑪尼諾夫有一部鋼琴協奏曲的創作靈感就是來自這段臺詞。